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婚夜他摔了合卺酒:你我皆为家族弃子,当好一对傀儡夫妻。
我反手将匕首插进喜枕:正合我意。
直到那晚我偷入书房,撞见他摩挲我幼时画像。
密信从袖中滑落:北镇军械案,岳父蒙冤证据在此。
他眸色骤暗将我抵在书架:夫人夜探书房,是想杀我...还是想爱我
后来刺客破窗那瞬,他徒手捏碎淬毒箭镞。
血滴在我脸上时,才知他装病十年只为复仇。
哭什么他舔去我眼尾泪珠,这江山与你,我都要。
红,铺天盖地的红。
龙凤喜烛燃得正旺,烛泪沿着鎏金的烛台蜿蜒而下,无声地堆积在桌面上,凝成一小片暗红的湖泊。空气里浮动着浓郁的甜香,是上好的沉水香,却压不住那股若有若无、来自新漆家具的刺鼻气味。大红的锦帐层层叠叠垂下,上面绣着繁复的百子千孙图,针脚细密,每一针都像在无声地嘲笑着这场婚姻的实质。
我顶着沉重的凤冠坐在床沿,眼前是一片晃动的、令人窒息的红色盖头。耳边是前院隐约传来的、渐渐散去的喧嚣,那些虚情假意的贺喜声终于消停了。时间在寂静中粘稠地流淌,每一刻都像一个时辰般漫长。
终于,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我面前。一股冷冽的气息随之侵入这片被暖香笼罩的空间,带着深秋夜露的寒凉,瞬间冲淡了沉水香的暖甜。
没有秤杆挑盖头的轻柔,也没有任何言语。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力度和薄茧,毫无预兆地探入我视线下方的红色边缘,猛地一掀!
盖头被粗暴地扯落。
眼前骤然明亮,烛火的光线刺得我下意识眯了眯眼。适应了光线后,我抬起下巴,直直迎上那双俯视我的眼睛。
那是一双极其好看、也极其冰冷的眼睛。深邃如寒潭,眼尾微微上挑,本该是风流含情的形状,此刻却淬满了拒人千里的冰凌。烛光在他漆黑的瞳仁里跳跃,却映不出一丝暖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他穿着同样刺目的正红喜服,身形挺拔,宽肩窄腰,本该是意气风发的新郎官模样,偏偏脸色苍白得过分,薄唇紧抿,透着一股长久浸淫于病弱之中的阴郁和……戾气。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任何属于新婚丈夫的温度,只有毫不掩饰的审视和冷漠。那目光像冰冷的刀锋,一寸寸刮过我的脸,仿佛在评估一件待价而沽、却又令他无比厌恶的货物。
静默在两人之间弥漫,沉重得几乎能听到烛芯燃烧的噼啪声。
半晌,他唇角勾起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他伸出手,却不是来牵我,而是探向旁边铺着大红桌布的圆桌。桌上,两只白玉雕琢的合卺杯并排放着,里面盛满了清冽的酒液,在烛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泽。
他修长的手指捏起其中一只酒杯,动作优雅,却透着一种刻骨的寒意。然后,在我平静的注视下,手臂猛地一扬——
哗啦!
清脆的碎裂声骤然炸响,打破了满室的死寂。
白玉酒杯狠狠砸在铺着厚厚地毯的地面上,碎片四溅,清冽的酒液泼洒开来,迅速在深色的地毯上洇开一片深色的、刺目的湿痕。那刺鼻的酒气猛地腾起,冲散了沉水香,也冲散了最后一丝新婚该有的、虚假的暖意。
你我皆是被家族推出来挡灾的弃子。他的声音响了起来,和他的人一样,冷得像冰窖深处凿出来的石头,每一个字都带着清晰的棱角,砸在寂静的空气里,从今往后,当好一对相安无事的傀儡夫妻,演好这场戏,便是你我的本分。旁的……他顿了顿,冰冷的视线再次落在我脸上,像淬了毒的针,莫要妄想。
他的话语如同淬了寒冰的鞭子,狠狠抽打在这满室虚伪的喜庆之上。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宣告着这场婚姻赤裸裸的交易本质,也碾碎了任何一丝关于琴瑟和鸣的幻想。
我静静地坐着,凤冠上垂下的珠帘随着我细微的呼吸轻轻晃动,碰撞出细碎的声响。指尖在宽大袖袍的遮掩下,悄然收紧,触碰到袖中那件冰冷坚硬、贴身藏着的物事——一柄小巧却无比锋利的匕首。
我没有动怒,也没有辩驳。在他冰冷而带着压迫感的注视下,我甚至微微弯起了唇角,扯出一个同样没什么温度的笑意。
正合我意。我的声音响起,不高不低,清晰得足以穿透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没有新嫁娘该有的娇羞或委屈,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像结了冰的湖面。
话音落下的瞬间,我动了。
右手闪电般探入宽大的袖口,寒光一闪!那柄一直贴着我小臂的匕首已被我握在掌中。没有半分犹豫,手臂带着一股决绝的狠劲,猛地向身旁那张铺着大红锦被、绣着鸳鸯戏水的喜枕刺去!
噗!
