我开了十五年大运货车,妻子总抱怨我一身柴油味。
直到撞破她与情人拥吻,我才明白她隐忍多年有多委屈。
她让我感觉自己活着,
妻子护着身后的女人,你只懂踩油门。
我默默掏出车钥匙:
存款全转走了吧那辆新买的货车也抵押了
她脸色煞白时,
我打开手机免提,
传出情人的声音:搞定这傻司机没
1
暴雨抽打着挡风玻璃,雨刮器疯了似地左右甩动,在玻璃上刮出两道短暂清晰的扇形,随即又被狂暴的水流吞没。外面世界扭曲变形,路灯的光晕在水幕里晕染成一片片浑浊的蛋黄。
电台里,一个腻得发齁的女声正咿咿呀呀地唱着爱你在心口难开,甜得发苦,像隔夜的糖水,黏糊糊地糊在耳朵里。
我死死攥着方向盘,粗糙的纹路几乎要嵌进掌心。
手背青筋暴起,指关节捏得发白,像一节节没有生命的石灰。
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湿冷,还有一股顽固不散的、属于这辆老伙计的体味——陈年的机油、磨损的橡胶、无数次运输沾染的尘土,以及一种深陷皮革缝隙里的、近乎绝望的疲惫。
这就是我的世界,我熟悉了十五年的味道。方向盘传递着引擎低沉而持续的咆哮,每一次颠簸,都像是这辆大运货车沉重的叹息,透过坐垫,沉闷地撞在我的尾椎骨上,提醒着我这份职业带来的烙印。
啧,又是这味儿!
林晚的声音,毫无预兆地,锋利地刺穿引擎的噪音和窗外的暴雨,直接扎进我的耳膜。
清晰得就像她此刻正坐在副驾上,皱着精心描画的眉毛,身体下意识地、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往远离我的方向缩。
开了一辈子破车,闻了一辈子柴油,骨头缝里都腌入味了!跟你睡一张床,半夜都能被熏醒!
那些话,像生了锈的钉子,一遍遍在我脑子里来回刮擦。
每一次换挡,每一次踩下油门,那尖锐的嘲讽都如影随形。
十五年,五千多个日夜,我在这条条公路上磨损着轮胎,磨损着时光,也磨损着林晚眼中那个曾经或许还带着点光亮的我。
换来的,是她日益深刻的鄙夷,和日复一日的隐忍。
她总说她在忍。忍我的油污,忍我的晚归,忍我身上洗不掉的底层气息。好像她留在我们这个家,留在我的身边,是天大的牺牲,是施舍给一个开大货车的可怜虫的恩典。
导航冰冷的电子女声突兀地响起,没有一丝情绪:前方路口右转,目的地在您左侧。屏幕上那个猩红的箭头,固执地指向前方那片被暴雨搅得混沌不清的街区——凯悦酒店。
心口猛地一抽,像是被一只冰冷粗糙的手狠狠攥了一把。那点残存的、关于家的温度,瞬间被这导航提示冻结、碾碎。
方向盘在我手里猛地一沉,车身随之剧烈地晃了一下。雨刮器还在徒劳地挣扎,前方被雨水模糊的视野里,凯悦酒店那高耸的、灯火通明的轮廓,正从一片灰蒙蒙的水雾中狰狞地浮现出来,像一头蛰伏在雨夜里的巨兽,无声地嘲笑着我一路狂奔而来的徒劳。
轮胎碾过酒店门口湿漉漉的减速带,发出沉闷的咯噔声,像是某种不祥的倒计时终于走到了尽头。我把那辆笨重的大运货车,歪歪扭扭地塞进一个离酒店旋转门最远的角落。它庞大的身躯在豪华轿车群里显得格格不入,像一头误入孔雀园的灰犀牛。
推开车门,一股混合着雨水腥气和酒店香氛的冷风劈头盖脸灌了进来,激得我一个哆嗦。驾驶室里那股熟悉的、属于我和我的车的柴油味,似乎被这冷风瞬间冲淡了不少。我下意识地低头,嗅了嗅自己的夹克袖子。那味道还在,顽固地附着在纤维深处。林晚厌恶的气味。我自嘲地咧了咧嘴,喉咙里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酒店大堂的光线亮得刺眼,水晶吊灯的光芒冰冷地倾泻下来,照在大理石地面上,反射出令人眩晕的光斑。空气里浮动着昂贵香水的气息,轻柔的背景音乐若有若无。几个衣着光鲜的男女低声谈笑着,从我身边经过,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我沾着泥点的工装裤和磨损的靴子,随即又轻飘飘地移开,带着一种天然的疏离感。
我像一块格格不入的礁石,僵硬地杵在这片精致的光海里。手指在裤兜里摸到了那张被我攥得汗湿、边缘已经有些发软的房卡——小舅子陈锐偷偷塞给我的,3306。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得肋骨生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铁锈味。
电梯门无声地滑开。我走进去,金属墙壁映出一个模糊而憔悴的影子,眼窝深陷,胡子拉碴。电梯平稳上升,数字灯一格一格地跳动,像一把钝刀子,在缓慢地切割着我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理智。3楼到了。
走廊铺着厚厚的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仿佛整个世界都屏住了呼吸。猩红色的壁纸在幽暗的壁灯下,流淌着一种压抑而暧昧的光泽。3306房就在走廊尽头。
越靠近,越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沉重得像是在擂鼓。血液冲上头顶,嗡嗡作响。脚步停在厚重的深棕色木门前。门牌号3306那几个冰冷的数字,此刻像毒蛇的眼睛,幽幽地注视着我。
我抬起手,那只开惯了货车、布满老茧和油污的手,悬在半空,微微颤抖着。敲门还是像个懦夫一样转身离开林晚那句带着刻薄尾音的你只懂踩油门又在耳边响起,像淬了毒的针。
去他妈的!
