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长公主府对谢珩一见倾心,从此满京城皆知沈家小姐疯魔了。
国子监外守候整日只为见他一瞬,画舫拦江被侍卫连人带船拖走。
连他府中小厮都认得我:沈姑娘请回吧,大人说不见。
最后一次宫宴表白,却听见宫女议论:谢大人心上人是江南首富独女。
原来他对我爱答不理,只因心有所属。
我默默撕碎怀揣三年的情诗,转身时撞进世子怀里。
他抖开貂裘裹住我湿透的身子:现在换我追你,可好
马车驶离宫门那刻,我掀帘看见谢珩在雨中狂奔追来。
世子忽然扣紧我的手:别回头,知微。
——他衣襟里还揣着当年我送谢珩的定情玉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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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主府的春日宴,向来是京城里一等一的雅事。牡丹开得正好,碗口大的花朵层层叠叠,堆云砌玉般灼人眼目。空气里浮动着甜腻的香气,混着贵妇仕女们身上清雅的熏香,织成一张无形的、名为风雅的网。丝竹声若有似无,像远处飘来的云,宾客们三三两两聚着,低语浅笑,衣香鬓影,一派富贵雍容。
沈知微却有些心不在焉。她坐在水榭角落,指尖无意识地绕着腰间一枚青玉环佩的流苏。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越过满园喧闹的姹紫嫣红,投向远处那座临水的敞轩。
敞轩里很静,与这边的笑语喧哗截然不同。人影不多,只寥寥数位,却无一不是朝中清贵或文坛巨擘。他们在对弈。
沈知微的视线,牢牢锁在执白子那人身上。
他叫谢珩。翰林院新晋的侍讲学士,清流中的翘楚,亦是京城无数闺秀梦里辗转难安的那片冷月。
此刻,谢珩正微微倾身,将一枚白子轻轻落在棋盘上。动作从容舒缓,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水榭这边投过去的日光,恰好被轩外一株高大的玉兰树筛过,碎金般的光斑跳跃着,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两扇浓密而安静的阴影,仿佛敛尽了世间所有的光华与尘埃。他穿着月白的素面直裰,衣料质地极好,在光影里流淌着温润内敛的光泽,越发衬得他侧脸线条清隽如画,下颌的弧度干净利落,没有半分烟火浊气。周遭的一切繁华鼎沸,都成了他身后模糊的布景。
啪嗒。
一声清脆的响动惊醒了沈知微。她低头,才发现自己失神时,手中的甜白釉茶盏竟已滑落,在铺着柔软波斯地毯的锦墩旁摔了个粉碎。浅碧色的茶汤溅湿了她簇新的鹅黄裙裾下摆,洇开一片深色痕迹,几片翠嫩的茶叶黏在上面,显得狼狈又突兀。
四周瞬间投来几道或诧异或了然、更夹杂着几丝不易察觉的轻嘲目光。那些目光像细小的针,刺得她脸颊微微发烫。
水榭敞轩那边,似乎也被这突兀的碎裂声惊扰。谢珩执棋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终于抬起了眼,朝喧闹处淡淡地瞥了过来。
沈知微的心,就在那目光扫来的瞬间,猛地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几乎停止了跳动。那目光极淡,像初冬拂过冰面的风,没有丝毫温度,更谈不上探究或停留,只是极快地掠过她狼狈的身影和地上的狼藉,便毫无波澜地收了回去,重新专注于那方寸之间的黑白世界。
仿佛她,连同这满园子的喧嚣富贵,都不过是尘埃,不值得他投注半分心绪。
然而,就是这惊鸿一瞥,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沈知微心底激起了滔天巨浪。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眩晕的热意席卷了她,烧得她耳根通红。那一眼的淡漠疏离,非但没有浇熄她心头的火焰,反而像添了一把滚油,将那簇名为倾慕的火苗轰地一下燃成了燎原之势。
她知道,完了。
从此,她的眼睛再也看不见别的风景,她的心,只为这一人而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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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京城里便多了一道风景——沈家那位金尊玉贵的小姐沈知微,彻底成了谢珩谢大人身后一道甩不脱的影子。
国子监外那条长长的、植满槐树的官道,成了沈知微最熟悉的战场。初春时节,槐树刚抽出嫩芽,细碎的新绿在风中瑟瑟发抖。她裹着厚厚的织锦斗篷,揣着暖手炉,天不亮就早早地让丫鬟彩绣在街角寻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停下马车。
小姐,这……太冷了。彩绣看着自家小姐冻得微微发白的脸,心疼地劝道,要不咱们回去或是去旁边的茶楼里等
不行。沈知微跺了跺有些发麻的脚,目光紧紧锁住国子监那两扇紧闭的朱漆大门,眼神亮得惊人,茶楼里看不真切,万一他出来时人多,错过了怎么办就在这儿,能看得清些。
晨光熹微,寒气侵骨。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的声音、小贩挑着担子沿街叫卖的吆喝声、巡逻兵士整齐的脚步声……时间在寒冷和喧嚣中一点点爬过。日头从东边升起,慢慢爬到中天,又渐渐西斜,将沈知微主仆的影子在青石板上拖得老长。
彩绣劝了又劝,声音都带了哭腔:小姐,都四个时辰了!谢大人……怕是早就从别的门走了吧您身子骨受不住的!
