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梦醒时分
夜里,沈淮安的手指带着薄茧,像点火的引信,从我背脊的沟壑一路往下。他埋在我颈窝里,呼吸又热又沉,声音含混,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阿雪,他叫我,给我留门了吗
我脑子晕乎乎的,像被泡在温吞的酒里。我翻了个身,和他面对面,手指描摹他挺直的鼻梁和薄薄的嘴唇。
不留,我说话带着笑,翻墙进来。
他低声笑起来,胸膛震动,一把将我捞进怀里,用腿将我压住,动弹不得。屋外的风雪仿佛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屋里只有木炭燃烧的毕剥声,和他越来越重的呼吸声。
他的吻落下来,带着不容抗拒的侵占意味。
墙塌了我也要进来。他说。
林雪!还睡!三车间的铁料都等着你去扛呢!
一声河东狮吼把我从温暖的被窝里炸了出来。我一个激灵坐起身,眼前哪有什么雕花木床和体贴的丈夫,只有宿舍里冰冷的空气、斑驳的墙壁,和对面双层床上探出头来、一脸不耐烦的室友张翠。
我抹了把脸,喉咙干得冒烟。
梦,又是这个梦。
三年来,夜夜如此。梦里,我叫阿雪,有个叫沈淮安的丈夫。他爱我入骨,疼我入心,把日子过得像蜜里调油。现实里,我叫林雪,红星机械厂一分厂机修车间的临时工,力大无穷,不修边幅,外号铁姑娘。
我抓起枕边的旧棉袄套在身上,动作麻利地下床,端起搪瓷脸盆,去水房接了半盆冰冷刺骨的地下水,胡乱泼在脸上。
镜子里映出一张平平无奇的脸,皮肤因为常年跟机油铁屑打交道而有些粗糙,一双眼睛倒是黑白分明,可此刻里面全是血丝。
这见鬼的梦,把我的睡眠搅得稀烂。
我甩了甩头,试图把梦里那个沈淮安的脸甩出去。可他那双深邃的眼睛,那颗在情动时会泛红的、藏在左耳后的痣,清晰得像是刻在我脑子里。
铁姑娘,快点!今天刘主任要来检查,你那堆活儿再不干完,咱们全车间都得挨批!车间大嗓门李姐在门口喊。
来了!我高声应着,将毛巾往脖子上一搭,三两口啃完一个冰冷的馒头,冲出宿舍。
清晨的工厂,空气里弥漫着铁锈和煤灰的味道。高大的烟囱吐着灰黑色的烟,把天空染得一片灰败。这才是我的世界,真实,坚硬,冰冷。
梦里的一切,不过是镜花水月。
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脑子出了毛病,得了什么臆想症。毕竟,这世上哪有那么好的男人,又哪有那么离谱的、两个人夜夜共梦的怪事。
我扛起一根刚运到的钢材,沉重的分量压在肩上,让我感到一种踏实的疼痛。
对,忘了它。我就是林雪,不是什么阿雪。
这世上,也根本没有什么沈淮安。
直到一个月后,这个认知被一脚踹得粉碎。
那天,我操作的老伙计三号车床出了问题,一个关键的传动轴承被我失手弄裂了。这可是从苏联进口的老宝贝,整个厂就没几个备用件。刘主任急得满头是汗,把我骂了个狗血淋头。
厂里新来了个大学生,高材生!专门负责技术攻关的,我把他叫来看看,林雪,你给我老实待着,要是修不好,你这个月的工分全扣光!
我缩着脖子,心里直打鼓。
不一会儿,刘主任领着一个人过来。那人穿着一身干净的蓝色工装,外面套着一件笔挺的深灰色中山装,和我们这些满身油污的工人格格不入。
沈工,就是这台机床。刘主任点头哈腰地说。
我低着头,只看到一双擦得锃亮的黑皮鞋停在我面前。
我看看。
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像山涧里的泉水,干净,又带着一丝凉意。
这声音……
我的心脏猛地一跳。
我缓缓抬头,撞进了一双深邃的眼睛。那双眼睛的主人,眉目清俊,鼻梁高挺,嘴唇很薄,抿成一条冷淡的线。
是他。
是梦里那个,夜夜抱着我,叫我阿雪的沈淮安。
现实中的他,比梦里更高,也更冷。他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个物件,没有丝毫温度。
我的脑子嗡地一声,炸成一片空白。
他绕着机床走了一圈,手指在冰冷的机身上轻轻划过,每一个动作,都和我梦里的记忆分毫不差。最后,他停在损坏的轴承前,弯下腰仔细查看。
就在他侧过头的时候,我看见了。
在他左耳的后面,藏在发根下,有一颗小小的、淡褐色的痣。
轰隆——
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这不是臆想,不是巧合。那个日日与我同床共枕的男人,真的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他就是沈淮安,厂长那个刚从首都名牌大学毕业回来的儿子。厂里所有未婚女青年口中,那个遥不可及的高岭之花。
而我,林雪,只是一个连正式工都算不上的临时工,家庭成分普通,初中毕业,除了力气大,一无是处。
我们之间,隔着一道天堑。
他检查完毕,站直了身体,对刘主任说:轴承有细微裂痕,不影响主体结构,用高精磨床处理一下,还能用。
他的声音平静,笃定,带着技术人员特有的自信。
哎哟,太好了!沈工您真是华佗在世啊!刘主任长舒一口气。
沈淮安没理会刘主任的马屁,他的目光转向我,那双眼睛里带着审视和探究。
你是操作员
我浑身僵硬,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是。
操作规程背一遍。他命令道。
我张了张嘴,脑子里乱成一锅粥,平日里倒背如流的规程,此刻一个字都想不起来。
他的眉头微微蹙起,那是我在梦里从未见过的、属于现实的、冷漠的神情。
连规程都记不住,难怪会出事故。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写一份一千字的检讨,明天交到技术科。
说完,他不再看我,转身就走。
我站在原地,像被钉在了地上。周围工友们投来的同情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
原来,这就是现实。
在梦里,我哪怕只是蹙一下眉,他都会紧张地把我抱进怀里,问我哪里不舒服。
在现实里,我犯了错,他只会冷冰冰地让我写检ちゃう。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满是厚茧和油污的双手。
云泥之别。
我把那个秘密,连同那颗耳后的痣,一起埋进了心底最深的地方。
从那天起,我开始刻意躲着沈淮安。他是厂里的天之骄子,出入的都是办公楼和技术科。我只是机修车间的一个临时工,我们本就不会有什么交集。
只要我像鸵鸟一样把头埋起来,那道天堑,就永远不会有被跨越的可能。
2
食堂试探
我以为只要我躲着,就能相安无事。可我忘了,沈淮安是个怎样的人。在梦里,他心思缜密,任何蛛丝马迹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现实里的他,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天中午,我去食堂打饭。食堂里人山人海,气味混杂。我排着队,听着周围人高声谈论着厂里的八卦。
听说了吗沈工真是厉害,昨天光凭耳朵听,就判断出二车间那台冲床的问题了!
