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带球跑后萌宝是锦鲤 > 第一章

我端着洗菜盆在阳台上摘豆角。
三楼那家又在吵。
周砚你混蛋!女人的声音带着哭腔,玻璃窗震得嗡嗡响。
陈瓷,你讲点道理!男人的声音压抑着怒火。
哗啦一声脆响,像是什么瓷器砸在地板上。
对门李婶的脑袋从隔壁阳台探出来,朝我撇撇嘴:又开始了。这小陈,看着温温柔柔,脾气可真不小。周先生多好的人,有钱,模样又周正。
我嗯了一声,没接话。好不好的,外人哪知道。豆角在我手里掰成整齐的小段。
争吵声低了下去,变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过了一会儿,沉重的脚步声咚咚咚下楼,汽车引擎暴躁地吼叫着开走了。
第二天,陈瓷就不见了。听楼下小超市的王姨说,天没亮就拖着个大箱子走的,眼睛肿得像桃子。
周砚的车在楼下停了两天,他上去过几次,下来时脸色一次比一次沉。
后来,那扇门再也没开过。
时间像小区门口那棵老槐树掉叶子,一茬一茬,无声无息。五年。
我在菜市场门口的小摊上挑土豆。
妈妈!你看!一个脆生生的童音,像清晨刚沾了露水的嫩黄瓜。
我下意识抬头。
几步开外,一个穿着洗得有点发白的鹅黄色小裙子的女孩,正踮着脚,努力去够旁边水果摊上一个红彤彤的大苹果。小脸圆嘟嘟,扎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小揪揪,眼睛又大又亮,像浸在水里的黑葡萄。
贝贝,别乱动。一只手及时拉住了小女孩,声音温软,带着点疲惫。
我手里的土豆差点掉地上。
是陈瓷。
她瘦了很多,脸颊微微凹陷下去,穿着简单的T恤牛仔裤,背着一个很大的帆布包,里面鼓鼓囊囊,像是塞满了东西。眉眼间那股子曾经被娇养出来的矜贵气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生活磋磨过的韧劲,像河滩上被打磨过的石头。
她没看见我,正低头从帆布包侧袋里掏出一个洗得发白的小钱包,仔细数着里面的零钱给水果摊老板。
老板,苹果……能便宜点吗孩子想吃。
老板是个胖胖的中年女人,瞥了一眼陈瓷,又看看眼巴巴望着苹果的小女孩贝贝,叹了口气:行吧行吧,看你带孩子不容易,给你挑个小的。
陈瓷连忙道谢,小心翼翼地把那个小了一圈的苹果放进自己拎着的环保袋里,牵起贝贝的手:走,贝贝,回家妈妈给你削。
妈妈,大的好看。贝贝小声嘟囔,一步三回头地看着摊子上那些又大又红的苹果。
陈瓷没说话,只是更紧地握住了女儿的小手,快步离开了人群。
我看着她们母女俩消失在菜市场的人流里,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当年那个在阳台上砸东西、声音尖利的陈瓷,和眼前这个为了一颗苹果讨价还价的单亲妈妈,像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日子照旧。
只是我偶尔会在小区里,或者附近的街口碰到陈瓷和贝贝。
陈瓷总是很忙。有时候看她急匆匆地赶公交,手里还抱着厚厚的文件夹;有时候很晚才回来,贝贝趴在她背上睡得小脸红扑扑。她在一个很小的广告公司做设计,听说接很多私活。
贝贝很乖,不像一般孩子那么闹腾。陈瓷忙的时候,她就自己坐在小马扎上画画,安安静静的。那孩子有双特别干净的眼睛,看人的时候,让你觉得心里都亮堂了。
一次下大雨,我下班回来,在楼道口看见陈瓷浑身湿透地站在那儿,对着单元门禁按键,急得团团转,帆布包紧紧护在怀里。贝贝被她用外套裹着,只露出个小脑袋。
怎么了我走过去。
陈瓷看到我,像看到救星:李姐!我钥匙……钥匙好像落公司了!门禁卡也在里面!雨水顺着她的头发往下淌,狼狈不堪。
先进来吧。我刷开单元门。
谢谢!谢谢李姐!她连声道谢,抱着贝贝跟我进了电梯。
到了我家门口,她犹豫着不肯进:太麻烦你了李姐,我们身上都是水……
湿衣服穿着要生病的,进来吧。我打开门。
陈瓷这才抱着贝贝进来,拘谨地站在玄关,不敢乱动。贝贝从我怀里探出头,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我的屋子。
我找了干毛巾给她们,又倒了热水。陈瓷用毛巾小心地给贝贝擦头发,自己的湿衣服还在往下滴水。
贝贝爸爸……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这情况,孩子爸总该管管吧
陈瓷擦头发的手顿了一下,声音很轻:他不知道贝贝的存在。
我愣住了。
当年走的时候,我不知道自己有了。她低着头,看着怀里乖巧的女儿,眼神复杂,后来知道了……也不想回去找他。我们分开,闹得很难看。
她没细说,我也不好多问。
那天,陈瓷借用我的电话联系了开锁公司。等锁匠来的时间里,贝贝坐在我的小沙发上,安安静静地吃着我给她的饼干。陈瓷抱着那个始终不离身的帆布包,靠在墙边,疲惫地闭着眼。
李阿姨,贝贝突然小声叫我,小手从她那个小小的、印着卡通图案的挎包里掏啊掏,掏出一个亮晶晶的、指甲盖大小的小东西,送给你。谢谢饼干。
她摊开小手。
我凑近一看,是一颗小小的、水钻一样的装饰扣看着像从什么衣服上掉下来的,切割面在灯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
呀,贝贝,这哪来的陈瓷睁开眼,有些惊讶。
地上捡的,亮晶晶,好看。贝贝奶声奶气地说。
不好意思啊李姐,孩子乱捡东西。陈瓷有点窘。
没事没事,孩子喜欢亮晶晶的东西很正常。我笑着接过那颗小水钻扣,随手放在茶几上,贝贝真乖。
开锁师傅来了,修好了门。陈瓷再三道谢,抱着贝贝回去了。那颗小水钻扣就留在了我的茶几角落。
又过了些日子,小区里突然热闹起来。
好几辆看着就很贵的黑色轿车停在楼下,下来几个穿着西装、气场很强的人。为首那个男人,个子很高,穿着剪裁合身的深灰色西装,侧脸线条冷硬。他一下车,抬头看向陈瓷住的那栋楼,眉头紧锁。
是周砚。
五年不见,他身上的气势更沉了,像块吸满了寒气的墨玉。
我心里咯噔一下。他找来了
果然,没多久,争吵声隐隐约约从三楼传下来。比五年前那次更压抑,更激烈。听不清具体内容,只偶尔捕捉到孩子、骗、负责几个尖锐的词。
楼下的黑车旁,那几个西装革履的安保人员(用户要求,避免警察等词汇)站得笔直,面无表情。
陈瓷的哭声断断续续传来,带着绝望。还有贝贝害怕的抽泣声。
邻居们探头探脑,议论纷纷。
啧,找上门了我就说嘛,孩子哪能没爹……
看着不像善茬啊,小陈这下麻烦了。
那孩子可怜哦……
我站在阳台,心里揪着。周砚这架势,看着就不像是来好好谈的。
争吵持续了快一个小时。
砰的一声巨响,像是门被狠狠甩上。
周砚沉着脸从楼道里出来,脸色铁青,薄唇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他径直走向车子,安保人员立刻替他拉开车门。
就在他要弯腰坐进去的瞬间——
妈妈!妈妈!我的小兔子!
