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第一天,潘博文在废弃教学楼捡到一本物理笔记。
教导主任警告他远离那栋楼:那里从没存在过物理实验室。
当晚,潘博文在班级合影里找不到自己,林涛却指着空位说:你一直站在这儿。
他逃进废弃教学楼,遇见穿旧校服的女生:这里才是真实的。
潘博文在教室墙上刻下名字求救,字迹却渐渐淡去。
林涛在月光下回头:我认识的人里没有叫潘博文的。
九月一日。空气里还残留着暑气的余烬,粘稠而沉闷地压在皮肤上,蝉鸣在香樟树浓密的枝叶间拉锯,单调、刺耳,没完没了。滨海三中开学日的喧闹如同潮水,一波波涌过崭新的教学楼,又在靠近那栋灰黄色旧楼时,诡异地退却了。
潘博文拖着行李箱,轮子碾过水泥路面的声音干涩刺耳。他的目光越过新刷了绿漆的铁栅栏,落在远处那栋沉默的建筑上。它像一个被时光遗忘的弃儿,孤零零地杵在校园最偏僻的东北角。墙壁斑驳,剥落的灰浆下露出丑陋的红砖底色,黑洞洞的窗口如同失明的眼眶,茫然地对着这个热闹的新学期。几根粗壮的爬山虎沿着墙缝疯狂攀爬,几乎吞噬了半面墙壁,在无风的正午里,那些墨绿的叶片也纹丝不动,凝固成一片死寂的阴影。
一种难以言喻的寒意,蛇一样悄然爬上潘博文的脊背。他下意识地移开目光,加快脚步,汇入了奔向新教学楼的人流。新楼是簇新的,瓷砖在阳光下白得晃眼,不锈钢扶手锃亮,空气里弥漫着油漆和清洁剂混合的气味,充满了某种虚假的生机。
教室在二楼走廊尽头。门敞开着,里面已经坐了不少人,叽叽喳喳的交谈声混成一片模糊的背景音。潘博文刚把行李箱靠在门边,肩膀就被人从后面重重地拍了一下。
嘿!博文!这边!
是林涛。这家伙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篮球背心,脸上挂着潘博文熟悉的、没心没肺的笑容,额头上还带着汗珠,显然刚打完球。还以为你丫睡过头了呢!快进来,位子都给你占好了!
林涛熟稔地揽着他的肩膀往里走,那股热烘烘的汗味和熟悉的力道,瞬间驱散了潘博文心头那点莫名的寒意。他扯出一个笑,跟着林涛挤到靠窗的两个并排座位旁。
喏,你的。林涛拍了拍靠窗那个桌斗空着的椅子。
潘博文放下书包,目光习惯性地扫过桌面,想看看有没有前任主人留下的遗迹。桌肚里空荡荡,只有角落蜷缩着一小块揉皱的纸团。他随手掏出来展开,上面用圆珠笔潦草地画着几个意义不明的几何图形,还有一个被反复涂黑又划掉的物理公式。他皱了皱眉,把纸团重新塞了回去。手在桌斗深处摸索,指尖却意外地触到一点硬硬的棱角。不是纸团,像是一本书的硬壳封面。他用力一抠,一本暗蓝色硬壳笔记本被带了出来。
笔记本很旧了。封面是那种老式的硬卡纸,边缘磨损得厉害,露出里面粗糙的纸板纤维。上面没有任何文字或图案,只有一片沉闷的暗蓝。他翻开第一页,一行行密集的、略显潦草的钢笔字跳入眼帘,全是些复杂的物理公式推导和符号,墨迹深浅不一,有些地方甚至被笔尖划破了纸张。字里行间透着一股焦灼和混乱的气息。翻到中间一页,几行字迹格外用力,几乎要穿透纸背:
力场紊乱点空间折叠
观测数据严重偏离预期!
理论模型无法解释能量异常!
警告:坐标(东经XXX,北纬XXX)——核心区域
……无法复现!重复实验失败!能量读数归零!如同……被擦除!
最后那个擦除,墨水洇开一大片污渍,透着一股绝望的力道。潘博文的心脏猛地一跳。他下意识地抬头看向窗外,视线穿过簇新的教学楼,再次投向远处那栋灰黄色的废弃旧楼。
坐标擦除
看什么呢林涛凑过来,好奇地瞥了一眼他手里的笔记本,哟,古董啊物理笔记谁丢这儿的
潘博文合上笔记本,冰凉的硬壳封面贴着掌心:不知道,桌斗里找到的。他顿了顿,还是忍不住压低声音,林涛,那栋旧楼……以前是干嘛的看着怪瘆人的。
旧楼林涛顺着他的目光望出去,脸上露出点茫然,哦,你说东北角那个破房子啊不知道啊,打我有记忆起它就在那儿了,听说早就不用了。以前……好像是放杂物的或者……艺术教室谁知道呢。他耸耸肩,显然对这个话题毫无兴趣,注意力已经转向了门口走进来的新同学。
潘博文把笔记本塞回桌斗深处,那冰凉的触感和纸页上绝望的字迹却像烙印一样留在了指尖。
下午的校园被阳光晒得懒洋洋的。潘博文抱着一摞刚领的新课本,沿着林荫道往教室走。蝉鸣依旧单调地响着,阳光透过树叶缝隙,在地上投下破碎摇曳的光斑。路过行政楼时,教导主任李明德正背着手站在台阶上,皱着眉和一个后勤工人低声说着什么。李主任五十多岁,身材瘦削,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常年板着的脸上很少见到笑容,眼神锐利得像能穿透人心。
潘博文本想低头快步走过,眼角的余光却瞥见李主任手里拿着一张泛黄的旧图纸,图纸一角似乎画着那栋废弃旧楼的轮廓。他脚步不由得一滞。
李主任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停顿,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了过来。当他看清潘博文的脸时,那锐利的眼神似乎又沉了几分,眉头锁得更紧。
潘博文同学李主任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惯常的严肃,却又似乎比平时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开学第一天,东西都领齐了
齐了,李主任。潘博文站定,尽量让自己显得自然。
李主任点点头,视线却并未移开,反而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像是在确认什么。短暂的沉默有些压抑。李主任的目光扫过他怀里的课本,最后落在他脸上,仿佛不经意地问:今天……没去不该去的地方吧
潘博文心里咯噔一下。不该去的地方他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那栋旧楼。没有,李主任。他回答得很快,声音有点干。
嗯。李主任似乎松了口气,但表情并未缓和,他朝东北角的方向抬了抬下巴,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告诫,那边那栋旧楼,离它远点。年久失修,结构不稳,非常危险。他顿了顿,像是为了强调,又补充了一句,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记住,那栋楼里,从来没有设立过任何物理实验室。过去没有,以后也不会有。别听那些没根据的传言。
从来没有物理实验室
潘博文感觉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窜起,直冲头顶。他桌斗里那本写满物理公式的旧笔记,封面那绝望的擦除二字,还有笔记里提到的坐标、能量异常……像冰冷的针一样刺进他的脑海。他僵硬地点点头,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李主任最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得难以捉摸,然后才挥挥手:去吧,专心学习。
潘博文几乎是逃也似的抱着书离开了。李主任的话像一块沉重的冰,压在他的胸口。没有物理实验室那自己捡到的笔记……是谁的写的是什么
