窒息感如同冰冷的铁水,从喉管灌入,瞬间淹没四肢百骸。每一次徒劳的挣扎,都只是在粘稠的黑暗中陷得更深。耳边似乎还残留着仪器尖锐的、宣告终结的悲鸣,又或许,那只是自己生命急速流逝时发出的呜咽。
姐姐姐姐!
一个声音,带着刻意掐出的甜腻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穿透了死亡的阴翳,刺入耳膜。
沈知微猛地睁开眼。
刺目的水晶吊灯光芒洪水般涌来,狠狠灼痛了她的视网膜。她下意识地抬手遮挡,指尖触碰到冰凉光滑的丝绸面料。视野从模糊的炫光中艰难聚焦,映入眼帘的,是沈念汐那张精心雕琢过的脸。
小巧,苍白,像一尊易碎的琉璃人偶。此刻,这张脸上正堆砌着满满的、足以迷惑世人的担忧。沈念汐微微蹙着眉,纤细的手指正替她整理着曳地的酒红色礼服裙摆,动作轻柔得仿佛在侍弄稀世珍宝。
姐姐,你刚才脸色好白,吓死我了。沈念汐的声音软糯,带着恰到好处的颤音,每一个音节都精准地敲打在柔弱可怜的鼓点上,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都怪我,身体不争气,害你总是为我操心……
这熟悉的台词,这虚伪的关切!
沈知微的心脏,不,是胸腔深处那片空荡荡的、曾属于她心脏的位置,骤然传来一阵剧烈的、撕裂般的幻痛。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浓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头。她几乎是本能地,猛地甩开了沈念汐的手。
力道之大,让毫无防备的沈念汐踉跄了一下,脸上那完美无瑕的担忧面具瞬间裂开一道缝隙,露出底下错愕和一丝来不及掩饰的阴冷。
离我远点。沈知微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干涩冰冷,每一个字都淬着前世的寒毒。她的眼神,不再是过去那种带着无奈纵容的疲惫,而是如同淬火的刀锋,直直钉在沈念汐脸上。
沈念汐被这突如其来的眼神刺得一缩,眼眶瞬间就红了,水汽迅速氤氲开来,委屈得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姐…姐姐你怎么了是我做错了什么吗她声音哽咽,肩膀微微颤抖,这幅样子,立刻就能引来无数不明真相的正义使者。
果然,一个身影带着急切和不满,大步流星地插入了两人之间,像一堵自以为是的墙,隔绝了沈知微冰冷的视线。
是周慕白。
他穿着剪裁完美的深灰色西装,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那张曾让沈知微付出一切、最终却将她推入地狱深渊的脸上,此刻写满了对沈念汐的保护欲和对沈知微的不解与责备。
知微!周慕白的声音刻意压低了,却掩不住里面的烦躁,你发什么疯念汐身体不好你是知道的!她只是关心你!他一边说着,一边极其自然地将摇摇欲坠、泫然欲泣的沈念汐护在了自己身后,那姿态,仿佛沈知微是什么洪水猛兽。他皱着眉,看向沈知微的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不耐烦:你妹妹需要安全感,你让让她怎么了她那么脆弱,经不起吓的!
安全感沈知微几乎要笑出声来,冰冷的笑意却凝固在嘴角,只余下眼底一片荒芜的寒霜。前世,就是这句她需要安全感,成了无数次掠夺她的利益、牺牲她的幸福、最终挖走她心脏的完美借口!
她的目光越过周慕白虚伪的肩头,落在他身后沈念汐那张梨花带雨、却悄然闪过一丝得逞快意的脸上。前世濒死时,沈念汐俯在她耳边,用只有她能听到的、毒蛇吐信般的声音说:姐姐,谢谢你的心…它在我这里,跳得可好了…还有,爸和周慕白,早就知道了哦…那恶毒的耳语,此刻如同惊雷,在她死而复生的脑海里疯狂炸响!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恨意席卷了她,几乎让她站立不稳。她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尖锐的刺痛感勉强拉回一丝濒临失控的理智。
不能在这里倒下。不能在这里撕破脸。她需要力量,绝对的力量,足以碾碎眼前这些披着人皮的豺狼的力量!