贝贝带着哭腔的喊声从楼道里冲出来。
一个小小的、鹅黄色的身影跟着跑了出来,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破旧的毛绒兔子玩偶。她大概是追着妈妈跑出来的,没看清路,小短腿一绊,整个人朝着单元门口的水泥台阶就扑了下去!
贝贝!陈瓷撕心裂肺的尖叫从后面传来。
周砚的动作猛地顿住,几乎是本能地转身,一个箭步冲过去。
他速度极快,在贝贝的小脑袋即将磕到坚硬台阶边缘的前一瞬,长臂一伸,稳稳地捞住了那个小小的身体。
巨大的惯性让他也踉跄了一下,但他立刻抱紧了孩子,护在怀里。
空气瞬间凝固。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贝贝显然吓坏了,小脸煞白,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死死抱着她的小兔子,惊恐地看着这个突然抱住她的陌生高大男人。
周砚低头看着怀里的孩子。
那张小脸,眉眼像陈瓷,柔和温婉。可那挺直的小鼻梁,紧抿的、显得有些倔强的嘴唇,还有此刻那双瞪得圆圆的、像受惊小鹿般的眼睛深处透出的一点点强撑的勇敢……活脱脱就是缩小版的他。
他脸上的冰霜,像被投入滚水的坚冰,瞬间裂开一道缝隙。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震动,混杂着难以置信、茫然、还有一丝猝不及防的、源自血脉深处的悸动。
他抱着孩子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了些,似乎想确认这不是幻觉。
陈瓷跌跌撞撞地冲下楼,看到这一幕,猛地停住脚步,捂住嘴,眼泪汹涌而出。
放开我女儿!她冲过去,想把贝贝抢回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周砚抱着贝贝,没松手,也没看陈瓷,他的目光牢牢锁在贝贝脸上,声音低沉得有些沙哑:……她叫什么名字
周砚!你放开她!陈瓷尖叫着去掰他的手。
贝贝看看妈妈,又看看抱着自己的陌生叔叔。大概是因为刚刚被救了,又或者是因为这个男人抱着她的感觉……很奇怪,有点硬邦邦的,但莫名地让她没那么害怕了。她小声地,带着浓浓的鼻音回答:我叫……陈贝贝。
陈贝贝……周砚低声重复了一遍,眼神深得看不见底。他抬眼,终于看向脸色惨白、浑身发抖的陈瓷,眼神锐利如刀,陈瓷,你瞒得真好。
陈瓷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到地上,无声地流泪。
贝贝看到妈妈哭了,小嘴一瘪,也哇地哭出声,朝妈妈伸出小手:妈妈!妈妈抱!
周砚沉默了几秒,终于弯腰,小心翼翼地把哭泣的贝贝放回陈瓷怀里。
陈瓷立刻像抱住了失而复得的珍宝,紧紧搂着女儿,脸埋在贝贝小小的肩膀上,肩膀剧烈地耸动。
周砚站直身体,居高临下地看着蜷缩在地上的母女俩。他脸上的震动和复杂情绪已经收敛,又恢复了那种深沉的、看不出喜怒的平静。只是他插在西装裤兜里的手,攥得很紧,指节泛白。
明天上午九点,他开口,声音冷硬,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带着孩子,到恒远大厦顶层找我。我们谈谈。
说完,他不再看她们,转身走向车子。
安保人员替他关上车门。几辆黑色轿车,沉默地驶离了老旧的小区,留下死寂的沉默和瘫坐在地上的母女,以及一群目瞪口呆的邻居。
那天晚上,陈瓷家的灯一直亮到后半夜。
第二天早上,我出门上班,正好碰到陈瓷牵着贝贝下楼。陈瓷眼睛肿得像核桃,脸色苍白,但神情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平静。她给贝贝穿了条最好看的小裙子,头发也仔细梳过了。
李姐。她跟我打了个招呼,声音沙哑。
去……见他我问。
她点点头,握紧了贝贝的手:总要有个了断。
贝贝仰着小脸,看看妈妈,又看看我,小声说:李阿姨,我们去见那个很高的叔叔。妈妈说他……是我爸爸她的小脸上满是困惑。
陈瓷眼圈又红了,没说话,只是摸了摸贝贝的头。
贝贝乖,听妈妈的话。我只能这么安慰。
看着她们母女俩走出单元门,走向公交站台那瘦小而倔强的背影,我心里沉甸甸的。
恒远大厦顶层。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的全景,阳光洒进来,明亮得有些刺眼。空气里弥漫着昂贵的咖啡香和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陈瓷坐在宽大的真皮沙发上,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根绷紧的弦。贝贝挨着她坐着,小手紧紧抓着妈妈的衣角,大眼睛里充满了对这个陌生豪华环境的紧张和好奇。
周砚坐在巨大的办公桌后面,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光滑的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他换了一身更休闲的深色衬衫,袖子随意挽到手肘,少了几分昨日的冷厉,但眼神依旧锐利,审视着对面的母女。
条件。他开门见山,没有任何寒暄,孩子必须认祖归宗。周家的血脉,不能流落在外。
陈瓷放在膝盖上的手猛地攥紧,指甲几乎掐进肉里:贝贝是我的女儿!