沉闷的撕裂声响起,匕首的锋刃轻而易举地穿透了柔软的绸缎和填充的丝绵,深深没入其中,直至没柄。刀柄上缠绕的银丝硌着我的掌心,带来一种奇异而冰冷的真实感。
我抬起头,目光毫无畏惧地迎上他骤然收缩的瞳孔。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我的身影,不再是模糊的背景,而是一个带着棱角、甚至带着危险气息的存在。那里面翻涌着一丝猝不及防的错愕,以及更深沉的、被意外点燃的探究寒光。
四目相对,空气中无形的弦瞬间绷紧,仿佛有看不见的刀锋在激烈碰撞。龙凤烛的火苗剧烈地跳跃了一下,将我们两人对峙的身影,扭曲地投射在身后那一片象征喜庆圆满的百子千孙红帐上,显得格外讽刺。
如此,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清晰地吐出后面的话,你我两清,各不相干。
日子像沉在深井里的石头,缓慢而无声地滑落。
所谓的侯府,更像一座巨大而精致的囚笼。高墙深院,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也隔绝了生气。下人们训练有素,动作轻悄得像猫,低眉顺眼,却总在你不经意时投来谨慎探究的一瞥。空气里永远弥漫着一种沉闷的、挥之不去的压抑,混合着昂贵的熏香和一种……若有若无的药味。那药味,似乎是从我那名义上的夫君,这座府邸的主人身上散发出来的。
我们践行着那夜定下的契约,成了这偌大府邸里最熟悉的陌生人。他深居简出,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他那守卫森严的书房静思斋里,仿佛真的只是一个需要静养的病弱世子。而我,则困在这名为栖梧院的一方天地中,扮演着一个沉默而本分的新妇角色。
然而平静的水面下,暗流从未止息。父亲被构陷通敌,最终血染刑场,家破人亡的惨剧,像一根烧红的铁钎,日夜灼烫着我的心脏。那深入骨髓的恨意和沉冤昭雪的执念,是我在这座华丽坟墓里唯一活着的证据。我像一只蛰伏在黑暗中的蜘蛛,不动声色地织着自己的网。
机会,终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降临。
更深露重,万籁俱寂。白日里那些看似恭顺的仆役都已陷入沉睡,连守夜婆子的鼾声都带着松懈的意味。只有巡夜护卫沉重的脚步声,像打更的梆子,规律地在府邸深处回响,间隔很长。
我像一抹真正的影子,无声地滑出栖梧院。身上是早已准备好的深色夜行衣,柔软贴服,吸尽了所有光线。脸上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在黑暗中锐利如鹰隼的眼睛。白日里早已摸清的路线和护卫换岗的间隙,此刻清晰地刻在脑中。
静思斋的院落,是府中守卫最严密之处。然而,再严密的守卫也有其规律和破绽。我如同灵猫般伏在冰冷的屋脊上,屏住呼吸,感受着瓦片传递上来的寒意。当最后一队护卫的脚步声消失在回廊尽头,我动了。身体轻盈地翻下,落地无声,手指间一枚特制的薄刃探入门缝,巧妙地拨开了里面那看似精巧、实则在我眼中漏洞百出的铜锁。
嗒一声轻响,微不可闻。
门轴转动,发出极其轻微的吱呀声,在死寂的夜里却像惊雷。我心脏猛地一缩,瞬间闪身而入,反手极快地将门虚掩上,背紧紧贴着冰凉的门板,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轰鸣。
没有动静。
月光被厚厚的窗纸过滤,只吝啬地洒下几缕朦胧的光线,勉强勾勒出书房内巨大的轮廓。高大的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一排排矗立着,散发着陈年墨香和纸张特有的微尘气味。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上,文房四宝摆放得一丝不苟,透着一股刻板的秩序感。整个空间异常整洁,整洁得……近乎没有人气。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如探照灯般扫过书架、书案、多宝格……寻找着可能隐藏秘密的角落。父亲留下的线索太过模糊,指向这府中,指向那场扑朔迷离的北镇军械大案。任何一丝可能的关联,我都不能放过。
手指在冰冷的书架上滑过,掠过那些厚重的、落了些许灰尘的典籍。没有异常。书案上的抽屉也一一拉开查看,除了笔墨纸砚和一些无关紧要的文书账册,空无一物。时间一点点流逝,一种焦躁开始在心底蔓延。
难道判断错了
就在我几乎要放弃,准备转向多宝格时,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书案一角。那里似乎堆放着几卷画轴,随意地搁在角落,与整个书房的严整有些格格不入。
鬼使神差地,我走了过去。
指尖触碰到最上面那卷画轴的丝带,冰凉的触感。轻轻解开,缓缓展开。
画卷在朦胧的月光下一点点铺陈开来。上面画的并非什么名家山水,也不是仕女花鸟。
那是一个小女孩。
约莫七八岁的年纪,梳着两个圆圆的发髻,穿着鹅黄色的衫子,正站在一棵开得如火如荼的石榴树下,踮着脚,伸长了手臂去够枝头最高处一朵开得最艳的石榴花。小脸仰着,圆圆的,带着婴儿肥,眼睛亮得惊人,仿佛盛满了初夏的阳光,嘴角咧开一个大大的、毫无城府的笑容,连那小小的、努力伸出的指尖,都透着一种鲜活的生命力。
这画工算不得顶尖,甚至有些地方的线条略显稚嫩生涩,可那神韵却抓得极准,将小女孩那份纯粹的快乐和勃勃生机捕捉得淋漓尽致。
我的呼吸,在看清那女孩面容的瞬间,彻底停滞了。
血液似乎瞬间倒流,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一股寒意从脚底猛地窜起,瞬间席卷四肢百骸,连指尖都僵硬得无法动弹。
那眉眼,那笑起来微微翘起的嘴角,那带着点倔强和顽皮的神态……
那分明是……我!
是我!是幼时的我!在父亲尚未获罪、家族尚未倾覆、我还被捧在手心,无忧无虑像个野丫头时的模样!
怎么可能!
大脑一片空白,巨大的震惊和荒谬感像海啸般将我淹没。这幅画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出现在这个与我毫无瓜葛、甚至彼此都视对方为累赘的男人的书房里是谁画的他为什么会有他……他到底是谁!
就在我心神剧震、指尖因震惊而微微颤抖,几乎要握不住那卷画轴时——
袖口处突然一松!
一个更小的、卷得极细的纸卷,竟从我袖袋深处滑脱出来!它无声地掉落在铺着厚实地毯的地面上,滚了两滚,停在了我的脚边。
那是我今晚潜入的最大目标!是我费尽心机才从父亲旧部那里辗转得来的、关于当年北镇军械案关键线索的密信!上面记录着一个可能存在的证人藏身地点,以及一个指向性极强的徽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我的视线还死死黏在画卷上那幼小的自己身上,全身的血液都在疯狂奔涌,冲击着耳膜。而脚边那小小的纸卷,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瞬间烫醒了我所有的理智和惊惧!
几乎是同时,一股强大到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毫无预兆地从我身后弥漫开来!那感觉如此熟悉,带着深秋寒夜的凛冽和一种蛰伏野兽苏醒般的危险气息!
我甚至来不及转身,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一只手臂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猛地从后方环过我的腰身!那手臂坚硬如铁,瞬间将我整个人向后拖去!
唔!一声短促的惊呼被强行扼在喉咙里。
后背重重撞上一个宽阔而坚实的胸膛,撞得我眼前发黑。浓烈的、混合着冷冽松香和淡淡药草气息的男人体味,瞬间将我包裹、淹没。他另一只手闪电般伸出,精准地钳住了我刚刚探向脚边密信的手腕!
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
我被死死地禁锢在他怀里,后背紧贴着他滚烫的胸膛,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腔里传来的、强而有力的心跳,以及那压抑着的、如同即将爆发的火山般的危险气息。
他灼热的气息带着一丝冰冷的怒意,猛地喷在我的耳廓和颈侧的皮肤上,激起一阵细密的战栗。那声音低沉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里磨出来的冰渣,裹挟着毫不掩饰的杀意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被触碰到逆鳞的狂怒:
夫人夜探书房……他刻意顿了顿,那灼热的气息拂过我的耳垂,带来一阵令人心悸的麻痒,是想杀我……
钳着我腰肢的手臂骤然收紧,将我更深地嵌入他的怀抱,勒得我几乎喘不过气。他微微侧头,冰冷的薄唇几乎贴上了我的耳廓,清晰地吐出最后几个字,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狎昵而危险的意味:
……还是想,爱我
杀我……还是想,爱我
那低沉、危险、带着狎昵尾音的话语,如同淬了毒的细针,狠狠扎进我的耳膜。身后紧贴着的胸膛滚烫,心跳如擂鼓般撞击着我的脊背,与他话语里冰冷的杀意形成诡异的反差。被钳制的手腕传来剧痛,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捏碎。
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心脏。但比恐惧更汹涌的,是那股几乎要将我撕裂的、关于父亲冤案的执念!那卷密信!它就躺在我的脚边,离我不过咫尺之遥!那里面,或许就藏着为父亲翻案的关键!我绝不能让它落入他手!