就在这时,一道冷冽的、仿佛与这觥筹交错的名利场格格不入的目光,短暂地落在了她的背上。那目光的存在感极强,如同实质的冰凌,让她混乱的思绪骤然一清。
沈知微倏然回头。
视线穿过衣香鬓影、虚伪的寒暄和浮动的暗香,精准地锁定了宴会厅最深处,靠近巨大落地窗的那个角落。
阴影笼罩着他。
陆沉洲。
他独自一人,姿态疏离地靠在高背丝绒沙发里,长腿随意交叠。一身剪裁利落的黑色西装,没有繁复的装饰,却仿佛敛尽了所有光芒,深沉得像化不开的浓夜。他指间夹着一杯剔透的威士忌,琥珀色的液体在杯壁留下浅浅的痕迹。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垂着眼,目光落在杯中微微晃动的液体上,侧脸的线条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冷硬而锋利,如同沉睡在鞘中的古刃。
整个宴会厅的喧嚣与浮华,在他周身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他隔绝在外。他是这场名利盛宴中唯一真实的寂静,是唯一不被暖昧灯光融化的坚冰。
前世,她曾无数次忽略甚至厌烦他这种格格不入的孤高,觉得他阴沉、难以接近。直到生命尽头,她才从那些支离破碎的线索中拼凑出残酷的真相:是他,在她被周慕白和父亲联手构陷、狼狈不堪时,不动声色地压下过那些足以让她身败名裂的丑闻;是他,在她被推进手术室、成为沈念汐的活体器官库的前一刻,曾试图强行闯入医院,却被她父亲沈国栋安排的保镖死死拦住;甚至在她死后,也是他,第一个对那场完美的心脏移植手术提出了最尖锐的质疑……
他沉默地站在她世界的阴影里,试图递出援手,而她,却一次次视而不见,甚至将他推得更远,最终亲手断送了那唯一的光。
心脏的位置,那片空茫的废墟,再次传来尖锐的、被命运嘲弄的剧痛。
知微知微!周慕白的声音带着被忽视的愠怒,再次响起,他试图伸手来拉她的胳膊,你又在看什么爸马上就要上台了,别闹脾气了,跟我过去!
沈念汐也怯怯地扯了扯周慕白的衣角,声音细弱蚊蝇:慕白哥,别怪姐姐…是我不好…
沈知微猛地挥开了周慕白伸来的手,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她的目光,如同挣脱了所有枷锁的利箭,再也没有半分迟疑和迷茫,牢牢锁定角落里的陆沉洲。
然后,在周慕白惊愕的目光中,在沈念汐骤然收缩的瞳孔注视下,在周围宾客若有若无的探寻视线里——
她动了。
酒红色的裙摆如同骤然燃烧的火焰,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划开一道决绝的弧线。她挺直了背脊,像一把终于出鞘的复仇之剑,无视了身边所有的喧嚣、劝阻和惊诧的目光,一步一步,坚定地朝着那片被阴影笼罩的角落走去。
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清脆、稳定,如同擂响的战鼓,每一步都踏碎前世的怯懦与愚蠢。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窃窃私语声如同被掐断的电流,瞬间消失。无数道目光,惊疑的、好奇的、等着看热闹的,齐刷刷地聚焦在她身上,追随着她走向那个无人敢轻易靠近的角落。
周慕白脸色铁青,僵在原地,伸出的手还尴尬地悬在半空,像一尊可笑的雕塑。沈念汐死死咬住了下唇,精心维持的柔弱表情几乎崩裂,眼底涌动着难以置信和一丝恐慌。
沈知微对这一切置若罔闻。
她的世界,此刻只剩下那个角落,只剩下那个男人。
距离在缩短。
阴影的轮廓越来越清晰,男人身上那股冷冽的、如同雪后松林般的气息,仿佛已经穿透空气,萦绕鼻尖。他甚至没有抬眼,依旧垂眸看着手中的酒杯,仿佛她的靠近,不过是掠过窗边的一阵无关紧要的风。
沈知微在他面前站定。
酒红色的裙裾边缘,几乎触碰到他擦得锃亮的黑色皮鞋鞋尖。她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腾的恨意与前尘,也压下那几乎要破土而出的、对眼前这个唯一真实存在的男人的、迟来的恐惧与……复杂。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这片角落的寂静,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平稳:
陆先生。
陆沉洲终于抬起了眼。
他的目光,如同沉渊之水,平静无波地落在她脸上。那眼神里没有惊讶,没有探究,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几乎能将人灵魂吸进去的幽邃。仿佛她的到来,早在他的意料之中,又或者,这世间的一切,于他而言,本就激不起任何波澜。
沈知微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指尖的冰冷在加剧,但她强迫自己迎上他的视线,不闪不避。她甚至微微抬起了下颌,露出一个极其浅淡、却带着玉石俱焚般锐利的笑容。
我的股份,她清晰地吐出每一个字,声音不大,却像冰珠砸落玉盘,‘知微科技’百分之十五的原始股。您,有兴趣接手吗
