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偷钱的饼干盒 > 第一章

奶奶那个装钱的铁皮盒子,对我而言,简直比任何童话里的百宝箱还要神奇。它就搁在堂屋那张笨重八仙桌靠墙的角落里,上面压着几本厚厚的、纸页都发黄卷了边的老黄历。盒子原本该是鲜亮的颜色,如今被岁月和无数次的抚摸磨得黯淡了,只在边角倔强地残留着几点模糊的红漆。盒盖上印着些胖娃娃抱鲤鱼的年画图案,也早已模糊不清,只留下些喜庆的轮廓。每次打开它,那声沉闷又带着点锈涩的咔嗒轻响,总能让我的心也跟着轻轻一跳。
那盒子里的味道,是我童年嗅觉记忆里最独特的一缕。它像什么呢像是冬天里晒得蓬松滚烫、吸饱了阳光的大棉被,暖暖的,带着太阳烘烤过的干爽气味;又混着一股甜丝丝、有点油润的点心渣子的香,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铁锈味儿和木头老家具的陈年气息。几种味道奇异地糅合在一起,钻进鼻子里,有种莫名的安心感。我知道,只要把手探进去,在那叠旧报纸裁成的整齐小方块里摸索一阵,准能触到一张或者两张温热的毛票——奶奶粗糙的手指焐热的五毛钱。
奶奶!我的声音脆生生地,像颗刚咬开的青枣,能轻易穿透午后堂屋里慵懒浮动的微尘。我趴在八仙桌冰凉的边沿,下巴搁在手背上,眼巴巴地瞅着那个角落里的铁皮盒子,像只等着投喂的小雀儿,小卖铺新进了玻璃纸包的酸梅粉,画片儿可好看了!
奶奶正坐在灶膛前的小板凳上,佝偻着身子,手里捏着一把晒干的豆角杆,慢悠悠地塞进红彤彤的灶眼里。火舌温柔地舔着黝黑的锅底,锅里炖着的东西咕嘟咕嘟低语,水汽顶得木锅盖轻轻颤动,溢出一股浓郁的、勾魂摄魄的肉香。那香气霸道地弥漫了整个灶间,钻进我的鼻子,挠得心痒痒。
又馋嘴!奶奶头也没回,声音带着灶火熏染出的暖意,有些含混。灶膛的火光跳跃着,映亮了她沟壑纵横的侧脸和花白鬓角沁出的细小汗珠。她慢腾腾地起身,扶着被烟火熏得发黑的灶台边缘,才稳住有些摇晃的身子。那双穿着老式盘扣布鞋的小脚挪动起来显得格外滞重,像拖着无形的重物。她走到八仙桌旁,撩起深蓝色土布围裙的一角,仔细擦了擦手,这才拿起那个铁皮盒子。
咔嗒。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奶奶布满老茧和细小裂口的手指在那叠用旧报纸裁得方方正正的钱夹里摸索着,动作熟稔而缓慢。她抽出一张五毛的绿色票子,又顿了顿,竟从那叠纸块的最底下,小心地捻出一张更挺括、颜色也更鲜亮的票子——是两块钱!
喏,她把钱塞进我汗津津的小手里,手指带着灶火边的暖意,五毛买零嘴儿。这两块,去村口刘家铺子,打一斤散酱油回来,晚上烧肉要用。剩下的……自己买点喜欢的小玩意儿,别乱花。她的目光落在我脸上,浑浊的眼睛里有种洞悉一切的了然,嘴角抿着一点几乎看不见的、纵容的笑意。我攥着那带着奶奶体温的钱,那点小心思仿佛被她温和的目光轻轻戳破了,脸有点热,用力点了点头,像只得了赦令的兔子,转身就蹿出了堂屋的门槛。
夏日的村庄,午后总是寂静慵懒的。阳光白花花地泼洒下来,烫着土路,空气里蒸腾着泥土和青草被晒熟的气息,黏糊糊地裹着人。蝉在路旁高大的杨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一声叠着一声,不知疲倦。我捏着那两张宝贵的票子,脚下踢着一颗小石子,心不在焉地朝村口小卖铺方向磨蹭。两块钱!这简直是笔巨款!玻璃纸包的酸梅粉只要一毛,花花绿绿的画片儿五分一包,剩下的钱……我的小脑瓜飞快地转着,舌尖仿佛已经尝到了水果硬糖的甜,摸到了新弹珠冰凉的圆润。脚步不由自主地轻快起来。
快到小卖铺那熟悉的、飘散着糖果和煤油混合气味的小门脸时,隔壁王家的院门吱呀一声开了。王奶奶端着一盆水出来,哗啦一声泼在门口的泥地上,溅起一小片湿漉漉的尘土。她看见我,笑着招呼:哟,小满,又帮奶奶跑腿儿啊
嗯!打酱油!我扬了扬手里的空瓶子,声音脆亮。
真懂事!王奶奶夸着,脸上却掠过一丝忧虑,她朝我家方向努了努嘴,你奶奶那腿脚,这两天看着更不利索了,阴天下雨前疼得直抽冷气吧唉,人老了,这老寒腿可遭罪了……
她后面还絮絮叨叨说了些什么,关于膏药、关于镇上卫生所、关于老毛病难治,我都没太听清。只有腿脚不利索、老寒腿、遭罪这几个词,像烧红的铁钎子,猛地扎进我的耳朵里,烫得心一缩。
奶奶的腿……我脑子里立刻浮现出昨夜的场景:外面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我半夜被尿憋醒,迷迷糊糊爬起来。昏黄的煤油灯光从虚掩的房门缝里透出来,在地上投下一道摇曳的光带。我揉着眼睛蹭过去,看见奶奶还没睡。她独自坐在堂屋那把吱呀作响的旧竹椅上,身子微微佝偻着,布满青筋和老茧的手,正一下一下,极其缓慢地揉捏着自己的膝盖。昏黄的灯光下,她紧锁着眉头,嘴唇抿成一条向下弯曲的、隐忍的线。偶尔,一丝极轻极轻的、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吸气声,会飘进我的耳朵。那声音细弱,却像冰冷的针,瞬间刺破了我朦胧的睡意,让我僵在门口,一动也不敢动。
