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雨点砸在民政局光洁的台阶上,溅开浑浊的水花。我浑身湿透,像个狼狈的落汤鸡,可手心紧紧攥着那张薄薄的纸片,却像攥着一块滚烫的炭——一张新鲜出炉的孕检单,上面清晰地印着阳性。
心跳快得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傅沉舟,那个在商场上翻云覆雨、冷硬如铁的男人,看到这个,会是什么表情会不会,哪怕只有一丝,也为我动容
玻璃门被推开,带进一股湿冷的空气。我脸上刚挤出的笑容瞬间冻僵。
里面暖气开得很足,明亮得刺眼。傅沉舟就站在几步开外,一身剪裁完美的黑色高定西装,衬得他身形越发挺拔峻峭。他微微侧着头,眉宇间是我从未见过的、近乎可以称之为温柔的专注。
而他身边,依偎着一个纤细娇柔的身影——宋清漪。她穿着一身米白色的羊绒连衣裙,长发温顺地披在肩头,正仰着脸对他说话,唇角弯着甜蜜的弧度。她手里,也捏着一张纸。
……沉舟哥,你看嘛!两道杠,很清晰的!宋清漪的声音又软又糯,带着点撒娇的意味,尾音上扬,像沾了蜜的小钩子,我就说那次之后……
傅沉舟的嘴角似乎勾了一下,一个极淡、却足以让我心脏冻结成冰的弧度。他抬起手,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宣告主权般的占有欲,揽住了宋清漪纤细的腰肢。那动作熟稔又亲昵,刺得我眼睛生疼。
那一瞬间,世界的声音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抽走了。雨声、脚步声、远处隐约的车鸣……全都消失不见。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每一次搏动都带着钝刀割肉般的痛楚。
惊喜呵。
我像个被命运狠狠扇了一巴掌的小丑,站在门口,浑身冰冷,湿透的头发贴在脸颊上,狼狈不堪。手里的孕检单,那张承载了我所有隐秘期待和孤注一掷勇气的纸,此刻变得无比烫手,又无比可笑。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冰冷的怒意瞬间冲垮了所有理智。血液似乎都涌上了头顶,烧得我眼前阵阵发黑。我甚至没意识到自己是怎么迈开腿冲过去的。
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急促而尖锐的嗒嗒声,像敲在濒死边缘的鼓点。
傅沉舟终于察觉到了动静,转过头来。当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时,那点残存的、或许只是我臆想出来的温柔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惯常的冰冷审视,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被打扰的烦躁。他的视线扫过我湿透的衣服、凌乱的头发,最后,定格在我因用力而指节泛白、紧紧攥着的那张纸上。
宋清漪也看了过来,脸上那副楚楚可怜的表情瞬间僵住,随即浮起一层刻薄的戒备和毫不掩饰的敌意,像护食的猫。
空气凝固了。
我停在他面前,距离近得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雪松冷香,混合着宋清漪身上甜腻的香水味,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气息。冰冷的雨水顺着我的发梢滴落,砸在昂贵的、纤尘不染的地砖上。
没有犹豫,没有思考。所有的委屈、愤怒、被欺骗的耻辱感,在这一刻找到了唯一的宣泄口。
我猛地抬手,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张被雨水浸得有些发软、带着我体温的孕检单,啪地一声,狠狠拍在了傅沉舟那张俊美却冷酷的脸上!
纸片贴着他的脸颊滑落,留下一点潮湿的痕迹。
四周死寂。连远处工作人员的窃窃私语都消失了。
我听见自己粗重的喘息,也清晰地看到了傅沉舟眼中瞬间席卷而起的风暴——那是被当众冒犯的暴怒。他的下颌线绷紧,锐利得像刀锋。
傅沉舟,我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着喉咙,每一个字都淬着冰,巧了不是我指着地上那张沾了水渍、可怜巴巴躺着的纸,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我也有。
傅沉舟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冰棱,一寸寸刮过我因激动和冰冷而微微颤抖的脸。他脸上那点被我冒犯而激起的怒意,在看清地上纸张内容的瞬间,彻底被一种纯粹的、赤裸裸的轻蔑和厌恶所取代。那眼神,像在看一件令人作呕的垃圾。
他缓缓弯下腰,昂贵的西装面料绷出流畅的线条。两根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极其嫌恶地捻起那张湿漉漉、沾了泥点的孕检单的一角,仿佛那是什么致命的病菌。
他没有看我,薄唇紧抿,下颌线绷得像拉满的弓弦。
然后,就在我眼前,在宋清漪骤然亮起、带着胜利者怜悯的目光注视下,在民政局这象征着一生一世的荒谬场所里——
嘶啦——
纸张被撕裂的声音,冰冷、清晰,带着一种残忍的决绝,轻易地刺破了凝滞的空气。
一下,又一下。
那张承载了我最后一丝可笑希望和卑微尊严的纸,在他指间变成了几片、十几片、最终化为一堆毫无意义的碎屑。他松开手指,任由那些白色的碎片如同失去生命的枯叶,纷纷扬扬地飘落在地。
姜瓷,他的声音低沉,没有任何起伏,像在宣读一份冰冷的判决书,每一个字都精准地砸在我的心上,你这种女人,也配有我的种
他顿了顿,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瞬间褪尽所有血色的脸,唇角勾起一抹毫无温度的、近乎残忍的弧度,清晰地吐出最后两个字:
打掉。
冰冷的两个字,像两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捅进我的心脏,瞬间绞碎了所有残存的温度。眼前傅沉舟那张俊美却冷酷如雕塑的脸,和宋清漪那毫不掩饰的得意笑容,都开始扭曲、旋转,像被投入了浑浊的漩涡里。
一股强烈的眩晕感猛地攫住了我,胃里翻江倒海。世界的声音再次被抽离,只剩下尖锐的耳鸣。
沉舟哥!宋清漪那甜得发腻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传来,带着夸张的惊恐,她…她好像要晕倒了!