话音落下的瞬间,仿佛有某种无形的力量冻结了时间。
陆沉洲的目光,依旧沉静。他缓缓放下手中的酒杯,杯底与玻璃茶几接触,发出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咔哒一声。他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支在膝盖上,十指交叉,形成一个极具压迫感的姿态。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终于有了细微的波动,不再是纯粹的漠然,而是凝成了一种极具穿透力的审视,如同手术刀,一层层剥开她强装的镇定。
他没有立刻回答。
整个宴会厅,却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死寂。所有的谈笑风生、所有的觥筹交错,都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无数道目光,从四面八方射来,惊愕、茫然、难以置信,最终都化为无声的喧嚣,沉沉地压在空气里。
嗡——
死寂被打破。是沈念汐。
她发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抽气,像被人扼住了喉咙。那张精心描绘的、总是带着病弱美感的脸,瞬间褪尽了所有血色,白得像一张揉皱的纸。她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仿佛真的弱不禁风,软软地就要向后倒去。
念汐!周慕白惊叫一声,眼疾手快地扶住她,看向沈知微的眼神瞬间变得凶狠无比,像是要将她生吞活剥:沈知微!你胡说八道什么!你疯了吗!
然而,更大的风暴,来自宴会厅前方的中心。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是手掌狠狠拍在坚硬桌面上的声音。
聚光灯下,刚刚走上发言台、正准备宣布重要决定的沈国栋,脸上的笑容彻底僵死、碎裂。他握着话筒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泛白,手背上青筋暴起,如同虬结的毒蛇。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着儒雅和掌控一切神情的脸,此刻因为极致的震惊和暴怒而扭曲,呈现出一种骇人的酱紫色。他死死地盯着角落里的沈知微,那眼神,不再是看一个叛逆的女儿,而是在看一个必须立刻被碾碎的、不可饶恕的叛徒!
沈、知、微!沈国栋的声音通过麦克风,如同滚雷般炸响在整个宴会厅,每一个字都带着雷霆之怒,你给我滚过来!立刻!马上!那咆哮声震得水晶吊灯都仿佛在嗡嗡作响。
巨大的压力如同实质的海啸,从四面八方拍向角落里的沈知微。无数道目光或惊惧或幸灾乐祸地聚焦在她身上,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沈念汐虚弱的啜泣声、周慕白愤怒的低吼、沈国栋暴怒的咆哮……交织成一张令人窒息的网。
沈知微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指尖冰凉。她甚至能感觉到陆沉洲那沉静目光带来的无形重量,仿佛在评估她这孤注一掷的筹码,是否值得他踏入这浑水。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几乎要将她碾碎的前一秒,陆沉洲终于动了。
他缓缓站起身。
高大的身形瞬间带来更强的压迫感,仿佛连角落里的阴影都被他拔地而起的身影驱散了几分。他没有看暴怒的沈国栋,也没有看惊惶的众人,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始终锁定在沈知微苍白却倔强的脸上。
他的动作从容不迫。修长的手指慢条斯理地抚平了西服前襟一丝根本不存在的褶皱,然后,在沈知微紧绷的注视下,在她几乎要因绝望而放弃的临界点上——
他伸出了手。
不是礼节性的虚扶,而是精准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轻轻托住了她冰凉颤抖、几乎要握不住手包的手肘。
那掌心传来的温度,并不炽热,甚至带着他惯有的微凉,却如同一块沉入寒潭的烙铁,瞬间烫穿了沈知微所有的恐惧和冰冷。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感,顺着那一点接触,骤然注入她濒临崩溃的身体。
沈小姐,陆沉洲的声音低沉平稳,如同最上等的冷玉相击,清晰地穿透了宴会厅里压抑的寂静,清晰地传入每一个竖起耳朵的人耳中,你的提议,我很有兴趣。
他微微侧身,目光终于转向发言台上脸色铁青、怒发冲冠的沈国栋,眼神淡漠得如同扫过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
至于滚过去他唇角勾起一个极浅、却冰冷得足以冻结血液的弧度,沈董,这里是慈善拍卖会,不是沈家的祠堂。
轰——!