沈知微只是固执地摇头,牙齿轻轻磕碰着,冻得嘴唇都有些发青,视线却像钉子一样钉在那扇大门上,不肯挪开半分。终于,在日头彻底沉入西边屋脊,暮色四合之际,国子监那两扇厚重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几个穿着国子监生员服的年轻人说笑着走了出来。
沈知微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屏住了呼吸,踮起脚尖,目光急切地在人群中搜寻。
没有他。
又等了一刻,出来的只有几个杂役模样的人,开始清扫门前落叶。
小姐……彩绣的声音带着绝望的哽咽。
沈知微眼里的光亮,像燃尽的烛火,一点一点地黯了下去。一阵凛冽的穿堂风猛地刮过,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扑了她满头满脸,呛得她剧烈咳嗽起来。她裹紧了斗篷,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一股冰寒从脚底直冲头顶,冻得她心都缩成了一团。原来,他真的可以从侧门走掉,连让她看一眼的机会都不屑给。
一次不行,便来第二次,第三次……锲而不舍。
暮春的镜湖,碧波如洗,垂柳依依。沈知微打听到谢珩今日会乘船过湖赴友人之约。她早早租下了一艘小巧精致的画舫,孤零零地停在湖心必经的水道上。她精心打扮过,穿着最时兴的藕荷色烟罗纱裙,裙摆上绣着栩栩如生的蝴蝶,仿佛随时会振翅飞走。微风拂过,衣袂飘飘,衬着湖光山色,本应是一幅绝美的仕女图。
远远的,一艘熟悉的中等官船破开平静的湖面,平稳驶来。船头站着的人,身姿挺拔,衣袂当风,正是谢珩。
沈知微的心猛地狂跳起来。她深吸一口气,示意船夫将画舫划到官船正前方,堪堪拦住去路。
官船被迫停了下来。
湖风带着水汽吹拂着她的面纱,沈知微鼓足生平最大的勇气,对着船头那清冷如谪仙的身影扬声道:谢大人!请留步!知微……知微有话……
她的话音未落,官船船舷边便闪出两名身着玄色劲装、面无表情的侍卫。他们甚至没有询问谢珩的意思,动作迅捷如电,一人跃上画舫船头,一人则干脆利落地拔刀斩断了画舫一侧的缆绳。
啊!画舫上的船夫惊叫一声。
沈知微猝不及防,随着画舫猛地一晃,惊呼着向后倒去,狼狈地跌坐在船舱里。藕荷色的裙摆沾上了湿漉漉的水痕,精心梳理的发髻也散落了几缕,贴在汗湿的额角。
那两名侍卫面无表情,动作却极为强硬。一人控住船夫,一人则不由分说,直接操起船桨,蛮横地拨动水面。画舫被一股大力推动,歪歪斜斜地、毫无尊严地被那官船带来的水波推着,像驱赶一只碍事的野鸭般,迅速离开了主航道,被拖向岸边一个荒僻的小码头。
整个过程,官船船头的谢珩,连衣角都未曾动一下。他甚至没有侧过头来看一眼这小小的骚乱,目光依旧平静地投向远方浩渺的湖面,仿佛身后发生的一切,不过是湖面偶然掠过的一只水鸟,激起的涟漪转瞬即逝,不值得他投去一丝关注。
沈知微跌坐在冰冷的船舱地板上,听着画舫被粗暴拖行时发出的嘎吱声,看着那艘官船毫不留恋地重新启动,破开碧波,驶向远方。湖风吹在脸上,明明是暖的,却让她感到刺骨的寒凉。周围湖面上其他游船画舫里,隐隐传来压抑的嗤笑声和指指点点的议论。她紧紧攥住自己沾了污迹的裙角,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难堪和羞耻像冰冷的湖水,瞬间淹没了她。
一次又一次。她出现在他下朝的宫门外,他的马车帘子从未为她掀开过一丝缝隙。她守在他府邸必经的巷口,得到的永远是小厮那张训练有素、恭敬却冰冷的面孔。
沈姑娘,您请回吧。那小厮微微躬身,声音平板无波,眼神里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同情,这话他不知已重复了多少遍,大人说了,今日不见客,明日……后日……都不见客。
那扇代表着谢珩的、黑漆油亮的府门,在她面前哐当一声紧紧关上,隔绝了她所有的期盼。那声音不大,却像重锤狠狠砸在沈知微的心上,砸得她头晕眼花,几乎站立不稳。每一次关门声响起,都像在她心头剜去一块肉。
京城里的风言风语像春日里疯长的藤蔓,带着尖刺,悄然蔓延开来。
啧,听说了吗沈家那位,今儿个又去谢府门口堵人了!