当时屋里很静,只有窗外雨滴敲打瓦片的单调声响,和奶奶压抑着的、沉重的呼吸。那无声的痛楚,比任何哭喊都更清晰地刻在了我心上。
王奶奶的话,像一把钥匙,咔哒一声打开了记忆的闸门。昨夜昏黄灯光下奶奶揉腿时那紧锁的眉头和压抑的抽气声,猛地冲撞着我的胸口,撞得那里又闷又疼。捏着钱的手心瞬间变得汗津津、滑腻腻的。小卖铺门口飘来的糖果甜香,此刻闻着竟有些腻人,甚至带着点让人心慌的虚假。
我攥紧了手里的酱油瓶和那两张票子,猛地一转身,不再朝着小卖铺,而是朝着村子另一头跑去。脚步踩在滚烫的土路上,咚咚作响,像是在擂鼓。一口气跑到村尾张爷爷的小杂货铺门口,我才撑着膝盖,大口喘气。
张爷爷的铺子又小又暗,货架上积着薄灰,但东西很杂。我踮着脚,目光急切地在那些落满灰尘的瓶瓶罐罐和杂货间搜寻。终于,在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玻璃柜台下面,我看到了它们——几盒药膏。纸盒都有些旧了,边角磨损卷起。最便宜的那盒,标着几个模糊的红字:虎骨追风膏,标价一块八。
一块八!我盯着那个数字,心怦怦直跳。口袋里是奶奶给的两块钱,买酱油需要……酱油多少钱一斤来着我脑子里乱糟糟的,只记得打一斤酱油好像要一块多那剩下的钱……无论如何也不够买这盒膏药了!一股巨大的失望像冰水一样浇下来。我盯着那盒小小的、寄托了我全部希望的膏药,它静静地躺在柜台角落的阴影里,离我那么近,又那么远。鼻子猛地一酸,眼前柜台玻璃上积攒的灰尘颗粒模糊成一片灰蒙蒙的水雾。
我垂头丧气地转身离开张爷爷的小铺,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个空酱油瓶。阳光依旧白得晃眼,蝉鸣声却像无数根尖细的针,扎得我耳朵疼。打酱油剩下的钱买糖这些念头此刻显得那么轻飘,那么没意思。奶奶揉腿时那痛苦的表情,像烙铁一样烫在我的脑海里。
不知不觉,我的脚步又把我带回了自家院门口。隔着低矮的土墙,看见奶奶正佝偻着背,在院子里那棵老枣树下的小菜畦边忙活。她手里拎着个小木桶,桶沿搭着个破旧的葫芦瓢。她费力地弯下腰,用瓢从桶里舀起水,再颤巍巍地直起身,手臂微微发抖,把水小心地浇在一排刚冒出嫩芽的小青菜上。每浇完一瓢,她都不得不停下来,一只手扶着后腰,另一只手撑着膝盖,急促地喘几口气。那腰弯得那么深,起身时那么艰难,仿佛背上压着看不见的磨盘。
我就那么呆呆地站在院墙外,望着奶奶缓慢而吃力的动作,望着她花白头发被汗水濡湿贴在额角。院子里的阳光似乎特别毒辣,晒得她单薄的旧布衫后背深了一片汗渍。那块汗渍的形状,和她夜里揉捏的膝盖位置重叠在一起,灼烧着我的眼睛。一种说不出的难过和急切,像藤蔓一样紧紧缠住了我的心。一个念头,一个带着巨大诱惑和恐慌的念头,不受控制地、顽固地从心底最深处冒了出来,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无法抗拒。
堂屋里静悄悄的,只有老式座钟钟摆在玻璃罩子里嘀嗒、嘀嗒地走着,声音在空旷的屋里显得格外响亮、沉重。奶奶还在院子里侍弄她的小菜苗,隔着窗户,能隐约听见葫芦瓢磕碰木桶边缘的轻微声响。
我的目光,像被磁石牢牢吸住,钉在了八仙桌角落那个暗红色的铁皮饼干盒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撞得肋骨生疼,耳朵里全是自己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和血液奔流的轰鸣。手心瞬间变得又冷又黏,全是冷汗。我蹑手蹑脚地蹭到桌边,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软绵绵的使不上力。眼睛死死盯着那盒子,仿佛它下一刻就会自己跳起来咬人。
我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刚触碰到那冰凉的铁皮盖子,又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了回来。不行!奶奶知道了会多伤心这个念头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我。可院子里又传来奶奶一声模糊的、似乎带着痛楚的叹息,像针尖刺破了我的犹豫。那盒躺在张爷爷柜台角落里的虎骨追风膏,又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一股蛮横的勇气猛地顶了上来。我咬紧牙关,再次伸出手,这次又快又轻,像做贼一样掀开了盒盖。
咔嗒。