这句话如同在滚油里泼入冷水,瞬间引爆了整个宴会厅!
天哪!他接了!陆沉洲接了!
沈知微疯了吧那可是‘知微科技’的原始股!
沈家这是要内讧了父女反目
陆沉洲这是公然打沈国栋的脸啊!有好戏看了!
低低的惊呼和议论如同潮水般涌起,再也无法抑制。闪光灯开始疯狂闪烁,记者们嗅到了惊天大新闻的味道,不顾一切地试图捕捉这戏剧性的一幕。
沈国栋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陆沉洲和沈知微的方向,嘴唇哆嗦着,却因为极致的愤怒而一时失语,只能发出你…你…的嗬嗬声,像一头濒临爆发的困兽。
周慕白扶着摇摇欲坠的沈念汐,脸上的表情已经不是愤怒能形容,那是被彻底背叛和羞辱的狰狞,他死死盯着沈知微被陆沉洲托住的手肘,眼神怨毒得几乎要喷出火来。
而沈念汐,则彻底瘫软在周慕白怀里,那副柔弱无骨的样子倒不全是装的。她精心策划的、即将到手的股份,就在这众目睽睽之下,被沈知微轻飘飘一句话,送给了陆沉洲!巨大的恐慌和嫉恨让她眼前阵阵发黑,指甲深深掐进了周慕白的手臂。
陆沉洲却仿佛置身事外。他微微低头,看向身旁身体依旧紧绷却不再颤抖的沈知微,声音低沉,只有她能听见:沈小姐,站稳了。拍卖,要开始了。
他话音刚落,拍卖台上,经验丰富的老拍卖师已经强行压下脸上的震惊,拿起小木槌,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地宣布:各位尊贵的来宾,今晚的慈善拍卖,正式开始!第一件拍品,是由沈知微小姐个人捐赠的,‘知微科技’百分之十五的原始股权!
哗——!
更大的声浪席卷全场!
沈国栋眼前一黑,再也支撑不住,猛地捂住胸口,踉跄着后退一步,被旁边惊慌失措的助理扶住。周慕白的咆哮被淹没在沸腾的人声里。沈念汐终于承受不住这巨大的打击和恐慌,双眼一翻,这次是真的晕厥了过去,软倒在周慕白怀里,引起一片小小的骚乱。
一片混乱的中心,沈知微站在那里,酒红色的长裙如同浴火重生的凤凰羽翼。陆沉洲的手依旧稳稳地托着她的肘弯,那一点支撑,成了她对抗整个冰冷世界的支点。她看着父亲扭曲的脸,看着周慕白气急败坏地抱着沈念汐,看着周围一张张震惊、贪婪、算计的面孔……
前世剜心蚀骨的痛楚,此刻化为一股冰冷的、支撑她站得更直的力量。
她缓缓地,对着前方那片混乱和崩塌,露出了重生以来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笑容。
冰冷,锋利,带着淬血的快意。
三亿。
三亿五千万。
四亿!
拍卖师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槌声每一次落下都敲在沈家岌岌可危的门楣上。沈国栋被助理搀扶着坐在角落,面如金纸,每一次报价都像抽在他脸上的鞭子。周慕白早已顾不上晕厥的沈念汐,他死死盯着台上,眼珠赤红,那些不断飙升的数字,每一分都曾是他唾手可得的囊中之物!