啧啧啧,真是……脸皮都不要了!好好的高门贵女,弄得跟……
谁说不是呢谢大人那样神仙般的人物,岂是她能肖想的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依我看啊,沈家这闺女,算是彻底砸手里了。谁还敢娶名声都臭大街了!
可怜沈尚书一世清名,怕是要毁在这女儿手里喽……
那些或轻蔑、或惋惜、或纯粹看热闹的议论,像无数根细密的针,无孔不入地钻进沈知微的耳朵里。起初她还会愤怒、会羞耻、会躲起来偷偷掉眼泪。渐渐地,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钝痛。每一次出门,她都能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形形色色的目光,如同芒刺在背。连家中仆役看她的眼神,都带上了难以言喻的复杂。
父亲沈尚书的脸,一日比一日阴沉。母亲背着她,不知偷偷抹了多少次眼泪。
知微啊,母亲终于在一个深夜,红着眼睛拉住她的手,声音哽咽,算了吧……放手吧……爹娘看着你这样,心都要碎了……何苦啊
沈知微看着母亲鬓角新添的白发,心口一阵剧痛,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她张了张嘴,想说最后一次,真的最后一次,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发不出。那沉甸甸的疲惫感,像无形的巨石,压得她快要喘不过气来。
是啊,何苦呢这孤注一掷、燃烧自己只为换他一个回眸的追逐,真的值得吗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第一次,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心底那根名为坚持的弦,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即将断裂的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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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秋宫宴,华灯初上。
紫宸殿内,金碧辉煌。巨大的蟠龙柱上盘绕着赤金的龙形,在无数宫灯的映照下流光溢彩,威严赫赫。殿内弥漫着龙涎香清贵悠远的气息,与珍馐美馔的香气交织在一起。丝竹管弦之声袅袅不绝,身着华服的皇亲国戚、朝廷重臣们觥筹交错,笑语喧阗。这是天家气象,极致的繁华与尊贵。
沈知微坐在女眷席靠后的位置。她穿着新做的水蓝色云锦宫装,裙摆上用银线绣着细密的缠枝莲纹,灯光下流转着清冷的光泽。发髻间只簪了一支素净的白玉簪。这身打扮,是刻意压下了所有鲜妍,只求一份孤注一掷的干净。她的脸色有些苍白,嘴唇却抿得紧紧的,透着一股决绝。
袖子里,藏着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素帕,里面裹着她昨夜熬到三更,蘸着心血写下的诗句。每一个字,都承载着她三年飞蛾扑火般的热望与孤勇。这是她为自己准备的,最后一次冲锋的号角。
宫宴已过半程,正是气氛最热烈之时。沈知微的目光,穿过衣香鬓影、珠光宝气的人群,牢牢锁定在对面男宾席上那个身影上。
谢珩坐在一群年长的官员之中,月白的常服在一片深紫绯红中显得格外清冷出尘。他微微侧头,正与身旁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大人低声交谈着什么,侧脸的线条在摇曳的宫灯光影里,依旧是那般令人心折的完美。他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周遭的喧闹浮华漠不关心。
沈知微的心,不受控制地又剧烈跳动起来。三年了,每次看到他,这具身体依旧会本能地给出最炽热的反应,哪怕那颗心,早已被他的冷漠伤得千疮百孔。
不能再犹豫了。她深吸一口气,像即将奔赴战场的士兵,猛地站起身。动作有些急,带倒了面前的酒盏,清冽的御酒洒了出来,在锦缎桌围上洇开一小片深色。邻座几位夫人投来诧异的目光。
沈知微顾不得这些了。她攥紧了袖中的诗帕,指尖冰凉,步伐却异常坚定地穿过席间,朝着那个方向走去。周遭的谈笑声、丝竹声仿佛瞬间远去,她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个清冷的背影和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谢大人。她的声音不大,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奇异地穿透了殿内的喧嚣,清晰地传入那片区域。
周围的交谈声戛然而止。
无数道目光,惊讶的、好奇的、看戏的、鄙夷的……如同探照灯般齐刷刷地聚焦在她身上。空气仿佛凝固了,连丝竹声都似乎滞涩了一瞬。
谢珩缓缓转过头来。他的眼神依旧平静无波,如同深不见底的古井,映着殿内辉煌的灯火,却没有任何温度。他只是看着她,没有说话,那目光像是在看一个莽撞闯入的陌生人,带着无声的询问,更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疏离。
沈知微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压力扑面而来,几乎要将她压垮。她强迫自己挺直脊背,无视那些几乎要将她洞穿的目光,无视脸上火烧火燎的滚烫。她从袖中拿出那方叠好的素帕,双手微微颤抖着递向前去。
谢珩……她鼓足残存的全部勇气,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紧,但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响在骤然寂静下来的大殿一角,此心昭昭,日月可鉴。三年痴望,只为一人。今日……知微斗胆再问一次……
她的声音微微哽了一下,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那句话说出口:
谢大人,可愿……与知微共度此生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停滞了。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凝固在沈知微伸出的手上,和她那张因孤勇而显得格外苍白的脸上,然后又齐刷刷地转向谢珩,屏息等待着他的反应。
谢珩的目光终于落在了那方素帕上。他没有伸手去接,甚至没有多看一眼。他只是微微蹙了一下眉,那蹙眉的动作极轻微,却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瞬间刺穿了沈知微最后的希望。
他的薄唇轻启,吐出的字句清晰、冷静,不带任何情绪,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沈姑娘美意,谢某心领。只是,他顿了一下,那停顿短暂得几乎可以忽略,却足以让沈知微的心沉入万丈深渊,在下,已有婚约在身。
轰——!