积蓄了一路的绝望和愤怒,混合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冲动,猛地炸开!那只悬着的手瞬间握紧成拳,不再犹豫,裹挟着全身的力气,狠狠砸向那扇紧闭的门!
砰——!
巨大的撞击声在寂静的走廊里轰然炸响,如同平地惊雷!木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谁!门内传来一声惊惶的女声,是林晚!但那声音里除了惊恐,似乎还夹着一丝被打断的恼怒。
我充耳不闻,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拳头,一下,又一下!
砰!砰!!
门锁发出金属扭曲的哀鸣。门框周围的墙壁簌簌落下细小的粉尘。整个世界都浓缩在了这扇摇摇欲坠的门上。
开门!林晚!!我的吼声嘶哑破裂,像垂死野兽的咆哮,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震得自己耳膜嗡嗡作响。拳头骨节处传来清晰的痛感,皮肤已经蹭破,渗出血丝,但那痛感反而像是一剂强心针,刺激着我更加疯狂地砸下去!
门内的惊呼和混乱的脚步声清晰可闻。
砰——哗啦!
伴随着最后一声闷响和锁舌断裂的脆响,厚重的房门终于被我狂暴的力量硬生生撞开!门板猛地弹向内侧,撞在墙壁上,发出巨大的回响。
房间里温暖的光线瞬间涌出,混合着一种陌生的、甜腻的香水味,扑面而来。我喘着粗气,像一头刚刚搏杀过的困兽,站在洞开的门口,胸膛剧烈起伏,双眼被怒火和一种可怕的预感烧得通红。
视野里的景象,如同慢镜头般,一点点清晰,又一点点撕裂我的神经。
林晚站在房间中央靠里的位置,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那双我曾经迷恋过、如今却写满冷漠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惊骇和一丝来不及掩饰的……心虚她身上穿着一件丝质的吊带睡裙,薄薄的衣料勾勒出她依然玲珑的曲线,那是我从未在她居家时见过的款式,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慵懒诱惑。
而真正让我全身血液瞬间冻结,连呼吸都停滞的,是站在她身后的那个人。
不是我想象中任何一个油腻的中年男人。
那是一个女人。
高挑,利落,一头极短的银灰色头发,在顶灯的照射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她只随意地套着一件宽大的白色男士衬衫,下摆堪堪遮住大腿,领口敞开着,露出清晰的锁骨。衬衫的袖子挽到了手肘,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她的五官很立体,带着一种中性的、近乎锋利的英俊。此刻,她一只手看似随意地搭在林晚的腰间,另一只手却下意识地做出了一个保护的姿态,微微将林晚挡在自己身后。她的眼神锐利得像鹰隼,直直地朝我射来,没有丝毫慌乱,只有冰冷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敌意或者说,是占有者的警惕。
时间仿佛凝固了。空气粘稠得如同胶水,每一次吸进肺里都带着撕裂的痛感。我站在门口,像一尊被骤然泼上冰水的泥塑,浑身僵硬,只有被门板撞得生疼的肩膀和破皮流血的拳头,还在传递着真实的、尖锐的痛楚。
林晚那张惨白的脸在我模糊的视野里晃动。她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化作了更深的苍白和一种被撞破秘密后的狼狈。她身后的那个女人,那个穿着我的衬衫(不,那件昂贵的、丝光面料的白衬衫绝不可能是我的)的短发女人,眼神里的冰冷和审视,像两把手术刀,无声地切割着我残存的理智。
柴油味……骨头缝里腌入味了……跟你睡一张床半夜都能被熏醒……
林晚那些淬毒的抱怨,此刻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从记忆深处呼啸着刺穿出来,带着全新的、令人作呕的解读。原来她隐忍的,不止是柴油味。原来她午夜梦回时厌恶惊醒的,不只是气味,更是我这个散发着臭味的男人本身!