可不是嘛,不愧是大学生。人长得还俊,就是太冷了点,跟谁都不多说一句话。
那是,人家是厂长的儿子,能跟咱们一样吗
我低着头,默默往前挪。轮到我时,打菜的师傅正舀起一勺白菜炖豆腐。我刚要把饭盒递过去,眼角余光瞥见旁边窗口的一道身影。
沈淮安。
他竟然也在大食堂吃饭。他端着饭盒,安静地站在一旁,似乎在等什么。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打菜师傅一勺子下去,几片黄澄澄的东西落进了白菜里。
是姜片。
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从小就受不了姜味,闻到就想吐,更别说吃了。
在梦里,沈淮安知道我这个毛病。他给我做鱼,会用葱和料酒去腥,绝不放一片姜。有一次他母亲炖了鸡汤,他会细心地把所有姜片都给我挑出来,才肯让我喝。
不要这个,师傅。我立刻把饭盒收了回来,我打后面的吧。
嘿,你这姑娘,怎么还挑三拣四的打菜师傅不乐意了。
就在这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了过来,将一个搪瓷饭盒递到师傅面前。
师傅,打这份。是沈淮安的声音。
他正好排在我后面。
他的饭盒挡在我前面,我只能闻到他身上传来的一股淡淡的、好闻的肥皂清香。
我要两份米饭。他对打饭的师傅说。
我愣住了。他一个大男人,饭量是比我们大,但也没到要吃两份饭的地步。
他打完饭,转身之际,手肘不经意地撞了我一下。
啊。我低呼一声,手里的饭盒一晃,差点脱手。
抱歉。他声音清冷,没什么情绪。
他端着饭盒,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我稳住心神,绕过那个窗口,去打了另一份没有姜的土豆烧肉。
我不敢看他,随便找了个离他最远的角落坐下,埋头扒饭。
可我的余光,却不受控制地瞟向他。
只见他慢条斯理地吃着饭,把他饭盒里那份白菜炖豆腐吃得干干净净。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我匪夷所思的动作。
他把自己饭盒里那份没动过的米饭,连同另一份我没看清是什么的菜,拨到了旁边一个空着的饭盒里。接着,他站起身,端着那个装着双份饭菜的饭盒,走到了一个角落。
那里坐着机修车间的老师傅,老张头。老张头家里困难,常年吃不饱,总是拿窝窝头就着咸菜。
沈淮安把饭盒放在老张头面前。
老张头愣住了,抬头看着他。
沈工,您这是……
我打多了,吃不完,倒了浪费。沈淮安的语气很平淡,仿佛只是在做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说完,他就端着自己空了的饭盒,头也不回地走了。
整个过程,他没有再看我一眼。
我坐在原地,捏着筷子的手,微微颤抖。
他不是饭量大,他是故意打了两份饭。他撞到我,也不是不小心。
他是在试探我。
他知道我不吃姜。
这个认知像一道闪电,劈得我头皮发麻。
他也做那个梦吗他也……记得我
不,不可能。如果他也记得,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为什么不直接来找我为什么要用这种迂回的方式来试探
或许,他只是觉得我有些面熟或者,他的梦境和我一样,只是模糊的片段,并不真切
我越想越乱,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
从那天起,我更加小心翼翼。我把他当成一个危险的信号,只要他出现的方圆十米之内,我立刻绕道走。
可红星机械厂就这么大,抬头不见低头见。
没过几天,厂里为了迎接上级领导视察,组织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劳动技能大比武。每个车间都要选出技术标兵,上台比试。
我这种临时工,本来没资格参加。但我们车间的几个老师傅,都上了年纪,一些需要力气和眼力的活儿,反而不如我这个年轻人。刘主任为了车间的荣誉,破格把我的名字报了上去。
比武的项目是盲拆组装,用黑布蒙上眼睛,全凭一双手的感觉,把一个复杂的机器零件拆开,再重新组装起来,用时最短者获胜。
这正是我最擅长的。我从小就喜欢拆拆装装,对机械有一种天生的亲近感。
比赛那天,厂里的大礼堂人山人海。厂领导都坐在主席台上,其中就包括沈淮安的父亲,沈厂长。而沈淮安,作为技术科的代表和本次比武的裁判之一,就坐在裁判席上。
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每一个参赛选手。
我紧张得手心冒汗。
轮到我上场时,我深吸一口气,用黑布被紧紧蒙上了眼睛。
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周围的嘈杂声仿佛远去,我的听觉和触觉变得异常敏锐。我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能感觉到空气中浮动的尘埃。
开始的指令一响,我立刻伸出双手,摸索着台上的零件。冰冷的金属触感,熟悉的螺丝和卡扣,让我的心瞬间安定下来。
我的手指像长了眼睛一样,在零件上飞快地游走。卸螺丝,拆卡扣,分离部件……每一个动作都流畅无比,仿佛演练了千百遍。
台下响起一阵阵惊叹声。
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快,再快一点。
拆解完成,我没有片刻停歇,立刻开始组装。这个过程需要更加专注,任何一个零件顺序错了,都前功尽弃。
就在我把最后一个螺丝拧上的时候,左手的小臂忽然传来一阵刺痛。
好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划了一下。
我动作一顿,但没有停。比赛还没结束。
我用最快的速度完成了最后的步骤,然后高高举起手。
完成了!