我最后的意识里,只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去,没有预想中坚硬冰冷的地面撞击,而是落入了一个带着雪松冷香的怀抱——那是我曾无比贪恋、此刻却只感到彻骨寒冷的气息。傅沉舟的手臂,隔着湿透的衣料传来钢铁般的力度,强行支撑住了我下坠的身体。
黑暗彻底吞噬了我。
(二)
意识像是在冰冷浑浊的海底沉浮了很久,才勉强挣扎着浮出水面。消毒水的味道强势地钻进鼻腔,刺眼的白光让我不适地眯起了眼睛。
入眼是医院病房熟悉的、令人压抑的惨白墙壁。头顶的点滴瓶正不紧不慢地滴着透明的液体,冰冷的针头埋在手臂的血管里,带来细微的胀痛。
病房里很安静,静得能听到自己虚弱的呼吸声。然而,这安静之下,却涌动着令人窒息的暗流。
床边围了一圈人。傅沉舟的母亲,那个永远妆容精致、眼神挑剔锐利如刀锋的贵妇,此刻正端坐在离我最近的椅子上,保养得宜的手指交叠放在膝盖上,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嫌恶和冰冷。她旁边站着傅沉舟那位惯常板着脸、眼神精明的父亲。几个穿着考究、神情或冷漠或严肃的叔伯辈人物,如同沉默的石雕,散发着无形的压迫感。
傅沉舟本人,就站在靠窗的位置。窗外的天光勾勒出他挺拔却僵硬的侧影,他背对着我,面朝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只留下一个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背影。仿佛病房里这场围绕着他的骨肉展开的审判,与他毫无关系。
没有关心,没有解释,更没有一丝一毫的歉意。只有一种令人心寒的、高高在上的集体审判姿态。
醒了傅母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像淬了冰的琉璃,清脆又冰冷。她甚至懒得施舍给我一个正眼,目光锐利地落在我平坦的小腹上,像是在审视一件需要被处理的瑕疵品。醒了正好。姜瓷,别装死,也别动什么不该有的心思。那份东西,签了。
她身边一个穿着黑色西装、律师模样的男人立刻上前一步,面无表情地将一份文件递到我的眼前。白纸黑字,最上面一行加粗的标题,像烧红的烙铁灼烧着我的眼睛——《自愿终止妊娠手术同意书》。
傅家的血脉,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玷污的。傅父的声音低沉威严,带着不容置疑的裁决意味,沉舟的态度,你很清楚。识相点,签了字,拿一笔补偿,从此两清。别给脸不要脸。
律师将一支笔塞进我虚软无力的手里,动作带着一种公式化的强硬。冰凉的笔杆硌着我的手心。
我低下头,看着那份同意书。纸页在我眼前模糊又清晰。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钝刀,在凌迟着我最后一点残存的自尊和作为母亲的本能。傅沉舟那冰冷刺骨的打掉二字,如同魔咒般在耳边反复回响。
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铁锈味猛地涌上喉咙。巨大的悲愤和绝望像黑色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眼前的一切——傅母刻薄的嘴脸,傅父冰冷的眼神,律师毫无表情的脸,还有傅沉舟那堵隔绝一切的、冰冷的背影——都扭曲成了狰狞的漩涡。
凭什么
凭什么我的孩子,还未见过天日,就要被他的父亲、他的血亲,以如此残忍的方式宣判死刑就因为我姜瓷,在他们眼中不配
一股毁天灭地的冲动,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猛地攫住了我残存的理智。
呵……一声低哑的、破碎的冷笑从我喉咙里挤出来,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围在床边的人似乎都因为这声不合时宜的笑而微微一怔。
我猛地抬起头,视线越过那几张冷漠的脸,死死地钉在傅沉舟僵硬的背影上。我的眼睛干涩得发痛,没有眼泪,只有一片烧灼的赤红。
傅家的种我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淬着血和恨,你们也配
在所有人惊愕、甚至来不及反应的瞬间,我做出了一个疯狂的举动!
我一把扯掉了手背上的输液针头!塑料针柄断裂,细小的血珠瞬间从针眼处沁出。
紧接着,我以快得惊人的速度,猛地抓起床头柜上那个医生留下的、装着白色药片的透明小药瓶!瓶身上印着三个清晰的黑色字母:ALP。那是医生开给我缓解应激反应、助眠的安定药片。
瓶盖是那种需要按压才能拧开的儿童安全盖。我根本不去按,直接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狠狠将瓶口砸向坚硬的床头柜边缘!
砰!一声脆响!
塑料瓶盖连同瓶颈应声碎裂!无数颗细小的白色药片如同雪花般迸溅出来,散落在洁白的床单上、地板上。
姜瓷!你干什么!傅母尖利的声音划破了病房的死寂,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恐。
拦住她!傅父厉声喝道,几个叔伯也反应过来,脸色剧变,就要扑上来。
太迟了!
在他们冲上来的前一秒,我已经猛地低下头,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不管不顾地、近乎贪婪地,将散落在面前床单上的一大把白色药片,连同那些细小的塑料碎片,一起狠狠地、疯狂地扫进了嘴里!
苦涩、尖锐的塑料味和药粉的怪味瞬间在口腔里弥漫开。
我甚至没有试图去咀嚼,只是凭着本能,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梗着脖子,狠狠地将那一大把混杂着碎片的药片,强行咽了下去!