沈知微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耳边嗡嗡作响,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他那句冰冷的话在反复回荡。
已有婚约……已有婚约……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就在她浑身冰冷,摇摇欲坠,几乎要站立不住的时候,旁边侍立的一个小宫女大概是被这凝滞的气氛和沈知微惨白的脸色吓住了,忍不住小声嘀咕了一句,声音不大,却恰好能让她听清:
是真的……听谢大人身边伺候的人说,是江南首富苏家的独女呢,知书达理,才貌双全……两家都过完明路了,嫁妆都清点好了,说是过了年就……
后面的话,沈知微已经听不清了。
江南首富苏家……知书达理,才貌双全……过完明路……嫁妆清点……
每一个词,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她的心窝,再用力搅动。原来,他不是天生冷情冷性,不是不懂人间情爱,他只是……把所有的温存与承诺,都给了另一个远在江南的女子!
她这三年的追逐,这三年的不顾一切,这三年的声名狼藉……在他和他心上的江南明珠面前,简直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一场她自导自演、感动了自己的、天大的笑话!
嗬……一声极其短促、破碎的抽气声从沈知微喉咙里溢出。她猛地收回递出素帕的手,那方承载了她所有心事的锦帕被她紧紧攥在手心,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惨白。
羞耻、难堪、绝望……还有被彻底愚弄的愤怒,像汹涌的岩浆,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理智。她再也无法在这片令人窒息的目光中停留一秒!
沈知微猛地转身,像逃离地狱一般,跌跌撞撞地冲出这金碧辉煌的囚笼。身后,那无数道目光如同芒刺,紧紧追随着她狼狈逃窜的背影,混合着压抑的议论声,嗡嗡作响,汇成一片足以将她溺毙的声浪。
她冲出紫宸殿侧门,外面的冷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却丝毫吹不散她心头的灼痛和窒息感。眼前一片模糊,她辨不清方向,只是凭着本能,朝着人少、黑暗的地方拼命跑去。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四周彻底安静下来,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自己的喘息声。她终于支撑不住,踉跄着扑到一处冰凉的石栏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却带来一阵更深的刺痛。
这里是御花园深处临近太液池的一处僻静回廊。黑暗中,池水的波光泛着冷幽幽的光。
沈知微靠着冰冷的石柱,身体控制不住地向下滑落。她颤抖着掏出袖中那方被攥得皱成一团、沾满了冷汗的素帕。借着远处宫灯隐约透来的微光,她展开它,上面是她娟秀的字迹,一笔一划,写满了少女最赤诚的心事和卑微的祈求。
多么可笑。
她用力地、狠狠地撕扯着。素帛坚韧,发出嗤啦、嗤啦刺耳的声响,如同她心碎的声音。一下,又一下。泪水终于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滚烫地砸在那些被撕碎的纸片上,迅速晕开一片片深色的绝望。她将那些碎片紧紧攥在手心,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疼痛,却远不及心口那万分之一。
三年炽热的、不顾一切的爱恋,在这一刻,被撕得粉碎,连同她最后一点可怜的尊严,一起抛向这冰冷的太液池水。
就在她心神俱裂,整个人被巨大的悲伤和绝望吞噬,摇摇晃晃,脚下虚浮,几乎要瘫软在地时——
身后,蓦地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带着一种不同寻常的力道,由远及近。
沈知微还未来得及反应,身体便猛地向后一倾,结结实实地撞进了一个坚实而温热的胸膛!
呃!她短促地惊呼一声,仓惶抬头。
撞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至极、此刻却带着毫不掩饰焦急与担忧的脸庞。剑眉星目,轮廓分明,正是与她自幼一同长大、镇北王世子萧景翊!
他显然是匆匆赶来,身上还穿着赴宴的亲王世子常服,玄色的锦袍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光,玉带紧束,显出劲瘦的腰身。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呼吸也有些急促。
知微!萧景翊的声音低沉急促,带着喘息,目光飞快地扫过她布满泪痕、苍白如纸的脸,还有那身单薄的水蓝色宫装,眉头瞬间拧紧。
他二话不说,动作快得惊人,一把扯下自己身上那件华贵异常、内里絮着厚厚貂绒的玄色织金斗篷。带着他体温的厚重斗篷带着一股清冽的松柏气息,如同一个不容抗拒的温暖牢笼,瞬间将沈知微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包裹了起来!