台下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工作人员帮我摘下黑布,我适应了一下光线,才看到计时器上的数字。
三分二十秒。
破了厂里的历史记录。
刘主任在台下激动得满脸通红,一个劲地鼓掌。
我松了口气,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胳膊。一道细长的口子,正在往外渗着血珠。应该是刚才太专注,被零件的某个边角划伤了。
小伤,不碍事。我没放在心上。
主持人宣布了我的成绩,让我下台休息。我走到后台的临时休息区,准备找点东西擦一下伤口。
你过来一下。
一个清冷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我身体一僵。是沈淮安。
我转过身,看到他站在不远处,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急救箱。
跟我来。他言简意赅,不容置喙。
我不敢违抗,只能默默地跟在他身后,走进了裁判休息室。
房间里没有别人。他把急救箱放在桌上,打开,从里面拿出棉签、碘酒和纱布。
坐。他指了指旁边的椅子。
我局促地坐下,心脏狂跳不止。
胳膊。他命令道。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受伤的左臂伸了过去。
他没说话,垂着眼,用镊子夹起一团蘸了碘酒的棉球,专注地为我清洗伤口。他的动作很轻,很专业,像是在对待一件精密的仪器。
碘酒沾上伤口,传来一阵刺痛。我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他的动作停住了。
他抬起眼,看了我一眼。那一眼很深,像藏着无尽的星辰,又像藏着我看不懂的漩涡。
然后,他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了我的膝盖上。
夏天,我穿的是厂里发的蓝色工装裤,为了凉快,我把裤腿卷到了小腿肚。此刻我坐着,裤腿滑下了一些,露出了我的膝盖。
在我右边的膝盖上,有一块铜钱大小的陈年旧疤。那是我十岁那年,学骑自行车,从一个陡坡上摔下来留下的。
在梦里,有一次我们依偎在一起看书。他抚摸着我膝盖上的这块疤,问我是怎么来的。
我告诉了他。
他听完,怜惜地亲了亲那块疤,说:以后我来载你,再也不会让你摔倒了。
此刻,沈淮安的目光,就停留在那块疤上。
时间仿佛静止了。
我能听到自己越来越响的心跳声,和我们两人之间,那越来越沉的呼吸声。
他盯着那块疤看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会问些什么。
可他什么也没问。
他只是沉默地、一丝不苟地帮我处理好胳膊上的伤口,用纱布仔细地包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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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他收起东西,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清冷,这几天别碰水。
……谢谢沈工。我站起身,声音干涩。
举手之劳。他背对着我,整理着急救箱,你技术不错,是个人才。刘主任报了你的名字,想让你转正。
我愣住了。转正这是我做梦都想的事。
但是,他话锋一转,有人举报你,说你家庭成分有问题,不符合转正条件。
我的心沉了下去。我父亲是老工人,成分没问题。
那你母亲呢他忽然问。
我的脸色瞬间白了。我的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跟人跑了,听说是去了南方,嫁给了一个港商。在这个年代,港商是个极其敏感的词。这是我们家最大的秘密,也是我最大的耻辱。
这件事,我会去查清楚。沈淮安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你先出去吧。
我失魂落魄地走出休息室,脑子里一团乱麻。
他为什么要帮我又为什么要查我的事
他看着我膝盖上那道疤的眼神,分明是认出来了。他一定也做着那个梦。
可他为什么不肯说破
他到底想干什么
3
暗号揭晓
日子在我的忐忑和躲闪中,又过去了一个星期。转正的事情,像一块石头悬在我心上,不上不下。沈淮安没有再找过我,我也没敢去问。
我只觉得他像一张无形的网,正在一点一点地收紧,而我就是那只被困在网中央的、无处可逃的飞蛾。
这种感觉,在又一次巧合中,达到了顶峰。
那天,我被刘主任派去给技术科送一份图纸。这是我最不情愿干的差事。技术科在办公楼三楼,是沈淮安的地盘。
我捏着那卷图纸,磨磨蹭蹭地上了楼。技术科的办公室很大,里面坐着七八个技术员,人人都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
沈淮安的办公桌在最里面的角落,靠着窗户。他正低着头,专注地用鸭嘴笔在一张大图纸上绘制着什么。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洒进来,在他身上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愈发不真实。
我不敢看他,快步走到科长面前,把图纸交给他。
科长,这是一车间的图纸。
哦,放这儿吧。科长头也不抬。
我如蒙大赦,转身就想溜。
林雪。
沈淮安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指令,让我钉在了原地。
我僵硬地转过身。
你过来一下。他抬起头,看着我。
办公室里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到了我身上。我头皮发麻,只能硬着头皮走过去。
沈工,您有什么事我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他的桌上除了图纸和文具,还放着一个军绿色的帆布挎包。挎包的拉链没拉好,露出了一本书的一角。
这份图纸的几个数据有问题,你拿回去,让刘主任重新核对一下。他递给我另一份图纸。
我伸手去接。就在我的指尖快要碰到图纸的时候,他忽然手一松。
图纸飘飘扬扬地落在了地上。
抱歉,没拿稳。他说。
我只能弯腰去捡。
就在我弯腰的瞬间,我的视线,正好和他桌上那个半开的挎包齐平。
我看到了那本书的书名。
《红楼梦》。
这没什么奇怪的,大学生看文学名著,再正常不过。