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尖锐地划破了校园的宁静。潘博文几乎是第一个冲出教室门的,白天李主任的话和那本诡异的笔记像鬼魅一样缠着他。他直奔学校宣传栏。那里新贴了本学年各个班级的集体合影,一张张年轻的面孔在灯光下洋溢着朝气。
他挤到高一二班的照片前,急切地搜寻。班主任站在中间,笑得温和。林涛那家伙站在第二排最右边,咧着嘴,露出一口白牙,手臂还搭在旁边一个男生的肩膀上。潘博文的目光顺着林涛的手臂看过去——
那里空空如也。
林涛的手臂悬在半空,搭着一个空白的位置。那个位置本该是他!潘博文的心跳骤然停止了一拍,血液似乎瞬间凝固了。他猛地贴近玻璃,手指颤抖着指向林涛手臂搭着的空白处,对着旁边的同学,声音因为极度的惊骇而变调:我……我呢我怎么不在照片上我明明就站在林涛旁边!老师还让我站过去一点!
旁边的同学被他吓了一跳,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又看看照片,一脸茫然:同学,你谁啊这照片……没什么问题啊林涛旁边没人啊。
不可能!潘博文几乎吼出来,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他猛地回头,看到林涛正慢悠悠地从教学楼里晃出来。林涛!林涛!他冲过去,一把抓住林涛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照片!二班的合影!我怎么不在上面我明明就站在你旁边的!
林涛被他抓得生疼,脸上露出吃痛和困惑的表情:博文你发什么疯他皱着眉,被潘博文半拖半拽地拉到宣传栏前。
潘博文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发白,死死戳在照片上林涛手臂悬空的位置:这里!我明明就站在这里!你看啊!
宣传栏的灯光有些惨白,冷冷地打在照片上。林涛凑近了,仔细看了看照片,又歪头看了看身边脸色惨白、眼神狂乱的潘博文,眉头拧得更紧了。他看看照片,又看看潘博文,如此反复了几次,表情从困惑渐渐变成了一种带着点担忧的古怪。
博文……林涛的声音迟疑着,带着点安抚的意味,你……是不是太累了他指着照片上那个空位,语气尽量放得平缓自然,你看,我就搭着这儿啊。我旁边……没人啊。你当时……你当时不就在我旁边吗照片上……可能角度问题,把你拍……拍虚了他努力想解释,但眼神里的茫然和不解却越来越深,仿佛他自己也开始不确定记忆的边界。
潘博文像被一桶冰水从头浇到脚。林涛的表情不像撒谎,那是一种真实的困惑和担忧。他看着照片上那个刺眼的空白,再看看林涛茫然的脸,一股灭顶的寒意瞬间淹没了他。不是照片的问题,是他们看不见!他们看不见照片上的他!
不……不对……他喃喃着,松开林涛的胳膊,踉跄着后退一步,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海水瞬间没顶。他猛地转身,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朝着校园最黑暗、最死寂的角落——那栋灰黄色的废弃教学楼——发足狂奔!
身后似乎传来林涛焦急的喊声,但那些声音迅速被风声和耳畔擂鼓般的心跳声吞没。他只有一个念头:逃!逃到那个被警告远离的地方!那里似乎成了唯一能证明他存在过的坐标!
他撞开那扇锈蚀得几乎与门框长在一起的铁栅栏门,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在死寂中撕裂开来。腐朽潮湿的气息混合着浓重的灰尘味扑面而来,呛得他一阵咳嗽。月光透过破窗上残存的几块碎玻璃,吝啬地洒下几缕惨白的光线,勉强勾勒出空旷走廊的轮廓。墙壁上剥落的墙皮如同溃烂的皮肤,斑驳陆离。脚下是厚厚的、踩上去无声无息的尘埃。空气凝滞得如同沉入深海,只有他自己粗重急促的喘息声在空荡的走廊里回荡,显得格外突兀和孤独。
有人吗他颤抖着喊了一声,声音嘶哑干涩,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只激起微弱空洞的回响,随即被无边的寂静吞噬。
他摸索着向前,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一间间教室的门洞开着,里面是更深的黑暗,像一张张沉默的巨口。他不敢进去。直到走廊尽头,一扇相对完好的木门虚掩着。他颤抖着手,轻轻推开。
这间教室似乎比其他地方稍微干净一些,虽然同样布满灰尘,但桌椅居然还歪歪扭扭地摆放着,没有完全坍塌。月光透过一面相对完好的窗户,在地上投下一块方形的光斑。就在那光斑边缘,靠近墙角的地方,一个身影静静地背对着门站着。
那是一个女生。穿着样式很旧、洗得发白的蓝色校服裙,裙摆几乎及膝,是潘博文从未在校园里见过的款式。她个子不高,身形单薄,齐肩的头发柔顺地披着。她正微微仰着头,看着布满灰尘和蛛网的斑驳墙壁,像是在欣赏一幅不存在的画。
潘博文的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他屏住呼吸,艰难地吐出两个字:你……你好
女生缓缓转过身。
月光照在她脸上,那是一张清秀却异常苍白的脸,眼睛很大,瞳仁黑得没有一丝光亮,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古井。她看着潘博文,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不惊讶,也不恐惧,只有一片沉寂的空白。
你……潘博文喉咙发紧,你是谁你怎么在这里这里……这里是哪里
女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潘博文惊恐的脸,仿佛在看一件稀松平常的物品。然后,她抬起纤细的手指,指向潘博文身后,指向那扇被他推开、通往外面死寂走廊的门,她的声音很轻,很飘忽,像一缕随时会断的游丝,却清晰地钻进潘博文的耳朵:
外面……是假的。
潘博文浑身一颤,如遭雷击。
女生微微歪了歪头,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眼睛依旧平静无波,继续用那种飘忽的语调说:这里,才是真实的。她的声音在空旷的教室里回荡,带着一种非人的空洞。
真实潘博文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又像是听到了最荒诞的呓语,他猛地向前一步,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外面是假的那外面的人……林涛!李主任!他们都不记得我!照片上也没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
女生似乎对他的激动毫无反应,她的目光越过潘博文,投向教室窗外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仿佛在凝视着某个遥远而不可知的地方。她苍白的嘴唇微微翕动,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吟诵着什么古老的、被遗忘的句子:
……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飘散在冰冷的空气中。潘博文听清了,那是《桃花源记》里的句子!一个穿着旧校服的女生,在这栋废弃的教学楼里,用空洞的声音念着关于避世桃源的句子!