五亿。陆沉洲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凿穿了所有喧嚣。
全场瞬间死寂。
拍卖师激动得声音劈叉:五亿!一次!五亿两次!五亿——三次!成交!槌声如同丧钟,重重敲下。
沈知微站在陆沉洲身侧,清晰地听到身后传来沈国栋喉咙里压抑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嗬嗬声,以及周慕白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的动静。她没有回头。酒红色的裙摆扫过光洁的地面,她随着陆沉洲沉稳的步伐,一步步走向拍卖台,去签那份象征切割与重生的文件。
镁光灯疯狂闪烁,几乎要将她的身影吞噬。她拿起笔,指尖冰凉,落笔的瞬间却异常平稳。沈知微。三个字,签在冰冷的纸张上,也签在旧日的坟茔之上。
台下,沈念汐不知何时悠悠转醒,被周慕白半搂着,正用一方丝帕捂着嘴,剧烈地咳嗽着,肩膀耸动,一副随时会再次晕倒的模样。她的目光却穿过人群缝隙,死死钉在沈知微身上,那眼神里的怨毒几乎要凝成实质。
沈知微放下笔,抬眼,迎上那道目光。她甚至微微偏了偏头,唇角勾起一个极淡、却足以让沈念汐血液冻结的弧度。无声的唇形,清晰地传递出两个字:
还、来。
沈念汐瞳孔骤缩,身体猛地一颤,咳嗽声戛然而止,只剩下惊惧的喘息。
陆沉洲接过她签好的文件,指尖不经意掠过她的手背,带来一丝微凉的触感。他深邃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转向台下混乱的沈家阵营,声音通过麦克风,清晰地传遍每一个角落:
股权交割完成。沈小姐,他侧身,微微颔首,向她做了一个无可挑剔的请的姿势,动作优雅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从此刻起,你的‘安全’,由我负责。
这句话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沈国栋猛地推开助理试图搀扶的手,踉跄着想要冲上来:沈知微!你这个孽障!你……
沈董。陆沉洲甚至没有完全转过身,只是微微侧目,那冰冷的视线便让沈国栋的脚步硬生生钉在原地,注意场合。或者,需要我请保安维护一下拍卖秩序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威慑力。几个穿着黑西装、身形彪悍的男人无声地从会场边缘靠近了几步。
沈国栋的脸由紫胀转为惨白,嘴唇哆嗦着,最终只从牙缝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颓然跌坐回去。
周慕白脸色铁青,看着沈知微被陆沉洲以一种绝对保护的姿态带离喧嚣的中心,看着周围宾客投来的或同情、或嘲弄、或贪婪的目光,他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他猛地松开沈念汐,几步冲上前,试图拦住沈知微的去路。
知微!你站住!他声音嘶哑,带着最后的不甘和命令,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被陆沉洲利用了!他只是在图谋沈家的产业!跟我回去,我们好好谈……
沈知微停下脚步,终于正眼看向他。那目光平静无波,像是在看一个完全陌生、且毫无价值的物件。
周慕白,她的声音清晰,带着一种彻骨的疲惫和彻底的冰冷,你的‘好好谈’,是指像前世一样,哄骗我签下股权转让书,然后看着我被推进手术室,把我的心脏挖出来,安在你真正的心肝宝贝沈念汐的胸腔里吗
她的声音不大,却如同平地惊雷!
轰——!
整个宴会厅彻底炸了!
什么!心脏!
我的天!沈念汐的心脏是沈知微的!
挖心!这是谋杀啊!
沈国栋和周慕白都知情!不可能吧!