她身上流着我的血!周砚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随即又压了下去,恢复冰冷,抚养权,我不会放弃。你可以提任何物质上的要求。
我不要你的钱!陈瓷的声音也在发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愤怒,我只要我的女儿!周砚,我们当年为什么分开你心里清楚!你那样对我,凭什么现在来抢我的孩子
周砚的眼神瞬间沉了下去,像暴风雨前的海面:陈瓷,当年的事,各执一词。但孩子的事,你隐瞒五年,这是事实!你让她跟着你过这种……他扫了一眼陈瓷洗得发白的衣角,眼神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但很快被冷硬取代,……拮据的日子,就是为她好
拮据陈瓷像是被刺痛了,猛地站起来,是!我是没钱!我没法给她买最好的玩具,穿最贵的衣服!但我给了她全部的爱!我每天陪着她!你呢周砚,这五年你在哪里你在哪个女人身边你现在凭什么来指责我
贝贝被妈妈突然拔高的声音吓到了,小嘴一瘪,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紧紧抱住陈瓷的腿。
妈妈……她小声呜咽。
周砚看着女儿害怕的样子,眉头狠狠拧起,刚想开口。
叮铃铃——
他放在桌上的私人手机突然尖锐地响了起来,打破了办公室里剑拔弩张的气氛。
周砚被打断,脸色更加难看,瞥了一眼来电显示,是公司一个重要项目的紧急联络人。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火气,拿起手机,声音冷硬:什么事说。
他听着电话,眉头越皱越紧,脸色也越发阴沉。
陈瓷抱着贝贝,胸口起伏,眼泪无声地滑落。
办公室里只剩下周砚压抑着怒火的低沉通话声和贝贝压抑的抽泣声。
就在这僵持而紧绷的时刻——
坐在沙发上的贝贝,大概是被那个一直响个不停的电话吸引了注意力,又或许是想找点东西分散自己的害怕。她的小手无意识地伸进自己那个小小的、印着小熊的挎包里,摸啊摸。
然后,她摸到了一个小小的、硬硬的东西。
她把它掏了出来。
是一颗亮晶晶的、指甲盖大小的小水钻扣。正是那天她送给我的那一颗,后来不知怎么又回到了她的小包包里。
阳光透过落地窗,正好照在这颗小水钻扣上。
切割面瞬间折射出无数道细小而璀璨的光芒,像小小的彩虹,跳跃着,晃过周砚因为烦躁而低垂的眼睫。
周砚正被电话那头的坏消息搅得心头火起,刚想发火,那道细碎跳跃的彩光毫无预兆地撞入他视线。
他下意识地眯了下眼,目光顺着光线的来源看去。
办公桌对面,沙发边上,那个小小的、穿着旧裙子、脸上还挂着泪珠的女孩,正摊开小手,专注地看着掌心那颗折射出七彩光芒的小东西。阳光给她柔软的头发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她看得那么认真,长长的睫毛上还沾着泪珠,却因为手里那点小小的星光,忘记了哭泣,小脸上只剩下孩童最纯粹的、发现新奇事物的好奇和一点点小心翼翼的欢喜。
那道细碎的光,和她安静专注的侧影,像一颗小小的石子,毫无预兆地投入周砚此刻充满怒意和烦躁的心湖。
电话那头,下属还在焦急地汇报着一个关键数据模型的重大错误,可能导致项目延期数月,损失巨大。
周砚的目光却停留在贝贝和她掌心那颗不起眼的小水钻上。
时间仿佛凝滞了一秒。
就在那一秒里,他脑海里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模糊的片段——很多年前,大概也是贝贝这么大的时候,他好像也在什么地方,被类似这样一道小小的、不起眼的折射光吸引过然后……然后发生了什么好像避开了一次不大不小的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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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太遥远太模糊,抓不住。
但那道来自女儿掌心的、微弱的、彩虹般的光,却奇异地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他心头那簇因为项目危机和眼前谈判僵局而熊熊燃烧的怒火。
一种莫名的、近乎荒谬的平静感,毫无道理地涌了上来。
他对着电话那头,原本准备爆发的斥责,到了嘴边,鬼使神差地变成了一句异常冷静的指令:……等等。把你刚才说的那个原始数据包,后缀是‘备份_V3’的那个,重新加载一次试试看。
电话那头显然愣住了,几秒后传来敲击键盘的声音,然后是下属难以置信的、带着狂喜的声音:周总!加载成功了!之前的错误……是、是加载错了版本!天啊!备份V3是对的!模型运行正常了!没有错误!项目可以按时推进了!
巨大的危机,因为一个极其低级的、错拿旧版本数据的失误,因为周砚在怒火边缘离奇恢复的冷静,而戏剧性地化解了。
办公室里一片死寂。
周砚缓缓放下电话,目光再次落回沙发边。
贝贝似乎感觉到他的注视,抬起小脸,怯生生地看了他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小手紧紧攥住了那颗小水钻扣。
陈瓷也愣住了,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周砚看着贝贝紧握的小拳头,又看看她身上那条洗得发白的旧裙子,再看向陈瓷那张苍白却写满倔强的脸。
刚才那股因为项目危机解除而升起的荒谬感,混合着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翻涌上来。
他沉默了很久。
久到空气都快要凝固。
然后,他站起身,绕过巨大的办公桌,一步一步,走向沙发边的母女。
他的脚步很沉,每一步都像踩在陈瓷紧绷的心弦上。她下意识地把贝贝往身后藏了藏,像护崽的母兽。
周砚在她们面前停下,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阴影。他没有看陈瓷,而是缓缓地、极其生疏地,蹲下了身。
视线与坐在沙发上的贝贝齐平。
这个在商场上杀伐决断、从不低头的男人,此刻以一种近乎笨拙的姿态,蹲在一个小小的孩子面前。
他看着贝贝那双像小鹿一样清澈又带着怯意的眼睛,看着她紧紧攥着的小拳头,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艰涩和……温和。