奇怪的是,在这本书的旁边,还压着一张小小的、黄色的纸条。纸条上,用钢笔写着几个字。
字迹飞扬,力透纸背。
写的是:月亮,像个烧焦的煎饼。
我的血,在这一瞬间,全部涌上了头顶。
这是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一句只有我和他才懂的话。
在梦里,有一次我们闹了别扭。我生着闷气,不理他。深夜,他从背后抱着我,在我耳边讨好地哄我。我指着窗外一轮昏黄的、边缘有些残缺的月亮,故意气他:你看那月亮,像不像你昨天烙糊了的那个煎饼
他愣了一下,随即低低地笑起来,把我抱得更紧了。是,是,像。那我明天再给你烙一个金黄的、圆圆的,好不好
从那以后,月亮像个烧焦的煎饼,就成了我们之间一个专属的、有点傻气的暗号。
而现在,这个暗号,出现在了现实里。出现在了沈淮安的挎包里。
他根本不是在试探我了。
他是在告诉我,他什么都记得。
我捡起图纸,手指抖得几乎抓不住。我不敢抬头,我怕他看到我此刻震惊到扭曲的表情。
沈工,我……我拿回去了。我用蚊子般的声音说。
嗯。他应了一声,语气听不出波澜。
我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技术科。
我一路狂奔,跑回了车间,躲在堆放废料的角落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几乎要撞碎我的肋骨。
他记得。他什么都记得。
那他为什么不直接戳穿他到底在等什么
一个荒唐的念头,像野草一样从我心底疯长出来。
他是不是……在等我先开口
可我怎么开口冲到他面前,说:沈工,我知道我们每晚都在梦里做夫妻
他会把我当成疯子,还是当成一个不知廉耻、想攀高枝的女人
我们之间的身份,差得太远了。他是天上的云,我是地上的泥。他动一动手指,就能决定我转正的命运。而我,连大声跟他说话的勇气都没有。
这件事,像一个滚烫的山芋,揣在我怀里,丢也不是,不丢也不是,快要把我整个人都烤熟了。
我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好不容易睡着了,就会立刻坠入那个熟悉的梦境。
梦里的沈淮安,依旧温柔体贴。
他抱着我,能察觉到我最细微的不安。
阿雪,你怎么了这几日总是不安稳。他抚摸着我的头发,声音里全是担忧。
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深情的脸,再想到白天里他那副冷若冰霜的样子,一股巨大的委屈涌上心头。
我在梦里,第一次推开了他。
你别碰我。我哑着嗓子说。
他愣住了,手臂僵在半空。阿雪
你离我远点。我缩到床角,把自己抱成一团。
白天和黑夜,现实和梦境,巨大的割裂感快要把我逼疯了。如果他什么都记得,那他在白天里对我的冷漠,对我的审视,不就是一种残忍的戏耍吗
他把我当成什么了一个可以随意逗弄的宠物
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吗梦里的他,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无措和慌乱。
我看着他,不说话。
我们就这样,一个在床头,一个在床角,沉默地对峙着。
从那天晚上起,梦变了。
不再是蜜里调油。我和他之间,仿佛也隔上了一堵无形的墙。他想靠近,我却下意识地后退。
他不再逼我,只是每天晚上,依旧会睡在我身边。有时我会半夜惊醒,发现他根本没睡,只是睁着眼睛,在黑暗中静静地看着我。
那目光,复杂得让我心慌。
现实中,我的日子更不好过。我躲他躲得更厉害了,几乎到了杯弓蛇影的地步。
可他却好像跟我杠上了一样。总能恰好地出现在我出现的任何地方。
食堂,车间,甚至是我回宿舍的路上。
他不与我说话,只是用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静静地看着我。
我知道,这是他无声的逼迫。
他在逼我,自己走出那一步。
4
情定仓库
转正的名额公示下来了。
没有我。
取而代之的,是刘主任的一个远房侄女。那个女孩进厂比我还晚,业务能力更是一塌糊涂。
消息传开,车间里的人看我的眼神都带上了同情。几个和我关系好的大姐,都替我鸣不平。
这太欺负人了!小雪你的技术全厂都数一数二,凭什么是她
还不是看人下菜碟,谁让咱们没个好背景呢。
我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擦拭着手里的机床。心里说不失望是假的,那是一种沉甸甸的、坠入冰窟的凉意。
我早就该知道的。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公平可言。
下班后,我没回宿舍,一个人走到了工厂后面的小河边。河水浑浊,缓缓流淌,映着灰蒙蒙的天空。
我蹲在河边,抱着膝盖,把头埋进去。
我没有哭。我只是觉得很累,很无力。像一只被蛛网缠住的虫子,无论怎么挣扎,都逃不脱既定的命运。
因为你母亲的事,政审没通过。
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
我浑身一震,猛地回头。
沈淮安站在我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夕阳的余晖把他颀长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
他换下了工装,穿着一件白衬衫和黑色的长裤。风吹起他的衣角,让他看起来有种不属于这个尘世的清隽。
我查过了。你母亲当年,确实是跟一个港商走的。他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与他无关的事实。
我的心,像被一只手狠狠攥住。
这是我最大的伤疤,我从不向任何人提起。他却这样轻而易-举地揭开了它,暴露在空气里。
沈工调查得真清楚。我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土,语气里带着连我自己都意外的尖锐,您是来通知我,我被开除了吗
他看着我,眉头微蹙。我没有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来看我笑话的吗我的情绪有些失控,看我这个母亲跟人跑了的、成分不好的临时工,有多可怜
林雪。他上前一步,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警告的意味,冷静一点。