一股无法形容的腥甜猛地涌上喉咙,我强行咽了下去,口腔里弥漫开铁锈般的苦涩。视线死死钉在林晚身上,声音像是从冻僵的肺腑里硬挤出来,嘶哑、干涩,带着我自己都陌生的颤抖:
她我抬了抬下巴,指向那个短发女人,每一个字都像在砂纸上磨过,让你……‘感觉自己活着’
我重复着那条匿名短信里剜心刺骨的话,每一个音节都像淬了毒的冰凌。
林晚的身体剧烈地一颤,仿佛被我的目光灼伤。她下意识地往那个短发女人身后缩了缩,寻求着庇护。这个细微的动作,比任何恶毒的咒骂都更具杀伤力。她抬起眼,那双曾经也对我流露过温柔(或许是错觉)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和冰冷的怨怼。那怨怼,不是对眼前这地狱般场面的控诉,而是……冲着我来的。
对!林晚的声音猛地拔高,尖利得刺破房间凝滞的空气,带着一种豁出去的歇斯底里,就是她!苏楠让我感觉自己像个人!像个活着的、有温度的女人!她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母兽,往前踏了一小步,反而将那个叫苏楠的女人更严密地护在自己身后,形成一道讽刺的保护线。你呢李建国!你除了会踩油门,会摆弄你那身洗不掉的机油味,你还会什么你懂什么叫生活什么叫情趣什么叫爱!
爱字从她嘴里蹦出来,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心上。她看着苏楠,眼神里瞬间切换成一种令人心碎的、近乎卑微的祈求,声音也软了下去,带着哭腔:别怕,楠楠,别怕他……
楠楠。叫得真亲热。
我听着这荒谬绝伦的控诉,看着眼前这荒诞又刺目的画面——我的妻子,穿着性感的睡裙,像保护稀世珍宝一样,保护着另一个女人,然后声泪俱下地控诉我这个只会踩油门的丈夫不懂爱。一股巨大的、荒诞的悲凉感席卷而来,瞬间压倒了汹涌的怒火,只剩下一种彻骨的冰冷和……想放声大笑的冲动。
原来十五年的奔波劳碌,风餐露宿,省吃俭用,在她眼里,就只浓缩成了踩油门三个字。原来我身上洗不掉的柴油味,就是原罪,就是我无法给予她生活、情趣、爱的铁证。而那个叫苏楠的女人,一件衬衫,就能让她感觉活着。
我看着她那张因为激动和恐惧而扭曲的脸,看着她护着苏楠的姿态。那姿态如此坚定,如此自然,仿佛她们才是天经地义的一对,而我只是个误闯入她们世界的、散发着恶臭的野蛮人。
愤怒的岩浆在冰冷的绝望下缓缓凝固,变成一种更坚硬、更沉重的东西,沉甸甸地坠在胃里。我忽然觉得前所未有的疲惫,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深入骨髓的疲惫。支撑着我一路狂奔而来的那股疯狂的气力,如同被针戳破的气球,嗤地一下泄了个干净。
我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将一直紧握在手里、几乎要捏碎的车钥匙,从裤兜里掏了出来。那把跟了我五年的大运货车的钥匙,冰冷的金属棱角硌着我掌心的伤口,带来一阵清晰的刺痛。我把它举到眼前,昏暗的灯光下,钥匙扣上那个小小的、磨得发亮的平安挂坠,反射出一点微弱的光。
我的目光没有看林晚,也没有看那个叫苏楠的女人。我只是盯着这把钥匙,仿佛它承载着我全部的世界——一个刚刚被彻底粉碎的世界。我的声音异常地平静,平静得可怕,像结了冰的湖面,听不出半点波澜:
钱呢
我顿了顿,像是在确认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家里的存款,我那张卡里的,你爸住院我塞给你应急的……都转干净了吧
林晚脸上那种歇斯底里的控诉和保护的姿态,瞬间僵住了。她的瞳孔猛地收缩,像是被我这突如其来的、完全偏离了剧本的问题打了个措手不及。她护着苏楠的手臂,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点点。
我没等她回答,也不需要她回答。那点细微的变化,已经足够说明一切。我继续用那种毫无起伏的语调,像是在念一份枯燥的货物清单:
还有那辆新车。我的视线终于从钥匙上抬起,落在她骤然失去血色的脸上,我跑了七个月长途,熬了不知道多少个通宵,刚付了首付提回来不到半个月的那辆新大运。抵押了还是……直接卖了
你……你怎么……林晚的声音彻底变了调,尖利中透出无法掩饰的恐慌。她护着苏楠的手彻底垂了下来,下意识地后退了小半步,眼神慌乱地闪烁,不敢再看我的眼睛。那副刚刚还义正词严控诉我不懂爱的面具,瞬间碎裂,露出了底下仓惶、算计的真容。
苏楠的眉头也蹙了起来,锐利的目光在我和林晚之间飞快地扫视,刚才那种掌控全局的冰冷审视里,终于掺入了一丝疑虑和……警惕
我扯了扯嘴角,那动作牵扯着脸颊僵硬的肌肉,大概形成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目的地在左侧。钱没了,车也没了。这才是真正的终点。
我不再看她们。房间里那甜腻的香水味混合着林晚身上的气息,此刻闻起来令人窒息。我摸出了那个屏幕边缘已经磨花的旧手机,屏幕还停留在录音界面上方——一个正在通话中的界面,上面清晰地显示着通话时长:1小时27分。备注名刺眼地亮着:苏总(画廊)。