那熟悉的声音此刻却尖锐得如同惊雷,炸得我头皮发麻。一股熟悉的、混合着阳光棉被和点心渣子的温暖气息扑面而来,却丝毫没能安抚我狂跳的心。我屏住呼吸,手指哆嗦着拨开上面几张零散的毛票,急切地探向盒子深处——那里,压着好几张叠放整齐的大票子!大多是绿色的两元,还有一张醒目的、颜色更深的十元!它们被奶奶用旧报纸仔细地包裹着,像藏着最珍贵的秘密。
我的手指在那叠钱上悬停着,指尖冰凉。拿一张十块的太多了,太显眼了!拿一张两块的加上奶奶给的两块,好像……好像还是差一点我脑子里飞快地、混乱地计算着酱油和膏药的价钱,汗珠顺着额角滑下来,痒痒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张崭新挺括的二十元纸币上。它就压在那叠绿色两元票的下面,露出崭新的一角,深棕的颜色在昏暗中显得格外厚重、诱人,也格外刺眼。二十块!这绝对够了!买完膏药还能剩下好多……这个念头像魔鬼的低语。
院子里奶奶的脚步声似乎近了!我吓得魂飞魄散,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再也顾不上多想,手指凭着本能猛地往下一抠,指尖触到了那张厚实的纸币,一把将它抽了出来!崭新的纸币边缘像刀片一样,在我汗湿的手指上留下一点微弱的割裂感。我迅速把纸币胡乱塞进裤子口袋最深处,像塞进一块烧红的炭火,烫得我大腿肌肉都在抽搐。然后,我以从未有过的慌乱速度,把盒子里翻乱的钱和纸块草草拢了拢,也顾不上是否整齐,颤抖着手把盒盖啪地一声用力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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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子合拢的闷响在寂静的堂屋里回荡,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我僵在原地,大气不敢出,竖着耳朵捕捉院子里的动静。奶奶的脚步声似乎又远去了。我猛地转身,像被无形的鞭子抽打一样,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堂屋后门,一头扎进后院那片半人高的、疯长的杂草丛里。
浓密的草叶带着夏日灼热的气息和粗糙的触感,瞬间将我吞没。我蜷缩在草丛深处,背靠着晒得发烫的土墙,膝盖紧紧顶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像小溪一样从额头上淌下来,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疼。我死死攥着口袋里那张崭新的二十元纸币,崭新的纸角硌着掌心,像烙铁一样滚烫。巨大的恐惧和羞耻感像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我,几乎要将我淹没。我甚至不敢低头去看,仿佛只要看一眼,那张钱就会发出刺眼的光,把我的罪行照得无所遁形。草叶间的飞虫嗡嗡地绕着我的脸盘旋,阳光穿过草叶缝隙,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光斑,一切都变得扭曲而不真实。我像个被世界抛弃的罪人,把自己深埋在闷热腥气的草丛里,只听见自己心脏在耳边疯狂擂鼓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心跳稍稍平复,手脚不再抖得那么厉害,我才像个偷油的老鼠,悄悄探出头,警觉地四下张望。后院静悄悄的,只有蝉鸣。我猫着腰,贴着墙根,飞快地溜出了家门。这一次,脚步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沉重和急切,径直朝着村尾张爷爷的杂货铺奔去。风呼呼地刮过耳边,却吹不散脸上火烧火燎的羞愧和口袋里那张纸币带来的灼痛。
张爷爷!我冲进昏暗的小铺,声音因为奔跑和紧张而带着喘,像破旧的风箱。
柜台后面戴着老花镜的张爷爷慢悠悠地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眯着看我:是小满啊跑这么急做啥
我顾不上回答,目光急切地扫向那个玻璃柜台角落。那盒虎骨追风膏还在!它像一个救赎的信号。我指着它,语速快得像炒豆子:张爷爷,我要那个!虎骨追风膏!还有……我猛地想起酱油的任务,赶紧补充,声音小了下去,再打一斤酱油。
张爷爷慢腾腾地起身,拉开玻璃柜门,取出那盒小小的药膏,放在油腻的柜台上,又转身去拿酱油瓶和漏斗。膏药一块八,酱油一块二一斤。一共三块。他慢条斯理地算着,浑浊的眼睛透过镜片看着我。
三块!我心头一紧。口袋里除了那张烫手的二十块,只有奶奶给的两块钱。我摸出那两块钱递过去,手指头都在抖:张爷爷……我……我只有两块……