那突如其来的、带着男子体温的暖意,霸道地驱散了她周身的冰冷,也让她混乱绝望的心神猛地一震。
你……沈知微茫然地看着他,泪水还在不受控制地滑落。
萧景翊却没有立刻解释,他双手扶着她的肩,隔着厚厚的斗篷,依旧能感受到她身体的轻颤。他微微俯身,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戏谑笑意的星眸,此刻却盛满了她从未见过的、郑重到近乎虔诚的光芒,清晰地映出她狼狈的倒影。
没事了,知微。他的声音低沉而稳定,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穿透了她耳畔绝望的嗡鸣,都过去了。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着最恰当的词句,又似乎已经积压了太久太久。终于,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
现在……
换我追你,可好
轰——!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毫无预兆地劈开了沈知微混沌绝望的世界!她猛地睁大了泪眼模糊的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张近在咫尺的、写满了认真和……某种她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紧张与期待的脸庞。
追……她
那个从小就跟在她身后、被她捉弄被她嫌弃、总是嬉皮笑脸没个正形的萧景翊那个身份尊贵、前途无量的镇北王世子
巨大的震惊和荒谬感瞬间冲垮了她残余的悲伤。她呆呆地看着他,甚至忘记了哭泣,忘记了寒冷,忘记了心碎。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下来,只剩下他带着热意的呼吸拂过她的额发,和他眼中那不容错辨的、灼热的光芒。
他……是认真的
就在沈知微被萧景翊这石破天惊的一句话震得魂飞天外,大脑一片空白,只能傻傻地睁着泪眼望着他时,萧景翊已不由分说地握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手掌宽大而温热,带着常年习武留下的薄茧,力道沉稳却不容挣脱。
此地不宜久留。他低声道,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静,但握着她的手指却微微收紧,泄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跟我走。
他拉着她,转身便沿着昏暗的回廊快步向外走去。那件厚重的貂绒斗篷裹在身上,隔绝了深秋的夜风,也隔绝了身后那片承载着她所有耻辱与心碎的宫阙。沈知微像个失了魂的木偶,被他牵引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冰冷的石板路上,耳边只有两人急促的脚步声和自己的心跳声,咚咚作响,震耳欲聋。
御花园的路径在他脚下仿佛清晰无比。他显然对宫中道路极为熟悉,专挑人迹罕至、灯火稀疏的小径疾行。夜风穿过枯枝,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偶尔有巡逻侍卫的灯笼光亮远远晃过,萧景翊总能提前一步拉着她隐入廊柱或假山的阴影里。他的动作迅捷而无声,带着一种行伍之人的利落。
沈知微被动地跟着,思绪依旧混乱得像一团被猫抓过的乱麻。萧景翊那句换我追你如同魔咒般在脑中盘旋不去,与谢珩那句冰冷的已有婚约激烈碰撞,震得她头痛欲裂。她下意识地想要挣脱他的钳制,手腕却被他握得更紧。
别怕。他似乎察觉到了她的不安,头也不回地低语了一句,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有些模糊,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只管跟我走。
终于,穿过了重重宫门,前方豁然开朗。宫门外宽阔的广场上,停满了各府等待的马车。镇北王府那辆规制远超寻常公卿、由四匹神骏黑马拉着的玄色鎏金马车,如同沉默的巨兽,静静停在一处显眼的位置。
王府的侍卫早已看到自家世子,立刻恭敬地迎了上来。萧景翊脚步未停,拉着沈知微径直走向马车。
世子爷。侍卫躬身行礼,目光飞快地扫过被世子紧紧护在斗篷里、看不清面容的女子,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但训练有素地没有多问,立刻手脚麻利地放下了车梯。
上车。萧景翊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扶着沈知微的手臂,几乎是半托半抱地将她送上了那辆宽大华丽、铺着厚厚绒毯的马车。
车厢内温暖如春,角落嵌着的暖炉散发着融融热意,空气中弥漫着清雅的沉水香。骤然被温暖包围,沈知微冻僵的四肢百骸传来一阵酸麻的刺痛感,也让她混沌的脑子稍稍清醒了一些。她裹紧了那件还带着萧景翊体温的斗篷,蜷缩在柔软的车厢一角,像一个终于找到避难所的、受惊过度的孩子。
萧景翊随后一步跨入车厢,反手关上了沉重的车门,隔绝了外面广场上的人声马嘶和深秋的寒意。他并未立刻坐下,而是站在车门边,借着车厢壁上嵌着的琉璃灯盏散发出的柔和光芒,目光沉沉地落在沈知微身上。
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得吓人,眼睫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在灯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方才在宫宴上强撑出来的孤勇和决绝早已消失殆尽,只剩下被彻底打碎后的脆弱和茫然。这样的她,褪去了平日里追逐谢珩时那份不管不顾的炽热,反而显出一种易碎的、令人心折的柔软。
萧景翊的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眼神深处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他沉默地在她对面的软榻上坐了下来,车厢内一时寂静无声,只有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的规律辘辘声,以及暖炉里银炭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这沉默并未持续太久。
马车缓缓启动,驶离宫门前的广场,即将拐上通往宫外的大道。就在车轮转向的瞬间——
沈知微像是被某种强烈的、无法抑制的心绪驱使着,几乎是出于一种近乎自虐的本能,她猛地伸出手,颤抖着掀开了马车侧窗那厚重的、绣着繁复瑞兽纹样的锦帘一角!