贝贝,他叫她的名字,有些拗口,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贝贝被这个高大叔叔突然蹲下来的动作吓了一跳,小身子往后缩了缩,紧紧贴着妈妈。她看看周砚,又看看自己攥紧的小拳头,犹豫了一下,才非常非常慢地,摊开了小手。
那颗小小的、廉价的水钻扣,静静躺在她的掌心,在阳光下折射着细碎的光。
亮晶晶……贝贝小声说,声音细细的,带着点鼻音。
周砚的目光落在那个小东西上。很普通,甚至有些劣质,大概是从哪个地摊发卡上掉下来的。但此刻,它躺在女儿小小的、柔软的手心里,却仿佛承载着某种奇异的分量。
他想起刚才那道让他恢复冷静的光。
想起下属在电话那头劫后余生的狂喜。
想起这五年,他缺席的时光。
再开口时,他声音里的冰碴子,似乎被某种东西融化了些许。
嗯,很亮。他应了一声,目光从水钻扣移开,重新看向贝贝,又缓缓抬起眼,看向紧绷如弓的陈瓷。
抚养权的事,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每一个字,暂时搁置。
陈瓷猛地睁大眼睛,难以置信。
孩子还小,突然改变环境对她不好。周砚的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她需要时间适应。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但那份迫人的气势收敛了许多。
我会承担她的一切生活、教育费用。你可以继续和她生活在一起,他看着陈瓷,但我要随时可以探视她。每周至少两次。
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巨大的让步,让陈瓷彻底懵了。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下意识地把贝贝抱得更紧。
周砚的目光最后落在贝贝身上,那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改变。不再是冰冷的审视,而是多了一丝……探究或者说,是一种被命运猝不及防塞到怀里的、带着巨大问号的联系。
今天先这样。他转过身,走向办公桌,背影依旧挺拔,却似乎卸下了某种沉重的铠甲,司机会送你们回去。具体细节,我的助理会联系你。
陈瓷抱着贝贝,浑浑噩噩地走出了恒远大厦那气派非凡的旋转门。
阳光刺得她眼睛发痛。
刚才发生的一切,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周砚态度的急转直下,那莫名其妙的搁置,还有他看着贝贝时那复杂难辨的眼神……
是因为贝贝手里那颗小水钻因为那道光
这个念头荒谬得让她自己都觉得可笑。
可除此之外,她找不到任何合理的解释。在周砚看到贝贝手里那颗小东西之前,他的态度强硬得像块钢板,没有丝毫转圜余地。就在那之后……
陈瓷低头,看着怀里安静玩着自己小挎包的贝贝。
贝贝,她声音有些哑,刚才那个……亮晶晶,能给妈妈看看吗
贝贝很听话,立刻从小挎包里掏出那颗小水钻扣,递给妈妈。
陈瓷捏着这颗小小的、廉价的塑料水钻。它很轻,边缘甚至有点刮手。除了在强光下能闪一闪,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难道……真的只是巧合是周砚自己突然想通了或者,是那个及时的电话让他心情变好了
她甩甩头,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赶出去。无论如何,周砚暂时放弃了立刻争夺抚养权,这对她来说,是天大的喘息机会。
接下来的日子,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不断,却又诡异地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
周砚的助理效率极高,第二天就联系了陈瓷。一份详尽而优厚的协议送到了她面前:贝贝进入本市最好的私立幼儿园;陈瓷的账户每月会定时打入一笔足够母女俩生活得非常宽裕、甚至能有些许结余的抚养费;周砚在市中心一个安保极好、环境清幽的高档小区给她们安排了一套宽敞的公寓。
陈瓷看着那份协议,手指冰凉。
她不想接受。这像是一种变相的圈养,一种用金钱编织的牢笼。周砚随时可以用这份优渥来证明他更适合抚养孩子。
但现实是残酷的。贝贝需要好的教育环境,需要更稳定的生活。她单薄的力量,在周砚庞大的资本面前,不堪一击。拒绝,可能意味着更激烈的冲突,意味着周砚会立刻重启抚养权官司,而她几乎没有胜算。
最终,她颤抖着手,在协议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每一笔,都像刻在心上。
搬家那天,周砚没有出现。只有他的助理和搬家公司的人忙前忙后。
新公寓很大,很漂亮,窗外是葱郁的绿化和安静的花园。家具都是崭新的,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一间专门给贝贝准备的、堆满了崭新玩具和绘本的儿童房。
贝贝第一次看到这么多新玩具,兴奋地跑来跑去,小脸红扑扑的。
陈瓷站在空荡荡的客厅中央,看着女儿开心的笑脸,心里却空落落的,像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这华丽的一切,都带着周砚的印记,提醒着她,她们母女的生活,已经不再完全属于自己了。
周砚的探视,准时开始。
第一次,是在周末的下午。门铃响起时,陈瓷的心跳得像打鼓。
打开门,周砚站在门外。他换下了西装,穿着质地柔软的深色羊绒衫和休闲裤,少了几分商场的凌厉,但那份与生俱来的气场依旧让人无法忽视。他手里拎着一个巨大的、包装精美的玩具盒。
爸爸!贝贝从陈瓷身后探出小脑袋,小声地、试探性地叫了一声。自从那天在办公室,周砚蹲下来跟她说话后,小家伙对这个很高的叔叔的恐惧似乎少了一些。
周砚听到这声爸爸,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深邃的眼眸里有什么情绪快速掠过。他低低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然后弯腰,把玩具盒递给贝贝:给你的。
贝贝眼睛一亮,看看妈妈。陈瓷艰难地点点头。贝贝才开心地接过来,甜甜地说:谢谢爸爸!
周砚进了屋。气氛依旧尴尬。
他坐在沙发上,显得有些无所适从。陈瓷给他倒了杯水,放在茶几上,就远远地坐到餐桌旁,沉默地看着贝贝费力地拆那个巨大的玩具盒。
贝贝拆了半天,包装带缠住了小手,急得小脸通红。
爸爸,打不开……她求助地看向周砚。
周砚犹豫了一下,起身走过去,在贝贝身边的地毯上坐下。他动作有些生硬,但很小心地帮贝贝解开了缠在一起的包装带。