放开我!我猛地挣扎起来,用尽全身力气试图挣脱他的钳制。屈肘狠狠向后撞去,目标是他柔软的肋下!膝盖也同时用力顶向后方!
然而,身后的男人像一座无法撼动的铁山。我的反抗如同蚍蜉撼树。他环在我腰间的手臂纹丝不动,反而更加收紧,勒得我眼前发黑,几乎窒息。那只钳着我手腕的手,更是如同铁铸,猛地向上一提,将我整个人都提得几乎离地!
唔!剧痛从腕骨传来,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
看来,是选了前者他冰冷的唇几乎擦过我的耳垂,声音里淬着寒冰,又带着一丝奇异的、仿佛被点燃的兴奋,倒是有趣。
就在这混乱的拉扯挣扎中,我的脚尖猛地踢到了地上的东西!
那卷小小的密信!
它被我的脚尖一蹭,咕噜噜滚了出去,不偏不倚,正滚到他视线垂落的下方!
糟了!
我的心瞬间沉入冰窟。
他显然也察觉了脚下的异动。钳制我的力道微微一滞,深不见底的目光,如同捕猎的鹰隼,倏地扫向地面那卷不起眼的纸卷。
完了……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希望,在这一刻似乎都要化为泡影!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灭顶。
然而,就在他目光触及那纸卷上某处图案的刹那——
时间仿佛静止了。
他那双原本翻涌着冰冷怒意和杀气的深潭般的眼眸,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仿佛看到了世间最不可思议、最令他震骇的景象!钳着我手腕和腰肢的力道,在那一瞬间,竟然不可思议地松懈了半分!
就是现在!
求生的本能和对密信的极度渴望,让我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力量!趁着那万分之一的松懈,我猛地低头,狠狠一口咬在他钳着我手腕的手臂上!
嘶——
一声压抑的痛哼从他喉间溢出。手臂上的肌肉瞬间绷紧,却下意识地松开了对我的钳制!
我像一条滑不留手的鱼,借着这短暂的空隙,猛地向前扑倒,不顾一切地抓向地上那卷密信!
指尖终于触碰到那冰凉的纸卷!
可就在我将要把它紧紧攥入掌心的前一瞬——
一只穿着黑色锦靴的脚,带着千钧之力,快如闪电般踏下!不偏不倚,正踩在我即将得手的手背上!
啊!钻心的剧痛从手背传来,骨头仿佛都要被碾碎!我痛呼出声,眼前阵阵发黑。
那只脚的力量大得惊人,死死地将我的手和那卷密信一同踩在冰冷的地毯上,动弹不得。我趴在地上,狼狈不堪,手腕和手背的剧痛让我浑身都在发抖。
头顶上方,传来他冰冷得如同数九寒冰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带着难以置信的惊疑和一种……更深的、令人胆寒的审视:
北镇军械案的徽记……这密信,你从何而来!
北镇军械案!
这五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书房!
我猛地抬起头,撞进他俯视下来的目光里。那双眼睛里的冰冷杀意和狎昵试探,此刻被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复杂的情绪取代——震惊、锐利、审视,还有一丝极力压制却依旧翻涌的……难以置信的灼热
他认识这个徽记!他认得这封密信指向的案子!他……他知道内情!
巨大的冲击让我忘记了手背的剧痛,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冻结成冰。父亲临刑前那双含冤莫白的眼睛,家破人亡那日冲天的火光,无数个被仇恨啃噬的日夜……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五个字和他此刻的眼神面前,轰然炸开!
你知道!我嘶声质问,声音因极度的情绪而扭曲破碎,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和绝望中的一丝疯狂,你知道北镇军械案!我父亲……我父亲是被陷害的!是不是!你告诉我!
我挣扎着想抽回手,想抓住那封密信,更想抓住眼前这个可能掌握着真相的男人!所有的伪装,所有的隐忍,在父亲冤屈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然而,踩在我手背上的那只脚,如同生根的磐石,纹丝不动。他的目光沉沉地锁着我,那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似乎在急速地权衡、判断着什么。书房里只剩下我粗重的喘息和他压抑的呼吸声,气氛紧绷到了极致,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断裂。
就在这时——
咻!
一声极其轻微、却尖锐到足以撕裂空气的破空厉啸,毫无预兆地穿透了紧闭的窗棂!
目标,直指正俯身压制着我的男人的后心!
快!快得超出了人类反应的极限!
我的大脑甚至还没来得及做出危险的判断,身体的本能却已经先一步做出了反应——那是无数次在生死边缘挣扎磨砺出的、刻入骨髓的反应!
视野里,一道乌黑的、闪烁着幽蓝毒芒的细小箭镞,如同地狱射出的索命符,撕裂了朦胧的月光,带着死亡的气息,瞬间迫近!
目标,是他毫无防备的后心!
时间被无限拉长。
我甚至能看到那淬毒箭镞上诡异的反光,闻到那刺鼻的腥甜气息!而那个前一秒还在冷酷地压制着我的男人,似乎还沉浸在那份震惊和审视之中,身体微微僵直,完全没有做出闪避的姿态!
他会死!
这个念头如同冰锥,瞬间刺穿了我所有的思维!不!不能死!他死了,父亲的冤屈,这唯一的线索,将彻底石沉大海!那些构陷者,将永远逍遥法外!
小心!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不受控制地冲出喉咙!
在声音发出的同时,我的身体已经像一张拉满的弓,爆发出超越极限的力量!被踩住的手不顾剧痛猛地发力向上顶起,借着那一点点微小的空隙,身体如同离弦之箭般向上弹起!
不是躲避!
而是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撞向他的身体侧面!
砰!
沉闷的撞击声响起。
我的肩膀重重撞在他的肋下,巨大的力量将他撞得一个趔趄,向侧面猛地踉跄了一步!那支本该穿透他心脏的毒箭,擦着他飞扬起的墨色发丝,夺地一声,深深钉入了我们身后那巨大的紫檀木书架之上!箭尾兀自剧烈地颤抖着,发出令人心悸的嗡鸣!
毒箭擦过的瞬间,我甚至能感受到那冰冷的死亡气息掠过皮肤。
然而,危机并未解除!
几乎在我撞开他的同一刹那,书房那扇坚固的雕花木门,在一声震耳欲聋的爆响中,被一股狂暴的力量从外面狠狠撞开!碎裂的木屑如同暴雨般激射!
两道鬼魅般的黑影,如同撕裂夜幕的蝙蝠,裹挟着浓烈的血腥气和刺骨的杀意,猛地扑入房中!他们手中,闪烁着寒光的利刃,一左一右,如同毒蛇的信子,精准无比地刺向刚刚稳住身形、似乎惊魂未定的男人的咽喉和心口!