我很冷静!我梗着脖子,像一只斗败了却不肯认输的公鸡,沈工,我知道您是厂长的儿子,是天之骄子。我们这种人,在您眼里,可能跟地上的蚂蚁没什么区别。您想查我,想看我,都是您的自由。但是我求您,离我远一点,行吗
我一口气说完,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他沉默了。
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我,眼神复杂。有无奈,有……心疼
不,是我看错了。他怎么会心疼我。
过了很久,他才重新开口,声音有些哑。
转正的名额,我会想办法。
不用了!我立刻拒绝,我不需要您的施舍。
这不是施舍。他的语气加重了,这是你应得的。
我应得的,已经被别人拿走了。我自嘲地笑了笑,沈工,天不早了,您也早点回去吧。别让您尊贵的脚,踩脏了我们这块泥地。
说完,我不再看他,转身就走。
我没走几步,手腕忽然被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攥住了。
他的手,温热,干燥,带着薄茧。和我梦里的那只手,一模一样。
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放手!我挣扎着。
他不但没放,反而收得更紧。他的力气很大,攥得我手腕生疼。
林雪,你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他把我拽了回来,逼着我面对他。我们的距离很近,近到我能看清他深邃眼眸里,我那张倔强又狼狈的脸。
你在梦里,不是这样的。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蛊惑,一丝压抑了许久的痛楚,在梦里,你受了半点委屈,都会扑进我怀里哭。你会抱着我的腰,跟我撒娇,让我帮你出气。
轰——
他的话,像一颗炸雷,在我脑子里炸开。
他……他全说出来了。
他把我们之间那层薄如蝉翼的窗户纸,彻底捅破了。
我瞪大眼睛,惊恐地看着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你怕什么他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你在怕我,还是在怕你自己怕承认了,你就再也回不去了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还在做着最后的、徒劳的挣扎,声音却抖得不成样子。
不知道他忽然冷笑一声,另一只手,抚上了我的脸颊。他的指腹,带着滚烫的温度,轻轻摩挲着我的皮肤。
这个动作,亲昵得让我窒息。
那我帮你回忆一下。他的声音,像魔鬼的低语,响在我耳边,三天前的晚上,你梦见自己还是个小姑娘,在河边洗衣服,不小心掉进了水里。你吓坏了,在水里扑腾。是我把你救上来的。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件事,是我藏在心底的,另一个秘密。我小时候确实溺过水,被人救了。但因为发了高烧,我早就忘了救我的人长什么样。可这个场景,却在三天前的梦里,清晰无比地重现了。
在梦里,救我的那个人,就是沈淮安。
他把我从冰冷的河水里抱出来,用自己的身体温暖我,还把他的外衣,披在了我身上。
你还记得吗他看着我震惊的表情,声音愈发温柔,也愈发残忍,你当时抱着我,哭着说,你长大了一定要嫁给我。
我的眼泪,终于决堤了。
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倔强,在这一刻,被他击得粉碎。
我再也控制不住,蹲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的委屈、恐惧、挣扎和无助,都随着眼泪,倾泻而出。
他没有再说话。
他就站在我身边,等我哭。
等我哭得累了,哭到嗓子都哑了,他才递过来一块干净的手帕。
手帕上,有和他身上一样的,淡淡的肥皂清香。
我接过手帕,胡乱地擦着脸。
跟我来。他说。
这一次,我没有反抗。我像一个提线木偶,任由他牵着我的手腕,往前走。
他没有带我回厂区,而是沿着小河,走向了更偏僻的地方。那里有一排废弃的旧仓库。
他领着我,走进了其中一间。
仓库里很空旷,堆着一些杂物,空气中弥漫着尘土的味道。
他松开我的手,走到角落,拉开了一块蒙在上面的油布。
油布下面,是一辆崭新的、擦得锃亮的……自行车。
是那种最新款的,二八大杠,飞鸽牌的。
这是……我愣住了。
我昨天刚托人从上海买回来的。他看着我,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亮得惊人,在梦里,你说你羡慕别人都会骑车。你说,你想让我载着你,去很远的地方。
我的心脏,又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
林雪,他走到我面前,重新握住我的手,这一次,他的动作很轻,很温柔,像是怕捏碎了什么珍宝。
梦是真的。我也是真的。
他定定地看着我,目光灼热,仿佛要将我整个人都融化掉。
我找了你很久。从我开始做那个梦起,我就在找你。我去了很多地方,见了很多姑娘,但都不是你。
直到我回到这个厂,第一眼看见你。我就知道,是你。
你的样子,你的眼神,你那股倔强的劲儿,都和梦里一模一样。
可是你不认我。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委T屈,像个没要到糖吃的孩子,你在现实里,筑起了一道墙,把我隔在外面。我只能用我自己的办法,一点一点地,把你的墙敲开。
我不吃姜,是因为你不吃。我注意到你膝盖上的疤,是因为我亲吻过它。我知道你母亲的事,是因为我想知道,是什么让你在现实里,活得这么辛苦。
那个转正的名额,是我故意让刘主任给别人的。
我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如果我帮你拿到了名额,你会觉得那是施舍,你会离我更远。他苦笑了一下,我只能用这种笨办法,把你逼到绝境。只有这样,你才肯卸下所有的防备,听我说这些话。
这就是他的计划。
腹黑,缜密,甚至有些不择手段。
他算准了我的每一步反应,把我逼到了悬崖边上,然后,再向我伸出手。
我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脑子里乱哄哄的,一半是震惊,一半是……感动。
林死,看着我。他捧起我的脸,强迫我与他对视。
我不管什么厂长儿子,什么大学生。我也不管你是什么临时工,什么成分。我只知道,你是我媳妇儿。在梦里是,在现实里,也必须是。
他的语气,霸道,又不容置喙。