喉咙被刮得生疼,火辣辣的。
巨大的窒息感和药力瞬间上涌,眼前彻底被黑暗吞噬。身体失去所有支撑,重重地砸回病床上。
最后映入眼帘的,是傅沉舟猛地转过身来时,那张万年冰山般的脸上,第一次出现的、近乎碎裂的惊骇表情。他瞳孔剧烈地收缩着,里面映出我如同破败玩偶般坠落的身影。
呵……傅沉舟,这……够不够识相
意识沉入无边黑暗。
(三)
再次醒来,是被窗外刺目的阳光灼醒的。
眼皮沉重得像压着铅块,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隐隐的钝痛。空气里没有消毒水味,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淡淡的、令人安心的草木清香和……消毒剂被彻底清洁后的洁净气息。
我费力地眨了眨眼,适应着光线。映入眼帘的不是医院惨白的天花板,而是柔和米色的吊顶和造型别致的艺术吊灯。身下是柔软得不可思议的床垫,盖在身上的薄被触感丝滑冰凉。
这不是医院。
记忆如同潮水,带着冰冷刺骨的绝望汹涌回卷。民政局冰冷的撕碎声,病房里那令人窒息的逼迫,以及最后那疯狂吞咽药片时喉咙的剧痛和浓重的塑料苦味……心脏猛地一缩,手下意识地抚向小腹。
平坦。
那个小小的、短暂存在过的生命,终究是离开了。
一股尖锐的、迟来的剧痛瞬间攫住了心脏,比吞下那些药片时更甚,痛得我几乎蜷缩起来。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顺着眼角滚落,瞬间没入鬓角。不是因为傅家,不是因为傅沉舟,仅仅是为那个甚至没有机会成形、就被迫离开的孩子。
无声的哭泣在寂静奢华的房间里蔓延。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胸腔里的那阵尖锐的抽痛稍稍平复,被一种更深的、冰冷的麻木取代。
咔哒。
轻微的开门声响起。
一个穿着剪裁利落、质感极佳的米白色套装的女人走了进来。她约莫四十岁上下,面容清雅,眼神却异常锐利明亮,像能洞穿人心。她的步伐沉稳有力,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从容气度。
醒了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安定力量,目光落在我满是泪痕的脸上,没有丝毫惊讶,只有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惜,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特别不舒服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痛,只能发出一点气音。
她走到床边,动作自然地拿起床头柜上一个精致的玻璃杯,里面是温热的清水,插着一根细长的吸管。她将吸管递到我唇边:先润润嗓子。你胃被洗得很干净,但黏膜损伤需要时间恢复,只能先喝点水。
我顺从地含住吸管,小口啜饮着温水。干涸灼痛的喉咙得到滋润,稍微好受了一些。
我…这是哪里我的声音依旧嘶哑难听。
我的地方。女人放下水杯,在床边的单人沙发椅上坐下,姿态优雅,你可以叫我秦女士,或者秦姨。傅家那群豺狼虎豹,暂时找不到这里。
秦女士我脑子里一片混沌,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洞察世事的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锋芒:你不用知道我是谁。你只需要知道,我讨厌傅家的做派,尤其讨厌他们仗势欺人、草菅人命的样子。而你的‘壮举’,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我依旧平坦的小腹,带着一丝复杂的叹息,虽然愚蠢透顶,但也算……有点骨气。
骨气我扯了扯嘴角,只有无尽的苦涩和空洞。
孩子……我的声音哽住。
没了。秦女士的回答直接而平静,没有多余的安慰,却奇异地没有让我感到更痛,反而有一种残酷的真实感,强行洗胃,加上你之前情绪和身体的双重巨大打击,保不住。医生尽力了。
最后一丝侥幸被掐灭。我闭上眼,任由那灭顶的悲伤再次席卷而来。
不过,秦女士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奇特的、能穿透悲伤的力量,姜瓷,死过一次的感觉,怎么样
我猛地睁开眼,看向她。
她的眼神锐利如鹰,直直刺入我眼底深处那片死寂的废墟:躺在急救室里,气管插着管子,胃被冰冷的液体反复冲刷,像一滩烂泥一样任人摆布……那种滋味,比被傅沉舟撕掉那张纸,比被傅家逼着签流产书,更让你绝望吗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锤子,狠狠敲打在我混沌麻木的神经上。洗胃时的冰冷器械、喉咙被撑开的剧痛、胃部翻搅痉挛的恶心感……那些濒死的恐怖记忆碎片瞬间翻涌上来,让我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颤。
你现在,一无所有了。秦女士的声音平静地陈述着这个残酷的事实,健康毁了,孩子没了,名声在傅家的刻意宣扬下也臭了,成了整个圈子茶余饭后的笑柄,一个‘用怀孕和自杀逼宫失败’的可怜虫。
她的目光紧紧锁住我,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告诉我,姜瓷,你这条捡回来的命,是打算继续烂在泥里,腐烂发臭,让傅家、让傅沉舟、让那个宋清漪,继续像踩死一只蚂蚁一样地践踏你、嘲笑你还是……
她微微前倾身体,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
……想让他们也尝尝,你咽下去的那把碎玻璃渣子,是什么滋味
轰——
有什么东西,在我死寂的心湖深处,被这句话猛地引爆了!
不是悲伤,不是自怜,而是一股被压抑到极致、又被这赤裸裸的羞辱和冰冷的现实彻底点燃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恨意!
傅沉舟撕碎孕检单时冰冷的眼神、傅母刻薄的嘴脸、傅父居高临下的判决、宋清漪那胜利者般的怜悯微笑……还有最后病房里,他们如同围观一件垃圾处理般逼迫我签字的场景!一幕幕,清晰地、带着血色,在眼前飞速闪过!