我的拇指,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决绝,重重地按下了那个绿色的免提图标。
嘟……
短暂的拨号音在死寂的房间里响起,异常清晰,像一个冰冷的倒计时。
下一秒,一个带着明显不耐烦、又刻意压低的年轻女声,瞬间从手机的扬声器里炸了出来,清晰地回荡在3306号房的每一个角落,也狠狠地砸在林晚那张刚刚褪尽血色的脸上:
喂林晚搞定了没啊那傻司机钱都转出来了吧可别磨蹭了,赶紧把车也处理干净!那破货车抵押还能值几个钱我这边画廊看上的那幅画定金可不能再拖了!听见没
时间,仿佛被这尖锐刻薄的声音按下了暂停键。
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手机扬声器里传出的、带着电流杂音的、属于苏楠的声音,还在无情地回荡着:……傻司机……破货车……赶紧处理干净……
林晚的脸,在顶灯惨白的光线下,彻底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她像是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了胸口,身体剧烈地一晃,脚下踉跄着后退,小腿撞在身后那张铺着凌乱被褥的大床边缘,发出一声闷响。她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我手里那个还在传出声音的手机,又猛地转向站在她身侧的苏楠,眼神里充满了极度的震惊、茫然,然后迅速被一种被彻底出卖和愚弄的、巨大的恐惧所吞噬。
楠……楠她嘴唇哆嗦着,声音细若蚊蚋,带着一种濒临破碎的、不敢置信的颤抖。她似乎想从苏楠那里得到一个否定的答案,一个证明她刚才听到的都是幻听的解释。
苏楠的反应截然不同。
在听到自己声音从手机里传出的刹那,她那锐利如鹰隼的眼神瞬间凝固了。一丝极其明显的惊愕和措手不及掠过她的脸庞,但仅仅维持了不到半秒。随即,那点惊愕就像被橡皮擦抹去一样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深沉的、冰封般的冷厉。她的目光像淬了毒的匕首,猛地扎向我,里面翻涌着被算计后的暴怒和一种……被窥破秘密的阴狠。她没有看林晚,更没有回应她那声破碎的呼唤,仿佛林晚此刻的痛苦和崩溃,与她毫无关系。
两个女人,一个失魂落魄、摇摇欲坠;一个面沉似水、杀气腾腾。她们之间那道刚刚还坚不可摧的同盟壁垒,在我按下免提的瞬间,就被这赤裸裸的录音撕扯得粉碎。
我握着手机,冰冷的塑料外壳硌着我掌心破皮的伤口,那点微不足道的疼痛此刻却异常清晰。扬声器里,苏楠的声音还在继续,带着催促和毫不掩饰的功利:喂林晚说话啊!哑巴了那点钱磨磨唧唧……
我抬起手,拇指悬在那个鲜红的挂断键上方,没有立刻按下去。我的视线,缓缓地从林晚那张写满崩溃和绝望的脸上移开,掠过苏楠那冰封着暴怒的脸,最终,落在了洞开的房门外。
走廊猩红色的壁纸在幽暗的灯光下,像凝固的血。远处电梯运行的微弱嗡鸣,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那股浓烈的、属于酒店的甜腻香氛,混合着房间里残留的、林晚常用的茉莉花香水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苏楠的冷冽气息,此刻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混合体,争先恐后地钻进我的鼻腔。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我猛地按下了挂断键。
嘟——
刺耳的声音戛然而止。房间里只剩下三个人粗重不一的呼吸声。
我没有再看她们一眼。
没有愤怒的咆哮,没有崩溃的质问,甚至没有一丝留恋的回眸。身体里那股支撑着我撞开房门、支撑着我面对这荒诞一幕的力量,在苏楠那句傻司机出口的瞬间,就彻底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无边无际的、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死寂般的平静。
我转过身。
动作有些僵硬,像生了锈的机器。沾着泥水的靴子踩在厚厚的地毯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我一步一步,朝着那扇被我撞得歪斜、门锁碎裂的房门走去。
身后,是死一样的沉默。林晚急促而压抑的抽泣声终于响了起来,带着一种世界崩塌后的、彻底的无助和恐惧。苏楠,依旧没有任何声音。但我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冰冷刺骨的目光,一直钉在我的背上,如同实质。
走到门口,我停住了脚步。破碎的门锁金属件,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冷硬的光。我伸出手,不是去扶那扇门,而是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夹克的衣领。