极致的荒谬和冰冷刺骨的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紧了他的心脏。他猛地退后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他要离开这里!立刻!马上!他不能被这个诡异的地方吞噬!他必须留下点什么!证明自己来过!证明自己是真实存在的!
他像疯了一样,用尽全身力气,用指甲狠狠地在布满灰尘的斑驳墙壁上刻划。指甲在粗糙的墙面上刮过,发出令人牙酸的沙沙声,指尖传来钻心的疼痛,但他毫不在意。他死死咬着牙,一下,又一下,用尽全身的力气刻下三个字:
潘——博——文
每一笔都深深刻入墙皮下的灰泥里,留下清晰、深刻的白色痕迹。看着自己的名字清晰地烙印在墙壁上,一种短暂而虚弱的存在感稍微驱散了一点心头的阴霾。
刻完最后一笔,他像耗尽了所有力气,靠着墙壁滑坐下来,大口喘着粗气,手指火辣辣地疼,指甲缝里渗出了血丝。他死死盯着墙上那三个字,仿佛那是他灵魂的锚点。
就在这时,外面死寂的走廊里,传来一阵清晰、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越来越响,直奔这间教室而来!
是林涛!一定是林涛不放心,找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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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博文的心脏狂跳起来,巨大的希望瞬间点燃。他猛地从地上弹起,冲到门口,对着走廊里那个越来越近的、模糊的身影嘶声大喊:林涛!我在这里!林涛!救我!我在这里!潘博文在这里!
脚步声在门外戛然而止。
教室虚掩的木门被吱呀一声推开。
清冷的月光从门框涌入,勾勒出一个熟悉的身影轮廓。林涛站在门口,微微喘着气,脸上带着一路奔跑过来的潮红和显而易见的焦虑。他的目光越过潘博文,先是快速扫了一眼空荡诡异的教室内部,然后才落回到潘博文那张因激动和恐惧而扭曲的脸上。
博文!林涛的声音带着喘息和一丝后怕,你他妈疯了吗大半夜跑这鬼地方来!吓死我了!他大步跨进教室,带着外面的寒气,一把抓住潘博文的胳膊,急切地想把他拽出去,快跟我走!这地方邪门得很!
潘博文被他拉着,踉跄了一步,但目光却像被磁石吸住一样,死死地钉在刚才他刻下名字的那面墙壁上。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墙壁上空空如也。
没有刻痕,没有划痕,没有一丝一毫的印记。只有一片被灰尘覆盖的、斑驳的灰黄色墙面,仿佛从未被触碰过。他刚刚用尽全力、甚至刺破指尖刻下的潘博文三个字,消失了!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橡皮擦,彻底抹去!
不……不可能……潘博文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冻结,他挣脱林涛的手,踉跄着扑向那面墙,用沾着血污和灰尘的手指疯狂地在那片灰黄色的墙面上摸索、抓挠,不!在这里!我刚才明明刻在这里了!潘博文!我的名字!就在这里!指甲刮过粗糙的墙面,只带下簌簌的灰尘,留下几道新的、无意义的浅痕。那三个承载着他所有存在证明的字,真的不见了,消失得无影无踪,连一点存在的痕迹都没留下。
林涛被他这疯魔的样子吓住了,脸上焦急的表情凝固,慢慢被一种更深、更冷的茫然和惊疑取代。他上前一步,用力抓住潘博文还在墙上乱抓的手腕,声音因为一种莫名的寒意而有些发紧:博文!你冷静点!你到底在干什么什么名字这墙上什么都没有!
你看不见吗潘博文猛地扭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林涛,声音嘶哑绝望,就在这里!我刚才刻的!潘博文!我的名字!他指着那片空白的墙壁,手指剧烈地颤抖着。
林涛的目光顺着他的手指,再次落在那片空无一物的墙面上,仔仔细细地看,甚至凑近了看。他脸上的茫然越来越浓,眉头紧紧锁起,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感。他看着潘博文那张因绝望而扭曲的脸,又看看那片空墙,像是第一次如此认真地审视眼前这个歇斯底里的人。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潘博文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
几秒钟死寂的沉默后,林涛的眼神彻底变了。那里面熟悉的关切和焦虑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一种面对陌生人的、纯粹的、冰冷的困惑。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摇了一下头,眉头紧锁,用一种完全陌生、甚至带着点不确定的语气,清晰地说道:
潘博文谁我认识的人里……没有叫潘博文的。
轰——!
潘博文脑子里紧绷的最后一根弦,彻底断了。
整个世界的声音瞬间消失。林涛的脸在他眼前晃动、模糊、扭曲,那张熟悉的脸上只剩下纯粹的、冰冷的陌生。他听不见林涛后面还说了什么,也感觉不到对方抓着他手腕的力道。他像个断了线的木偶,猛地甩开林涛的手,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朝着教室门外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走廊,跌跌撞撞地冲了进去!