张爷爷眉头皱了起来,看看那两块钱,又看看我涨红的脸,再看看柜台上那盒膏药,似乎明白了什么。他叹了口气,没多问,只是把那盒膏药往我面前推了推:唉,拿去吧。剩下的……下次让你奶奶补上就行。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宽容。
谢谢张爷爷!我如蒙大赦,一把抓起那盒小小的膏药和打满酱油的瓶子,像捧着稀世珍宝,又像抱着滚烫的山芋,转身就跑出了铺子。直到跑出很远,拐进一条僻静的小巷,我才敢停下来,背靠着粗糙冰冷的土墙,大口喘气。手里那盒硬硬的药膏盒子,硌着我的掌心,带来一丝奇异的、冰凉的踏实感。我低头看着它,纸盒上印着的黑色老虎图案威风凛凛,下面几个红色大字虎骨追风膏。就是它了!奶奶贴了这个,腿就不会疼了!这个念头像一束光,暂时驱散了心底浓重的阴霾。我小心翼翼地把膏药盒子塞进裤兜最深处,又把那瓶沉甸甸的酱油紧紧抱在怀里,仿佛那是我的盾牌。做完这一切,我才深吸一口气,挺了挺胸脯,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些,朝着家的方向走去。每一步,都踩在滚烫的、带着负罪感的钢丝上。
夕阳像个巨大的咸蛋黄,沉甸甸地挂在村西头光秃秃的树杈上,把天空染成一片暖融融的橘红。我抱着那瓶沉甸甸的酱油,一步一步蹭回家,心口像揣了只不安分的小兔子,蹦跶得厉害。裤兜深处那盒小小的膏药,硬硬的棱角抵着大腿,像块滚烫的烙铁,时刻提醒着我刚才做过的事。
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奶奶正坐在堂屋门口的小竹椅上剥毛豆。晚风吹拂着她花白的鬓发,夕阳的余晖给她佝偻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听见动静,她抬起头,脸上带着惯常的温和笑意:回来啦酱油打着了
打……打着了。我的声音干巴巴的,像晒裂的豆荚,眼神躲闪着不敢看她,径直走到八仙桌旁,把酱油瓶放上去。塑料瓶底碰到木头桌面,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钱够不奶奶随意地问了一句,手里剥豆子的动作没停,青绿的豆荚在她粗糙的指间发出轻微的脆响。
够……够了。我含糊地应着,手心又开始冒汗。那个铁皮饼干盒就在桌子角落,像一个沉默的、洞悉一切的证人。我几乎是下意识地,用眼角余光飞快地瞥了它一眼。盒子好好地盖着,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但我知道,里面少了一张崭新的二十元。那缺失的重量,沉沉地压在我的心上。
奶奶哦了一声,没再追问。她放下手里的毛豆,扶着竹椅的扶手,有些艰难地站起身,慢腾腾地走到灶台边开始张罗晚饭。我僵在原地,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裤兜里的膏药盒子像一块烧红的炭,灼烧着我的皮肤,也灼烧着我的良心。一个声音在疯狂叫嚣:拿出来!快拿出来给奶奶!告诉她你是为了她!可另一个声音却怯懦地退缩:她要是问钱哪来的怎么办她会不会生气会不会再也不相信我了两种念头在我小小的身体里激烈地撕扯、打架。
晚饭吃得味同嚼蜡。昏黄的煤油灯光下,奶奶把炖得软烂的肉块往我碗里夹,自己只夹些土豆和豆角。我低着头,机械地扒拉着碗里的饭粒,不敢抬头看她的眼睛。那盒膏药仿佛在我裤兜里膨胀、发热,烫得我坐立不安。好几次话都涌到了喉咙口,又被我硬生生咽了回去,噎得胸口发闷。
饭后,我逃也似的溜回自己的小屋,连平时缠着奶奶听故事的劲头都没了。躺在小竹床上,黑暗中,眼睛瞪得老大,盯着房梁模糊的轮廓。窗外的虫鸣声格外清晰,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冰冷的方格。我翻来覆去,那盒膏药硌在身侧,像一块无法忽视的心病。口袋里的二十块钱,更像一个沉甸甸的、无法摆脱的罪证。我该怎么办明天偷偷把钱放回去可是……已经被我花掉三块了!这个念头让我瞬间如坠冰窟。恐惧和后悔像冰冷的藤蔓,越缠越紧,勒得我几乎喘不过气。竹床发出细微的吱呀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第二天一整天,我都像个惊弓之鸟。在家里,我尽量躲着奶奶,不敢和她对视。一听到堂屋里有翻动东西的动静,心就提到嗓子眼,手心瞬间被冷汗浸透。奶奶似乎和往常一样,絮絮叨叨地讲着村里的事,或者安静地坐在门口择菜。她越是平静,我心里那根弦就绷得越紧,仿佛随时都会啪地一声断裂。
煎熬一直持续到傍晚。夕阳的余晖再次染红了小院。奶奶在院子里喂鸡,撒着金黄的玉米粒,嘴里发出咕咕的召唤声。几只芦花母鸡围着她脚边啄食。我躲在堂屋门后,偷偷看着她佝偻的背影,看着她在夕阳下缓慢移动的步子,每一步似乎都牵扯着腿脚的不适。裤兜里的膏药盒子再次变得滚烫。