太快了!配合得天衣无缝!根本不留任何喘息之机!
他完了!这个念头再次闪过我的脑海。他刚刚被我撞开,立足未稳,面对这致命的夹击,绝无生还之理!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父亲的冤屈……最后的线索……
就在那两柄利刃即将吻上他身体的前一瞬——
异变陡生!
那个前一秒还因为我的撞击而踉跄、似乎惊魂未定甚至带着几分病弱气息的男人,周身气势骤然一变!
如同沉睡的太古凶兽于瞬间睁开了猩红的双眼!
一股磅礴、凛冽、带着尸山血海般浓重血腥味的恐怖气势,如同无形的风暴,以他为中心轰然爆发!书房内所有的烛火在这一刻疯狂摇曳,光线明灭不定!
他原本略显苍白的脸上,病弱之气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睥睨天下的冷峻和冰封万里的杀意!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此刻锐利得如同出鞘的神兵,寒光四射!
面对左右夹击而来的致命杀招,他甚至没有后退半步!
只见他右手闪电般探出!五指张开,骨节分明,动作快得在空中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不是格挡,不是闪避!
而是——
咔嚓!咔嚓!
两声令人牙酸的、骨头被硬生生捏碎的脆响,几乎同时响起!清晰得刺耳!
他竟然……徒手!
在电光石火之间,精准无比地用右手五指,硬生生捏住了左边刺客刺向他咽喉的剑刃!同时,左手同样快如鬼魅,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和力量,直接抓住了右边刺客刺向他心口的匕首锋刃!
锋利的刃口瞬间割破了他的手掌,殷红的鲜血如同小溪般沿着指缝和冰冷的刃身蜿蜒流下,滴落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嗒嗒声。
然而,他的动作没有半分凝滞!
捏住剑刃的右手猛地发力一拧!只听嘎嘣一声刺耳的金属扭曲断裂声,那柄精钢打造的长剑,竟被他徒手生生拧断!
断剑的碎片还未落地,他的右腿已如钢鞭般横扫而出!裹挟着撕裂空气的厉啸,狠狠踹在左边刺客的胸膛!
嘭!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悸的骨裂声爆响!那刺客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整个人如同被狂奔的巨象撞中,口喷鲜血,身体如断线的风筝般倒飞出去,狠狠砸在远处的墙壁上!墙壁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蛛网般的裂纹瞬间蔓延开!那刺客身体软软滑落,胸口塌陷,眼看是不活了。
与此同时,他抓住右边刺客匕首的左手猛地向下一压!巨大的力量让那刺客持刀的手臂瞬间弯折成一个诡异的角度!剧痛让刺客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
他眼中寒芒爆闪,左手顺势向自己方向猛地一拉!那刺客被巨大的力量带得踉跄前扑!
空出的右手,沾满鲜血和碎铁的右手,五指成爪,如同最锋利的鹰爪,带着撕裂一切的气势,狠狠抓向刺客暴露出的咽喉!
噗嗤!
血肉被洞穿的闷响。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我瘫坐在地上,手背和手腕的剧痛早已麻木,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我的眼睛瞪得极大,瞳孔里清晰地映照着这血腥、恐怖、完全颠覆认知的一幕——
那个被我撞开一步的男人,那个我一直认为体弱多病、需要静养、甚至可能是父亲冤案幕后黑手之一的傀儡世子……
此刻,正如同浴血的魔神般矗立在书房中央。
右手,深深插入右边刺客的咽喉之中!五指穿透血肉,捏碎了喉骨!鲜血如同喷泉般从他指缝间狂涌而出,溅射在他苍白却冷酷如冰的脸上,溅落在他染血的喜服上,也……有几滴滚烫的液体,溅落在了我因极度震惊而仰起的脸颊上。
温热,腥甜。
带着死亡的气息。
刺客凸出的眼珠里还凝固着无边的恐惧和难以置信,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两下,便彻底瘫软下去,如同破败的麻袋挂在他穿透咽喉的手臂上。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手臂从刺客的咽喉中抽出。动作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从容。鲜血淋漓的五指,在朦胧的月光和摇曳的烛光下,刺目得如同地狱的图腾。
整个书房里弥漫着浓重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地上躺着两具迅速失去温度的尸体,墙壁上还嵌着一个。而他,就站在这修罗场般的中央,缓缓转过身。
脸上沾染着点点刺目的猩红,与他苍白如玉的肌肤形成惊心动魄的对比。那双刚刚还翻涌着滔天杀气的眼眸,在转向我的瞬间,如同寒潮退去,竟奇异地沉淀下来。那里面不再有之前的冰冷审视,也没有狎昵的危险,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仿佛刚刚那场血腥屠戮从未发生。
他沾满鲜血的右手随意地在刺客的衣襟上擦了擦,然后,朝着瘫坐在地、脸上还带着他温热鲜血的我,一步步走来。
沉稳的脚步声,踏在浸染了鲜血的地毯上,发出沉闷而粘腻的声响,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心脏上。
他停在我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浓重的阴影,将我完全笼罩。
然后,他蹲了下来。
视线与我齐平。
那双染血的、骨节分明的手,带着浓重的血腥气,缓缓抬起,伸向我的脸颊。
我下意识地想要后退,身体却僵硬得如同石雕,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沾着血污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诡异的温柔,轻轻抚上我的脸颊,准确地触碰到了刚才溅落的、此刻已变得温凉的几点血渍。
他的指腹温热,带着薄茧,动作极其轻柔地、一点一点地,抹去那不属于我的血迹。
目光沉沉地锁着我的眼睛,仿佛要穿透我的灵魂。
哭什么
他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激战后的微哑,却奇异地褪去了所有的冰冷和戾气,只剩下一种深沉的、近乎喟叹的……怜惜那两个字被他含在唇齿间,竟带上了几分奇异的缠绵。
我……哭了
后知后觉地,我才感受到脸颊上的湿意。不是因为恐惧,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眼前这个完全陌生、强大到恐怖、双手沾满鲜血的男人,他此刻的眼神,和他指尖那抹去血迹的动作,像一把无形的钥匙,猛地捅开了我心底某个被层层冰封、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角落。
那里面,积压了太多太久的委屈、恐惧、无助和……在绝境中看到唯一一丝渺茫希望的……无法言喻的酸楚。
眼泪,就这样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越流越凶。
他看着我汹涌而出的泪水,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翻涌、沉淀。沾着血的手指没有离开,反而顺着我泪水的痕迹,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意味,向上移动,抚过我的眼角。
然后,他做了一件让我灵魂都为之震颤的事情。
他微微倾身向前。
冰冷的、带着血腥气的薄唇,轻轻地、轻轻地,印在了我被泪水濡湿的眼尾。
一个羽毛般轻的吻。
带着血的咸腥,和一种……无法言喻的滚烫。
紧接着,我感觉到他温热的舌尖,小心翼翼地、极其轻柔地舔舐而过,卷走了我眼角那苦涩的泪珠。
这个动作,充满了原始的血腥气,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魂俱颤的、近乎亵渎的温柔和……占有欲。
别怕。他的唇离开我的眼角,低沉的声音贴着我耳畔响起,带着一种令人沉沦的魔力,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我的心脏上,这江山……
他微微一顿,染血的手指轻轻抬起我的下巴,迫使我直视他深渊般的眼眸。那里面,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野心火焰,也清晰地倒映着我此刻狼狈不堪、泪痕交错的脸。
与你,他清晰地吐出最后两个字,如同刻下烙印,我都要。
江山与你,我都要。
六个字,轻描淡写,却重逾千钧,带着不容置疑的狂妄和一种……令人窒息的宿命感。
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看着那双倒映着烛火和我身影的深眸,大脑一片空白。父亲的冤案,幼时的画像,他深藏不露的恐怖武力,徒手捏碎毒箭的狠戾,此刻唇边残留的血腥和眼尾那滚烫的触感……所有的线索碎片,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拨开迷雾,瞬间串联!