林涛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爆发撞得一个趔趄,下意识地追到门口,对着那片吞噬了潘博文身影的黑暗大喊:喂!你去哪!回来!声音在空寂的走廊里激起一阵微弱的回响。
回应他的,只有更深的死寂。
林涛站在门口,月光只能照亮他半张脸,另一半隐没在教室的阴影里。他皱着眉,困惑地挠了挠头,目光再次投向潘博文刚才疯狂抓挠的那面墙壁。那里依旧只有一片覆盖着灰尘的、毫不起眼的斑驳墙面。
他脸上的茫然更深了,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奇怪……刚才那人……到底是谁
林涛那句冰冷的我认识的人里……没有叫潘博文的,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凿穿了潘博文的头颅。世界的声音、光线、触感瞬间被抽离,只剩下一种急速坠落的失重感和淹没一切的、粘稠冰冷的死寂。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挣脱林涛的手,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冲进那片比墨汁更浓稠的黑暗走廊的。他只是在跑,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远离门口、远离林涛、远离那个将他彻底抹除的现实的方向,拼命地奔跑。
脚下厚厚的灰尘如同吸音的棉絮,吞噬了他慌乱的脚步声。走廊两侧,一扇扇黑洞洞的教室门像是无数沉默的巨口,散发着腐朽和尘埃的腥气。身后,林涛的呼喊声微弱地传来,带着焦急和困惑,但迅速被身后无边无际的黑暗吞没,如同投入深海的石子,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激起。潘博文不敢回头,恐惧像冰冷的藤蔓勒紧了他的脖子,他只知道向前,更深地扎进这片被遗忘的废墟深处。
不知跑了多久,肺叶火辣辣地疼,双腿如同灌满了沉重的铅水。他再也支撑不住,猛地撞开一扇半掩着的、布满蛛网和灰尘的木门,跌跌撞撞地扑了进去,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才勉强停下。他瘫软在地,大口喘着粗气,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嘶鸣,冷汗浸透了单薄的校服,紧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冰凉的粘腻感。
这里似乎是一间废弃的教师办公室。几张老旧的木制办公桌歪斜地堆叠在墙角,桌腿腐朽断裂。一张布满裂纹的玻璃板斜靠在墙边,下面压着几张早已褪色泛黄、看不清内容的纸张。空气里弥漫着纸张霉烂和陈年木头的腐朽气息,浓重得令人窒息。
门外,早已听不到任何声音。林涛没有追来。潘博文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巨大的恐慌和绝望如同潮水,一波波冲击着他濒临崩溃的神经。被世界遗忘,被最亲密的朋友否认存在……还有什么比这更彻底的抹杀他颤抖着抬起手,看着自己沾满灰尘和血污的手指——它们如此真实地存在着,触感、疼痛感都无比清晰。可为什么,在别人的世界里,他却成了一个不存在的幽灵
擦除……这个词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他的神经。他之前的存在被擦除了,如同从未存在过。而这笔记的主人,似乎也遭遇了某种可怕的擦除事件,导致了实验的彻底失败和……可能更可怕的后果。
他强忍着眩晕和指尖的刺痛,继续往后翻。后面的页面更加混乱,公式推导越来越扭曲,充满了自相矛盾的符号和大量被粗暴划掉的文字。许多页的空白处,潦草地画着一些意义不明的几何图形,像是扭曲的多面体,或是纠缠的莫比乌斯环,旁边用更小的字写着诸如维度畸变、信息熵塌陷、观测者效应异常等令人费解的词汇。
直到翻到笔记本的最后几页,潘博文的手指猛地顿住了。
这几页的笔迹陡然变得清晰、稳定,甚至带着一种冰冷的决绝,与前面的狂乱截然不同。上面没有公式,只有几段用钢笔工整书写的文字:
记录者:王振宇
时间:1987年10月15日
结论已无可辩驳。滨海三中旧实验楼(物理实验室),确切位置(东经XXX,北纬XXX),存在一个强大的、无法解释的时空扰动力场核心。其性质超出当前任何物理理论框架。
力场具有极强的存在性干涉能力。对处于核心区域内的物质与信息(尤其是带有强烈自我意识指向性的信息,如名字、照片、记忆锚点),表现出诡异的擦除效应。并非物理毁灭,而是从更高维度的存在记录层面进行剥离与屏蔽。
效应具有非对称性。核心区域内被擦除的个体,对区域外世界而言,其存在痕迹(记忆、记录)会被强制抹除或扭曲。而区域外的个体进入核心区,其存在性亦会受到力场扰动,变得不稳定。
警告:力场核心极不稳定,边界模糊且具有渗透性。任何试图强行离开核心区域的行为,或外界试图强行进入的行为,都可能引发力场剧烈震荡,导致不可预测的维度撕裂或更广泛的擦除灾难。
……我已无法离开。力场锚定效应太强。我的名字,我的身份,我的研究记录……正在被缓慢剥离。能写下这些,已是极限。
后来者,若你看到此记录,切记:
1.
不要试图强行离开核心区域!后果无法预料!
2.
不要在区域内留下任何指向你个人存在的强烈印记(如刻名、留影),它们会被迅速擦除,并加速你自身存在的剥离!
3.
尝试理解力场规则,寻找其固有的、可能存在的漏洞或周期性薄弱点。这是唯一渺茫的生机。
4.
……小心它们。那些被长久困于此地,存在已彻底扭曲的……东西。它们或许曾是学生,或许是老师,但现在……只是力场的一部分。它们会本能地同化新来者,以填补自身存在的空洞。
世界并非无缝。这里,就是那道裂缝。
王振宇绝笔
1987年10月15日!王振宇!物理实验室!
潘博文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浑身汗毛倒竖!教导主任李明德那斩钉截铁的话如同惊雷般在他脑海中炸响:那栋楼里,从来没有设立过任何物理实验室!过去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谎言!彻头彻尾的谎言!这里不仅有过物理实验室,而且发生过极其可怕的事情!一个叫王振宇的研究者,连同他的实验室,甚至可能更多无辜的人,都被这个恐怖的力场核心吞噬、擦除了!而学校,或者说某种力量,在刻意掩盖这一切!用从未存在的谎言,来掩盖一个吞噬存在的黑洞!
他刻在墙上的名字瞬间消失……林涛彻底忘记了他……照片上的空白……那个念着《桃花源记》、说着这里才是真实的诡异女生……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个名为王振宇的绝笔记录里,找到了冰冷而残酷的解释!