不能再拖了!一个念头猛地攥紧了我。我冲回自己的小屋,从枕头底下摸出那个小小的药盒,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纸盒给了我一丝奇异的勇气。我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奔赴刑场,鼓足全身力气,一步步挪到院子里,走到奶奶身后。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我低着头,盯着奶奶脚上那双洗得发白的旧布鞋,鞋面上还沾着几点新鲜的泥巴。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棉花,又干又涩。我艰难地张开嘴,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奶奶……
奶奶闻声,慢悠悠地转过身来,手里还拿着空了的喂鸡小瓢。她脸上带着询问的神色,夕阳的金光映在她浑浊却温和的眼睛里。
这个……我猛地伸出手,把那盒小小的、被我攥得有些温热的虎骨追风膏递到她面前,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胸口,给……给你的。张爷爷说……贴了腿就不疼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远处谁家隐约传来的狗吠声。我举着膏药盒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手心里全是汗,几乎要拿不住那轻飘飘的纸盒。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得肋骨生疼,耳朵里全是血液奔流的轰鸣。我不敢抬头,不敢看奶奶的表情,等待着预料中的惊愕、询问,甚至可能是愤怒的责骂。时间一分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然而,预想中的风暴并没有降临。
头顶传来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像秋风吹落一片枯叶。接着,一只温暖、粗糙、布满老茧和细小裂口的手,轻轻地落在了我的头顶。那手掌宽厚而干燥,带着熟悉的、劳作的温度和泥土的气息,带着一种能抚平一切褶皱的安稳力量。它只是那样轻轻地、充满怜惜地抚摸着我的头发。
我愕然地抬起头。
奶奶就站在我面前,夕阳的金辉勾勒着她瘦削的轮廓。她的脸上没有惊愕,更没有愤怒。那双看过太多岁月风霜的眼睛,此刻盛满了然一切的平静,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悲悯的温柔。她看着我,嘴角甚至微微向上弯起一个极淡、极疲惫的弧度。
傻孩子……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沙哑,想给奶奶买药,是好事。下次……她顿了顿,那只放在我头顶的手,温柔地、安抚地又揉了揉我的头发,动作缓慢而充满力量,下次要钱,直接跟奶奶说,听见没
没有质问。没有责备。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讶。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和一种几乎将我溺毙的、无边无际的包容。那平静的目光像一面镜子,瞬间照得我所有隐藏的卑怯和自以为是的好意无所遁形。我呆呆地看着她沟壑纵横的脸,看着那双盛满了然和悲悯的眼睛,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了眼前这个人。一股汹涌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鼻子酸得厉害,视线瞬间就模糊了。我死死咬住嘴唇,不让那丢脸的呜咽声冲出来,喉咙里却堵得生疼,只能发出小兽般压抑的、破碎的抽气声。
奶奶没再多说什么。她收回放在我头顶的手,接过那盒小小的膏药,动作极其自然地把它揣进了自己深蓝色土布围裙的大口袋里,仿佛那不过是一盒寻常的针线。然后,她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转身走向灶房,步履依旧缓慢而滞重,声音也恢复了平日的温和:天快黑了,进来吧,该做晚饭了。
我站在原地,脚下像生了根。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沉入了远山,暮色四合,凉意悄然弥漫上来。晚风拂过院子里的枣树叶子,发出沙沙的轻响。脸上冰凉一片,是眼泪不知何时已经流了下来,无声地淌过脸颊,在下巴处汇聚,滴落在脚下的泥土里,瞬间就被吸干了。奶奶平静的话语和动作,像一把最钝的刀子,缓慢而深刻地切割着我的心。那巨大的、无声的宽恕,比任何责骂都更让我感到无地自容。我抬起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脸,咸涩的泪水浸透了粗糙的棉布袖子。我吸了吸鼻子,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一步一步,挪进了渐渐昏暗的堂屋。灶房里,已经传来熟悉的、锅铲碰撞的声响。