装病十年……只为复仇!
他根本不是什么病弱的傀儡!他是蛰伏在深渊的潜龙,是隐忍在暗处的复仇之刃!而北镇军械案……父亲的冤屈……他认得那徽记!他刚才的反应……他也在追查!
巨大的震惊和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如同巨浪般将我吞没。紧绷的神经骤然松懈,手腕和手背的剧痛、强行爆发后的脱力、以及这短短时间内经历的巨大情绪冲击,终于彻底击垮了我。
眼前那张染血的、带着奇异温柔的脸,开始旋转、模糊。
黑暗如同温柔的潮水,温柔而不可抗拒地涌了上来,将我最后的意识彻底吞没。
意识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沉浮,不知过了多久。身体的感知一点点回归,最先感受到的是手腕和手背传来的、一阵阵绵密而尖锐的疼痛,像是被无数细小的针反复扎刺。
还有一股浓重到无法忽视的苦涩药味,弥漫在鼻端。
我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视线由模糊渐渐清晰。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属于我栖梧院卧房的素色帐顶。窗外天色已经大亮,明晃晃的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来,在地面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我还活着。
这个认知让我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弛了一分。但紧接着,昨夜书房那血腥、恐怖、又带着诡异温柔的一幕幕,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回脑海!刺客的惨叫,骨头碎裂的脆响,喷溅的鲜血,他徒手捏碎箭镞的狠戾,捏碎刺客咽喉的冰冷……还有,他舔去我眼尾泪珠时,那滚烫而带着血腥气的触感……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我猛地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翻涌的心绪,目光下意识地扫向自己的手腕。那里已经被妥帖地包扎起来,裹着干净的细棉布,隐隐透着药草的清香。手背上被踩踏的淤青也处理过了,涂抹着一种气味清凉的药膏。
床边似乎有人。
我微微侧过头。
是他。
那个昨夜如同修罗降世的男人,此刻正坐在我床边的矮凳上。他换了一身玄色的家常锦袍,衬得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那股深入骨髓的病弱阴郁之气却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内敛的沉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微垂着眼睫,正专注地看着手里一个巴掌大的青玉小盒。
阳光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勾勒出挺直的鼻梁和微抿的薄唇。褪去了昨夜的血腥和戾气,此刻的他,安静得甚至显得有些……温润
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就被我狠狠掐灭。温润这绝对是对昨夜那个徒手捏碎刺客喉咙的男人的最大误解!
他似乎察觉到我的目光,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
那双深潭般的眸子,此刻平静无波,清晰地映出我苍白而戒备的脸。
醒了他开口,声音低沉平缓,听不出什么情绪,仿佛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血战和那些石破天惊的话语,都只是我的一场噩梦。
我抿紧唇,没有说话,只是用同样平静而带着审视的目光回视着他。所有的疑问,所有的惊惧,所有的猜测,都堵在喉咙口。
他也没有再问,仿佛昨夜那句江山与你,我都要只是随口一说。他站起身,拿着那个青玉小盒走到床边坐下,动作自然得如同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手。他言简意赅地开口,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
我犹豫了一瞬,还是缓缓地将受伤的左手从锦被下伸出。
他没有看我,目光落在我的手背上,专注而认真。修长的手指打开青玉盒盖,一股更加清冽好闻的药草气息弥漫开来。他用指尖挑起一小块半透明的、带着莹润光泽的药膏。
冰凉的触感落在淤青的手背上,带着奇异的舒缓力量,瞬间缓解了火辣辣的疼痛。他的手指动作很轻,带着一种与昨夜截然不同的、近乎小心翼翼的力道,将药膏均匀地涂抹开。指尖偶尔擦过我完好的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令人心悸的麻痒。
房间里异常安静,只有彼此清浅的呼吸声,和药膏涂抹时细微的声响。
我垂着眼,看着他那双骨节分明、曾捏碎剑刃和咽喉的手,此刻却如此轻柔地为我涂抹药膏。巨大的反差感,让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闷得透不过气。
终于,在他涂好药膏,准备盖上盒盖时,我忍不住了。声音因为一夜的脱力和情绪的紧绷而有些沙哑:
北镇军械案……我父亲的冤屈……那封密信……你……太多的问题,一时竟不知从何问起。
他盖盒盖的动作顿了一下,抬眼看向我。
那目光深邃依旧,却少了之前的冰冷审视,多了一分难以言喻的复杂。他没有直接回答,反而屈指,轻轻敲了敲手中那个温润的青玉药盒。
知道这药叫什么吗他问,声音低沉平缓。
我微微一怔,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提起这个。
他也没等我回答,目光落在那药盒上,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一件最寻常不过的事情,却字字清晰地敲打在我的心上:
军中秘药,极难炼制,祛瘀生肌有奇效。名字……他微微一顿,抬眸,目光沉沉地锁住我的眼睛,清晰地吐出三个字:
——长相守。
长相守。
这三个字,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我心底掀起滔天巨浪!这哪里是药名这分明是……分明是……
我的脸颊无法控制地开始发烫,心跳骤然失序,咚咚咚地撞击着胸腔,几乎要破膛而出。昨夜他舔去我眼泪的画面,那句江山与你,我都要的话语,此刻与这带着缠绵意味的药名混杂在一起,冲击着我摇摇欲坠的心防。
我猛地别开脸,不敢再看他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心乱如麻,所有的疑问、父亲的冤屈、对他的恐惧和那丝莫名滋生的悸动,全都搅成一团乱麻。
就在这时——
世子。门外传来心腹侍卫刻意压低、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急促的声音,有消息了。北镇那边……
北镇!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瞬间劈开了我所有的混乱思绪!我猛地转回头,目光灼灼地看向他!
