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跑了。
她是被拐来的。
去年腊月二十四,本来兴冲冲要跟我爸去赶年集的我,忽然发起高烧,不得不留在家里休息。我妈得照顾我,也留在家里。
给我吃过药之后,我妈心神不宁的盯着墙上电子表。时针走过十点,我爸已经出门一个小时,她忽然跑过来一把抱住我,满脸眼泪的使劲亲我,不停地跟我说。
她得走了,她已经等到我长大,她不能再等了,她得走了。
说完之后,她从身上掏出一个我从来没见过的吊坠,塞进我怀里。让我千万要要藏好,千万不要让我爸他们看到。
然后,我看着我妈拎着一个小包,头也不回的跑出这个家。
等我爸回来,看我妈不在家,还以为她又到邻居家串门去了,直到过了两个小时,眼看过了饭点还没回来,我爸这才预感坏了。
到村里打听,有人说看到我妈夹着包坐上一辆去城里的大巴车,他这才确定,我妈跑了。
回到家里,我爸气的跳脚,砸了暖水瓶,热水淌了一地,嘴里还在不停的骂。
这个臭娘们,十九年了,她竟然还是想跑,她跑不了!
老子供你吃喝供你上学,你看着她跑也不跟老子说!
我爸狠狠踢了我一脚,紧接着,联合村里几个叔伯兄弟,骑摩托车去追我妈。
直到晚上,我爸还没回来,睡梦中,我被二叔晃醒。
他跟我说我爸闯红灯,被一辆大货车撞飞,脑浆子洒了一路沿石。
我爸被车撞死了。
算是罪有应得。
刚刚十八岁的我,一天之内,没了妈、死了爸。
我成孤儿了。
过了年开学,我回县城继续读高二。但过了三天,我就不得不回来,这学期的学费该交了,班里同学都交了,就我还没交。
我身上就剩十三块钱,我哪有钱交学费。
想着回家再翻翻,兴许我爸把钱藏在衣橱里,真不行就去二叔家借点。
但等我回到家,发现二叔一家已经住在我家。
二叔说,这房子本来就是他出钱给奶奶修的,为了方便我爸照顾奶奶,这才让我们一家暂时住着。
奶奶前几年去世,他本就该收回房子,但看在兄弟情分上,这才让我家又多住了几年。
现在我爸妈没了,他也该收回房子了。
至于我,住学校宿舍挺好。
我家也没了。
我半天才反应过来,红着眼圈说老师让交学费。
二叔说,我爸之前跟他借了两万块钱,亲兄弟明算账,父债子偿,我爸死了,这钱得我还……
我咋办。
揣着剩下的六块钱,从县城坐车回家花了七块,我走了两三小时,到了镇上。
利民街,东西贯穿石桥镇的主街。
天早就黑了,街道两旁除了稀疏的路灯,一些门店还亮着灯,饭店、网吧……还有挂着小彩灯的理发店,里面坐着穿裙子脸很白嘴很红的女人。
“青年,进来玩玩啊。”
经过门口,里面女人笑着冲我招手,声音比刚炸的油条还酥。
“我、我不理发。”
里面散出来,夹杂着霉味的香水味直钻我鼻子,不知道为啥,我心里一阵发慌,脸也滚烫,小声一句连忙低着头快步过去。
屋里女人银铃似的咯咯直笑,像是嘲笑的说了一句什么,慌乱的我隐约只听清一个‘雏儿’。
有了这个经验,我就不敢再经过这些理发店门口。
绕了百十米,终于来到网吧前面。
“就是这。”
蓝月网吧,镇上唯一的一家网吧,是我表哥赵虎开的。
前年大姑一家来走亲戚,表哥喝多了,搂着我肩膀说,表弟,哪天你要是下了学,就来镇上,你表哥我在镇上说一不二。你是我亲表弟,有表哥一口肉吃,就有表弟你一口汤喝。
没想到,真被他说中了。
“呼~!”
我深吸一口气,又长长的吐出,推开网吧挡风的厚重门帘。
百十平的屋子里,一排排摆着三四十台电脑。虽然已经是晚上,但还是坐的满满的。甚至还有许多人没挨上号,站在别人身后津津有味的看着人家玩。
天还有些冷,门窗都关着,许多人一边抽烟一边上网,整个屋子里充满呛人的烟味。
我四下看了一眼,然后走向正对着大门口的前台。
台面上摆着一只金蟾、一盆挺好看的小树,里面两台电脑,一个女人坐在里面,一边用电脑看电视一边嗑瓜子。
“你……你好。”
到了跟前,我小心翼翼打声招呼。
“没机子了,上机得等一个半小时。”
女人头也没抬,随口说一句。
“我不上网。”
“不上网。”
女人眉头一皱,这才抬起头看向我。
真好看。
我这才看清女人的脸,小小的,但眼睛大大的,鼻子高高的,嘴巴又是小小的。虽然她没有抹粉,但脸很白,嘴唇也很红,还沾着一片瓜子壳。
比那些理发店的女人还好看,好看十倍,有点像神雕侠侣里演小龙女那个姓李的香港明星。
穿着一件酒红色的大衣,毛茸茸的领口露出里面一件紧身、被撑得鼓鼓囊囊的白色小毛衣。
我想起来了,我见过她,她是表嫂,叫秋红。
前年表哥结婚,我和我爸去喝喜酒,当时表嫂也是一身大红衣服,比今天还好看。
他们村几个老爷们凑在一起,看着表嫂两眼发直,我还听到他们小声嘀咕,说要是能让他和表嫂过一晚上,死了也愿意。
后来听说,晚上闹洞房,他们村几个混子想趁机占表嫂便宜,被表嫂用铁锨追了半个村。
“那你想干什么。”
兴许是看我年龄小,表嫂这才放松警惕,接着随口说道。
“我这不卖烟,饮料在旁边柜子,拿了过来付钱。”
“我不买东西。”
我有些着急,生怕表嫂以为我是找事的,又连忙说。
“我找人。”
“找人?找哪个。”
“赵虎,他是我表哥!”
终于说出来了,我松口气,接着说道。
“表嫂你忘了,我是陆舟,我爸是陆大山,陆荷花是我姑,你们结婚时候我跟我爸还去喝喜酒了……”
“他死了。”
“啊……表嫂你说谁死了。”
“赵虎死了,过年时候被人砍死了。”
表嫂脸色阴沉,又冷淡的补充两句。
“还有,我现在是单身,和你们姓陆的姓赵的都没关系,别叫我表嫂!”
怎么会。
听到这个消息,我整个人愣住。
表哥死了,表哥怎么会忽然死了,还是在过年时候被人砍死。
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也是,那个时候,我还在二叔他们的安排下给我爸下葬,哪里顾得上其他事情。
而且我一个孩子,谁又会跟我说。
“滚滚滚!”
秋红忽然疯了一样大声驱赶我,厌恶的眼神就像看一堆臭狗屎。
还没回过神的我一阵慌乱,逃似的跑出蓝月网吧大门。
直到站在大街上,冷风从领口钻进我脖子,我浑身打个冷颤,这才回过神。
表哥死了,我怎么办。
我妈跑了、我爸死了、我家没了,现在连唯一的活路也断了,兜里就剩六块钱的我该咋办。
我站在街边,望着两旁模糊的灯光,心里比身上还冷,好像被整个世界抛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