日子像村口那条小河,表面上平缓地流淌着,裹挟着琐碎的日常向前。奶奶的腿疼似乎并没有因为那盒虎骨追风膏而立刻好转,阴雨天里,她揉捏膝盖的动作依旧频繁而沉重。但那件事之后,家里的空气却悄然发生了某种变化。奶奶待我,似乎更温和了些,絮叨里也少了几分严苛。而那个铁皮饼干盒,依旧摆在八仙桌的角落,像一颗沉默的心脏。
只是,我很快发现了一个细微的不同。
有一次,奶奶又让我去小卖铺买盐。她走到八仙桌旁,掀开那熟悉的铁皮盒盖。咔嗒。声音依旧。她在那叠旧报纸裁成的整齐钱夹里摸索。这一次,她的手指并没有像往常那样,习惯性地探向盒子深处,去捻那叠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大票子。她的指尖只是在最上面几层零散的毛票里拨动了一下,很快就抽出了一张两块钱,递给我。
喏,买袋盐,剩下的自己看着买点啥。她的语气平淡无波,眼神也没在我脸上多作停留,仿佛这再寻常不过。
我接过那张带着奶奶体温的绿色纸币,心里却咯噔一下。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悄然滋生。后来,类似的情形又发生了好几次。买针线,打煤油……奶奶从那盒子里拿钱时,似乎总是不经意地、只从最上面一层取用。那些叠放在深处、被旧报纸仔细包裹着的大票子,她仿佛忘记了它们的存在,或者……有意避开了它们
这个念头像颗种子,在我心底悄然发芽。有一次,奶奶去邻村走亲戚,家里只剩我一个人。堂屋里静得能听见灰尘飘落的声音。那个暗红色的铁皮盒子在角落里沉默着,像一个无声的邀请,又像一个危险的陷阱。我的目光胶着在上面,心脏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鬼使神差地,我蹭到桌边,屏住呼吸,掀开了盒盖。
咔嗒。
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这一次,我没有去碰那些钱,只是睁大眼睛,仔细观察着盒子里的格局。果然!那张崭新的二十元纸币失踪留下的空白,被巧妙地填补了。原本压在深处的、包裹着大票子的旧报纸块,似乎被整体向上提了一层!现在,它们就放在最上面几层零散毛票的下面,只要轻轻掀开上面几张五毛一块的票子,就能轻易触碰到。这绝不是奶奶记性不好随手放的!她平时整理东西,有着近乎固执的条理,钱票的叠放顺序更是严格。这种刻意的上浮……就像在无声地告诉我:钱就在这里,你需要,就拿吧。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我的脸颊,耳朵根都烧了起来。羞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紧紧攥住了我。奶奶她……她什么都知道!她知道我偷了钱,她知道钱用去了哪里,她甚至……在用这种方式,小心翼翼地、笨拙地维护着我那点可怜的自尊心,给我留下一个可以光明正大开口要钱的台阶我猛地合上盒盖,那声咔嗒轻响像砸在我心上。我逃也似的冲出了堂屋,跑到后院那棵老槐树下,背靠着粗糙冰凉的树干,大口喘气。夏日的风带着燥热,吹在脸上,却吹不散那火烧火燎的羞愧。原来,所有我以为的隐秘,都在奶奶了然的目光之下。她选择沉默,选择用这种近乎纵容的方式,原谅了我的过错。这份沉默的、带着洞悉的宽容,比任何责备都更沉重地压在了我稚嫩的心上。
那天之后,我再也没有碰过那个饼干盒子。即使偶尔需要零钱,我也宁愿缠着奶奶直接开口讨要。每一次开口,看着奶奶温和地掀开盒盖,从最上层取出零钱递给我,我的心都会轻轻抽动一下,仿佛又经历了一次无声的鞭挞。那个暗红色的铁皮盒子,成了我童年记忆里一个最沉重也最温暖的符号,它无声地提醒着我一个朴素的道理:爱,有时是以最沉默的姿态,成全一个孩子笨拙的悔悟。
时光荏苒,像指缝间握不住的流沙。那个在老屋枣树下奔跑、在奶奶灶台边打转的小满,终究被岁月推着,背起行囊,一步步走向了外面的世界。小学、中学、大学……故乡的轮廓在一次次离家的背影中渐渐模糊,成了电话线那头絮絮叨叨的叮咛和寒暑假短暂的归巢。奶奶的声音,也像老屋墙上剥落的墙皮,一年比一年缓慢,一年比一年沙哑。
大学最后一年的寒假,我拖着沉重的行李箱,裹挟着一身北方的寒气,踏进了暌违半年的家门。院子似乎更显空旷寂寥了,墙角堆积着枯叶,在冷风里打着旋儿。推开堂屋的门,一股浓重的中药味混合着老房子特有的陈腐气息扑面而来,呛得我鼻子发酸。
奶奶就躺在里屋的床上。昏黄的灯光下,她瘦得脱了形,像一片深秋蜷缩在枝头、随时会被风吹走的枯叶。深陷的眼窝,高高凸起的颧骨,皮肤紧贴着骨头,呈现出一种蜡黄的、不健康的色泽。她盖着厚厚的旧棉被,只有一只枯瘦如柴的手露在外面,手背上爬满了青紫的、因反复输液留下的瘀痕。