盒子打开,里面是一个超大的、可以自己拼装的梦幻城堡积木。
哇!贝贝发出惊叹,眼睛亮得像星星。
周砚看着女儿兴奋的小脸,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他拿起说明书,试着拼装起来。他做决策、看报表的手,摆弄起这些小积木块,竟有些笨拙。
爸爸,这个,放这里!贝贝伸出小手指着图纸。
不对,是这边。周砚皱着眉,试图纠正。
就是这里!粉色的屋顶!贝贝坚持。
父女俩头碰头,一个指挥,一个动手,居然也慢慢拼凑起城堡的一角。阳光透过落地窗洒在他们身上,一大一小的影子投在地毯上,构成一幅奇异的、带着点生疏却又莫名和谐的图画。
陈瓷远远地看着,心里五味杂陈。她恨周砚,恨他当年的冷酷,恨他如今的强势介入。可看着贝贝脸上那毫不掩饰的、因为有了爸爸参与的快乐,她的恨意下面,又翻涌起一丝无法言说的酸楚和茫然。
这,就是血缘吗
探视时间结束,周砚离开。贝贝抱着拼了一小半的城堡,依依不舍地送到门口。
爸爸下次还来拼吗贝贝仰着小脸问。
周砚低头看着她,沉默了几秒,才说:嗯。
门关上。公寓里又只剩下母女俩。
贝贝抱着积木块,小脸上满是期待:妈妈,爸爸拼积木好厉害!虽然有点慢……
陈瓷走过去,摸了摸女儿柔软的头发,心里沉沉的。周砚的厉害,是建立在他可以轻易买下无数个这样的城堡上的。这种厉害,让她感到无力。
日子就这样在周砚定期的探视中滑过。
他遵守约定,每周来两次,有时是周末,有时是工作日的晚上。他话依旧不多,大部分时间都是陪着贝贝。有时是拼积木,有时是看绘本,有时只是安静地看着贝贝画画。
贝贝对这个爸爸的感情,在飞快地增长。从一开始的怯生生,到后来的依赖和亲近。她会主动跟他分享幼儿园里发生的趣事,会把画好的画拿给他看,会在他要走时抱着他的腿撒娇。
周砚的变化是细微的,但陈瓷能感觉到。他看贝贝的眼神,从最初的审视和复杂,渐渐沉淀出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专注。他依旧沉默寡言,但面对贝贝时,那份生硬在慢慢消融。他会耐心地听贝贝讲那些幼稚的故事,会笨拙地夸奖她画得好看,会在贝贝睡着后,静静地在床边坐一会儿。
有一次,贝贝在幼儿园不小心摔了一跤,膝盖蹭破了皮,哭得稀里哗啦。老师打电话给陈瓷,陈瓷当时正在赶一个急活脱不开身,急得不行。情急之下,她第一次主动拨通了周砚的电话。
电话接通,她语无伦次:贝贝……幼儿园……摔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只有快速起身带动的风声和一句简洁的:地址。我过去。
不到二十分钟,周砚的车就到了幼儿园。他亲自抱着眼眶红红的贝贝出来,带她去处理了伤口。贝贝趴在他宽阔的肩膀上,小手搂着他的脖子,已经不哭了,只剩下委屈的抽噎。
陈瓷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高大冷峻的男人,小心翼翼地抱着小小的女儿,低头轻声说着什么。夕阳的金光勾勒出他们的轮廓,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暖。
那一刻,陈瓷心里筑起的坚硬壁垒,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恨意依旧在,但另一种更复杂、更让她恐慌的情绪,也在滋生。
周砚送她们回家。到了楼下,他把贝贝交给陈瓷。
谢谢。陈瓷低声道,这是她第一次对他说这两个字。
周砚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只是目光在她疲惫的脸上停留了一瞬,然后转身离开。
贝贝趴在妈妈肩头,看着爸爸走远的背影,突然小声说:妈妈,爸爸的脖子后面,有一颗小痣,跟我的一样。
陈瓷的心,猛地一跳。
时间在贝贝的成长和周砚的定期探视中悄然流逝。
贝贝五岁半了,在幼儿园里展现出了惊人的绘画天赋。她的画色彩大胆,充满奇思妙想,总是能赢得老师的夸赞。周砚知道后,立刻请了最好的美术老师给贝贝做启蒙指导。
而陈瓷,在最初的不安和抗拒后,也慢慢适应了这种新的生活节奏。经济压力的骤然消失,让她可以把更多精力投入到工作中。她辞掉了那个压榨人的小公司,靠着扎实的设计功底和以前积累的人脉,开始独立接单,渐渐有了些起色。她甚至租了一个小小的工作室,虽然不大,但完全是属于自己的天地。
她和周砚之间,依旧隔着一条看不见的鸿沟。他们很少交谈,除了关于贝贝的必要沟通。但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似乎在贝贝天真无邪的笑脸中,被无声地化解了。像汹涌的河水,被强行分流入平缓的支流,表面平静,底下依旧暗流涌动。
打破这种微妙平静的,是一场意外。
陈瓷工作室接了一个重要的品牌包装设计案,甲方要求很高,她连续熬了几个通宵,体力严重透支。那天下午,她刚和甲方开完一个烧脑的线上会议,准备去幼儿园接贝贝,刚站起来,眼前猛地一黑,天旋地转,整个人直直地向前栽倒!
额头重重磕在坚硬的办公桌角上,一阵剧痛袭来,她彻底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才像沉在水底的碎片,一点点艰难地浮上来。
消毒水的味道,冰冷的仪器贴在皮肤上的感觉。
她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里是医院病房惨白的天花板。
妈妈!贝贝带着哭腔的声音立刻响起。
陈瓷艰难地转过头,看到贝贝小小的身影扑在床边,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小脸上全是害怕。
贝贝……她想抬手摸摸女儿,却浑身无力。
妈妈醒了一个低沉熟悉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陈瓷这才看到,病床另一侧的椅子上,坐着周砚。他穿着深色的衬衫,领口解开了两颗扣子,脸色有些疲惫,但眼神很沉静。他手里还拿着一份文件,显然刚才在处理事情。
你……陈瓷喉咙干涩,发出一个音节都觉得困难。
你疲劳过度,低血糖,加上轻微脑震荡。周砚言简意赅地解释,放下文件,按了床头的呼叫铃,医生马上过来。
护士很快进来检查,确认陈瓷情况稳定,叮嘱要好好休息,不能再劳累。
病房里只剩下他们三个。
贝贝紧紧抓着妈妈的手,小脸上还挂着泪珠。
周砚看着陈瓷苍白憔悴的脸,眉头微蹙:工作室的事情,先放一放。
陈瓷闭了闭眼,没力气反驳。这次晕倒,确实吓到她了,也吓到了贝贝。
这几天,周砚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量,贝贝跟我住。
陈瓷猛地睁开眼:不行!