他脸上的那一丝若有似无的、几乎可以称之为柔和的神情瞬间敛去,如同寒冰覆盖。深眸中锐光一闪,是猎人终于锁定猎物时的冰冷和果决。
他站起身,没有再看我,只是将那个刻着长相守名字的青玉药盒,轻轻地、不容置疑地,放在了我的枕边。
好好养伤。他留下四个字,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冽,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其他的事,自有我。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大步走向房门。玄色的衣袍在转身时划开一道凌厉的弧线,阳光落在他挺拔的背影上,仿佛镀上了一层冷硬的战甲。
房门打开又关上,隔绝了他的身影,也隔绝了门外侍卫低声禀报的后续内容。
我独自坐在床上,手背上还残留着药膏的清凉和他指尖的温度。枕边,那个小小的青玉药盒静静地躺着,散发着清冽的药香,和那三个缠绵入骨的字——长相守。
窗外,不知何时,细密的雪花开始悄然飘落。这是今冬的第一场雪,纯白的、细碎的,无声地覆盖着庭院中的枯枝和冰冷的石阶。
我怔怔地望着那片旋转飘落的雪花,指尖无意识地抚上枕边冰凉的玉盒。
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暖流,毫无预兆地从心底最深处,悄然涌了上来。
房门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也隔绝了那即将展开的、可能关乎父亲沉冤的对话。室内只剩下浓重的药味和我自己紊乱的心跳声。枕边那个小小的青玉药盒,长相守三个字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烫得我指尖蜷缩。
他留下的话,如同烙印——其他的事,自有我。
是承诺是宣告还是一种更深层次的掌控
纷乱的思绪如同窗外悄然飘落的初雪,纷纷扬扬,落不到实处。手腕和手背的疼痛在药膏的作用下舒缓了许多,但昨夜那惊心动魄的血腥、他指尖的冰冷与唇瓣的滚烫、还有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中燃烧的野心……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我紧紧缠绕。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侍女轻手轻脚地进来伺候洗漱、换药、送膳,个个屏息凝神,眼神躲闪,显然昨夜静思斋的动静和府中迅速被清理干净的痕迹,足以让她们噤若寒蝉。她们的态度更加印证了那个男人的深不可测——他在这座府邸,乃至更广阔的天地间,早已布下了一张无形的巨网。
我强迫自己进食,强迫自己恢复体力。无论他是敌是友,无论那长相守是真情还是假意,父亲的冤案是我活下去的唯一执念。我必须清醒。
午后,雪下得愈发大了些,鹅毛般的雪片簌簌落下,将庭院妆点得一片素白。
门轴再次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他回来了。
依旧是一身玄色锦袍,肩头落着几片未化的雪花,带来一丝室外的寒气。他的脸色在雪光的映衬下显得愈发苍白,但眉宇间那股沉凝如山的气势却丝毫未减,甚至比昨夜更多了几分深沉的肃杀。
他没有立刻走向我,而是站在门口,目光沉沉地扫过室内,最后落在我身上。那眼神锐利依旧,却少了之前的冰冷审视,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或者说是某种沉重
感觉如何他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尚可。我平静地回答,目光迎向他,没有退缩,北镇……有消息了
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缓步走到窗边的软榻旁坐下,离我的床榻不远不近。窗外是纷飞的大雪,室内是暖炉散发的融融热气,气氛却凝滞得如同冰封。
他从袖中取出一件东西,不是纸卷,而是一块巴掌大小、边缘不甚规则的深色布片,像是从什么衣物上撕扯下来的。布片上,沾染着大片已经干涸发黑的血迹,触目惊心。
我的心猛地一沉。
他将布片摊开在榻上的小几上,指向血迹中央——那里,用某种尖锐之物,极其潦草、甚至有些扭曲地,刻划着一个熟悉的图案!那线条,那独特的结构……赫然与我昨夜丢失的那封密信上的徽记,一模一样!只是这徽记被刻在血污之中,更添了几分惨烈和悲壮。
我们在北镇外围一个废弃的驿站地窖里找到的。他的声音平静得近乎冷酷,却字字砸在我心上,人……已经没了。发现时,只剩这个。致命伤在背后,一击毙命,手法干净利落,是高手所为。现场有打斗痕迹,但被刻意清理过,指向性线索……断了。
没了……我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唯一的希望,唯一的证人,就这样……没了像一缕青烟,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这片浸满绝望和控诉的血布
巨大的失落和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我,比昨夜被他踩住手背时更甚。仿佛好不容易抓住的一根救命稻草,在即将触及彼岸时,被无情地斩断。
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视线迅速模糊。我死死咬住下唇,不让那懦弱的哽咽溢出喉咙。不能哭!在敌人面前示弱,是最愚蠢的行为!即使……即使他昨夜舔去了我的眼泪,即使他此刻似乎站在我这边。
然而,预想中的嘲讽或冷漠并未到来。
他似乎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微不可闻,却像一片羽毛,轻轻拂过我紧绷的神经。
线索没断。他再次开口,声音依旧低沉,却带上了一种令人心安的笃定。他的手指,点向那块血布边缘一处不起眼的角落。
我强忍着泪意,凝神看去。
在深色布料和暗红血污的交界处,极其细微地,似乎有几点更深的、近乎黑色的污渍。不仔细看,几乎以为是布料本身的纹理或溅落的泥点。
墨渍。他沉声道,指尖在那几点污渍上虚点,而且是官制上等松烟墨。这种墨,气味独特,质地细腻,非寻常人可用。更重要的是……
他抬起眼,目光如炬,穿透我眼中的水雾,直抵灵魂深处:
这几点墨渍的形状,像是被什么东西仓促间蹭上去的。其中一点边缘,有半个极其模糊、几乎被血污盖住的……指印轮廓。
指印!
我瞬间屏住了呼吸,心脏狂跳起来!
能……能查到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需要时间,但并非无迹可寻。他收回了手,身体微微后靠,倚在软榻的引枕上,闭上眼,眉宇间那丝疲惫似乎更明显了些。窗外的雪光映着他苍白的脸,下颌线绷得紧紧的。
官制松烟墨,流向皆有严格记录。能在那种地方留下这种墨渍的人……范围不会太大。顺着墨的线索,加上指印的比对……他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经足够清晰。
峰回路转!
刚刚跌入谷底的心,又被猛地提了起来!虽然艰难,虽然渺茫,但希望的火苗并未完全熄灭!他……他真的在追查!而且,他拥有我所不具备的力量和手段!