现在,我问你。你愿意,把梦变成现实吗愿意……嫁给我吗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仓库里,回荡着。
我看着他漆黑的眼眸里,那个小小的、泪眼婆娑的自己。
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所有的防线,早已被他攻陷。我所有的退路,早已被他堵死。
我吸了吸鼻子,带着浓重的鼻音,问出了一个傻乎乎的问题。
那……你会烙金黄的、圆圆的煎饼吗
他愣住了。
随即,他笑了。
那是我第一次,在现实里,看到他笑。
像冰雪初融,春暖花开。好看得让我晃了神。
他把我紧紧地、紧紧地拥进怀里,下巴抵在我的头顶,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喜悦和颤抖。
会。
一辈子,只烙给你吃。
5
甜蜜时光
我和沈淮安的关系,以一种地下工作者接头般的方式,开始了。
白天在厂里,他依旧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沈工,我依旧是那个不起眼的铁姑娘。我们见面,最多只是交换一个心照不C宣的眼神。
可一到晚上,世界就变了样。
他会算准我下班的时间,在那个废弃的旧仓库里等我。那辆崭新的飞鸽自行车,成了我们秘密的交通工具。
他载着我,穿过田埂,越过山坡。晚风吹起我的长发,我靠在他宽阔坚实的后背上,闻着他身上好闻的肥皂味,觉得这比梦里还要不真实。
坐稳了。他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模糊,却带着笑意。
摔了你赔啊我故意逗他。
赔。他言简意赅,赔你一个沈淮安。
我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这个男人,在现实里说起情话来,比梦里还要命。
他把我带回了他住的地方。
干部楼。和我那八个人一间的拥挤宿舍不同,他有自己独立的一间小屋子。屋子不大,但被他收拾得一尘不染。书架上摆满了各种我看不懂的专业书籍和文学名著。
他会像在梦里一样,为我做饭。
他的手艺很好,简简单单的土豆和青菜,都能被他做得色香味俱全。他真的再也没在菜里放过一片姜。
我坐在小小的桌子旁,看着他在灶台边忙碌的背影。白衬衫的袖子被他卷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夕阳从窗户照进来,给他整个人都笼罩上了一层温柔的光。
这一刻,现实和梦境,终于完美地重叠在了一起。
看什么呢,口水都快流出来了。他端着一盘菜,在我面前放下,伸手刮了一下我的鼻子。
这个亲昵的动作,让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谁流口水了!我嘴硬地反驳。
是是是,你没有。他宠溺地笑着,又给我盛了一碗饭,快吃,你太瘦了,要多吃点。
他把好吃的菜,都夹到我碗里,自己却只吃一些素淡的。
你也吃啊。我说。
我看着你吃,就饱了。他定定地看着我,眼睛里像是盛满了星星。
我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只能埋头扒饭。
吃完饭,他会拉着我,坐在书桌前。他看他的专业书,我看我的《红楼梦》。有时候,他会像梦里那样,低声为我念上一段。他的声音很好听,低沉,又有磁性,像大提琴的独奏。
我常常听着听着,就靠在他肩膀上睡着了。
等我再醒来,往往已经是深夜。
他会用他的大衣把我裹得严严实实的,再骑车送我回宿舍。
在离宿舍不远的巷子口,他会停下来。
到了。
嗯。
我们谁也不想先说再见。
巷子里没有路灯,只有远处传来的微光。在昏暗中,他的眼睛亮得惊人。
他会忍不住,低头亲我一下。
只是蜻蜓点水般地,碰一下我的嘴唇。
却足以让我心神俱裂,浑身发软。
快回去吧,晚了门卫要锁门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我点点头,恋恋不舍地从车上下来,一步三回头地往宿舍走。
我知道,他会一直站在那里,看着我的背影消失在黑暗里,才肯离开。
这样的日子,甜蜜得像偷来的一样。
但甜蜜之下,隐忧也渐渐浮现。
我们的关系,不可能永远藏在黑暗里。
沈厂长和他夫人,开始频繁地给他介绍对象。都是些门当户对的、干部家庭的女儿。有的是医生,有的是教师。
沈淮安每次都用工作忙来推脱。
可我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
有一天晚上,他又被他母亲叫回家吃饭,回来的时候,脸色就不太好。
怎么了我给他倒了杯水。
他没说话,只是从身后抱住我,把头埋在我颈窝里,像一只寻求安慰的大狗。
我妈又给我介绍了一个。他闷闷地说,是卫生局王局长的女儿,在市医院当护士。
我的心,沉了一下。
她……人怎么样我故作轻松地问。
不知道,没见。他抱得更紧了,阿雪,我跟他们说了,我有喜欢的人了。
他们怎么说
他们问是谁,我不肯说。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有些无奈,他们以为我是在敷衍他们。
淮安,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也许……我们不合适。
他的脸色,瞬间变了。
你说什么
你的家庭,你的身份……我配不上你。我说出了一直压在心底的话,我不想让你因为我,跟家里闹翻。
所以呢他的声音冷了下来,你想放弃
我……
林雪,你看着我的眼睛。他捏住我的下巴,强迫我抬头,这些话,你敢在梦里对我说吗
我不敢。
在梦里,我们是平等的。没有身份,没有地位,只有爱。
既然在梦里不敢,在现实里,就不许说。他霸道地宣布,我的事,我来解决。你什么都不用管,只要待在我身边,就够了。
他捧着我的脸,狠狠地吻了下来。
这个吻,不再是巷子口那般蜻蜓点水。而是带着惩罚性的、狂风暴雨般的侵占。他撬开我的牙关,攻城略地,仿佛要把我整个人都吞进肚子里。
我被他吻得头晕脑胀,浑身无力,只能攀着他的肩膀,承受着他汹涌的爱意和怒意。
直到我快要窒息,他才微微松开我,额头抵着我的额头,粗重地喘息着。
不许再说那种话,听见没有他哑着嗓子,命令道。
我点点头,眼眶湿润。
以后,我要是再听到一个字,他顿了顿,眼神变得危险起来,我就……就在这里,办了你。
我的脸,轰地一下,烧得比天边的晚霞还要红。
6
公开恋情
沈淮安说到做到。
他真的开始着手解决我们之间最大的障碍——他的父母。
他没有直接带我回家,他说那样太冒失,会吓到我,也会让他父母产生逆反心理。
他用了他惯常的,腹黑的,迂回战术。
他开始有意识地,在我身上花心思。