他被困住了!困在这个名为废弃教学楼的时空裂缝里!一个会不断剥离他存在的牢笼!
不要留下印记……会被擦除……
潘博文看着自己还在渗血的指尖,一股更深的恐惧攫住了他。他之前的行为,简直就是在加速自己的死亡!那个警告……小心‘它们’……那些被长久困于此地,存在已彻底扭曲的……东西……
那个女生!她就是它们之一吗她说的真实,是指这个剥离一切存在的虚无牢笼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脚步声,从办公室外的走廊里传来。
哒…哒…哒…
缓慢,拖沓,带着一种湿漉漉的粘滞感,仿佛鞋底沾满了厚重的泥泞。脚步声不疾不徐,正朝着他所在的这间办公室门口靠近。
潘博文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猛地屏住呼吸,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他像壁虎一样紧紧贴在冰冷的墙壁上,恨不得将自己融进墙角的阴影里,连牙齿都在不受控制地打颤。他惊恐的目光死死锁住那扇布满灰尘、虚掩着的木门。
那拖沓的脚步声在门外停了下来。
死一般的寂静降临。潘博文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耳膜里奔流的轰鸣声。
几秒钟,漫长得如同几个世纪。
吱呀——
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响起。门,被从外面,缓缓地推开了。
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挡住了门外走廊里本就微弱的、不知从何而来的光线,投下一片更加浓重的阴影。
那是一个男人。穿着一身同样样式老旧、浆洗得发硬、颜色灰败的中山装,袖口和领口磨损得厉害。他身材高大,但背脊微微佝偻着,头发花白而稀疏,戴着一副厚厚的、镜片如同啤酒瓶底般的黑框眼镜。镜片后面,是一双浑浊的、几乎没有焦距的眼睛。
他手里拿着一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抹布,动作僵硬而缓慢地擦拭着门框上厚厚的灰尘,仿佛在进行一项无比重要却又无比机械的工作。他的动作精准得有些诡异,每一次擦拭的幅度和轨迹都完全相同。
潘博文蜷缩在墙角最深的阴影里,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连呼吸都彻底停滞。他认出来了!这副眼镜!这身老旧的中山装!虽然笔记上没有照片,但眼前这个人……这个仿佛只剩下擦拭动作的空壳……与笔记最后那工整、冰冷、带着绝笔意味的字迹,以及那个被反复提及的名字,瞬间重叠!
王振宇!
那个在1987年写下绝笔记录,警告后来者不要留下印记、不要试图离开、小心它们的研究者!他竟然……还在!以这种非人、空洞、只剩下机械重复动作的形式,存在着!
男人(或者说,曾经的王振宇)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墙角阴影里那个几乎要吓晕过去的少年。他擦完门框,又僵硬地转过身,开始用那块脏污的抹布,一丝不苟地擦拭旁边一张破旧办公桌的桌面。他的动作精准、刻板、循环往复,如同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沉浸在只有他自己(或许连他自己也没有)的世界里。灰尘被抹布带起,在惨淡的光线下飞舞,更添几分诡异。
潘博文一动不敢动,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流进眼睛里,带来一阵刺痛,他却连眨眼都不敢。他死死盯着那个机械擦拭的身影,巨大的恐惧中,一个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般钻入脑海:
这就是存在彻底扭曲的最终形态吗王振宇……他是否也曾像自己一样,在绝望中刻下名字是否也曾疯狂地尝试逃离最终,却变成了这样一个在虚无中重复着无意义动作的……空壳
那自己呢他紧握着那本冰冷的笔记本,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的结局,也会是这样吗或者……更糟
时间在死寂和机械的擦拭声中缓慢流逝。就在潘博文感觉自己快要被这无形的压力碾碎时,那擦拭的动作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
王振宇(或者说那个空壳)保持着擦拭的姿势,僵硬地停在半空。他那浑浊的、没有焦距的眼睛,透过厚厚的镜片,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动,最终,定格在潘博文蜷缩的墙角。
那目光空洞、冰冷,没有任何情绪,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穿透力,仿佛能直接看进灵魂深处最深的恐惧。
潘博文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被钉在标本板上的昆虫,无所遁形。
那个僵硬的、如同生锈齿轮摩擦的声音,从王振宇干裂的嘴唇里,一字一顿地、极其费力地挤了出来,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腐朽和尘埃的气息:
新……的……观……测……者……
声音干涩,没有任何语调起伏,却像一把冰冷的凿子,狠狠凿在潘博文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你……的……名……字……
那空洞的目光死死锁住他,仿佛在读取某种无形的信息,……正在……被……剥离……
潘博文如遭雷击,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紧握笔记本的手。那上面,沾着自己刻字时留下的、早已干涸发黑的血污。
王振宇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绝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肌肉的无意识抽搐,却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非人的漠然。
……记……录……也……会……消……失……
他的目光,缓缓移向了潘博文怀里那本暗蓝色的笔记本。
潘博文猛地将笔记本抱得更紧,仿佛那是他仅存的生命。他死死盯着王振宇那双浑浊的眼睛,一个恐怖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混乱的脑海:这个空壳……他是否还记得自己是王振宇他刚才的话……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还是……在履行某种规则赋予他的、抹除新来者印记的本能
不……
潘博文从喉咙深处挤出破碎的、带着哭腔的音节,绝望地摇头。
王振宇(或者那个东西)没有再说话。他收回目光,重新低下头,继续那永无止境的、擦拭桌面的动作。哒…哒…哒…缓慢,拖沓,湿漉漉的粘滞脚步声再次响起,他僵硬地转过身,如同一个电量耗尽的劣质玩偶,一步一步,朝着办公室门外浓稠的黑暗走去。
脚步声渐渐远去,消失在走廊深处,仿佛从未出现过。
办公室里只剩下潘博文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还有那本被他紧紧捂在胸口、冰冷坚硬的笔记本。
他瘫软在地,后背的衣物早已被冷汗浸透。王振宇最后的话如同诅咒,萦绕在耳边:你的名字……正在被剥离……记录……也会消失……
他颤抖着,再次翻开笔记本,翻到王振宇那几页工整的绝笔记录。在惨淡的月光下,他惊恐地发现,那原本清晰锐利的钢笔字迹,边缘似乎……真的变得模糊了一些像被水洇过,墨色也仿佛褪去了一层,透着一股令人心寒的虚弱感。特别是最后王振宇绝笔那几个字,笔画的末端,甚至出现了极其细微的、如同被橡皮擦轻轻擦过的淡痕!