冷风夹杂着细微的雨丝,瞬间灌了进来,吹得她额前的碎发拂动。
宫门外,辉煌的宫灯在渐起的雨幕中晕开朦胧的光圈。就在那光圈边缘,雨雾迷离的宫道之上,一个熟悉得让她心尖剧痛的身影,正朝着她马车驶离的方向,不顾一切地狂奔而来!
是谢珩!
他显然也是从宫宴中追出来的,身上还穿着赴宴时那身月白色的常服,此刻却被雨水打湿了大半,紧紧贴在身上,显出几分从未有过的狼狈。那总是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也散乱了,几缕湿发黏在光洁的额角。他平日里的清冷矜贵荡然无存,脸上是沈知微从未见过的、混杂着震惊、难以置信、甚至……一丝慌乱的复杂表情。他跑得那样急,那样不顾仪态,像是在追赶一件失落的、极其重要的珍宝,连溅起的泥水沾染了昂贵的袍角也浑然不觉。
雨水顺着他俊美的脸颊滑落,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他的嘴唇微微开合着,似乎在呼喊什么,但那声音完全被淹没在马车行驶的声响和渐大的雨声里。
沈知微的心,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那曾经刻骨铭心的爱恋、追逐的辛酸、被拒的痛楚、以及方才知晓真相后的巨大耻辱和绝望……所有复杂到极致的情感瞬间翻江倒海般涌了上来!她死死抓住窗棂,指节用力到发白,身体控制不住地前倾,似乎想要看清,又似乎想要确认眼前这一幕是否只是她悲伤过度产生的幻觉。
就在她心神剧震、几乎要不顾一切喊出停车二字的刹那——
一只温热而有力的手,猛地覆上了她紧抓着窗棂的、冰凉的手背!
那只手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强硬地、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意味,将她几乎要探出窗外的身体轻轻拉回,同时,另一只手稳稳地拉下了那被她掀开的锦帘!
车厢内瞬间恢复了温暖和昏暗。
别回头,知微。
萧景翊低沉的声音,如同一声惊雷,又似一道坚固的屏障,在她耳边骤然响起。
他的身体不知何时已从对面移到了她身侧,距离近得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带着松柏清冽气息的热意。他那只覆在她手背上的手并未移开,反而微微收紧,传递着一种坚实的力量。他的目光牢牢锁住她惊魂未定、布满泪痕的脸,深邃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里亮得惊人,带着一种她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近乎偏执的沉郁和不容抗拒的决绝。
他给不了你的,萧景翊的声音压得很低,一字一句,清晰地敲在沈知微的心上,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度,我都能给。
他不要的,我要。
沈知微被他眼中那陌生的、灼热到几乎要将人吞噬的沉郁光芒慑住了,一时竟忘了挣扎,也忘了车窗外那个还在雨中狂奔的身影。她只能呆呆地看着他,看着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熟悉到骨子里却又在此刻陌生得让她心惊的萧景翊。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心跳如鼓的对视中——
萧景翊似乎想要更靠近一些,身体微微前倾。
就在他动作的瞬间,他胸前玄色锦袍的衣襟因为拉扯而稍稍敞开了一些。一枚被精心悬挂在颈间、贴着心口位置的物件,随着他的动作,从衣襟内滑落了出来,垂在了外面!
车厢内暖炉的光晕柔和地洒落其上。
那是一枚玉佩。
质地温润细腻,是上等的和田羊脂白玉。雕工简洁却极为精巧,刻着一朵含苞待放的玉兰花,花瓣线条流畅柔美,栩栩如生,仿佛带着清晨的露珠。玉质在暖光下流淌着温润内敛的光泽,如同凝结的月光。
沈知微的瞳孔,在看清那枚玉佩的瞬间,骤然缩紧!
她猛地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才没有失声尖叫出来。
那枚玉兰玉佩……
那枚她当年在长公主府初见谢珩、惊为天人后,耗费了整整半年积攒的月例银子,又央求了京城最有名的玉匠师傅足足一个月,才精心雕琢而成,寄托了她所有少女情思的定情信物!
那枚她曾在无数个清晨和黄昏,徘徊在谢府门外、国子监道边、镜湖画舫上,无数次鼓起勇气想要送出,却最终连他一片衣角都未能碰触、只能黯然收回袖中的玉佩!
那枚承载了她三年所有痴心妄想、最终在宫宴心碎那一刻,以为早已被自己丢弃在某个绝望角落的玉佩!
它怎么会……怎么会出现在萧景翊的颈间还被他如此珍而重之地贴身佩戴!