凭什么凭什么他们可以随意决定我的生死,决定我孩子的生死凭什么他们可以高高在上,毫发无损,而我却要烂在泥里
我这条命,是捡回来的。从鬼门关爬回来的!
一股灼热的、带着血腥气的力量,猛地冲散了四肢百骸的冰冷麻木。我死死地攥紧了身下的丝滑被单,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我抬起头,迎上秦女士那双锐利如鹰隼、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眼底那片死寂的灰烬中,终于燃起了一簇幽暗的、却无比执拗的火焰。
我……喉咙依旧干涩疼痛,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从滚烫的恨意里淬炼出来,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我要他们……付出代价!
秦女士的嘴角,终于缓缓勾起了一个满意的、带着锋利弧度的笑容。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一种猎人看到猎物终于踏入陷阱的冷酷。
很好。她站起身,姿态重新恢复优雅从容,那么,欢迎来到地狱训练营,姜瓷小姐。从今天起,忘记那个为傅沉舟要死要活的蠢女人。你需要学会的第一课是——
她微微俯身,冰冷的手指轻轻抬起我的下巴,迫使我直视她眼中那深不见底的寒潭:
如何把你咽下去的玻璃渣子,变成刺向他们心脏的钻石。
(四)
时间如同被抽掉了骨头的蛇,无声地滑过三年。
曾经那个在民政局台阶上被淋成落汤鸡、在病房里绝望吞药的姜瓷,早已被埋葬在时间的灰烬里。
此刻,聚光灯炽热地打在水晶T台尽头。我穿着一身剪裁凌厉如刀锋的黑色丝绒长裙,裙摆处不规则地缀着细碎的、冷光凛冽的黑色尖晶石,像凝固的暗夜星辰。长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露出修长而脆弱的脖颈。脸上是精心描绘的妆容,红唇如血,眼神却冷得像西伯利亚冻原上终年不化的冰层,平静无波地扫视着台下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的名流权贵。
这里是灵犀年度高珠拍卖会的预展现场。空气中弥漫着顶级香槟的微醺气息、昂贵香水的馥郁芬芳,以及一种属于顶级名利场特有的、不动声色的贪婪与欲望。
灵犀,这个在三年前还籍籍无名的独立珠宝设计工作室,以一系列大胆、锋利、充满破碎感又浴火重生般力量的作品,如同投入死水潭的黑曜石,在顶级珠宝圈激起了惊涛骇浪。它的创始人兼首席设计师J,神秘、低调、才华横溢,作品风格带着一种近乎自毁般的极致美感,直击人心最隐秘的痛处与渴望。
而今天,预展的压轴之作,正是我亲手设计、命名为赎罪的独一款钻戒。
T台两侧的玻璃展柜里,流光溢彩,珠光宝气。唯有中心位置,被一束孤绝的冷白灯光笼罩着。黑色天鹅绒的衬垫上,静静地栖息着一枚戒指。
主石是一颗极其罕见的、达到艳彩级别的黄钻,被切割成独特的心形,璀璨夺目,光芒仿佛拥有生命。但最令人屏息的,是包裹着这颗黄钻的戒托设计——并非传统的爪镶或包镶,而是用无数根极细的、闪烁着冰冷铂金光泽的荆棘缠绕、穿刺、包裹着那颗心形黄钻!荆棘的尖端锐利逼人,带着一种危险而极致的美感,仿佛这颗璀璨的心脏,是在痛苦的穿刺与束缚中,才得以绽放出如此惊心动魄的光芒。
赎罪。这个名字本身就充满了故事性、矛盾感和一丝残酷的诗意。
台下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叹和窃窃私语。无数道目光,或惊艳、或贪婪、或探究,如同实质般聚焦在那枚戒指上,也聚焦在T台尽头、面无表情的我身上。
就在这时,入口处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
人群如同摩西分海般自动向两侧分开。
一个高大的身影,裹挟着久居上位的强大气场和一身挥之不去的冷冽寒意,走了进来。
傅沉舟。
三年时光似乎并未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迹,只是将那份冷硬和锐利打磨得更加深沉内敛。一身纯黑色的高定西装,勾勒出宽肩窄腰的完美比例。他的目光如同精准的雷达,瞬间就穿透了人群,牢牢地锁定了T台尽头的我。
他的脚步,在看清我的那一刹那,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隔着璀璨的灯光和涌动的人潮,隔着三年的时光与刻骨的恨意,我们的视线,在空中猝然相撞。
他深邃的眼眸里,翻涌起极其复杂的情绪——震惊、难以置信、一丝晦暗难辨的痛楚,最终都沉淀为一种深不见底的幽暗和……一种近乎偏执的、势在必得的锐利。
我的心脏,在胸腔里猛地一缩。不是悸动,是冰冷的恨意被瞬间点燃的灼痛。但我的脸上,依旧维持着J应有的、无懈可击的冰冷面具。红唇甚至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个极其细微、却足以让台下某些人背脊发凉的弧度。
傅沉舟,好久不见。
这场戏,终于等到最重要的观众入场了。
他无视了周围所有试图搭讪或问候的人,迈开长腿,目标明确地、径直朝着T台的方向走来。皮鞋踩在光洁如镜的地面上,发出沉稳而压迫感十足的嗒、嗒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紧绷的神经上。