我看着软榻上闭目养神的男人。褪去了昨夜修罗般的煞气,也收敛了方才分析线索时的锐利锋芒,此刻的他,在雪光的映衬下,竟显出几分难得的脆弱。那浓密的眼睫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浅浅的阴影,紧抿的薄唇毫无血色。
昨夜他为我挡开毒箭,徒手捏碎剑刃和刺客的咽喉……那爆发需要怎样的代价他这病弱的伪装,又耗费了他多少心力十年蛰伏,步步为营,他背负的,恐怕比我看到的、想象的,还要沉重得多。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我心底翻涌,混杂着感激、震撼、警惕,还有一丝……连我自己都不愿深究的、细微的心疼。
就在这时,他放在小几上的手,指尖几不可察地微微蜷缩了一下。那修长的手指,昨夜捏碎剑刃和喉骨时稳如磐石,此刻却似乎有些细微的颤抖是疲惫还是……旧伤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左手的袖口处。昨夜他徒手抓住匕首锋刃,鲜血淋漓……现在如何了
你的手……我迟疑着开口,声音很轻。
他倏地睁开眼。
那双深潭般的眸子瞬间恢复了清明,锐利如初,直直地看向我,带着一丝被打扰的审视和……意外
无碍。他迅速移开视线,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细微颤抖只是我的错觉。他拢了拢袖口,将那只手完全遮掩住。
气氛再次陷入沉默,比之前更加微妙。
雪落无声,时间仿佛被拉长。
天色渐渐暗沉下来,暮色四合。侍女悄无声息地进来掌灯,又无声地退下。暖黄的光晕驱散了室内的昏暗,也柔和了某些过于锋利的线条。
晚膳是清淡的药膳粥和小菜,他依旧坐在软榻上,由心腹侍卫端进来,沉默地用着。我靠在床头,小口地喝着粥,心思却全然不在食物上。
用过晚膳,侍女收拾干净退下。室内再次只剩下我们两人。
他依旧坐在软榻上,没有离开的意思,也没有开口。只是拿起案几上一卷书册,就着烛光翻阅起来。侧影在灯下显得沉静而专注,仿佛昨夜的血雨腥风和今日的沉重线索都未曾发生过。
我看着他,心头千回百转。父亲的冤屈,北镇的惨案,那枚指向不明的指印,他深藏的秘密和力量,还有枕边那个名为长相守的药盒……无数个念头在脑海中盘旋。
倦意伴随着药力,渐渐袭来。手腕和手背的疼痛变得迟钝,紧绷了一天的神经在温暖的室内和规律的翻书声中,终于有了一丝松懈。
眼皮越来越沉,意识开始模糊。
不知过了多久,半梦半醒间,似乎听到书册合拢的轻响。
沉稳的脚步声靠近床边。
我努力想睁开眼,却只勉强掀开一条缝隙。
朦胧的视线里,他高大的身影立在床边,挡住了大半烛光。他微微俯身,似乎在看着我。那目光沉沉的,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不再是审视,也不是冰冷的算计,更像是在……确认着什么
接着,他做了一个让我瞬间惊醒的动作。
他掀开了我床榻外侧的锦被!
你做什么!我猛地睁大眼睛,睡意全无,身体下意识地向床里侧缩去,声音带着惊惶和戒备。
他动作一顿,抬眼看我,深眸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被一种近乎刻板的平静取代。
静思斋昨夜遇袭,虽已清理,但难保没有漏网之鱼或新的试探。栖梧院守卫虽严,但……他顿了顿,语气平淡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个再正常不过的事实,刺客能潜入一次,就能潜入第二次。在你伤愈之前,这里,是最安全的。
他的目光扫过我裹着细布的手腕和淤青未消的手背。
我睡外间软榻。他补充道,语气不容置疑,若有不测,近身可护你周全。
睡……睡在这里!
我的脸颊瞬间滚烫,心跳如擂鼓!同处一室!即使他睡在软榻上,这也是……这于礼不合!虽然我们是名义上的夫妻,但大婚之夜便已划清界限,形同陌路!
不……不必!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变调,我……我可以让侍女……
她们他唇角勾起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昨夜若有她们在,你已死过两次。
一句话,将我所有拒绝的言辞都堵了回去。昨夜书房那电光火石间的致命毒箭,那破门而入的凶狠刺客……若非他……若非我自己那不顾一切的撞击……后果不堪设想。那些训练有素的侍女,在真正的杀机面前,确实如同纸糊。
我哑口无言,脸颊烧得厉害,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动作自然地脱下外袍,搭在软榻旁的屏风上,然后……真的掀开锦被,在我床榻的外侧,和衣躺了下来!
高大的身躯瞬间占据了床榻外侧不小的空间,一股强烈的、混合着冷冽松香和淡淡血腥药味的男性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将我笼罩。床榻的空间仿佛骤然缩小,空气都变得稀薄而滚烫。
我僵直着身体,紧紧贴着冰冷的里侧床板,大气都不敢出,仿佛身边躺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随时可能暴起噬人的猛兽。
烛火摇曳,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他闭着眼,呼吸平稳悠长,似乎真的准备入睡。
可我如何能睡
全身的感官都因他的存在而无限放大。他每一次细微的翻身,衣料摩擦的窸窣声,甚至那沉稳的呼吸声,都像被放大了无数倍,清晰地敲打在我的耳膜和紧绷的神经上。
时间在极度的煎熬中缓慢爬行。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我以为他早已睡熟,紧绷的身体因极度的疲惫而开始有些松懈时……
一声极轻、极压抑的闷哼,突然从他喉间溢出!
很轻,像是不小心咬到了舌头。
但在这落针可闻的寂静里,却清晰得如同惊雷!
我的神经瞬间再次绷紧!几乎是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侧过头,借着微弱的光线看向他。
他依旧闭着眼,侧躺着,面向我这边。但借着窗外雪地反射进来的微光,我清晰地看到,他苍白的额角,不知何时竟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那浓密的睫毛在紧闭的眼睑下微微颤动着,眉心紧蹙,似乎在极力忍耐着什么痛苦。他放在身侧、靠近我这一边的手,那只昨夜徒手抓住匕首、捏碎刺客咽喉的左手,此刻正无意识地紧攥着身下的锦褥,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之色!
他在忍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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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昨夜强行爆发旧伤复发还是那匕首上的毒并未清除干净或者……是更早的、那病弱伪装下真实存在的沉疴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闷闷地疼。昨夜他浴血如修罗的身影,与此刻在黑暗中无声忍受痛楚的侧影,在我脑海中反复交错。
他不是神。他也是血肉之躯。会流血,会受伤,也会痛。
这个认知,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冲淡了之前的恐惧和戒备,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悸动和……心疼
鬼使神差地,我的指尖动了动,仿佛有自己的意识般,极其缓慢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朝着他那只紧攥着锦褥、青筋毕露的手,轻轻探了过去……
就在我的指尖即将触碰到他冰冷的手背肌肤时——
别动。
他低沉沙哑的声音蓦然响起,在寂静的夜里如同惊雷!
我吓得猛地缩回手,心脏几乎跳出喉咙!