指尖传来熟悉的、粗糙的触感,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早已深入纤维的柴油味。
这味道,跟了我十五年,是我的勋章,也是我的烙印。是林晚午夜梦回时厌恶惊醒的臭味,是她急于逃离、甚至不惜掏空一切也要抹去的污点。
我放下手,深深吸了一口走廊里混杂着地毯灰尘和消毒水味的空气。然后,抬起脚,迈出了3306号房的门槛。
走廊猩红依旧。灯光幽暗。身后的门内,那个由谎言、背叛和赤裸裸的算计构成的、曾被我称之为家的世界,正在无声地坍塌、碎裂。
电梯门在眼前无声地滑开,像一个冰冷的、等待吞噬的洞口。我走进去,按下1楼。金属轿厢平稳下降,失重感轻微地拉扯着胃袋。光滑的轿厢壁映出我模糊的影子:头发凌乱,眼窝深陷,下巴上冒出的胡茬泛着青黑,夹克领口敞开着,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旧T恤。
一个开大货车的傻司机。苏楠是这么叫的。林晚大概也默认了。
电梯轻微震动了一下,停在一楼。门开了,酒店大堂那明亮到虚假的光线再次涌了进来。我穿过空旷华丽的大堂,对前台投来的好奇目光视若无睹。旋转门推动时带着沉重的阻力。
推开酒店沉重的玻璃门,外面世界的喧嚣裹挟着冰冷的雨水气息,瞬间将我吞没。雨势丝毫没有减弱,反而更加狂暴。豆大的雨点砸在脸上,冰冷刺骨,却奇异地带来一丝清醒。
我那辆灰扑扑的大运货车,依旧孤零零地趴在那个角落里,庞大的身躯在雨幕中沉默着,像一个被遗弃的、笨重的老朋友。雨水冲刷着它沾满泥点的车身,顺着棱角分明的车头流淌下来。
我拉开车门,一股熟悉的、混合着机油、皮革和长久封闭的沉闷气息扑面而来。这味道,曾是我奔波生活的注脚,是林晚深恶痛绝的罪证。此刻,它却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身后那座灯火通明、散发着虚伪香气的酒店彻底隔绝开来。
我坐进驾驶座,皮革坐垫冰凉。关上车门,雨点敲打车顶的声音被放大了无数倍,噼里啪啦,如同密集的鼓点,敲打在心上。
没有立刻发动引擎。
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酒店房间里那荒诞而刺心的一幕幕,不受控制地在黑暗中闪现:林晚护着苏楠的决绝姿态,苏楠那冰锥般的眼神,还有扬声器里那句刻薄的傻司机……最后定格在林晚听到录音后那张瞬间惨白、写满被出卖和绝望的脸。
心口的位置,传来一阵迟来的、钝刀子割肉般的闷痛。不是为失去她,而是为那十五年自以为是的付出,为那些省吃俭用汇入她账户的踩油门钱,为那辆刚到手就被抵押的、崭新的破货车,为这彻头彻尾、被当成傻子愚弄的巨大讽刺。
一滴滚烫的东西,毫无预兆地砸在我的手背上。
我猛地睁开眼。
不是泪。我抬手抹了一把脸,指尖触到一片冰凉的雨水。是刚才开门时淋的。
我发动了车子。老旧的柴油引擎发出一阵熟悉的、带着咳嗽般的低吼,在雨声中顽强地苏醒过来。仪表盘的灯光次第亮起,昏黄的光线映照着驾驶室这个狭窄而熟悉的空间。
挂挡,松离合,轻踩油门。
庞大的车身微微震动,缓缓驶离了那个角落。轮胎碾过湿滑的路面,发出沉闷的沙沙声。
雨刮器在挡风玻璃上疯狂地左右摆动,刮开一片短暂的清晰视野,随即又被瀑布般的雨水重新覆盖。前方的道路在密集的雨线中模糊不清,路灯的光晕在水中扭曲变形。
我握紧了方向盘。冰凉的塑料触感,掌心血痂摩擦带来的细微刺痛,引擎低沉的震动透过方向盘传递到手臂上……这一切都无比真实。
车子汇入稀疏的车流。雨幕茫茫,前路未知。
后视镜里,凯悦酒店那灯火辉煌的轮廓在暴雨中迅速后退、缩小,最终彻底被雨水和夜色吞噬。
前方,只有被车灯勉强撕开的、无尽黑暗的雨路。
2
雨刮器疯了似地左右甩动,刮开一片混沌,又被更汹涌的水流瞬间吞没。挡风玻璃外,城市的霓虹在暴雨里晕染成一片片模糊的光斑,扭曲、变形,像被水泡烂的廉价油画。电台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只剩下引擎低沉持续的咆哮,像一头受伤野兽在雨夜里孤独的呜咽,固执地填满驾驶室这个小小的、湿冷的空间。
我死死攥着方向盘,粗糙的纹路硌着掌心破皮的伤口,带来一阵阵迟钝的痛感。指尖冰凉,只有方向盘传递上来的、引擎的震动是活的,带着一种熟悉的、沉闷的节奏,一下下撞在我的尾椎骨上。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湿气,混合着老伙计身上那股永远洗不掉的机油味、皮革的陈旧气息,还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冰冷的空洞。
凯悦酒店那点虚假的光亮,早已被远远抛在身后,沉没在无边无际的雨幕和黑暗里。
林晚那张瞬间惨白的脸,苏楠冰锥般刺骨的眼神,还有手机扬声器里那句刻薄的傻司机,却像烙印一样,顽固地钉在脑海里,挥之不去。每一次回想,心口那块被挖空的地方就传来一阵迟钝的闷痛,不是撕心裂肺,而是像被钝器反复敲打后的麻木肿胀。
十五年。五千多个日夜,车轮碾过无数条公路,风霜刻在脸上,油污渗进皮肤。省下的每一分钱,都想着汇进那个叫家的账户。新车的方向盘,握在手里还没捂热乎……原来在她们眼里,不过是个好骗的、散发着臭味的提款机。