你现在的样子,能照顾她周砚看着她,目光平静,还是想让她住在医院陪你
陈瓷哑口无言。看着女儿依赖又担忧的眼神,她心里像被针扎一样。她现在的确自顾不暇。
只是几天。周砚补充道,语气缓和了些,等你出院,身体恢复了,就接她回来。
陈瓷沉默了。这是目前最好的选择。她艰难地点了点头。
周砚站起身,走到床边,对贝贝伸出手:贝贝,跟爸爸回家住几天,让妈妈好好休息,好不好
贝贝看看虚弱的妈妈,又看看爸爸伸出的手,小脸上满是纠结。她舍不得妈妈,但也知道妈妈现在很难受。她最终伸出小手,放进了周砚宽大的掌心,小声说:爸爸,你要好好照顾妈妈……
周砚握着女儿柔软的小手,动作顿了一下,低声道:嗯。
他弯腰,小心地抱起贝贝,又看了陈瓷一眼:有事按铃叫护士,或者给我打电话。
说完,抱着一步三回头的贝贝离开了病房。
病房里只剩下陈瓷一个人。额头还在隐隐作痛,身体也虚弱无力。但更让她心绪难平的是,贝贝第一次离开她身边,去了周砚那里。
他会照顾好她吗贝贝会害怕吗会不会哭
各种担忧和焦虑,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
周砚的住处,是市中心顶层视野极佳的豪华复式公寓。风格冷硬,黑白灰的主色调,巨大的落地窗,昂贵的现代艺术品,处处透着成功精英的品味和一丝不近人情的疏离。
贝贝第一次来这里,有些拘谨,抱着她的小兔子玩偶,好奇又小心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过于空旷和硬邦邦的家。
周砚显然也缺乏照顾小女孩的经验。他让助理买来了各种小女孩可能喜欢的零食、玩具,堆满了客厅一角。晚餐是请米其林餐厅主厨上门做的精致儿童餐。
贝贝坐在对她来说过高的餐椅上,拿着小勺子,看着盘子里那些摆盘精美得像艺术品的食物,却没什么胃口。
爸爸,她小声说,我想吃妈妈做的鸡蛋面。
周砚拿着刀叉的手顿住了。鸡蛋面那种最简单的、清汤寡水的面条
这个不好吃吗他问。
贝贝摇摇头,没说话,只是低着头,用勺子拨弄着盘子里的食物,小嘴微微瘪着,想妈妈了。
周砚看着女儿失落的小脸,沉默了片刻。他放下刀叉,拿出手机,似乎在搜索什么。然后,他起身,走进了那个巨大、锃亮、看起来更像科技展览品的开放式厨房。
贝贝惊讶地看着爸爸高大的背影在厨房里忙碌。他动作有些笨拙,甚至有点手忙脚乱。烧水,下面条,笨拙地磕鸡蛋……
半个小时后,一碗热气腾腾、卖相实在谈不上好的鸡蛋面被端到了贝贝面前。面条有点坨了,荷包蛋的边缘有点焦,汤里还飘着几片没打散的蛋花。
吃吧。周砚的语气有点生硬,似乎不太确定。
贝贝拿起小勺子,尝了一口。
味道……很普通,甚至有点咸,跟妈妈做的完全没法比。
但是,她抬起头,看着爸爸额头上因为忙碌而渗出的一点点细汗,还有他微微蹙着眉、带着点紧张等待评价的样子。
贝贝的小脸上突然绽开一个甜甜的笑容,眼睛弯成了月牙:好吃!爸爸做的面好吃!
周砚明显愣了一下,看着女儿亮晶晶的眼睛里毫不作伪的欢喜,那张总是冷峻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清晰可见的、近乎释然的柔和。他抬手,有些生疏地、轻轻揉了揉贝贝柔软的发顶。
晚上,周砚让贝贝睡在客房。房间很大,床很软,被子带着阳光的味道。
可是贝贝躺在陌生的床上,抱着她的小兔子,翻来覆去睡不着。窗外城市的灯火璀璨,却让她更想妈妈那个小小的、温馨的房间。
她悄悄爬起来,抱着小兔子,赤着脚,小心翼翼地打开房门。
客厅里只开着一盏落地灯,散发着温暖昏黄的光晕。周砚还没睡,穿着家居服坐在沙发上,膝上放着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光映着他专注的侧脸。
贝贝抱着兔子,像只小企鹅一样挪过去,停在沙发边,小声喊:爸爸……
周砚从屏幕前抬起头:怎么了睡不着
贝贝点点头,大眼睛里有点水汽:爸爸,我……我想听故事。以前都是妈妈讲的。
周砚合上电脑。他沉默了几秒,似乎在回忆什么,然后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贝贝立刻爬上去,依偎在爸爸身边,把兔子抱在怀里。
周砚拿起沙发旁一本崭新的、包装都没拆的童话绘本。他翻开书页,低沉的声音在安静的客厅里响起,讲述着一个关于森林和小动物的故事。
他的声音没什么起伏,语调平直,甚至有点公事公办的生硬。显然,他并不擅长这个。
贝贝却听得很认真,小脑袋靠在爸爸结实的手臂上,渐渐放松下来。听着听着,她的眼皮开始打架,小脑袋一点一点。
周砚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他低头,看着怀里呼吸变得均匀绵长的女儿。小小的身体依偎着他,带着孩子特有的奶香和暖意,像一团小小的、柔软的云。
他放下书,动作极其轻缓地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贝贝睡得更舒服些。昏黄的灯光下,他看着女儿熟睡的小脸,长长的睫毛像小扇子,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
一种前所未有的、温软的、带着点酸胀的情绪,无声无息地充盈了整个胸腔,满得几乎要溢出来。
他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碰了碰贝贝柔软的脸颊。
然后,他就这样坐着,一动不动,任由女儿靠着他沉睡。窗外的城市灯火流转,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变得格外缓慢而温柔。
几天后,陈瓷出院了。
周砚开车送贝贝回来。陈瓷打开门,看到女儿像只快乐的小鸟扑进自己怀里,心才终于落回实处。
妈妈!我好想你!贝贝紧紧搂着妈妈的脖子。
妈妈也想贝贝。陈瓷抱着女儿,感觉像抱住了整个世界。
她抬头看向门口的周砚。他手里拎着一个挺大的纸袋。
贝贝的东西。他把袋子递过来,目光在陈瓷恢复了些血色的脸上停留了一瞬,注意休息。
陈瓷接过袋子:谢谢。这句谢谢,比上次真诚了许多。
周砚点点头,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
陈瓷关上门,抱着贝贝坐到沙发上。贝贝迫不及待地跟妈妈分享这几天的冒险。
……爸爸给我做面条啦!鸡蛋有点焦焦的,但是贝贝吃光光啦!爸爸还夸我乖!
……爸爸的书房好大好大!有好多书!爸爸工作,贝贝就在旁边画画,爸爸还看了我的画呢!
……爸爸晚上给我讲故事了!讲小松鼠找松果!爸爸讲得……嗯……没有妈妈好听,但是贝贝睡着啦!
听着女儿叽叽喳喳、充满快乐的讲述,陈瓷心里那堵名为恨意的墙,无声地坍塌了一角。她看到了周砚笨拙的尝试,看到了他冷硬外表下对女儿那份小心翼翼的、甚至有些笨拙的珍视。
她打开周砚带来的纸袋,里面除了贝贝的衣物,还有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打开一看,是一套顶级的儿童绘画颜料和画笔,还有一个崭新的、柔软的绘画围裙。
盒子里还有一张打印的小卡片,上面是周砚助理打印的、工整的字迹:给贝贝。画你喜欢的。
陈瓷拿着那张卡片,看着上面冷冰冰的印刷体字,却仿佛能感受到那个沉默男人背后,为女儿挑选礼物时可能存在的、一丝笨拙的用心。
日子似乎又回到了之前的轨道。但有些东西,终究是不一样了。
贝贝在幼儿园的美术老师极力推荐她去参加一个全国性的、颇具影响力的童星杯少儿绘画大赛。老师说贝贝的天赋和创造力非常难得。
陈瓷有些犹豫。大赛规模不小,竞争激烈,她怕给贝贝太大压力。
周砚知道后,只问了一句:贝贝自己喜欢吗
陈瓷想起贝贝每次画画时那种全神贯注、乐在其中的样子,点了点头。
那就去。周砚的语气很平淡,却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支持,孩子喜欢,就让她去见识一下。
于是,报名、提交作品、初选……一切都很顺利。贝贝的作品《我的彩虹森林》以其大胆梦幻的色彩和充满童趣的想象力,成功入围了决赛。决赛是现场命题作画,地点就在本市最大的艺术中心。
决赛那天,艺术中心人山人海。参赛的小选手们在家长的陪同下,兴奋又紧张地进入各自的画室。贝贝被分在A组画室。
陈瓷和周砚一起送贝贝进去。这是他们第一次,因为贝贝的事情,真正意义上地站在一起,出现在公众场合。
周砚的气场太强,加上他本身在本市商界的影响力,即使他刻意低调,穿着简单的深色休闲装,也很快吸引了周围不少探究和好奇的目光。有人认出了他,开始窃窃私语。
看,是恒远的周砚!