他依旧闭着眼,仿佛刚才那两个字只是梦呓。但紧蹙的眉头似乎松开了一点点,紧攥的手指也微微放松了些许。呼吸依旧平稳,仿佛刚才那声压抑的闷哼和此刻的警告,都未曾发生过。
我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脸颊烫得能煎鸡蛋。黑暗中,只能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和他渐渐恢复平稳的呼吸声。
他……他到底醒着还是睡着
刚才……他知道
一股难以言喻的羞窘和懊恼席卷了我。我猛地转过身,背对着他,将滚烫的脸深深埋进柔软的锦枕里,再也不敢看他一眼。
枕边,那小小的青玉药盒散发着清冽的、名为长相守的幽香,丝丝缕缕,萦绕鼻端,仿佛带着某种无声的蛊惑。
窗外的雪,下得更大了。纯白的雪花无声地覆盖着整个世界,也悄然覆盖着这方寸床榻之间,某种正在悄然崩塌又悄然重建的藩篱。
翌日清晨。
我是被窗外雪后初晴的明亮光线唤醒的。
意识回笼的瞬间,昨夜那令人窒息的同榻记忆便清晰地涌上心头,脸颊不受控制地又开始发烫。我几乎是屏着呼吸,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身侧,空空如也。
锦被被整齐地叠放在床榻外侧,仿佛昨夜从未有人躺过。只有枕畔残留的一丝极淡的、属于他的冷冽松香气息,无声地证明着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同榻并非梦境。
我松了口气,心底却又莫名地划过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失落。
侍女进来伺候,神色比昨日更加恭谨,眼神中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了然,动作也更加轻悄。她们麻利地为我洗漱、换药。手腕的肿痛消了大半,手背的淤青也淡了许多,长相守的药效果然非凡。
用早膳时,昨夜侍立在门外的那个心腹侍卫再次出现,恭敬地呈上一个密封的蜡丸。
世子吩咐交给夫人的。侍卫低声道,垂着眼,不敢看我。
我心头一跳,接过那枚尚带着一丝凉意的蜡丸。捏碎蜡封,里面是一张卷得极细的纸条。
展开,上面只有一行凌厉瘦劲、力透纸背的字迹,正是他的笔锋:
墨源已锁定,指印有眉目。静候,勿妄动。阅后即焚。
墨源锁定!指印有眉目!
短短八个字,却如同投入干柴的烈火,瞬间点燃了我心中几乎熄灭的希望!他真的在行动!而且效率惊人!
一股热流猛地冲上眼眶。我死死攥紧纸条,指尖用力到发白,才勉强压下那股汹涌的酸楚和激动。父亲……沉冤昭雪,真的有希望了!
按照他的吩咐,我将纸条凑近烛火。火苗贪婪地舔舐上纸张的边缘,迅速蔓延,将那承载着希望的字迹化为灰烬,只留下一缕青烟和掌心一点灼热的温度。
世子……人呢我平复了一下呼吸,状似随意地问旁边的侍女。
回夫人,侍女恭敬地答道,世子天未亮便出府了,像是去了……刑部衙门。
刑部!
这两个字让我心头又是一凛。北镇军械案当年就是由刑部主审,父亲最终也是由刑部定罪……他直接去了刑部是去调阅卷宗还是……已然锁定了目标,要去正面交锋
巨大的担忧瞬间取代了刚才的激动。刑部水深,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他虽手段狠戾,势力深藏,但如此直接地介入,风险何其之大万一打草惊蛇,万一……
夫人侍女见我脸色变幻,轻声唤道,可是早膳不合胃口
没有。我猛地回过神,压下翻腾的心绪,强迫自己拿起银箸。不能慌,不能乱。他说静候,勿妄动。此刻我能做的,就是相信他,保护好自己,不成为他的拖累。
一整天,我都待在栖梧院内。表面上看书、赏雪,内心却如同被放在油锅里煎熬,每一刻都无比漫长。刑部那边会是什么情形他会遇到什么那墨源和指印,到底指向了谁
直到暮色再次降临,华灯初上。
他终于回来了。
脚步比昨日更加沉重,踏入栖梧院时,带进一股深冬夜寒的凛冽气息。玄色的锦袍下摆沾着些许未化的雪泥,眉宇间是浓得化不开的倦色,但那双眼眸深处,却燃烧着一种比昨夜更加炽烈、更加冰冷的火焰——那是猎人终于将猎物逼入绝境时,混合着兴奋与残酷的光芒。
他没有走向软榻,而是径直走到我的床边。
我放下手中的书卷,心脏不由自主地悬起,紧张地看着他。
他从怀中取出一物,不是血布,也不是纸条。
而是一枚小小的、只有指甲盖大小的铜质令牌。令牌边缘磨损严重,显然是有些年头了,上面刻着一个模糊的、鹰隼形状的徽记,样式古朴,却透着一股森然的戾气。
认得吗他将令牌递到我面前,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激战后的余韵。
我接过令牌,入手冰冷沉重。仔细辨认那模糊的鹰隼徽记,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涌上心头。记忆深处某个模糊的角落被触动……父亲书房里……似乎……似乎有一枚类似的令牌是某个早已没落的勋贵家族还是……
这是……我疑惑地抬头看他。
护国公府。他清晰地吐出四个字,深眸中寒光凛冽,前朝旧勋,开国功勋,三十年前因卷入谋逆大案,满门抄斩,爵位废除,彻底烟消云散。
护国公府!我心头剧震!一个早已消失在历史尘埃里的名字!怎么会……和北镇军械案扯上关系
那墨,他继续道,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正是当年御赐给护国公府的贡品松烟墨,配方独特,存量极少。当年抄家,库中墨品理应尽数封存或销毁。而那个指印……他顿了顿,目光如利刃般刺向我,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锐利,虽然模糊,但经过比对,其大小、特征,与一个人高度吻合。
谁!我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他薄唇微启,清晰地吐出三个字,如同三颗冰锥,狠狠钉入这看似平静的京城夜幕之下:
户部侍郎,赵秉谦。
赵秉谦!
当朝户部侍郎!一个在朝堂上素以清流自居、颇有贤名的官员!竟然是……他!那模糊的指印,那早已绝迹的护国公府贡墨……指向了他!
巨大的荒谬感和刺骨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户部……当年北镇军械的采买、拨付,正是由户部经手!父亲作为北镇督军,最终却背负了贪墨军资、以次充好的罪名……
难道……难道构陷父亲的幕后黑手,竟然是他!一个表面上与世无争的户部侍郎而他……竟然与前朝覆灭的护国公府有牵连!
这潭水,比我想象的,还要深!还要浑!还要凶险万分!
证据……我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在问,足够吗
他看着我震惊而苍白的脸,深眸中翻涌着复杂的光芒。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缓缓抬起手,那骨节分明、曾捏碎喉骨也为我涂抹药膏的手指,轻轻拂开我额前因激动而滑落的一缕碎发。指尖带着夜风的凉意,动作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狐狸尾巴,已经露出来了。他的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自信,接下来……
窗外,寒风呼啸,卷起地上的积雪,发出呜呜的声响,如同鬼哭。
他微微俯身,凑近我的耳边,灼热的气息拂过我的耳廓,带着一丝冰冷的杀意和一种令人心颤的笃定,清晰地吐出最后几个字:
……该收网了。
风雪夜,暗流汹涌,一场酝酿了十年、甚至更久的复仇与清算,终于掀开了最后的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