傻司机。
呵。
我猛地一打方向盘,庞大的车身笨拙地拐进一条偏僻的辅路。轮胎碾过积水,溅起浑浊的水墙。路边,一个破旧得快要散架的蓝色电话亭,在风雨中瑟缩着。昏黄的灯光透过布满污垢和水痕的玻璃,像垂死者最后一点微弱的呼吸。
停车。拉手刹。冰冷的雨水瞬间从推开的车门缝隙灌进来,打湿了裤腿。
走进电话亭。狭小的空间充斥着铁锈和潮湿霉变的味道。投币口冰冷。我摸出几个硬币,塞进去,金属撞击发出清脆又空洞的声响。拿起那部油腻腻的话筒,听筒里传来单调的忙音。指尖在数字键上悬停了几秒,然后,一个数字,一个数字,用力地按下去。
嘟…嘟…
等待的忙音在狭小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敲打着耳膜。
喂110报警中心。一个冷静、职业化的女声传来。
喉咙有些发紧。我深吸一口气,那口气带着电话亭里陈腐的铁锈味,直冲肺腑。
报警。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带着连我自己都陌生的平静,我妻子林晚,联合一个叫苏楠的女人,骗走了我所有存款,大概……四十七万。还有我刚买不到半个月的一辆新货车,车牌号是……我清晰地报出那串曾经让我充满期待的数字,她们现在在凯悦酒店,3306房。我这里有录音证据,能证明她们合伙诈骗。
每一个字吐出来,都像在往外吐冰冷的石头。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只有细微的电流声。能想象接线员在快速记录,职业性的冷静下或许也有一丝惊讶。
先生,您能提供您的姓名和联系方式吗还有,您现在的位置我们马上派民警过去核实情况。
我叫李建国。开大运货车的。我报了自己的手机号,位置……就在凯悦酒店附近。录音我……会交。
我没说具体在哪。挂了电话,话筒放回原位时,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
推开吱呀作响的铁门,重新回到暴雨中。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头发,顺着脖子流进衣领,激得我浑身一颤。抬头望去,远处凯悦酒店模糊的轮廓,在雨夜里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墓碑。
回到驾驶室,湿透的衣服紧贴在身上,带来刺骨的寒意。我没有立刻开车。掏出那个屏幕磨花的旧手机,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滑动,找到那个备注着老张(车队)的名字。老张,跑长途认识快十年的老大哥,人仗义,消息也灵通。最重要的是,他认识几乎城里所有跑货运的兄弟。
电话接通得很快。
喂建国这么大雨,你搁哪儿呢听着动静不对啊老张的大嗓门混着点收音机的杂音传过来,带着熟悉的关切。
一股酸涩猛地冲上鼻腔。我用力清了清嗓子,压下那股突如其来的软弱。
张哥,我的声音依旧嘶哑,但竭力稳住,跟你……也跟咱跑车的兄弟们,说个事儿。
啥事儿你说!是不是车出毛病了老张的声音立刻严肃起来。
不是车。我顿了顿,雨水顺着发梢滴在手机屏幕上,是我家里的事儿。林晚……她,跟别人好了。不是男人,是个叫苏楠的女人。
电话那头瞬间安静了,连收音机的杂音都没了。老张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信息砸懵了。
啥玩意儿建国你……你说清楚点苏楠听着像个名儿……
对,苏楠。她们俩……合伙。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雨水流进嘴角,咸涩冰冷,把我这些年攒的钱,全转走了。四十七万。还有……我刚提那辆新车,也被她们偷偷抵押了。
说到新车,心口那钝痛又清晰起来。
我艹他妈的!!!老张的怒吼几乎要震破听筒,带着难以置信的愤怒,林晚她疯了吗她怎么能……还有那个什么楠她们这是诈骗!建国!这是犯法的!你报警没!
刚报了。我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张哥,麻烦你,跟兄弟们知会一声。尤其是……跑城西那片儿的兄弟。那个苏楠,好像开了个画廊,叫……‘楠木’还是什么的在城西艺术区那片。让兄弟们留点心,要是看见……看见林晚或者那辆新车……蓝色的,车牌是……我又报了一遍车牌号,麻烦告诉我一声。
我刻意没提录音的事,也没提酒店。报警是公事,通知兄弟们,是私底下的防备,也是……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电话那头是老张粗重的喘气声,显然气得不轻。妈的!建国你放心!这事儿包在哥身上!这帮黑了心的玩意儿!兄弟们知道了,一人一口唾沫也淹死她们!那车,只要敢在城里露头,老子掘地三尺也给你找出来!你……你现在人在哪安全不要不哥过去找你
不用,张哥。我看着挡风玻璃外模糊的世界,我在外面。没事。就是……心里堵得慌,想跟兄弟们说一声。
唉!兄弟……老张重重叹了口气,声音低沉下来,想开点,啊为这种人不值当!天塌不下来!咱开大车的,方向盘在自己手里,路在前头!有啥需要,吱声!兄弟们都在!