人群的议论声更大了,带着兴奋的窥探。傅氏总裁傅沉舟,与神秘新锐设计师J的第一次公开同框,本身就充满了爆炸性的看点。
他停在了T台下方,离我只有几步之遥。昂贵的雪松冷香混杂着淡淡的烟草味,强势地侵入了我的领域。
他仰着头,目光如同沉重的枷锁,紧紧缠绕在我身上,一寸寸地审视着。那眼神,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掠夺性,仿佛要将阔别三年的我,从皮囊到灵魂都重新拆解、审视一遍。
姜瓷。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像是被粗粝的砂纸打磨过,带着一种压抑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情绪风暴,清晰地穿透了背景的喧嚣,跟我回家。
没有问候,没有寒暄,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和犹豫。一开口,就是如此霸道、如此理所当然的命令。
仿佛这三年我的消失、我的死亡、我浴火重生的蜕变,在他眼中,都不过是一场闹剧的插曲。仿佛只要他傅沉舟开口,我就该像过去一样,收起所有棱角和锋芒,温顺地回到他为我打造的金丝笼里。
一股冰冷的怒意混杂着极致的讽刺,瞬间冲上我的头顶。
我微微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底翻涌的戾气。再抬眼时,眼中只剩下一片冰封的湖面,不起波澜。
我的视线,缓缓地、带着一种刻意的、近乎凌迟般的缓慢,落在了他身后的VIP休息区入口。那里,一个穿着藕粉色抹胸长裙、妆容精致、正努力维持着优雅笑容的女人,刚刚出现。
宋清漪。她显然也看到了傅沉舟走向我,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眼神里充满了惊疑不定和浓浓的危机感。
我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秒,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毫不掩饰的轻蔑。然后,重新落回傅沉舟那张写满势在必得的脸上。
我没有回答他那句可笑的跟我回家。
而是缓缓地、优雅地抬起了自己的右手。
纤细的、骨节分明的手指上,空空如也。但我手腕轻轻一转,指尖精准地指向了展柜中心,那枚在冷光灯下散发着致命诱惑的赎罪钻戒。
傅总,我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骤然安静下来的拍卖预展现场。红唇轻启,每一个字都像裹着蜜糖的冰锥,带着甜美的残忍,精准地刺向他,也刺向所有竖起耳朵的听众:
您觉得,这枚‘赎罪’……怎么样
傅沉舟的瞳孔,猛地收缩!他死死地盯着那枚荆棘缠绕的心形黄钻,又猛地看向我,眼神里充满了惊涛骇浪般的震惊和某种可怕的、即将失控的预兆。
我没有给他任何喘息和反应的机会。
手腕再次轻轻一动,指尖优雅地转向了入口处脸色煞白的宋清漪。我的目光,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冰冷的笑意,牢牢锁住傅沉舟瞬间僵硬的俊脸,红唇弯起一个极致嘲讽、也极致痛快的弧度,一字一句,清晰地砸下:
哦,对了,忘了介绍。这枚主石……我的声音故意停顿了一下,满意地看着傅沉舟眼中最后一丝冷静被彻底击碎,只剩下翻涌的骇然和难以置信。
然后,我清晰地吐出最后的重磅炸弹:
……它原来的主人,正是您身边这位宋小姐。
是她三年前,和您订婚时……戴过的那颗黄钻呢。
(五)
我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刻意的、近乎慵懒的拖腔,却像一颗淬了剧毒的子弹,精准地击穿了拍卖预展现场所有虚伪的喧嚣。
死寂。
绝对的死寂,如同真空般瞬间笼罩了整个空间。连背景舒缓的弦乐都仿佛被无形的剪刀骤然掐断。只剩下无数道目光,如同探照灯,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和熊熊燃烧的八卦之火,在傅沉舟、我、以及入口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的宋清漪之间疯狂扫射。
傅沉舟高大的身躯,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雷霆狠狠劈中,剧烈地晃了一下!他脸上那种势在必得的掌控感、那种深不见底的幽暗,在刹那间被彻底击得粉碎,只剩下赤裸裸的、被背叛和被当众凌迟的骇然与暴怒!
他的瞳孔剧烈地收缩,眼白瞬间爬满了猩红的血丝,死死地、几乎要凸出来一般,钉在我脸上。那眼神,不再是看一个需要被回收的物品,而是看一个将他精心维持的体面、连同他心底某些隐秘的认知,一起狠狠撕碎、踩在脚下的仇敌!
姜——瓷——!两个字,从他紧咬的牙关里迸出来,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滔天的戾气,像濒死野兽的嘶吼。他猛地向前一步,手臂抬起,似乎下一秒就要冲上T台,掐断我的脖子!
