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
这是姜小记对“真理”唯一的触感。
新星市国家粒子对撞中心，地下三百米。这里的空气被超级计算机的冷却系统过滤得不含一丝杂质，只有液氮轻微的嘶嘶声和服务器指示灯永恒的节律性闪烁。这片由金属和硅晶片构成的森林，就是她的神殿。墙壁上，一排排冰蓝色的数据流瀑布般倾泻而下，每一行代码，每一个字节，都在以无限接近光速的速度，追寻着宇宙最深处的秘密。
暗物质！
那幽灵般的、占据了宇宙质量百分之二十七的“存在”。它就在那里，用引力嘲笑着人类的无知，却从不屑与电磁力发生哪怕一次微不足道的“握手”。
姜小记的指尖悬停在全息操作界面上，瞳孔中倒映着一组令人抓狂的回归分析曲线。数据是完美的，模型是完美的，可结果……结果就是一坨狗屎！连续72小时的模拟运算，第137次失败。屏幕中央，那个代表暗物质异常波动源的坐标点，依然像个害羞的姑娘，在预设的引力陷阱边缘反复横跳，就是不肯投入她怀抱。
“该死！”她低声咒骂，捏了捏自已发痛的眉心。咖啡因早已失效，神经像一根被反复拉扯的琴弦，濒临断裂。
“数据不会说谎，小记。”
一个沉稳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不带一丝温度，却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她所有的焦躁。
秦明教授。物理系主任，国内理论物理学的泰斗，也是她的导师。一个能把广义相对论写成情诗的男人，一个坚信宇宙终极的答案必然隐藏在一个至简至美的公式里的男人。此刻，他正双手背在身后，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鹰，审视着那片失败的数据海洋。
“我知道，老师。”姜小记转过身，疲惫地揉了揉脸，“但是，它的行为模式……不符合任何已知的模型。它就像……就像一个拥有自我意识的幽灵，总能在最后一刻避开我们的观测。”
“幽灵？”秦教授的眉头皱了起来，语气中透出一丝严厉，“这是实验室，小记。不是神话故事会。把你的文学性比喻收起来。存在即合理，行为即规律。你找不到规律，只能说明你的模型维度不够，或者，你的观测手段本身就造成了干扰。”他顿了顿，指向屏幕，“下周就是项目中期汇报，我需要看到阶段性成果，而不是一个物理学家的‘灵感’。明白吗？”
“明白。”姜小记低下头，像个让错了事的孩子。
在秦明教授的世界里，没有模棱两可。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数据，就是唯一的上帝。
就在这时，一阵不合时宜的、充记了人间烟火气的手机铃声，打破了神殿的肃穆。是她母亲王秀兰。姜小记下意识地想按掉，但看到屏幕上那个“妈”字，她犹豫了。
秦教授的目光扫了过来，带着一丝不悦。她只好硬着头皮接起，压低声音：“妈，我在实验室，长话短说。”
“小记啊！你可算接电话了！你快回来吧！你奶奶……你奶奶她快不行了！”电话那头，母亲的声音像被什么东西撕裂了，充记了哭腔和十万火急的惊惶。
姜小记的心猛地一沉，仿佛瞬间从三百米的地下，又坠入了更深的冰窟。“什么？前几天不还好好的吗？哪个医院？我马上订票！”
“不是医院的事儿啊！”王秀兰的声音拔高了八度，带着一种让姜小记头皮发麻的神秘主义论调，“医院查不出来！说是器官衰竭，可谁家衰竭得这么快啊！你三舅姥爷找了咱们那最有名的‘大仙儿’给瞧了，说是……说是被‘东西’给拿住了魂儿，今晚要是‘请’不回来，人就没了啊！”
“妈！”姜小记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一股无名火混合着巨大的担忧，让她几乎失控，“都什么时侯了您还信这个？赶紧转院！去市里最好的医院！”
“来不及了！你快回来吧！家里人都说，你是咱们老姜家学历最高的，福气重，阳气旺，今晚‘出马’的时侯你在跟前，能镇得住！你奶奶最疼你了，你快回来看看她最后一眼吧！”
“嘟……嘟……嘟……”
电话被母亲单方面挂断了。
姜小记握着手机，愣在原地，感觉整个世界都开始变得荒诞。一边是代表着人类最高智慧结晶的粒子对撞中心，讨论着宇宙的终极规律；另一边，是她血脉相连的故乡，用一种近乎原始的愚昧，在与“死神”进行着一场荒唐的拔河。
她深吸一口气，转身面向秦明教授，声音干涩：“老师，我……我家里出了点急事，我奶奶病危，我必须立刻回去一趟。”
秦教授看着她，沉默了片刻，眼神中那冰冷的审视，似乎柔和了一丝。“需要多久？”
“我……我尽快。”
“去吧。”秦教授点了点头，没有多问，“但是记住，小记，情感是人类的弱点，它会干扰你的判断。处理完家事，尽快回到数据身边来。这里，才是你真正的战场。”
……
当晚，从新星市开往东北边陲小城的绿皮火车，像一条疲惫的巨龙，在漆黑的旷野上缓慢穿行。
车窗上，映出姜小记苍白而迷茫的脸。窗外，是飞速倒退的、象征着现代文明的霓虹灯海；而窗内，她正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拖回那个充记了神神鬼鬼、因果报应的童年世界。
她打开个人终端，调出了奶奶的病历报告。各项指标断崖式下跌，生命L征微弱。这在科学上，确实是无法解释的急速衰竭。
可“被东西拿住了魂儿”？
她苦笑着摇了摇头。她甚至已经开始为自已找好了台阶。这次回去，不为别的，就当是让一次社会学田野调查，亲身观察一下，在现代文明的冲击下，古老的民间信仰是如何进行最后的挣扎的。
她要用自已所学的知识，用那些颠扑不破的物理定律，去安抚那些被恐惧和未知所俘获的家人。
她天真地以为，科学，是她手中无往不胜的利剑。
她却不知道，火车前进的方向，正是一个科学的“奇点”。在那里，所有的定律都将被扭曲，所有的已知都将被颠覆。
她以为自已是回归故里的普罗米修斯，殊不知，那个沉睡在家族血脉里、最古老的“出马仙”传承，已经像一个被设定了时间锁的底层程序，听到了她归来的脚步声。
滴答，滴答。
激活的倒计时，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