嗯。谢了,张哥。挂了电话。
驾驶室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引擎的喘息和车顶密集的雨点敲打声。那点被老张吼出来的、短暂的愤怒,像退潮一样迅速消散,只剩下更深的疲惫和冰冷,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去哪里
家那个曾经叫做家的地方,此刻想起来,只觉得陌生而冰冷。每一寸空气里,大概都残留着精心编织的谎言的气息。回去做什么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回忆那些被当成傻子愚弄的日日夜夜
车队暂时也不想面对兄弟们或同情或愤怒的目光。那会像盐一样,撒在刚刚被撕开的伤口上。
我茫然地看着前方被雨刮器徒劳刮开的视野。雨幕茫茫,道路延伸向未知的黑暗。城市的灯火在雨水中晕染成一片模糊的光海,没有一盏是为我而亮的。
手指无意识地摸索到钥匙,插进锁孔。转动。柴油引擎发出一阵更响亮的低吼。
挂挡。松离合。轻踩油门。
庞大的车身微微一震,重新动了起来。没有目标,只是本能地驱使着这个钢铁躯壳,离开这片令人窒息的地方。车轮碾过积水,溅起浑浊的水花。
雨刮器单调地左右摆动,刮开,覆盖,再刮开。挡风玻璃像一个巨大的、不断被雨水冲刷的屏幕,映照出外面那个模糊、扭曲的世界,也映照出我自己同样模糊、疲惫的脸。
去哪里
不知道。
也许,就沿着这条被雨水淹没的路,一直开下去。开向路的尽头,开向黎明,或者开向更深沉的黑暗。引擎还在响,车轮还在转。至少,方向盘还握在我自己手里。
这辆破旧的大运货车,这个弥漫着顽固柴油味的小小驾驶室,这个被她们视为底层和臭味象征的世界……此刻,却成了我唯一能抓住的、真实的方舟。它不嫌弃我的油污,不嘲笑我的落魄,只是沉默地承载着我的重量,用低沉的轰鸣回应着我的每一次踩踏。
我关掉了车内唯一的光源——仪表盘那点昏黄的光。驾驶室彻底陷入黑暗,只有车灯两道惨白的光柱,固执地刺破前方的雨幕,在湿滑的路面上投下两道短暂而虚幻的通路。
雨点疯狂地砸在车顶、车窗上,噼啪作响,如同密集的鼓点,敲打在心上,也敲打在这钢铁的囚笼上。这声音,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喧嚣,也隔绝了身后那个刚刚崩塌的世界残留的回响。
去哪里
不重要了。
我握紧了方向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掌心破皮的地方传来阵阵刺痛,混合着方向盘冰冷的触感和引擎细微的震动,汇聚成一种奇异的、支撑着我没有彻底垮掉的力量。
脚下,感受着油门踏板的反馈。右脚微微用力,引擎的轰鸣声陡然增大了一些,低吼着,带着一种不屈的蛮力,推动着这笨重的身躯加速,冲向前方更加浓稠的黑暗和更密集的雨帘。
车轮碾过积水,发出沉闷的哗啦声。车灯的光柱在雨水中艰难地延伸,照亮前方几米内不断被雨水冲刷、又不断涌现的路面。再远的地方,依然是一片模糊的、未知的混沌。
但我没有减速。
去哪里的问题,被引擎的咆哮和雨点的狂响彻底淹没。脑子里只剩下一个最简单、最原始的指令:向前。
踩油门,向前。
这动作我重复了十五年,早已刻进了骨头里。它曾是为了生计,为了那个虚幻的家。现在,它只是为了逃离,为了在这片冰冷的、被背叛浸透的雨夜里,给自己划出一道移动的、暂时的边界。
雨刮器疯了似地左右摇摆,徒劳地与倾泻而下的雨水搏斗。视野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像极了这操蛋的人生,你以为你看清了,下一秒又被更汹涌的真相打得粉碎。
我死死盯着前方那片被光柱勉强撕开的黑暗。道路似乎没有尽头,蜿蜒着消失在雨幕深处。两旁偶尔掠过的模糊建筑轮廓,像是沉默的巨人,冷漠地注视着这辆在风雨中狂奔的孤舟。
林晚护着苏楠时那副为爱牺牲的决绝姿态,苏楠那句冰锥般的傻司机,还有林晚听到录音后那张瞬间坍塌、写满被愚弄的绝望的脸……这些画面像鬼魅一样在模糊的视野边缘闪烁,又被密集的雨线狠狠打散。
心口那块麻木的地方,在每一次回想时,依旧会传来一阵闷闷的抽痛。但奇怪的是,那痛感似乎被冰冷的雨水和引擎的震动冲淡了,稀释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越来越清晰的、冰冷的愤怒。不是针对她们,而是针对那个傻乎乎付出一切、被当成垫脚石踩了十五年的自己。
愤怒烧干了最后一点残存的软弱和茫然。
右脚不自觉地又往下压了压。
引擎发出一声更加亢奋的嘶吼,转速表指针猛地向上窜了一截。庞大的车身似乎也感受到这股憋屈已久的力量,在湿滑的路面上产生了一丝不安分的躁动。速度明显提了上来,轮胎碾过积水的声音变得更加急促、响亮,水花溅得更高,打在底盘上发出噼啪的碎响。
车速越快,前方的黑暗似乎就被撕扯得越大。雨点密集地砸在挡风玻璃上,被雨刮器疯狂地扫开,形成两道短暂的水帘。模糊的街灯、路牌、行道树,在车窗外飞速地向后倒掠,拉成一道道流动的、扭曲的光影。
快!再快点!