不!不行!
潘博文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这本笔记,是王振宇留下的唯一证据,是他理解这个恐怖牢笼、寻找可能存在的漏洞的唯一线索!如果连它也消失了,他就彻底坠入了无知的深渊!
他猛地想起王振宇记录里的警告:不要在区域内留下任何指向你个人存在的强烈印记……
刻名字不行,那……记录呢记录王振宇的存在,记录这个力场的规则,这算不算强烈印记会不会同样加速它的消失
恐惧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他淹没。他抱着这本正在缓慢褪色的笔记,如同抱着一个随时会熄灭的火种,蜷缩在冰冷、布满灰尘的地面上。窗外的月光似乎更加黯淡了,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而扭曲,投射在布满裂纹的墙壁上,像一个被世界遗弃的、孤独的囚徒剪影。
他该怎么办坐以待毙,等着自己和这本笔记一起,被这个无形的怪物彻底擦除,变成下一个在走廊里拖沓行走、只剩下擦拭动作的空壳还是……不顾王振宇的警告,冒着引发维度撕裂或更广泛擦除灾难的风险,去尝试那渺茫的、寻找漏洞的生机
黑暗中,潘博文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笔记本上那些正在变得模糊的公式和文字,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毒蕈,开始在他濒临崩溃的脑海中蔓延。
他必须做点什么。在一切彻底消失之前。即使……那意味着更大的危险。
王振宇那如同生锈齿轮摩擦的警告声还在冰冷的空气中回荡,潘博文蜷缩在布满灰尘的墙角,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那本暗蓝色的笔记本紧贴着他的胸口,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校服传来,像一块正在缓慢融化的寒冰。他颤抖着再次翻开它,借着窗外惨淡得如同叹息的月光,死死盯着王振宇留下的绝笔记录。
墨迹在褪色。不是错觉。
那些曾经清晰锐利、带着冰冷决绝的钢笔字迹,边缘如同被无形的潮水侵蚀,变得模糊、虚化。特别是最后那力透纸背的王振宇绝笔几个字,笔画的末端,已经出现了细微的、如同被最轻柔的橡皮擦反复摩挲过的淡痕,仿佛随时会彻底消散在发黄的纸页上。
记录……也会消失……
王振宇那干涩空洞的声音如同诅咒,再次在潘博文脑中响起。这本笔记,是他理解这个恐怖牢笼、寻找可能存在的唯一生机的唯一钥匙!如果连它也消失了,他就真的坠入了永恒的、无知的黑暗!
恐惧如同冰冷的铁箍,紧紧勒住他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但在这极致的绝望底部,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缘的、破釜沉舟的疯狂,开始如同岩浆般翻涌沸腾。坐以待毙,变成下一个在走廊里拖沓行走、只剩下擦拭动作的空壳不!绝不!
他猛地坐直身体,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住笔记本上那些正在褪色的公式和警告,思维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王振宇的警告核心是不要留下印记、不要强行离开。他刻名字被瞬间抹除,印证了前者。但强行离开会引发维度撕裂或更广泛的擦除灾难……这后果太可怕,他不敢赌。
那么……寻找其固有的、可能存在的‘漏洞’或周期性‘薄弱点’……
这是王振宇绝望中留下的唯一渺茫希望。
漏洞……薄弱点……
潘博文的目光如同探针,在那些混乱的物理公式和观测者效应异常、信息熵塌陷等词汇上反复扫描。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的电火花,骤然闪现!
观测者效应异常!
在量子理论中,观测行为本身会影响被观测系统的状态。王振宇的记录反复提到这个词汇,并强调力场对带有强烈自我意识指向性的信息特别敏感!力场的核心,似乎对被观测这件事本身,存在某种反应
一个疯狂、大胆到近乎自杀的计划雏形,在他脑海中迅速勾勒成型。他需要主动去观测!不是观测环境,而是……观测这个力场本身!观测那个被它擦除的存在!
他要找到林涛!再次找到他!强迫他观测自己!
这个念头本身就让他不寒而栗。上一次在旧楼门口的遭遇,林涛那句冰冷的我认识的人里没有叫潘博文的,几乎将他彻底击垮。再次面对那种彻底的遗忘和陌生,无异于将尚未愈合的伤口再次血淋淋地撕开。而且,王振宇警告过小心‘它们’,那个念着《桃花源记》的诡异女生,那个拖沓行走的王振宇空壳,都证明这栋楼里潜藏着被彻底扭曲的存在,它们会本能地同化新来者。
但这是唯一能想到的、可能触及漏洞的途径!他必须赌!在笔记彻底消失、在他自己也被彻底剥离之前!
潘博文深吸一口气,冰冷的、带着浓重霉味的空气呛得他肺叶生疼。他将笔记本小心地塞回背包最深处,拉好拉链,仿佛那是他仅存的、随时会熄灭的生命之火。他扶着冰冷潮湿的墙壁,艰难地站起来,双腿因为长时间的蜷缩和恐惧而微微发软。他侧耳倾听着门外死寂的走廊,确认没有任何拖沓的脚步声后,才像一只受惊的猫,悄无声息地溜出了废弃的办公室。
走廊依旧如同墓穴般死寂。月光透过高窗上残存的几块碎玻璃,在地面投下惨白而扭曲的光斑,像一道道冰冷的伤痕。他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光斑,紧贴着墙壁的阴影移动,每一步都轻得如同羽毛落地。他的感官被提升到极限,捕捉着空气中每一丝最细微的波动——灰尘飘落的声音、远处水管若有若无的滴答声、甚至是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他必须回到最初遇见那个诡异女生的教室附近。那里,是他被擦除后,林涛唯一可能再次尝试寻找他的起点。
废弃的教学楼内部结构比他记忆中更加扭曲。走廊似乎变长了,拐角变得更加突兀,一些原本应该存在的门洞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冰冷光滑的墙壁。空间感在这里变得极不可靠,仿佛整栋建筑本身就是一个活着的、不断蠕变的迷宫。他靠着对那本物理笔记上潦草画下的内部结构图的模糊记忆,以及窗外远处新教学楼模糊的轮廓作为方向参考,在迷宫中艰难穿行。
不知过了多久,一种难以言喻的直觉让他停下脚步。前方走廊的拐角处,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光线在晃动。不是月光,更像是……手电筒的光芒
潘博文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屏住呼吸,像壁虎一样紧贴在冰冷的墙角,一点点探出头去。
拐角后的走廊尽头,正是那间他曾刻下名字、又遇见诡异女生的教室。此刻,教室虚掩的门缝里,透出几缕摇晃不定的、昏黄的光束。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背对着他,站在教室门口,手里举着一个老式的手电筒,光束在布满灰尘的地面和墙壁上不安地扫动着。
林涛!