巨大的震惊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瞬间淹没了沈知微所有的思绪!她猛地抬头,看向萧景翊近在咫尺的脸,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混乱、惊骇和难以置信。
萧景翊显然也意识到了玉佩的滑落。他动作微微一滞,低头看向胸前那枚温润的玉兰佩,又抬眼迎上沈知微震惊到极点的目光。
车厢内,暖炉的微光跳跃着。
他脸上方才那沉郁的、决绝的神情尚未完全褪去,此刻却悄然染上了一丝沈知微无比熟悉的、带着点混不吝的、甚至有些无赖的笑意。那笑意在他深邃的眼眸中漾开,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打破了方才凝重的气氛。
他并未将玉佩收回衣襟内,反而任由那枚温润的玉兰佩垂在玄色的锦袍上,白与黑,形成极其鲜明的对比。
他看着沈知微,薄唇微勾,带着一种近乎耍赖的坦然,慢悠悠地、一字一句地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笃定:
你看,兜兜转转……
你的‘定情信物’,最终还是落在了最该拿着它的人手里。
车轮碾过湿漉漉的青石板宫道,辘辘的声响在渐密的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车厢内暖意融融,沉水香的气息丝丝缕缕,却再也无法抚平沈知微心头掀起的滔天巨浪。
她所有的动作都凝固了。裹着貂裘的身体僵硬地靠在软垫上,指尖深深陷入厚实的绒毛里,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一片冰凉的麻木。目光死死地钉在萧景翊胸前那枚垂落的玉兰玉佩上,如同被无形的锁链锁住,再也无法移开半分。
那温润的羊脂白玉,那朵她曾无数次摩挲、寄托了所有少女旖旎幻梦的玉兰花,此刻在昏黄的光线下,竟显得如此刺眼!
你……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砂砾堵住,沈知微艰难地发出一个破碎的音节,声音干涩得如同枯木摩擦,这玉佩……怎么……怎么会在你这里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她的力气,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
她明明记得,最后一次鼓起勇气想要送给谢珩,是在镜湖画舫被狼狈拖走的那天。她失魂落魄地回到马车里,在彩绣担忧的啜泣声中,才惊觉袖中空空如也。她以为……她以为是在混乱中遗落了,或是跌入了冰冷的湖水里,早已被淤泥吞噬,成了她可笑执念的陪葬。
可它竟然……竟然一直在他身上!贴身佩戴,紧贴着心口的位置!
萧景翊没有立刻回答。他抬手,修长的手指轻轻捻起那枚温润的玉佩,指腹缓缓摩挲着那朵玉兰细腻的花瓣轮廓,动作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珍视。他垂眸看着玉佩,浓密的眼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
怎么在我这里他低低重复了一遍她的问题,唇角那抹无赖的笑意更深了些,却莫名地带上了一丝沉甸甸的、甚至有些苦涩的意味。他抬起眼,目光如炬,直直地看向沈知微惊惶失措的眼眸深处。
知微,他唤她的名字,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你当真以为,你这三年,每一次撞得头破血流,每一次声名扫地,每一次……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的时候,都是巧合吗
沈知微的呼吸猛地一窒。
国子监外,你冻得嘴唇发紫,那驾载着谢珩的马车,为何能‘恰好’从无人知晓的侧门离开萧景翊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可那平静之下,却翻涌着令人心悸的暗流。
镜湖之上,谢珩的官船侍卫,为何能‘恰好’在你拦船时,用那种最伤你体面的方式,将你连人带船拖走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瞬间失去血色的脸。
还有……每一次你徘徊在谢府门外,被那扇冰冷的大门拒绝时……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你以为,那些看似怜悯、实则将你踩得更深的流言蜚语,又是如何‘恰好’传遍整个京城的
每一个问句,都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狠狠插入沈知微记忆的锁孔,强行撬开那些被她刻意忽略、或是被痛苦掩盖的细节!
国子监侧门……那个连她家车夫都不知晓的偏僻小门!当时她只道是谢珩心思缜密,厌恶纠缠,却从未想过,一个初入京城官场不久的翰林清贵,如何能对国子监内如此隐秘的路径了如指掌
镜湖那日,那两个侍卫的动作强硬得近乎侮辱,完全不像世家大族训练有素的护卫所为,倒像是……得了某种无需顾忌后果的授意!
还有那些流言……每一次她受挫之后,那些关于她如何不知廉耻、倒贴都无人要的恶毒议论,便会以惊人的速度甚嚣尘上,如同附骨之疽,精准地在她最痛的伤口上反复践踏!她只当是世人势利,却从未深想,这背后是否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推波助澜……
寒意,彻骨的寒意,顺着脊椎一路爬升,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比方才在太液池边感受到的寒冷,更甚百倍!沈知微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裹在身上的貂裘仿佛也失去了所有温度。
她看着萧景翊,这个从小一起长大、总是嬉皮笑脸跟在她身后、似乎永远没个正形的世子殿下。此刻,他那张俊朗的脸上没有了惯常的玩世不恭,只剩下一种洞悉一切后的、带着淡淡嘲弄和深不见底沉郁的平静。
是他!
那些所谓的巧合,那些将她一步步推向深渊边缘的助力,背后竟然都是他!