仿佛只有这不断飙升的速度,才能甩掉身后那片令人作呕的泥沼,才能冲散脑子里那些阴魂不散的画面,才能让胸腔里那股冰冷的愤怒找到一个宣泄的出口。
一辆打着双闪停在路边的轿车,在车灯的光柱里骤然放大!我瞳孔一缩,几乎是本能地,猛地向左一打方向盘,同时脚下急点刹车!
刺耳的轮胎摩擦湿滑路面的声音骤然响起!车身在巨大的惯性下猛地一甩,沉重的车尾像失控的钟摆一样向外侧滑去!驾驶室里的杂物被甩得四处飞撞!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肾上腺素狂飙,双手死死扳住方向盘,用尽全身力气对抗着那失控的侧滑!
千钧一发之际,车头几乎是擦着那辆轿车的车尾滑了过去!庞大的车身剧烈地摇晃了几下,轮胎重新抓稳了湿漉漉的路面,带着令人牙酸的吱嘎声,终于稳住了!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得肋骨生疼,几乎要跳出来。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黏腻地贴在冰冷的椅背上。粗重的喘息声在死寂了一瞬的驾驶室里格外清晰。
我停下车,拉起手刹。双手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指关节僵硬发白。冰冷的恐惧感,像蛇一样顺着脊椎爬上来。
刚才那一瞬间的失控,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瞬间浇灭了那点由愤怒催生的疯狂。
差一点。就差一点。
为了那两个掏空我、把我当傻子的女人,把自己也搭进去
值得吗
我靠在椅背上,大口喘着气,任由冰冷的恐惧和后怕在四肢百骸蔓延。窗外的暴雨声似乎变小了,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粗重的呼吸。
不值得。
一点也不值得。
我慢慢松开紧握方向盘的手,掌心破皮的地方传来火辣辣的刺痛。低头看着自己这双布满老茧和油污的手。这双手,能稳稳地把十几米长的大货车倒进狭窄的车位,能在风雪夜里抢修抛锚的引擎,能扛起沉重的货物……它们粗糙,沾满洗不掉的柴油味,但它们真实,有力,支撑着我在这世上实实在在地活着。
林晚嫌弃的臭味,苏楠鄙夷的底层,恰恰是我安身立命的根本。
我抬起头,重新看向前方。雨依旧在下,但似乎没那么狂暴了。雨刮器规律地左右摆动,视野清晰了许多。道路在车灯下延伸,湿漉漉地反射着微光。
那股冰冷的愤怒沉淀了下去,没有消失,而是凝固成了一种更坚硬、更沉重的东西,沉甸甸地坠在心底。它不再需要疯狂的油门去宣泄。
我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带着雨水的清新涌入肺腑。重新挂挡,松开手刹,轻点油门。
这一次,车速平稳。引擎的轰鸣声低沉而稳定,像一头收敛了怒气的巨兽,沉稳地迈开步伐。轮胎碾过积水,发出规律而沉闷的沙沙声。
方向盘稳稳地握在手里。
去哪里
回家。
回那个空荡荡的、残留着谎言气息的房子不,是回到起点。回到那个真正属于我的地方。
我调转车头。庞大的车身在空旷的雨夜街道上笨拙地划出一个弧线。车灯刺破雨幕,照亮了来时的方向——不是凯悦酒店,而是城郊结合部那片熟悉的区域,我们车队长期租用的停车场。
雨点敲打车顶的声音渐渐变得柔和,像一支单调却安心的催眠曲。驾驶室里,那股熟悉的柴油味、皮革味,还有我自己身上湿透衣服散发出的淡淡汗味,混合在一起。这味道,林晚厌恶至极。
我摇下一点车窗。冰冷的、带着泥土和青草气息的夜风猛地灌进来,瞬间冲散了驾驶室里的沉闷,也吹得我混沌的脑子清醒了许多。
深吸一口这凛冽的空气,再缓缓吐出。
肺腑间那股淤积的、带着血腥味的浊气,似乎也被这冷风带走了不少。空气里依然有柴油味,丝丝缕缕,顽固地缠绕在鼻尖。
这味道,跟了我十五年。
是我的烙印,也是我的勋章。
我关上车窗,隔绝了外面的冷风,只留下引擎低沉的共鸣和雨点的敲打。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通往停车场的路上。前方的黑暗不再令人恐惧,反而像一片等待开垦的、沉默的土地。车灯的光柱坚定地刺破雨幕,照亮脚下湿漉漉的柏油路,也照亮了方向盘上那双布满老茧、沾着油污和血痂的手。
天,总会亮的。
即使没有灯的地方,车轮碾过,也会留下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