他果然没有完全放弃!他还是找进来了!
巨大的希望和更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潘博文。他看到林涛的背影显得有些僵硬,拿着手电筒的手似乎也在微微发抖。他显然很害怕,但某种担忧或者说残存的、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羁绊,驱使着他走进了这片死地。
机会!就是现在!
潘博文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冲破肋骨。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那个背影,用嘶哑但清晰无比的声音大喊:
林——涛——!看——着——我——!
声音在死寂的走廊里如同惊雷般炸响!
林涛浑身剧震!手电筒的光束猛地一抖,差点脱手掉落。他如同被电流击中,猛地转过身来!昏黄的光束瞬间扫过走廊,照亮了潘博文那张因紧张和期待而扭曲的脸!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潘博文的心脏停止了跳动,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大脑。他死死盯着林涛的眼睛,等待着那熟悉的、冰冷的陌生和困惑再次降临,等待着那句将他打入深渊的你是谁。
林涛脸上的表情在昏黄的光线下剧烈地变幻着。最初的惊恐瞬间被一种极度的茫然覆盖,他的眉头紧紧锁起,眼神空洞地聚焦在潘博文的脸上,嘴唇微张,似乎下一秒就要吐出那个令人绝望的问句……
然而,就在那茫然即将彻底占据他双眼的刹那,林涛的身体猛地一颤!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狠狠击中!他脸上的茫然如同碎裂的面具般剥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痛苦、如同被强行撕裂记忆般的扭曲!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又瞬间放大,眼神深处,一种难以置信的、混杂着巨大惊骇和一丝微弱亮光的情绪,如同沉船般艰难地浮出水面!
博……博文
林涛的声音干涩、颤抖,带着一种仿佛从遥远梦境中挣扎出来的不确定,却又无比清晰地吐出了那个名字!
潘博文!他叫出来了!他记得了!
潘博文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成功了!观测!林涛观测到他了!在力场核心内部,这种强烈的、指向性的观测行为,似乎短暂地干扰了力场对他存在的擦除屏蔽!
但狂喜只持续了不到半秒!
就在林涛喊出博文名字的瞬间,异变陡生!
整栋废弃教学楼猛地发出一阵低沉、令人牙酸的呻吟!仿佛一头沉睡的巨兽被强行惊醒!墙壁、地板、天花板,所有的一切都开始剧烈地、高频地颤抖!灰尘如同瀑布般从天花板的裂缝中倾泻而下!墙壁上剥落的墙皮大片大片地脱落,露出底下更加狰狞的红砖!窗户上残存的最后几块玻璃哗啦一声彻底粉碎!
轰隆隆——!
一声沉闷得如同大地心脏破裂的巨响从脚下深处传来!紧接着,在潘博文和林涛之间,走廊中央的位置,空间……扭曲了!
那里的空气如同高温下的柏油路,剧烈地波动、折叠!光线被疯狂地折射、撕裂!一道漆黑的、边缘闪烁着不祥紫红色电弧的裂痕,如同恶魔睁开的眼睛,毫无征兆地凭空出现!裂痕内部是纯粹的、吞噬一切光线的虚空!一股强大到无法抗拒的吸力瞬间爆发,疯狂地拉扯着周围的一切!灰尘、碎石、脱落的墙皮,如同被卷入漩涡的枯叶,呼啸着被吸向那道裂痕,消失得无影无踪!
维度撕裂!王振宇警告的灾难降临了!
博文!!
林涛发出惊恐至极的嘶吼!他离那道裂痕更近!强大的吸力瞬间将他拉扯得站立不稳,身体不受控制地向那道吞噬一切的虚空滑去!他徒劳地挥舞着手臂,试图抓住旁边门框,但腐朽的木料在他指尖瞬间碎裂!
潘博文目眦欲裂!他看到林涛脸上那刚刚浮现的、认出自己的惊骇和关切,瞬间被灭顶的恐惧淹没!他不能失去林涛!不能让他被这虚空吞噬!
林涛!抓住我!
潘博文嘶吼着,不顾一切地向前猛扑,同时将背包猛地甩向那道裂痕!背包里装着那本至关重要的笔记本!
暗蓝色的笔记本从拉开的背包口滑出,在恐怖的吸力中翻滚着飞向那道虚空裂痕!
就在笔记本即将被吸入的刹那,异变再生!
那本在虚空中翻滚的笔记本,仿佛触发了某种连锁反应,它封面上那些原本正在褪色的公式符号,骤然爆发出刺目的、幽蓝色的光芒!光芒如同有生命的藤蔓,瞬间缠绕上那道漆黑的裂痕边缘!
滋啦——!
刺耳至极的、如同强电流击穿空气的声音炸响!幽蓝色的光芒与裂痕边缘的紫红电弧疯狂地互相湮灭、吞噬!那道恐怖的虚空裂痕,扩张的速度猛地一滞!
就是这短暂的停滞!
潘博文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向前一扑,手臂如同钢钳般伸出,死死抓住了林涛已经滑到裂痕边缘的手腕!
抓紧!
潘博文嘶吼着,双脚死死蹬住地面一块凸起的砖石,全身肌肉贲张,青筋暴起,与那股恐怖的吸力做着殊死搏斗!他能感觉到林涛手腕上冰冷的汗水和无法抑制的颤抖,也能感觉到自己脚下立足点的松动!
林涛的另一只手也死死反抓住潘博文的手臂,他的脸上混杂着极致的恐惧和一种绝境中爆发的求生意志:博文!撑住!
幽蓝光芒与紫红电弧的对抗达到了顶点!整栋大楼的震动更加狂暴,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解体!墙壁上出现了更多蛛网般的巨大裂缝!天花板开始大块大块地坠落!