他不再让我穿厂里那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了。他托人从上海给我买来了时下最流行的的确良布料,是那种很温柔的鹅黄色。
他把布料塞给我,说:找个好点的裁缝,做身新衣服。周末我带你出去玩。
我拿着那块光滑柔软的布料,心里又甜又慌。这太贵重了。
给你买的,就不贵。他捏捏我的脸,听话。
我只好找了厂里手艺最好的王大妈,给我做了一件衬衫和一条及膝的裙子。
穿上的那天,我自己都惊呆了。镜子里的姑娘,还是我吗鹅黄色的衬衫,衬得我皮肤白皙,裙子恰到好处地勾勒出我的腰身。我那头常年被我用一根橡皮筋随便扎起来的头发,也被我学着电影里的样子,编成了两条麻花辫。
张翠围着我啧啧称奇:铁姑娘,你这是要去相亲啊打扮得这么漂亮,便宜哪个臭小子了
我红着脸,没说话。
周末那天,沈淮安果然来接我了。
看到我的那一刻,他的眼睛都直了。他围着我走了一圈,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惊艳和占有欲。
真好看。他由衷地赞叹。
就……还行吧。我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
不行,他忽然拉住我的手,把我拽到他面前,语气严肃,以后只许穿给我一个人看。
这人,霸道起来真是不讲道理。
他骑着车,带我去了市里的公园。
那是我第一次去公园。看着公园里穿着各式各样漂亮衣服的城里人,我有些自卑,下意识地往他身后躲。
他察觉到了,握紧我的手。怕什么,你最好看。
他的话,像一颗定心丸,让我安定了下来。
我们像所有热恋中的情侣一样,划船,看猴子,在湖边的长椅上坐着,吃他一早起来就准备好的三明治。
就在我们吃东西的时候,一个穿着讲究的中年妇女,领着一个年轻姑娘,朝我们走了过来。
淮安这么巧啊!中年妇女惊喜地叫道。
沈淮安的身体,瞬间僵硬了一下。
他站起身,礼貌地喊道:周阿姨。
这是……你朋友被称作周阿姨的女人,目光在我身上挑剔地打量了一圈,眼神里带着一丝轻蔑。
我局促地站了起来,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阿姨好。我小声说。
这位是李同志,市医院的护士。周阿姨热情地把身边的姑娘往前一推,你们年轻人,多认识认识。
那个李护士,长得白白净净,戴着一副眼镜,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她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沈淮安,眼神有些复杂。
我明白了。
这位,恐怕就是沈淮安他妈,给他安排的相亲对象。
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
周阿姨,我们还有事,先走了。沈淮安显然不想多说,拉着我就想走。
哎,别急啊!周阿姨却不依不饶,淮安,你妈前几天还跟我念叨,说你老大不小了。我看小李就很好,你们俩站在一起,多般配啊。
这话,分明是说给我听的。
我的脸,火辣辣地烧了起来。
就在我尴尬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的时候,沈淮安忽然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震惊的举动。
他把我往他怀里一拉,当着他母亲朋友和相亲对象的面,低头,亲了一下我的额头。
动作自然,又充满了宣告主权的意味。
阿姨,他抬起头,看着目瞪口呆的周阿姨,语气平淡,却掷地有声,这是我对象,林雪。
我们,是来处对象的。
他说的是处对象,而不是朋友。
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周阿姨的脸,瞬间变得像调色盘一样精彩。那个李护士,更是涨红了脸,跺了跺脚,转身跑了。
你……你们……周阿姨指着我们,气得说不出话来。
阿姨再见。沈淮安微微颔首,拉着石化了的我,扬长而去。
直到走出了很远,我的心脏还在砰砰狂跳。
你……你疯了我结结巴巴地问。
没疯。他心情似乎很好,嘴角一直挂着笑,我只是在陈述事实。
可……可她是你妈的朋友!她一定会告诉你妈的!我急了。
对啊。他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我就是想让她告诉我妈。
我愣住了。
借她的口告诉我妈,比我自己说,效果好一百倍。他捏了捏我的手,像一只偷了腥的猫,我妈那个人,最好面子。等她知道了,为了不让别人看笑话,她也只能先捏着鼻子认了。剩下的,就交给我慢慢来。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这个男人的心思,到底有多少个弯弯绕绕
我忽然觉得,他父母可能不是我的对手。
我甚至开始有点同情他们了。
果然不出沈淮安所料。
第二天,沈家就炸了锅。
我没在场,但事后听沈淮安描述,也能想象出当时的腥风血雨。
他母亲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说他被狐狸精迷了心窍,放着好好的干部女儿不要,偏要找一个什么都不是的临时工。
沈厂长气得摔了杯子,说他要是敢把那个不清不白的女人带回家,就打断他的腿。
沈淮安什么也没说。
等他们骂累了,他只平静地问了一句。
爸,妈,你们是想要一个能传宗接代的儿媳妇,还是想要一个能让我笑出来的媳妇儿
沈厂长和他夫人,都愣住了。
是啊,他们的儿子,从小就懂事,优秀,是所有人口中的骄傲。但也从小,就不爱笑。他总是很沉静,心事很重。
可自从遇到我,他变了。
他的同事说,沈工最近好像爱笑了。
他的朋友说,淮安最近看起来,整个人都鲜活了。
她不是什么狐狸精。沈淮安看着他的父母,一字一句地说,她是我认定了一辈子的人。你们要是不同意,也行。这辈子,我就不结婚了。
说完,他就从家里搬了出来,住进了厂里的单身宿舍。
他用最强硬的方式,表明了他的态度。
那段时间,是我们最艰难的日子。
厂里流言蜚语四起。所有人都知道,厂长的儿子,为了一个临时工,跟家里闹翻了。
我看我的眼神,充满了鄙夷和嫉妒。
他们说我是狐狸精,说我不知廉耻,用了下三滥的手段勾引了沈淮安。
我走到哪里,都有人对我指指点点。
我很难过,但我没有哭。
因为沈淮安,一直在我身边。
他会在所有人鄙夷我的时候,牵住我的手。
他会在食堂里,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他碗里的红烧肉,一块一块夹到我碗里。
他会骑着车,在厂门口等我下班,在无数道或嫉妒或怨恨的目光中,载着我扬长而去。
他用他的行动,向全世界宣告,我是他的女人。