奶……我的喉咙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后面那个奶字,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抑制不住的颤抖,艰难地挤了出来。
听到声音,奶奶紧闭的眼皮颤动了几下,费力地掀开一条缝隙。浑浊的眼珠缓慢地转动着,好一会儿,才艰难地对上我的视线。那目光起初是茫然的,像蒙着一层厚厚的雾气。渐渐地,雾气似乎散开了一点点,一丝微弱的光亮挣扎着透了出来。她干裂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嚅动了几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含混不清的气音。
小……小满……回……回来啦……那声音微弱得如同游丝,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心上。我猛地扑到床边,跪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紧紧握住她那只枯槁的、冰凉的手。那手轻飘飘的,几乎没有重量,骨头硌着我的掌心,皮肤薄得像一层脆弱的纸。我努力想把掌心的温度传递过去,却感觉握住的仿佛是一截正在慢慢失去生机的枯枝。
嗯!奶,我回来了!放寒假了!我用力地点头,声音带着夸张的轻快,试图驱散屋里的沉重,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涌上来,视线一片模糊。
奶奶似乎想点点头,但只是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脖颈。她的目光艰难地移动着,落在我的脸上,浑浊的眼底似乎漾开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笑意,像投入深潭的一粒微尘,转瞬即逝。接着,那目光又缓缓地、极其吃力地移开,飘向了堂屋的方向,落在八仙桌那个角落,长久地停驻在那里,仿佛在无声地确认着什么。
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那个暗红色的铁皮饼干盒,依旧静静地待在八仙桌靠墙的角落,上面压着那几本更加破旧卷边的老黄历。盒盖紧闭着,像一个沉默的、守护着所有过往时光的匣子。夕阳最后一点余晖透过窗户,落在它黯淡的漆面上,折射出一点点微弱的光晕。
奶奶的目光停留在那盒子上,久久没有移开。干涩的嘴唇又极其轻微地嚅动了几下,却再也没能发出清晰的声音。只有喉咙里持续的、微弱的嗬嗬声,像破旧风箱最后的喘息。那专注的目光里,似乎蕴含着千言万语,又似乎只是空茫地凝视着一个岁月的坐标。最终,那点微弱的光亮也如同燃尽的烛火,在她眼底一点点黯淡下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浑浊。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合上了眼皮,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那只被我紧紧握着的手,冰凉依旧,轻飘依旧。
一种巨大的、冰冷的恐慌瞬间攫住了我,像溺水般窒息。奶奶奶奶!我惊恐地呼唤,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妈妈红着眼圈走过来,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声音哽咽:别喊了……让她睡会儿吧。医生说……就这样了……她是在等你回来……
我僵在原地,握着奶奶冰凉的手,巨大的悲恸像冰冷的潮水灭顶而来,瞬间将我淹没。堂屋里,只有那座老旧的座钟,还在不知疲倦地发出嘀嗒、嘀嗒的声响,一声声,敲打在死寂的空气里,也敲打在我破碎的心上。那声音空洞而悠长,仿佛在丈量着生命流逝的长度。
料理完奶奶的后事,老屋彻底空了。悲伤像一层厚厚的灰,覆盖了每一个角落。我帮着父母收拾奶奶留下的遗物,动作迟缓而麻木。那些带着她气息的旧衣物、用了一辈子的粗瓷碗、磨得光滑的小板凳……每一样都像一根细针,扎在心上。
最后,目光落在了堂屋八仙桌角落那个暗红色的铁皮饼干盒上。它沉默地待在那里,像一个被遗忘的句点。我走过去,拂去盒盖上积落的薄灰。那熟悉的图案,那磨得黯淡的边角,瞬间将时光拉回到许多年前。指尖触碰到冰凉的铁皮,带着一种宿命般的沉重。我深吸一口气,掀开了盒盖。
咔嗒。
那声熟悉的轻响,在空寂的堂屋里显得格外清晰、悠长,带着岁月深处的回音。一股熟悉又陌生的气息扑面而来——依旧是阳光棉被混合着点心渣子的暖香,却又不可避免地掺杂了时光流逝后淡淡的尘埃味和铁锈味。