为什么沈知微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破碎的哭腔和无法理解的愤怒,萧景翊!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看我像个傻子一样撞得头破血流,看我声名狼藉,看我……看我像个笑话一样被全京城的人耻笑!这样很有趣吗!
巨大的被欺骗感和一种更深的、被至亲之人背叛的痛楚,瞬间淹没了她。眼泪汹涌而出,混合着屈辱和愤怒,滚烫地滑落。她猛地抬手,想要推开他,想要撕碎他脸上那该死的平静!
然而,她的手腕在半空中就被萧景翊稳稳地攥住了。
他的手掌依旧温热,力道却大得惊人,带着一种不容挣脱的强势。他非但没有被她推开,反而就着她挣扎的力道,猛地将她整个人拉得更近!
两人的距离瞬间缩至咫尺。沈知微甚至能看清他眼中密布的血丝,能感受到他骤然变得粗重而灼热的呼吸喷洒在自己脸上。车厢内狭小的空间里,沉水香的气息被一种强烈的、属于萧景翊的、带着松柏清冽和男性侵略性的气息所取代。
为什么萧景翊的目光如同燃烧的烙铁,紧紧锁住她泪眼婆娑的脸,声音低沉得近乎嘶吼,带着压抑了太久太久的痛苦和某种破釜沉舟的疯狂,沈知微!你问我为什么!
他攥着她手腕的手指收紧,力道大得让她感到疼痛,仿佛要将她的骨头捏碎,融入自己的骨血。
因为我蠢!我他妈的蠢透了!他低吼着,眼中翻涌着赤红的血丝,是沈知微从未见过的失控模样,我眼睁睁看着你一头栽进去!我看着你眼里只有他!我看着你为了他什么都不顾!我看着你把自己弄得……像个疯子!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血腥气。
我告诉你前面是火坑,你会听吗我拦在你面前,你会看我一眼吗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问,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自嘲和痛苦,沈知微!你告诉我!在你满心满眼都是谢珩的时候,你眼里……可曾有过我萧景翊半分!
这声嘶吼,像一道惊雷,狠狠劈在沈知微的头顶!
她所有的挣扎、所有的愤怒、所有的质问,都在这一瞬间被冻结了。
她怔怔地看着眼前这张近在咫尺的、写满了痛苦、愤怒、不甘和……某种她从未读懂过的、深沉绝望的脸庞。那双总是带着戏谑笑意的星眸,此刻赤红一片,像是燃烧着地狱的烈火,要将她,也连同他自己,一起焚毁。
过往的无数碎片,如同被狂风卷起的枯叶,在她混乱的脑海中疯狂旋转、碰撞——
幼时爬树掏鸟窝摔下来,是他垫在下面当了肉垫,疼得龇牙咧嘴还冲她傻笑。
及笄那年被别家小姐奚落衣裙过时,第二天他就恰好送来几匹连宫里都紧俏的苏杭新缎。
每次她为谢珩失魂落魄、狼狈不堪时,他总会恰好出现,带着嫌弃的口吻递给她一方干净的帕子,或是顺手塞给她一包还热乎的点心……
还有他无数次状似不经意地提起谢珩那人心冷绝非良配时,被她不耐烦地挥手打断……
原来……原来那不是巧合,不是损友的奚落,更不是旁观者的风凉话!
那是他笨拙的守护,是他绝望的阻拦,是他眼睁睁看着心爱的姑娘飞蛾扑火、却无法唤醒她时,只能选择用最残忍的方式——让她撞得头破血流,让她彻底死心——来试图将她从深渊边拉回的……孤注一掷!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巨大的、迟来的愧疚,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冲垮了沈知微的心防。她看着萧景翊眼中那赤红的痛楚,看着他紧抿的、微微颤抖的薄唇,看着他眉宇间那道因极度压抑而深深刻下的褶皱……
原来,在她追逐谢珩的这三年里,在她为了另一个男人燃烧自己、遍体鳞伤的同时,有一个人,一直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承受着比她更深、更绝望的煎熬。他沉默地看着,沉默地推动着,沉默地……等着她彻底心死,摔落尘埃。
她的泪水流得更凶了,不再是委屈和愤怒,而是一种迟来的、沉重的、混杂着无尽心酸和茫然无措的悲恸。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只能发出压抑的、破碎的呜咽。
我……她艰难地发出一个音节,泪水模糊了视线。
嘘……萧景翊攥着她手腕的手指,力道忽然松了下来。那带着薄茧的指腹,转而轻轻抚上她满是泪痕的脸颊,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小心翼翼地、笨拙地试图替她拭去泪水。
别哭,知微。他的声音也低了下来,嘶哑褪去,只剩下一种深重的疲惫和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带着沙砾感的温柔。他捧着她的脸,额头轻轻抵上她冰凉的、被泪水濡湿的额发,灼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肌肤。
都过去了。他低语着,每一个字都像落在她心上的叹息,那个让你哭的人,再也不会让你哭了。
从今往后……
你的眼泪,只能为我而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