笔记本……在逆转它!
潘博文脑中灵光一闪,瞬间明白了那幽蓝光芒的来源!王振宇的研究记录!那里面蕴含着他毕生研究的、对抗这个力场的核心数据!在即将被虚空吞噬的瞬间,它如同被激活的遗志,本能地在对抗这撕裂空间的灾难!
走!趁现在!
潘博文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吼,同时猛地将林涛向远离裂痕的方向狠狠一拽!
强大的反作用力让潘博文自己向后踉跄,脚下那块凸起的砖石终于彻底崩碎!他失去了最后的支撑点,身体瞬间被那股恐怖的吸力向后拉扯!
博文!
林涛被拽离了裂痕边缘,却看到潘博文向后倒去,惊恐地伸手想要抓住他!
就在潘博文即将坠入那紫红电弧肆虐的裂痕深渊的刹那——
嗡!
一声奇异的、仿佛来自宇宙深处的嗡鸣响起。
那道被幽蓝光芒暂时抑制的裂痕,连同周围疯狂闪烁的电弧,连同那本散发着刺目光芒的笔记本,以及潘博文向后倒下的身影……所有的一切,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瞬间凝固!
紧接着,是极致的坍缩!
时间、空间、光线、声音……所有的一切感知都被扭曲、拉长、然后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向内疯狂压缩!潘博文感觉自己像被投入了一个高速旋转的、无限缩小的黑洞!意识被撕扯、拉长,坠入无边的黑暗……
消毒水的味道。
刺眼的白光。
单调的仪器滴答声。
潘博文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野渐渐清晰。白色的天花板,吊瓶,还有一张写满担忧的、熟悉的脸。
博文!你醒了!太好了!医生!医生他醒了!
林涛激动得语无伦次,猛地站起来朝门外大喊。
潘博文茫然地看着林涛,又看看自己身上蓝白条纹的病号服,插着针头的手背,还有窗外明媚的阳光和摇曳的梧桐树影。一切都那么……正常。正常得让他恍惚。
我……我怎么……
他的声音沙哑干涩。
你昏倒在旧实验楼外面了!吓死我了!
林涛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开学典礼刚结束,你说要去看看那栋破楼,结果半天没回来!我找过去,就看见你倒在铁栅栏门外面,昏迷不醒!怎么叫都叫不醒!都昏迷两天了!
旧实验楼外面昏迷
潘博文的瞳孔猛地收缩。那些记忆——废弃教室、诡异的女生、消失的名字、王振宇的空壳、恐怖的裂痕……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冲入脑海!清晰、冰冷、带着深入骨髓的恐惧!
那栋楼……笔记本……王振宇……
他急切地想坐起来,却一阵头晕目眩。
什么笔记本王振宇
林涛一脸茫然,博文,你是不是摔到头了那破楼里除了灰就是蜘蛛网,哪有什么笔记本王振宇又是谁我们学校有叫这名字的老师吗
潘博文的心猛地一沉。林涛的表情,和当初在旧楼门口时一模一样。他又……忘了或者说,那段恐怖的经历,对于林涛而言,从未发生过
那照片……
潘博文挣扎着问,开学合影……我在上面吗
当然在啊!
林涛被他问得莫名其妙,掏出手机快速划拉了几下,递到他眼前,喏,你看,你站我旁边,笑得跟个二傻子似的,还比了个耶!
手机屏幕上,高一二班的合影清晰无比。阳光明媚,班主任笑容温和。林涛咧着嘴,手臂亲热地搭在潘博文的肩膀上。潘博文站在他旁边,脸上带着有些拘谨但真实的笑容,对着镜头比着剪刀手。
他存在。照片上有他。林涛记得他。
一切都正常了。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同时袭来,几乎让潘博文再次晕厥。他无力地躺回病床,闭上眼睛,胸膛剧烈起伏。成功了他逃出来了那个裂缝……被封闭了王振宇的笔记本……和那道裂痕一起湮灭了
对了,
林涛收起手机,脸上带着点后怕,你昏倒的地方真邪门。我们把你抬上救护车的时候,那栋破楼……好像晃了一下,然后……好像变得更旧了我也说不清,可能眼花了。反正教导主任已经联系了拆迁队,说那破楼太危险,下个月就推平盖新的体育馆了。
推平……
潘博文猛地睁开眼。他挣扎着扭过头,看向窗外。
阳光正好。崭新的教学楼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而在校园最偏僻的东北角,那栋灰黄色的废弃旧楼,如同一个巨大的、沉默的伤疤,静静地矗立在浓密的爬山虎阴影之下。它看起来更加破败了,墙壁上的裂缝似乎扩大了,像一张张无声嘲笑的嘴。
潘博文的视线死死锁定着旧楼的轮廓。在那片死寂的阴影里,在那布满灰尘的、黑洞洞的窗口深处,他似乎……看到了一抹极其微弱的、一闪而逝的幽蓝光芒。如同深海中熄灭的余烬。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旧校服裙的模糊身影,似乎在那窗口后,静静地伫立了一瞬。看不清面容,只有一片沉寂的空白。
然后,消失了。
潘博文的手,在被子下,死死地攥紧了病号服的衣角。指尖传来布料粗糙的摩擦感。
真实的触感。
窗外的阳光,带着暖意。
护士推门进来,笑容温和,准备给他换药。她穿着崭新的白色护士服,胸前别着闪亮的工牌。
潘博文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护士推车下面,滚轮碾过光洁地板的痕迹旁,几粒极其微小的、不起眼的灰尘上。
它们静静地躺在那里,像是从某个被遗忘的时空角落,悄悄溜出来的尘埃。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手,看着自己手背上清晰的、属于潘博文的静脉血管。
存在感如此真实。
然而,当他目光再次掠过窗外那栋如同巨大墓碑般沉默的废弃旧楼时,一种冰冷刺骨的寒意,如同跗骨之蛆,悄然爬上他的脊椎。
世界并非无缝。
那道裂缝,从未真正弥合。它只是被暂时掩埋,在喧嚣的正常之下,在阳光照射不到的阴影里,在每一粒被忽视的尘埃中,无声地呼吸着。等待着下一个好奇的、或是不幸的灵魂,去触碰那被遗忘的、吞噬存在的边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