盒子里,那些用旧报纸裁成的整齐小方块还在,只是纸张更加黄脆。上面零星地散落着几张毛票,颜色黯淡。我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像小时候无数次做过的那样,拨开上面几层零散的钱票。指尖触碰到下面那叠被旧报纸包裹得方方正正的钱夹。它似乎比记忆中更薄了。
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拿了出来。报纸包裹得很仔细,用细麻绳捆着。我解开有些松散的绳结,一层层揭开那发黄发脆的旧报纸。里面躺着的,果然还是那些叠放整齐的大票子——几张绿色的两元,几张更老旧的一元,还有几张我认不出是哪一年发行的纸币,边角都磨得发毛了。它们静静地躺在那里,是奶奶一生节俭的微薄积蓄,也是她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无声的遗产。
就在我准备重新包好这叠钱时,指尖在钱币的最底下,触碰到了一点异样的坚硬。不是纸币柔软的触感。我的心莫名一跳。
我轻轻拨开那几张最底层的旧钞票。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小纸条,静静地躺在盒底。纸条的纸质很普通,是那种小学生用的田字格纸,边缘已经磨损起毛,颜色也泛着陈旧的黄。
我屏住呼吸,用微微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捏起那张折叠的纸条。它很薄,很轻,却仿佛有千钧之重。我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将它展开。
田字格纸上,用铅笔写着几行字。那字迹歪歪扭扭,笔画生涩,有些地方因为用力过猛而戳破了纸张,透出背面的格子。每一个字都写得很大,结构松散,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控制不住的颤抖,却又写得极其认真,一笔一划都透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给小满买新球鞋
七个字。像七道无声的闪电,瞬间劈开了凝固的时光,狠狠击中了我!
眼前猛地一片模糊,滚烫的液体汹涌而出,瞬间决堤。视线里,那歪斜颤抖的字迹在泪水中扭曲、放大、变形,每一个笔画都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我的心脏。耳边嗡嗡作响,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全部冲上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给小满买新球鞋……
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无数碎片汹涌而来:童年时无数次羡慕地盯着伙伴脚上崭新的白球鞋,回家后却懂事地从不开口;偷钱事件后,奶奶那洞悉一切又包容一切的沉默目光;还有那个铁皮盒子深处,那叠钱被刻意上浮的位置……原来,她从未忘记!从未忘记小孙子当年那点羞于启齿的羡慕,从未忘记自己那份未能即时满足的遗憾!她省吃俭用,一分一厘地积攒,把这份深埋心底的、迟到了多年的愿望,连同她全部无声的爱和愧疚,一起封存在了这个盒子的最底层,用一张最普通的纸条,笨拙地、执着地写下了这份最后的、无声的成全!
原来,所有的假装糊涂,所有的沉默包容,所有的刻意遗忘,都是爱最深沉的姿态!她用自己佝偻的脊背,默默扛起了岁月所有的风霜和遗憾,只为了在生命最后的时光里,笨拙地、却无比坚定地,画下一个爱的句点,弥补一个或许在她心头盘桓多年的亏欠!
巨大的悲恸如同海啸,瞬间将我吞没。我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咚地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额头抵着同样冰冷的地面,手里紧紧攥着那张轻飘飘又重如千钧的纸条,像一个迷路多年终于找到归途却痛失引路人的孩子,再也无法抑制地放声痛哭。哭声撕心裂肺,在空荡死寂的老屋里回荡、冲撞,撞在斑驳的墙壁上,撞在褪色的年画上,撞在八仙桌冰凉的桌腿上,最后只剩下绝望的呜咽,在无边的寂静里,一点点沉下去。
那盒底无声的字条,那歪斜颤抖的七个字,是奶奶留给我的最后一道目光,最后一声呼唤,是她用尽一生写就的、最朴素也最深刻的爱的箴言。它穿透了生死的界限,永远地烙在了我的灵魂深处。原来,爱的最深成全,便是倾尽所有,只为让你走得更稳、更远,哪怕她已无法亲眼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