有一次,几个女工故意把我堵在角落里,说些难听的话。
沈淮安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冷冷地看了那几个女工一眼。
那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吓得她们屁滚尿流地跑了。
他拉起我的手,看着我微红的眼眶,心疼地说:以后谁再欺负你,你就打回去。
打不过怎么办我吸了吸鼻子。
打不过,他顿了顿,语气认真,你就喊我的名字。我来。
那一刻,我觉得,就算与全世界为敌,我也不怕。
只要他在。
7
终成眷属
转机,发生在一个雨夜。
那天晚上下了很大的暴雨,电闪雷鸣。我被困在车间,回不了宿舍。
沈淮安给我送伞来的时候,浑身都湿透了。
你怎么来了这么大的雨。我心疼地拿毛巾给他擦头发。
不放心你。他抓住我的手,声音有些急,快跟我走。
去哪儿
回家。
我被他拉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干部楼跑。
到了他家楼下,我才发现不对劲。
他家,灯是亮着的。
你爸妈……
我妈今天下午,不小心摔了一跤,把腰给扭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我听不懂的复杂情绪,爸去市里开会了,要明天才回来。
我心里咯噔一下。
所以,家里现在只有你妈一个人
嗯。
我明白了。这是他的又一个计策。
我不去。我停下脚步。
林雪,他转过头,雨水顺着他俊朗的脸颊滑落,眼神却异常坚定,这是最好的机会。你信我。
我看着他,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我跟着他上了楼。
门一打开,就看到沈淮安的母亲,李阿姨,正趴在沙发上,哎呦哎呦地叫唤着。
看到我,她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你来干什么语气很不善。
妈,林雪是来照顾你的。沈淮安把我往前一推。
我不用她照顾!你让她走!李阿姨激动地想坐起来,却又扯到了腰,疼得龇牙咧嘴。
我有些手足无措。
沈淮安却很镇定。他走到他母亲身边,说:妈,林雪以前在她们村里,学过推拿按摩,专门治跌打损伤的。我让她给你看看。
说完,他对我使了个眼色。
我硬着头皮走上前。
阿姨,我……我帮您看看吧。
李阿姨还想拒绝,但腰上的疼痛让她说不出话来。
我深吸一口气,回忆着小时候跟村里赤脚医生学过的那几招,伸出手,轻轻地在她腰部的穴位上按压起来。
我的力气大,按得穴位很准。
一开始,李阿姨还哼哼唧唧的。
可按了一会儿,她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了下来。脸上的痛苦表情,也舒缓了许多。
怎么样好点没我小声问。
她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我继续按着,又找来热毛巾,给她热敷。
沈淮安则去厨房,叮叮当当地忙活开了。不一会儿,就端出来一碗热气腾腾的姜丝红糖水。
妈,喝点这个,驱驱寒。
李阿姨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她儿子,最终还是接过来,小口小口地喝了。
等我给她按完摩,她已经能在沙发上稍微坐起来了。
虽然她还是一脸不情愿,但眼神里的敌意,明显少了很多。
阿姨,您今晚就先这样趴着睡,对腰好。我叮嘱道,明天我再来给您按按。
她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我和沈淮安从房间里退了出来。
我今晚得留下来照顾我妈,不能送你了。他说。
没事,我自己回去。我点点头,阿姨她……好像没那么讨厌我了。
这只是第一步。沈淮安笑了笑,眼底闪着狡黠的光,等着瞧吧。
接下来的几天,我每天下班,都会去沈淮安家,给他母亲按摩。
她从一开始的冷言冷语,到后来的默不作声,再到后来,会主动跟我说几句话。
你这手劲儿,倒是不小。
这推拿,跟谁学的
我一一老实回答。
沈厂长回来后,看到我,脸色也很难看。但碍于他老婆的腰确实需要我,他也没说什么。
我每天除了按摩,还会顺手把家里的家务活都干了。拖地,洗衣,做饭。我手脚麻利,干活又快又好。
沈厂长和他夫人,都是不怎么做家务的人。看着家里被我收拾得窗明几净,饭桌上总有热乎乎的可口饭菜,他们的脸色,一天比一天缓和。
一个星期后,李阿姨的腰基本好了。
我已经不需要再去。
那天,我照常干完活,准备走。
李阿姨却叫住了我。
小雪啊。她第一次这么叫我。
哎,阿姨。
她拉着我的手,让我坐下。她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这些天,辛苦你了。
不辛苦。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淮安这孩子,从小就犟。他认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我们……也是怕他被人骗了。
阿姨,我明白。我低声说,我没什么文化,家里条件也不好,配不上淮安。
别这么说。李阿姨拍了拍我的手,我们也不是那种看重门第的人。我们只是希望,他能找一个,真心对他好,能照顾他的人。
这些天,我们都看在眼里。你是个好姑娘。勤快,善良,手也巧。
淮安他……眼光不错。
我愣住了。我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把淮安交给你,我们……放心。
我的眼泪,刷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这段时间所有的委屈和努力,在这一刻,都值得了。
我和沈淮安的婚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没有盛大的仪式,只是两家人坐在一起,吃了顿饭。
领证那天,天气很好。
我穿着那身鹅黄色的新衣服,沈淮安穿着他最笔挺的中山装。
从民政局出来,他手里捏着那两个红本本,笑得像个傻子。
媳妇儿。他叫我。
嗯。
林雪同志,他忽然一本正经地说,从现在起,你被我正式‘转正’了。终身制的,概不反悔。
我看着他,也笑了。
阳光下,他左耳后那颗痣,清晰可见。
我忽然想起我们的第一个梦。
在梦里,他也是这样笑着,对我说:阿雪,找到你,真好。
是啊,真好。
从梦里,到现实。
从黑夜,到白昼。
我们跨越了那道天堑,终于,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