记者们彻底疯了,长枪短炮不顾一切地往前挤,保安几乎拦不住。闪光灯连成一片刺目的白昼。
周慕白的脸色瞬间惨白如鬼,血色褪得一干二净。他像是被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踉跄着后退一步,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惊恐和难以置信:你…你胡说什么!你疯了!你一定是疯了!他语无伦次,巨大的恐慌让他彻底失去了方寸。
沈念汐更是如遭雷击,连装柔弱都忘了,尖叫出声:我没有!姐姐你血口喷人!你诬陷我!她捂着胸口,身体筛糠般抖着,不知是气的还是吓的。
沈国栋猛地站起身,指着沈知微,目眦欲裂,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额角暴跳的青筋显示着他内心的滔天巨浪。
陆沉洲的眼神骤然变得极其危险,如同凝实的冰风暴,瞬间锁定了状若癫狂的周慕白和惊恐万分的沈念汐。他不动声色地将沈知微往自己身后带了带,隔绝了所有可能的混乱冲击。
沈知微却轻轻挣脱了他保护性的手势,向前一步,站到了所有目光和镜头的焦点之下。她挺直了背脊,苍白的面容在强光下有种惊心动魄的决绝。她不再看周慕白和沈念汐那两张因谎言被戳穿而扭曲的脸,目光扫过一片哗然的宾客,最后,落在了面无人色的沈国栋身上。
是不是诬陷,是不是疯了……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却清晰地压下了所有的喧哗,如同冰层下的暗流,很快就会有答案。我的律师,会拿着我签署的器官捐献书原件、以及沈念汐小姐‘奇迹般康复’前后的完整医疗记录,向警方和检察机关提交证据。沈董,周先生,还有我‘亲爱的’妹妹……
她的目光一一扫过他们,那眼神,如同在看三具冰冷的尸体。
我们法庭上见。
说完,她不再看身后掀起的滔天巨浪和彻底崩溃的尖叫咒骂,决然转身。
酒红色的裙摆划开一道冷冽的弧线。
陆沉洲没有半分犹豫,脱下自己的黑色西装外套,带着他独特的冷冽气息,稳稳地披在了她微微颤抖的肩上。那宽大的外套瞬间隔绝了身后所有的污秽与喧嚣,也包裹住她单薄身躯里最后一丝泄露的脆弱。
他伸出坚实的手臂,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姿态,虚揽住她的腰侧,为她隔开疯狂涌上的人群和刺目的闪光灯。保镖迅速上前,形成一道人墙。
走。他只说了一个字,低沉,有力。
沈知微没有回头,任由他带着自己,穿过这片由她亲手点燃的、焚烧着旧日一切的地狱之火。身后,是沈国栋彻底崩溃的咆哮、周慕白歇斯底里的辩解和沈念汐撕心裂肺的哭嚎,混合着记者疯狂的追问和宾客的惊呼,汇成一片末日般的嘈杂。
厚重的宴会厅大门在身后缓缓闭合,将那片丑陋的喧嚣隔绝。
门外,夜色深沉,凉风带着自由的气息扑面而来。一辆线条冷硬的黑色轿车如同蛰伏的巨兽,静静停在台阶下。
陆沉洲为她拉开车门。
沈知微坐进温暖的车厢,车门关闭的瞬间,仿佛也关上了前世那扇沾满血泪的门。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排山倒海的疲惫和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汹涌袭来。她靠在柔软的真皮座椅里,闭上眼,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陆沉洲坐在她身侧,没有立刻吩咐开车。车内一片沉寂,只有空调细微的送风声。他侧过头,目光落在她苍白的侧脸和紧闭的双眼上,那浓密的睫毛下,似乎还残留着惊悸的阴影。
伤口,他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一种沈知微从未听过的、近乎小心的试探,还疼吗
沈知微身体一僵,倏然睁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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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问你还好吗,没有问接下来怎么办,甚至没有提刚才那场惊天动地的指控。他问的是她的伤疤。那个位置,那个前世被手术刀剖开、夺走她心脏的地方。
她的手下意识地抚上胸口,隔着昂贵的衣料,那狰狞的疤痕仿佛在无声地灼烧。她以为早已麻木,此刻被骤然提起,尖锐的幻痛和深入骨髓的屈辱瞬间席卷而来,让她呼吸一窒。
陆沉洲的目光没有移开,平静,却带着一种穿透表象的力量,仿佛能洞悉她灵魂深处每一道裂痕。他伸出手,动作缓慢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轻轻覆在了她按在胸口的手背上。
他的手掌很大,带着薄茧,微凉的温度透过肌肤传递过来,奇异地安抚了那片灼热和刺痛。
别碰它。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奇异的沙哑,目光沉沉地锁住她的眼睛,仿佛在凝视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脏。
沈知微的指尖在他掌心下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酸楚和迟来的委屈,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强行筑起的堤坝。鼻腔酸涩得厉害,视线迅速模糊。
他看得到。他什么都知道。他知道那伤疤下掩埋的不仅是血肉的缺失,更是被至亲背叛、被活生生剜心剔骨的彻骨之痛和肮脏交易。他说脏,不是在说她的伤疤,而是在说那些施加伤害的人,在说那场交易本身!