沉舟哥!不是的!她胡说!她诬蔑我!宋清漪尖锐凄厉的哭喊声如同裂帛,瞬间撕裂了死寂。她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全然不顾形象,跌跌撞撞地推开挡路的人,朝着傅沉舟冲过来,脸上精致的妆容被汹涌的泪水冲花,混合着惊惶和绝望,显得无比狰狞。
她扑到傅沉舟身边,死死抓住他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他昂贵的西装面料里,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沉舟哥你相信我!那颗钻石……那颗钻石明明就在保险柜里!是她偷的!一定是她偷的!这个贱人她……
闭嘴!傅沉舟猛地甩开她的手,力道之大,让穿着高跟鞋的宋清漪一个趔趄,狼狈地摔倒在地!他看都没看她一眼,布满血丝的眼睛依旧死死地盯着我,胸膛剧烈起伏,像一座随时要喷发的火山。
宋清漪跌坐在地,藕粉色的昂贵长裙沾上了灰尘,精心打理的发髻散乱下来,配上那张涕泪横流、妆容花掉的脸,哪里还有半分豪门准儿媳的优雅只剩下歇斯底里的狼狈。她不敢置信地看着傅沉舟冷酷的侧脸,又怨毒无比地剜向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绝望抽泣。
不可能……傅沉舟的声音嘶哑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被砂砾磨破的喉咙里挤出来,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执拗,那颗钻石……是我亲手……他猛地顿住,似乎想起了什么极其不堪的画面,脸色由铁青转为一种可怕的灰败。
我站在T台尽头,冷眼俯瞰着下方这出由我亲手导演的、精彩绝伦的闹剧。聚光灯打在我身上,黑色丝绒长裙上的尖晶石折射出冰冷的光芒。三年地狱般的淬炼,早已让我心如磐石。傅沉舟的暴怒,宋清漪的崩溃,宾客们无声的哗然……这些,都只是我精心设计的赎罪展品的一部分。
红唇缓缓勾起一个极致冰冷、也极致畅快的弧度。我没有理会傅沉舟那几乎要噬人的目光,也没有施舍给地上如同烂泥的宋清漪半分眼神。
我的目光,平静地转向了早已等候在展柜旁、穿着笔挺制服、戴着白手套的拍卖行经理。
微微颔首。
经理立刻会意,脸上带着职业化的、却难掩兴奋的镇定,拿起小巧的拍卖槌,在特制的扩音器上轻轻一敲。
笃。
清脆的响声,如同惊堂木,瞬间压下了所有窃窃私语和宋清漪压抑的抽泣。
拍卖经理清朗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激动,响彻全场:
诸位尊贵的来宾!感谢‘J’女士对‘赎罪’的精彩诠释!现在,本场拍卖会最后一件拍品,也是‘灵犀’工作室本年度最具话题性与艺术价值的孤品——‘赎罪’钻戒,正式开始竞拍!
起拍价——
他深吸一口气,报出一个足以让全场再次倒吸一口冷气的天文数字。
三千万!
嗡——现场彻底炸开了锅!再无人关心地上失魂落魄的宋清漪,也暂时压下了对傅沉舟失态的窥探。贪婪、狂热、对稀世珍宝的占有欲,瞬间点燃了这些顶级富豪们的神经。
三千一百万!立刻有人举牌。
三千三百万!
三千五百万!……
价格如同坐了火箭般节节攀升,每一次加价都伴随着一片惊叹。那枚被荆棘缠绕的心形黄钻,在冷光灯下散发着愈发迷离而诱惑的光芒,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下方那个刚刚为它陷入风暴中心的、名为傅沉舟的男人。
傅沉舟依旧站在原地,如同一尊被风化的石雕。他脸上暴怒的潮红褪去,只剩下一种失血般的苍白和深不见底的冰冷。他死死地盯着展柜里那枚戒指,又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目光移回到T台上的我。
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被当众剥皮拆骨的滔天恨意,有对那颗钻石来源的惊疑不定,有对眼前这个脱胎换骨、冰冷锋利的姜瓷的陌生与震动,甚至……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死死压抑在深渊之下的、名为失去的巨大恐慌。
当价格被一个海外藏家叫到四千八百万时,傅沉舟动了。
他猛地抬手,动作带着一种毁灭性的决绝,声音冰冷刺骨,穿透了此起彼伏的竞价声:
五千万。
全场瞬间安静了一瞬。五千万,买一枚戒指即使它是灵犀的孤品,即使它有如此戏剧性的故事,这个价格也绝对超出了其本身的价值太多!这更像是一种宣示,一种近乎病态的占有欲宣泄!
拍卖经理激动得声音都拔高了:傅总出价五千万!还有没有更高的五千万第一次……
无人应声。所有人都看向傅沉舟,又看看台上依旧面无表情的我。
五千万第二次……
五千万第三次!
拍卖槌重重落下,发出清脆的定音。
成交!恭喜傅总!‘赎罪’属于您了!
工作人员立刻小心翼翼地取出那枚戒指,装在铺着黑色天鹅绒的托盘里,在两名安保的护送下,朝着傅沉舟走去。
傅沉舟看也没看托盘,他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钩子,死死缠绕在我身上。他推开挡在身前的人,无视了所有或探究或谄媚的目光,几步就跨到了T台边缘,离我仅有咫尺之遥。
强烈的雪松冷香混合着烟草和暴戾的气息扑面而来。
工作人员战战兢兢地将托盘举到他面前。
傅沉舟没有去拿戒指。他只是盯着我,眼神幽暗得如同吞噬一切的黑洞,声音低沉嘶哑,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疯狂:
姜瓷,跟我回家。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他伸出手,骨节分明的手指,带着不容抗拒的强势,似乎想越过那冰冷的距离,直接抓住我的手腕,像三年前一样,强行将我拖回他的世界。
我看着他伸过来的手,看着他那张写满了占有欲和失控的脸。三年前民政局台阶上的冰冷雨水、医院病房里那份流产同意书的触感、还有那满嘴苦涩的安眠药碎片……所有被压抑的恨意和痛楚,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最完美的宣泄口。
我没有后退,反而微微向前倾身,靠近他。
我的脸上,缓缓绽放出一个笑容。不是冰冷,不是嘲讽,而是带着一种极致的、仿佛终于得偿所愿的……灿烂。如同在绝望废墟上开出的、带着剧毒的曼陀罗花。
在他手指即将触碰到我的前一秒,我微微侧过头,红唇凑近他的耳廓,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轻柔得如同情人呢喃、却又冰冷刺骨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
傅沉舟,这枚戒指的名字……
我顿了顿,满意地感受到他身体瞬间的僵硬。
叫‘赎罪’。
我的声音带着一丝残忍的笑意,清晰无比地继续:
但你觉得……
我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瞥了一眼远处被助理勉强扶起来、眼神怨毒空洞的宋清漪,又落回他瞬间失神的眼底,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凿下最后一句:
你花五千万买回去的……
是救赎
还是……
你永远也甩不掉的……
罪证
说完,我无视他瞬间变得惨白、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脸,无视他僵在半空、微微颤抖的手,优雅地、从容地直起身。
在无数道目光的聚焦下,在傅沉舟如同濒死困兽般绝望的注视中,我微微扬起下巴,对着拍卖经理的方向,清晰地下令:
下一场拍卖,可以开始了。
高跟鞋踩在冰冷的T台地面上,发出清脆而决绝的嗒、嗒声。我转身,黑色的丝绒裙摆在聚光灯下划出一道冷冽的弧线,如同斩断过去的利刃,头也不回地走向后台那片象征着新生的、不再有傅沉舟的阴影。
将那个花费五千万买下罪证的男人,和他身后那一地鸡毛的狼藉,彻底遗弃在喧嚣的名利场中央。
玻璃渣淬炼成的钻石,终究刺穿了那颗虚伪的心脏。
赎罪他傅沉舟,赎得起吗
(六)
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后台专属通道里回荡,冰冷、急促,像战鼓擂在心上。身后拍卖厅的喧嚣、傅沉舟那濒死野兽般的目光、宋清漪怨毒的哭嚎,都被厚重的大门隔绝,只留下通道里惨白的灯光和死寂。
砰!