他旁边那女的是谁孩子妈妈没听说他结婚啊……
那小女孩是他女儿长得真像!
啧,这组合……
那些目光和低语,像细密的针,扎在陈瓷身上。她感到浑身不自在,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一步,拉开了和周砚的距离。
周砚察觉到了她的动作和微微僵硬的身体。他侧目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只是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贝贝倒是完全没注意周围的暗涌,她正沉浸在对比赛的兴奋里,小脸红扑扑的,背着她的小画板,里面装着她最喜欢的画笔。
贝贝,别紧张,就像平时画画一样。陈瓷蹲下身,帮女儿整理了一下小裙子,柔声叮嘱。
嗯!贝贝用力点头,大眼睛里闪着光,我要画一个超级超级大的糖果城堡!
周砚也弯下腰,大手轻轻拍了拍贝贝的小肩膀:画你想画的。
好!贝贝响亮地回答,然后跟着引导老师,蹦蹦跳跳地走进了画室。
家长们被安排在休息区等候,可以通过大屏幕实时观看各个画室的作画情况。
陈瓷找了个靠边的位置坐下,尽量避开人群。周砚在她不远处的单人沙发上坐下,拿出手机处理邮件,似乎对周围的议论毫不在意。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大屏幕上,各个小选手都在专注地创作。贝贝坐在自己的小画板前,小脸认真,画笔在纸上飞快地涂抹着,显然灵感迸发。
陈瓷紧盯着屏幕里女儿的身影,手心微微出汗,比自己当年高考还紧张。
突然!
画面里,贝贝旁边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大概画得太投入,手舞足蹈间,胳膊肘猛地一拐!
他手里沾满了五颜六色颜料的大号水粉笔,带着一大坨鲜红的颜料,不偏不倚,狠狠地甩在了贝贝刚刚完成了一大半的画纸上!
唰!
鲜红的颜料像一道刺目的伤口,瞬间覆盖了贝贝画纸上那片精心描绘的、梦幻的粉蓝色天空和棉花糖云朵!
整个画面,毁了!
啊!休息区通过屏幕看到这一幕的家长们都发出惊呼。
画室里,贝贝看着自己瞬间被污损的画纸,整个人都呆住了。她的大眼睛迅速蒙上一层水雾,小嘴扁着,难以置信地看着那片刺眼的红,又看看旁边那个闯了祸也吓傻了的胖男孩。
几秒钟后,巨大的委屈涌上来,贝贝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汹涌而下。她指着自己的画,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的画……我的城堡……呜……
现场一片混乱。工作人员赶紧过去处理。那个胖男孩的家长也冲进去道歉。
休息区里,陈瓷的心猛地揪紧,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她猛地站起来,脸色煞白,就要往画室冲!
站住。旁边传来周砚低沉冷静的声音。
陈瓷脚步一顿,焦急地看向他:贝贝她……
你现在冲进去,除了让她更委屈,更依赖你,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周砚放下手机,目光沉静地看着大屏幕,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力量,让她自己处理。
可是她的画……陈瓷急得快哭了,那是贝贝的心血!
只是一幅画。周砚的视线依旧锁定在屏幕上那个哭得伤心的小小身影,重要的是她接下来怎么做。
陈瓷看着周砚冷静的侧脸,又看向屏幕里哭得撕心裂肺的女儿,心如刀绞,却奇迹般地被他话语里的力量定在了原地。是啊,她冲进去又能怎样抱着贝贝一起哭痛骂那个孩子和家长这只会让贝贝觉得更委屈,更无法面对。
她强迫自己坐回椅子上,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死死盯着屏幕。
画室里,工作人员正在安慰贝贝,试图给她换一张新的画纸。那个胖男孩的家长也在不停地道歉。
贝贝哭得小身子一抽一抽,小脸通红,看着自己那幅被红色污迹覆盖的画,眼泪大颗大颗地掉在画纸上。
她拒绝了新的画纸。时间已经过去大半,重新画根本来不及。
她只是哭着,看着那片刺目的红。
周围的嘈杂,工作人员的劝解,闯祸男孩家长的道歉,似乎都离她很远。
她只是看着那片红色。
看着看着……那片肆意流淌的、不规则的鲜红,在她泪眼朦胧的视线里,好像……变成了一团跳跃的火焰
她脑子里,突然闪过前几天晚上,爸爸给她讲的一个童话故事。故事里,有一只勇敢的小鸟,为了拯救被冰雪覆盖的森林,飞向太阳,叼回了一粒火种……
贝贝的哭声,渐渐小了下去。
她伸出小手,用袖子用力抹掉脸上的泪水,吸了吸鼻子。
然后,在所有人惊讶的目光中,她重新拿起了画笔!
她没有擦掉那片红,也没有覆盖它。
她蘸取了金黄色的颜料,在那片鲜红的边缘,大胆地勾勒起来!
她画了一只小小的、却昂着头的金色小鸟,正勇敢地冲向那片火焰!
她用浓郁的蓝色和绿色,在火焰下方,画出了被寒冰冻结的森林和大地!
她用亮眼的橙色和白色,在火焰中心,画出了一个小小的、散发着光和热的太阳!
那片原本是污迹、是灾难的鲜红,被她巧妙地、充满想象力地转化成了熊熊燃烧的、带来希望和温暖的太阳之火!那只金色的小鸟,成了拯救森林的英雄!
她的画笔飞快地舞动,小脸上还挂着泪痕,神情却异常专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她和她的画。
休息区里,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被屏幕里那个小小的身影震撼了。从崩溃大哭到擦干眼泪,再到拿起画笔,将一场意外灾难转化为惊艳的创作!这巨大的转折和爆发出的创造力,让所有成年人都为之动容。
陈瓷捂着嘴,眼泪无声地流下来。这一次,是骄傲,是心疼,是难以言喻的激动!