陆沉洲的手微微收紧,将她冰冷颤抖的手完全包裹。他没有再说话,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强忍的泪光,看着她咬紧的下唇,看着她灵魂深处翻涌的惊涛骇浪。
车厢内,只剩下两人交叠的手,和无声流淌的、迟来了两世的悲恸与理解。
良久,当沈知微眼中的水汽终于被强行逼退,颤抖也渐渐平息,陆沉洲才缓缓松开手。他没有移开目光,只是用指腹,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力道,隔着那层薄薄的衣料,点在了她心脏位置那处伤疤的正上方。
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一个易碎的梦。
然后,他俯下身。
微凉的、带着清冽气息的唇,如同羽毛般,轻轻印在了他指尖点过的位置。
隔着衣料,一个冰冷而郑重的吻。
这颗心,他抬起头,幽深的眼眸里翻滚着她无法完全读懂、却足以撼动灵魂的暗涌,声音低沉,一字一句,清晰地烙印在沈知微的耳膜和心上,无论在哪里跳动。
他的指尖依旧停留在她的心口,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永远,只为你。
车窗隔绝了都市霓虹的喧嚣,车厢内一片沉静,只有引擎低沉的嗡鸣。陆沉洲的承诺如同沉入深潭的巨石,在沈知微死水般的心湖里激起无声的巨浪。她闭上眼,不再看窗外飞速倒退的流光碎影,也不再试图去解读他眼中那些过于沉重的暗涌。
前路已明,剩下的,唯有清算。
陆沉洲的介入,如同一柄无坚不摧的利剑,瞬间撕开了沈家精心编织了多年的谎言之网。他派出的顶尖律师团队和私家侦探,效率高得令人胆寒。
沈知微签署的那份被沈国栋和周慕白以紧急备用为名骗走的器官捐献同意书原件,很快从沈国栋私人保险柜的夹层中被翻出。上面自愿捐献心脏的条款清晰得刺眼,而沈知微的签名旁,还诡异地多了一个小小的、属于周慕白的签名缩写——那是他作为紧急联系人的见证。
与此同时,沈念汐的完整医疗记录被调取出来。那份曾被她用来博取无数同情、证明自己先天心脏衰竭、命不久矣的早期诊断报告,被顶尖医疗专家指出存在多处关键数据被篡改的痕迹。而最致命的证据,来自她接受心脏移植后的复检报告——血液DNA比对结果冰冷地显示,那颗在她胸腔里健康跳动的心脏,与沈知微的DNA完全吻合。手术时间,恰恰就在沈知微遭遇那场意外车祸昏迷不醒的七十二小时内!
铁证如山。
消息如同瘟疫般在A市的上流圈层蔓延。沈家这座看似光鲜的大厦,在一夜之间墙倒众人推。曾经巴结沈国栋的合作伙伴纷纷划清界限,银行催贷的电话响个不停,股价断崖式暴跌。周慕白任职的投行第一时间发表声明,以严重违反职业道德和个人操守为由将其开除,并保留追究法律责任的权利。
沈家的别墅被愤怒的投资者和嗅到血腥味的记者围得水泄不通。沈国栋一夜白头,曾经的精明强干荡然无存,只剩下一个被抽走脊梁、眼神浑浊的老人。他试图联系沈知微,电话永远被冰冷的电子音提示您拨打的号码已注销。他寄出的忏悔信,如同石沉大海。
开庭的日子,阴沉得像一块巨大的铅块压在A市上空。
沈知微没有出庭。她坐在陆氏集团顶层宽大的办公室里,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灰蒙蒙的城市天际线。陆沉洲坐在她对面,安静地处理着文件。墙上的液晶屏幕,无声地播放着法庭现场的直播画面。
画面里,沈念汐穿着一身素净得刺眼的连衣裙,脸色蜡黄,眼神涣散,被法警押上被告席时,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当公诉人用毫无感情的声音,一条条宣读她如何装病博取同情、如何伙同父亲和周慕白策划骗局、如何明知心脏来源非法却欣然接受的罪行时,她突然爆发了。
我没有!是爸爸!是周慕白!她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涕泪横流,精心维持的柔弱假面彻底粉碎,只剩下扭曲的疯狂,是他们说姐姐反正活不成了!是她自愿的!是她欠我的!她的一切本来就该是我的!她疯狂地抓挠着自己的头发和脸,状若疯妇,被法警强行按住。
法官面无表情地敲下法槌:肃静!