我一把推开休息室厚重的门,反手用力甩上。背脊重重抵在冰凉的门板上,那层在台上无懈可击的冰冷面具寸寸龟裂。胸腔里翻涌的不是快意,而是灭顶的疲惫和一种大仇得报后的巨大空洞。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不是因为恐惧,是压抑了三年的恨意一朝倾泻后留下的生理性脱力。
休息室奢华而空旷,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璀璨却冰冷的夜景。
啪嗒。
细微的声响自身后传来。
我猛地转身,脊背瞬间绷紧,像受惊的猎豹。
秦女士坐在角落宽大的丝绒沙发里,指尖夹着一支细长的女士香烟,烟雾袅袅,模糊了她清雅却锐利的面容。她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杯没动过的红酒。
爽吗她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洞察一切的玩味。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入肺腑,强行压下翻腾的情绪,走到她对面的沙发坐下。身体陷进柔软的靠垫,才感觉到骨头缝里透出的酸软。
还行。我的声音有些沙哑,端起那杯红酒,冰凉的液体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虚假的慰藉。看他那张脸瞬间裂开的样子,值五千万。
秦女士轻轻嗤笑一声,烟雾从她唇边逸散:傅沉舟掏五千万买罪证,宋清漪当众扒下最后一块遮羞布……姜瓷,你这‘赎罪’的开场礼,够响。她顿了顿,掐灭烟蒂,目光如手术刀般精准地落在我脸上,但,够吗
够吗
两个字,像冰冷的针,刺破那层短暂的、虚浮的畅快。
眼前闪过傅沉舟最后那失魂落魄、却依旧藏着狠戾的眼神。傅家那盘根错节的势力,像一张无形的巨网。五千万对他们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一场当众的羞辱,能动摇根基吗能让他们真正赎罪吗
杯中的红酒晃动着深沉的色泽,映出我眼底尚未熄灭的、冰冷的火焰。
当然不够。我放下酒杯,玻璃底磕碰在茶几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这才刚开始。
秦女士眼中掠过一丝赞许,随即被更深的谋划取代。她拿起放在沙发旁的一个不起眼的黑色文件夹,推到我面前。
傅家这些年,可不止‘强取豪夺’这么点事。她的指尖点了点文件夹,走私、洗钱、利用慈善基金会转移非法所得……桩桩件件,证据链就在这里面。傅沉舟他老子是总策划,傅沉舟是执行者,宋清漪……哼,她那个看似清高的家族,就是他们洗钱的重要白手套之一。
我翻开文件夹。冰冷的数据、清晰的银行流水、隐秘的合同复印件、甚至还有几段关键录音的文字记录……铁证如山!密密麻麻的文字和图表,勾勒出一个庞大而肮脏的金钱帝国。傅沉舟撕碎孕检单时冰冷的眼神,傅父宣判我孩子死刑时那高高在上的嘴脸,宋清漪依偎在傅沉舟怀里那副胜利者的姿态……所有画面都在这些冰冷的证据前,被染上了更深、更令人作呕的铜臭和罪恶。
心脏被一股冰冷的愤怒攥紧,比吞下安眠药时更甚。
时机到了。秦女士的声音如同冰冷的判决,明天上午十点,市局经侦支队,王队。他是唯一能压住傅家上面保护伞的人。拿着这个,去敲响傅家的丧钟。
我合上文件夹,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黑色的封皮如同墓碑。
好。
(七)
次日上午九点五十分。
市局经侦支队大楼前,阳光刺眼。我穿着一身利落的黑色西装,长发束起,脸上没有任何妆容,只有一片冰冷的肃杀。手中紧紧握着那个黑色的文件夹,像握着复仇的权杖。
刚要踏上台阶,刺耳的刹车声撕裂了清晨的宁静!
一辆纯黑色的、如同移动堡垒般的迈巴赫,以近乎失控的姿态,猛地横停在我面前,轮胎摩擦地面发出焦糊味。车门被暴力推开。
傅沉舟冲了下来。
他显然彻夜未眠,眼下的乌青浓重,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昂贵的西装外套随意敞着,领带歪斜,整个人透着一股被逼到绝境的狂躁和狼狈。曾经那高高在上、睥睨一切的傅总,此刻像一头被拔光了利齿的困兽。
姜瓷!他嘶吼着,声音沙哑破碎,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我手中的文件夹,那眼神混合着极致的恐慌和疯狂的哀求。把东西给我!