周砚依旧稳稳地坐着,但陈瓷清晰地看到,他放在膝盖上的手,不知何时已经紧握成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紧盯着屏幕里专注作画的女儿,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极其浓烈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情绪——是震惊,是骄傲,是汹涌澎湃的、几乎将他淹没的父爱!
那一刻,他冰山般冷硬的面具,彻底碎裂了。
时间到。
当贝贝放下画笔,她的画作呈现在众人面前时,整个画室,包括通过屏幕观看的休息区,都爆发出了热烈的掌声!
那不再是一幅被毁掉的画,而是一幅浴火重生、充满力量和希望的杰作!《勇敢的小鸟与太阳火》!
毫无悬念,贝贝凭借这幅充满戏剧性和创造力的现场作品,夺得了童星杯幼儿组的金奖!
颁奖典礼上,当主持人念到陈贝贝的名字时,穿着小礼服的贝贝,在妈妈和爸爸的陪伴下(周砚最终还是一起上了台),走上了领奖台。
聚光灯下,她捧着金灿灿的奖杯,小脸因为兴奋和害羞而红扑扑的,大眼睛亮得像星辰。
主持人蹲下来,把话筒递给她:贝贝小朋友,恭喜你!你的画太棒了!能告诉阿姨,你当时画坏了,是怎么想到把它变成这么漂亮的一幅画的吗
贝贝拿着沉甸甸的奖杯,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有点紧张。她下意识地寻找,目光很快锁定了台下的妈妈和爸爸。
陈瓷用力地朝她笑着,竖起大拇指。
周砚站在陈瓷身边,高大的身影在人群中依然醒目。他没有笑,但看着女儿的眼神,是前所未有的柔和与骄傲,像看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贝贝看到爸爸的眼神,好像得到了巨大的勇气。她凑近话筒,奶声奶气,却清晰地回答:
因为……因为那片红色,它自己告诉我,它想变成太阳火呀!就像……就像爸爸给我讲的故事里,那只勇敢的小鸟带来的火种一样!
她顿了顿,小脸绽放出大大的、纯真的笑容,大声说:
而且,我知道,不管画变成什么样子,爸爸和妈妈,都会觉得我画得最棒!
稚嫩的声音,通过麦克风,清晰地传遍了整个会场。
台下,陈瓷的眼泪瞬间决堤。她捂住嘴,泣不成声。
而站在她身边的周砚,身体猛地一震。
他看着台上捧着奖杯、笑容灿烂如朝阳的女儿,那句清脆的爸爸和妈妈,像一把重锤,狠狠敲碎了他心中最后一道冰封的壁垒。
一股滚烫的热流,汹涌地冲上眼眶。
他猛地别过头,抬起手,飞快地用指节擦过眼角。
再转回头时,他深吸一口气,对着台上那个小小的、光芒万丈的身影,露出了一个极其难得的、清晰而完整的笑容。那笑容里,有骄傲,有释然,有失而复得的珍重,还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温柔。
颁奖典礼结束,人群散去。
周砚一手抱着贝贝,一手拿着那个金灿灿的奖杯。贝贝兴奋地搂着爸爸的脖子,叽叽喳喳说着刚才的紧张和开心。
陈瓷跟在旁边,看着女儿的笑脸,看着周砚抱着女儿时那无比自然的姿态,心里像是被温暖的潮水漫过,那些经年的怨恨、不甘、委屈,似乎都在这一刻被冲刷得淡了。
走到艺术中心门口,夜风微凉。
周砚停下脚步,把贝贝小心地放下来,让她站在自己和陈瓷中间。
他低头,看着女儿因为兴奋而亮晶晶的眼睛,又抬起头,看向站在贝贝另一侧、眼眶还有些微红的陈瓷。
夜色下,他深邃的目光,沉静而认真。
陈瓷,他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不再是命令,而是带着一种郑重的询问,我们……重新开始吧。
他顿了顿,补充道:为了贝贝。也……为了我们。
夜风吹拂着陈瓷额前的碎发。她看着周砚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了曾经的冰冷和算计,只剩下坦荡的真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她又低头,看向紧紧依偎着她、小手还抓着爸爸衣角的贝贝。
小家伙仰着小脸,看看爸爸,又看看妈妈,大眼睛里充满了期待和懵懂的欢喜。
时间仿佛静止了。
陈瓷缓缓地,深吸了一口气。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蹲下身,轻轻抱住了女儿温暖的小身体。
贝贝立刻回抱住妈妈,在她脸上亲了一下,甜甜地说:妈妈,我们和爸爸一起回家,好不好
陈瓷抱着女儿,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依恋和温暖。她抬起头,看向一直沉默等待着、眼神专注的周砚。
夜风吹过,带着初夏夜晚特有的、温柔的气息。
她看着他的眼睛,终于,轻轻地点了点头。
嗯。
声音很轻,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周砚深沉的眼底漾开层层涟漪。他紧绷的肩线,几不可察地松弛下来。
他伸出手,不是给陈瓷,而是轻轻牵起了贝贝的另一只小手。
小小的手掌,被爸爸宽厚温暖的大手完全包裹住。
贝贝开心极了,一手牵着爸爸,一手牵着妈妈,小身体在中间快乐地晃悠起来,像一只终于找到港湾的小船。
回家喽!她欢快地喊道,声音清脆,划破了宁静的夜色。
一家三口的身影,在艺术中心璀璨的灯火和朦胧的夜色中,慢慢融在一起,走向停车场的方向。
月光很亮,柔柔地洒在他们身上。
贝贝蹦蹦跳跳地走着,突然想起什么,小手从她那个不离身的小挎包里掏啊掏,又掏出了那颗小小的、廉价的水钻扣。
它躺在她的手心,在月光和远处的霓虹映照下,依旧努力地折射出一点细碎、微弱却执着的光芒。
爸爸,妈妈,看!贝贝献宝似的举起小手,小脸上满是发现宝藏的喜悦,亮晶晶!
周砚和陈瓷同时低头,看向女儿掌心那点微弱的星光。
然后,他们抬起头,目光在空中相遇。
没有激烈的火花,没有过多的言语。只有一种历经波折、疲惫不堪后的平静,和一丝对未来的、小心翼翼的期冀。
陈瓷的嘴角,缓缓地,向上弯起一个很浅、却很真实的弧度。
周砚看着她的笑容,冷硬的脸部线条,也彻底柔和下来。他紧了紧握着女儿小手的大掌,低沉的嗓音在夜色里格外清晰:
嗯,很亮。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陈瓷带着浅笑的侧脸,又落回女儿天真欢喜的小脸上,补充了一句,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温和:
我们贝贝,就是最亮的小锦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