另一侧被告席上,周慕白西装皱巴巴的,领带歪斜,胡子拉碴。他低着头,肩膀垮塌,昔日英俊的脸上只剩下灰败的死气。当法官宣布判决时——沈念汐,犯故意伤害罪(致人重伤)、组织出卖人体器官罪,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周慕白,犯诈骗罪、故意伤害罪(从犯)、伪造文件罪,判处有期徒刑十二年……——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住法庭角落的直播摄像头,仿佛要穿透屏幕,钉在沈知微身上。那眼神里,是刻骨的怨毒、绝望,还有一丝……迟来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命运嘲弄的惊惧。
沈国栋作为主谋,量刑最重。法官念出沈国栋,犯故意杀人罪(未遂)、组织出卖人体器官罪、巨额诈骗罪……数罪并罚,判处无期徒刑时,他整个人像是被瞬间抽空了所有力气,瘫软在被告席上,浑浊的老泪纵横,嘴唇无声地开合着,依稀是知微……爸爸错了……
屏幕的光映在沈知微脸上,明明灭灭。她端着骨瓷杯的手,很稳,杯中的咖啡没有一丝涟漪。她静静地看着屏幕里那三个被法警押走的身影——一个癫狂哭喊,一个怨毒回望,一个彻底垮塌。
没有预想中歇斯底里的快意,只有一片深沉的、尘埃落定的疲惫。
结束了。她轻轻说,声音飘忽得像一声叹息。
陆沉洲合上手中的文件,站起身,走到她身边。高大的身影挡住了窗外阴郁的光线。他没有看屏幕,目光只落在她身上。
只是开始。他低沉地说,拿起她放在桌角的一个厚厚的文件袋。里面装着的,是沈知微签好名的、将知微科技剩余股份及所有个人资产(除了那笔由陆沉洲代管的拍卖款)全部捐赠给器官捐献公益基金的法律文件。
他拿起桌上的车钥匙:走吧。
目的地并非任何捐赠机构,而是城郊一片静谧的墓园。深秋的风卷起金黄的梧桐叶,盘旋着落下。
陆沉洲没有跟进去。他站在墓园入口高大的梧桐树下,背对着里面,如同一道沉默的屏障。
沈知微独自一人,踏着厚厚的落叶,走到那座崭新的墓碑前。墓碑上没有照片,只有一行简单的字:慈母林晚之墓。
她将一束洁白的雏菊轻轻放在冰冷的墓碑前。然后,她拿出那份厚厚的捐赠文件,掏出打火机。
幽蓝的火焰跳跃起来,贪婪地舔舐着纸张的边缘,迅速蔓延。火光映着她平静无波的眼眸,将那些代表着沈家最后一点血脉关联、也承载着无尽算计和血腥的文件,一点点吞噬、卷曲、化为灰烬。
青烟袅袅升起,带着纸张燃烧特有的气息,飘向灰蒙蒙的天空,如同旧日灵魂的解脱与消散。
她静静地站着,看着最后一点火星熄灭,灰烬被风吹散,融入泥土。
前尘旧债,至此,燃尽。
她转身,朝着墓园外走去。
高大的梧桐树下,陆沉洲依旧背对着墓园,身姿挺拔如松。听到她的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
深秋的阳光艰难地穿透云层,落下一缕,恰好穿过金黄的梧桐叶隙,斑驳地洒在他肩头,也落在他深邃的眼眸里。那目光沉静依旧,却不再是最初那种隔绝世事的冰冷,而是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
沈知微在他面前站定,抬头迎上他的目光。风拂过,卷起几片金黄的落叶,在他们之间打着旋儿落下。
她没说话,只是朝他伸出了手。
没有迟疑,陆沉洲宽厚的手掌稳稳地包裹住了她微凉的指尖。他的动作带着一种早已刻入骨髓的自然与坚定。
回家他低声问,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却清晰地落入她耳中。
沈知微看着两人交握的手,感受着那掌心传来的、足以支撑她走过一切荒芜的温暖和力量。她轻轻回握,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安然。
嗯。她应了一声,声音很轻,却清晰地落在这片寂静的梧桐道上。
阳光在层叠的枝叶间跳跃,将两人并肩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仿佛要一路延伸至时光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