他猛地扑过来,试图抢夺!
我早有防备,迅速后退一步,眼神冰冷如看跳梁小丑:傅总,这里是市局门口。你确定要动手
我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提醒了他此刻的处境。他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剧烈地颤抖着,脸上肌肉扭曲,最终化为一声痛苦的低吼。他噗通一声,竟直直地跪在了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
我求你!他仰着头,那张曾经让我迷恋又痛恨的俊脸,此刻只剩下卑微的乞求,眼泪混着绝望滚落,姜瓷!看在过去……看在……看在那个孩子的份上!把东西给我!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傅氏集团,我的命!都给你!别毁了傅家!别毁了我爸!求你了!
他声泪俱下,全然不顾周围路人惊愕的目光和指指点点,像一条摇尾乞怜的狗。那个在民政局撕碎我孕检单、在病房里留下冰冷背影、在拍卖会上睥睨众生的傅沉舟,彻底碎了。
孩子我重复着这两个字,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随即涌起的是更深的、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恨意!我缓缓蹲下身,视线与他绝望的泪眼平齐,声音轻得像耳语,却淬着最冷的毒:
傅沉舟,你现在想起那个孩子了
我的嘴角勾起一个极致残忍的弧度。
晚了。
我猛地站起身,不再看他一眼,转身,踩着高跟鞋,一步一步,无比坚定地踏上那象征公正与律法的台阶。
身后,是傅沉舟如同野兽濒死般绝望的哀嚎。
将那个沉重的文件夹,亲手交到了早已等候在门口、一脸肃然的王队手中。
证据确凿,请依法办理。
王队郑重接过,只沉声说了一个字:好。
转身离开市局大楼时,阳光正好。我拿出手机,屏幕亮起,推送的头条新闻触目惊心:
傅氏集团涉嫌重大经济犯罪,董事长及总裁傅沉舟被依法传唤!
宋氏集团卷入傅氏洗钱案,名下资产被冻结!
配图是傅沉舟被两名便衣民警从傅氏大厦带走的背影,狼狈不堪。还有宋清漪在机场VIP通道被拦下时,那张惊恐万状、花容失色的脸。
指尖划过屏幕,关闭了新闻。心中没有预想中的狂喜,只有一片大仇得报后的、冰冷的平静。
秦女士的车无声地滑到我面前。
去哪她问。
去个地方。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城市街景,阳光透过车窗,在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城郊,南山墓园。
这里很安静,只有风吹过松林的沙沙声。我捧着一束纯白的雏菊,停在一块小小的、没有照片的墓碑前。墓碑上只简单地刻着两个字:吾儿。
这是我为那个甚至来不及成型的孩子,买下的一方净土。没有傅家的龌龊,没有冰冷的算计,只有干净的泥土和阳光。
我蹲下身,将那束带着露珠的雏菊轻轻放在墓碑前。指尖拂过冰冷的石碑,那刻骨的痛楚似乎已经沉淀,只剩下绵长的、无法言说的遗憾和思念。
宝宝,我低声说,声音轻得被风吹散,妈妈给你报仇了。
阳光洒在洁白的雏菊上,花瓣边缘泛着柔和的光晕。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墓园里格外清晰。
我没有回头。
一个高大的身影停在我侧后方几步远的地方。傅沉舟。他比在市局门口时更加憔悴不堪,昂贵的西装皱巴巴的,头发凌乱,眼窝深陷,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他看着那块小小的墓碑,又看看我挺直的、冰冷的背影,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眼神里,翻涌着巨大的、迟来的、足以将他彻底淹没的悔恨和绝望。
他慢慢地、极其艰难地,对着那块小小的墓碑,弯下了他曾经高傲无比的脊梁,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然后,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里面是灭顶的痛苦和一种近乎卑微的祈求,嘶哑地、用尽全身力气挤出几个字:瓷瓷……对不……
滚。
我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锋,斩钉截铁,不留一丝余地。
他没有资格说对不起。那个孩子,不需要他的忏悔。我更不需要。
傅沉舟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脸上最后一点血色褪尽,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他看着我,仿佛想从我这冰冷的躯壳里,找出一点点过去的痕迹。最终,他什么也没找到。他像一尊彻底风化的石像,僵硬地、失魂落魄地转身,踉跄着,一步一步,消失在山路的尽头。
我依旧蹲在墓碑前,没有回头。直到那狼狈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山风中。
我拿出那张一直贴身珍藏的、边缘早已磨损的孕检单复印件。上面,阳性两个字依旧清晰。
掏出打火机。
咔嚓。
幽蓝的火苗跳跃起来,贪婪地舔舐上纸角。
火舌迅速蔓延,将那张承载了所有爱恨开端、也见证了最残忍结局的薄纸,连同那个不堪回首的过去,一起吞噬、卷曲、化为灰烬。
黑色的灰烬如同破碎的蝶翼,在带着草木清香的微风里,打着旋儿,无声地飘散,最终落回大地,归于尘土。
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
我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块小小的、沐浴在阳光下的墓碑。
再见,宝宝。
转身,沿着洒满阳光的墓园小径,一步步,坚定地、头也不回地走下去。黑色的西装外套在微风中轻轻摆动,背影挺直,如同浴火淬炼后、终于摆脱所有枷锁的利刃,走向没有傅沉舟、没有仇恨、只有她自己主宰的、崭新的未来。
身后,只有风声,和那束墓碑前洁白雏菊,在阳光下静静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