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建国跪在日方代表脚边添酒时,那人皮鞋锃亮,像镜子映出他谄媚的笑脸。
听说荣宝斋的四君子图签完合同就是您的。
合同签了,陈建国的女儿进了名校。
当晚公司空调失控骤降,新买的画卷结满冰晶。
电梯间里撞见西装革履的日本人,脖子挂着算盘:利息收这么低,要跪着算才行。
他逃进会议室,所有职员脸上戴着能剧面具,齐声唱起《何日君再来》。
唯有撕毁那张满是蝇头小利的合同,才是对得起卢沟桥那些不愿撤退的灵魂。
当他把合同扔进碎纸机时,耳边却响起了那曲英勇不屈的《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陈建国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泡在廉价白酒里了,又辣又烧,翻腾着想从嗓子眼儿往外爬。出租车颠了一下,一个饱含啤酒花和五粮液气息的酒嗝顶了上来,酸腐气在狭小空间里弥漫开。他靠在黏糊糊的车窗上,望着外面飞驰掠过的霓虹流光——红的像小姐劣质的唇彩,绿的像过期钞票。北京,这座生他养他的城市,他爹妈一辈子都没挪窝的老地方,这会儿像个光怪陆离的醉梦,看什么都带着重影,冰冷又陌生。成年人的骨气,都在房贷和补习班账单里被分期付款了。他心里冷冷地冒出一句。
今天这顿酒,是拿命换的。行长那张油光水滑的胖脸上少有的严肃:小陈啊,这日资的单子,‘山本株式会社’,上千万!咱这小支行快揭不开锅了,全行几百口子人,眼巴巴都指望这口饭!他没说出的下半句,陈建国懂,这口饭,得他陈建国像哈巴狗一样叼回来。
从小,爷爷讲的都是大刀片子怎么砍在东洋鬼子脑袋上铮铮作响,那点祖传的恨意藏在骨缝里。可骨气不能当饭吃。妞妞小升初,想进私立尖子校得请一对一的名师,一节课八百算便宜。儿子仔仔更是吞金兽,英语、乐高、羽毛球…哪个班不是明晃晃的窟窿还有部门那几十张嘴,谁身后不顶着房贷车贷、生病的老爹老娘他这主管,就是堵在前面的墙。
山本株式会社的代表,那个叫藤田的,趾高气扬得像个新上任的督军。眼睛长在头顶,看人只用眼白。全程叽哩哇啦的鸟语,全靠翻译小姐脸上堆出的僵笑。陈建国恨不能把筷子戳进他那点着油亮中分的脑袋。可酒杯端起来了,笑也必须堆出来。
陈桑,藤田肥厚的嘴唇翕动,鼻孔里喷出茅台酱香型的酒气,浑浊的小眼睛斜睨着他,听说你们荣宝斋,藏着一幅极品‘四君子图’啧…宋元风味,雅得很。他眯眼咂摸着,仿佛那画已挂在东京的豪宅。只要看到那画稳妥地放在我的收藏室,合同嘛,好说。
那一瞬间,陈建国眼前一黑,胃里翻江倒海的东西猛地顶到喉咙。他强压下那股呕吐感,腮帮子咬得死紧。不是钱的事,真迹赝品也就万把块。可给这鬼子送画那感觉,像有无数细针往心口扎,密密麻麻的疼和羞耻,仿佛真成了爷爷唾骂过的汉奸胚子。给钱办事不丢人,他听见心里一个滑腻的声音在说服自己,给鬼子低头才憋屈!
妞妞委屈的小脸和仔仔期盼的眼睛在眼前飞快闪回。他喉咙滚了滚,堆起的假笑几乎要裂开,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藤田先生喜欢中华文化…好!好!这事儿…包在兄弟身上。他把那杯被藤田嫌弃过水温不够冰的啤酒,一仰脖灌了下去,冰凉的液体混着更浓重的屈辱感,一路冷到脚底板。膝盖跪下去容易,再想挺直腰板站起来,难了。
出租司机一个急刹。陈建国头差点撞上前座,脖子发出嘎巴一声闷响。哎呦!先生对不住!这天儿热,这老破车,又他妈‘开锅’了!司机慌里慌张的道歉声隔着车门传来。陈建国揉着脖子往外看,昏黄的路灯昏沉沉的,远处几颗寒星稀稀落落。这地界,透着一股陌生荒凉的味儿,根本不是回他海淀的家。
开门下车想透气的司机,背影佝偻着,花白的头发在稀薄的光下像一堆枯草。陈建国心里的邪火像被浇了盆冷水,倏地灭了。都不容易。他靠回后座,浓重的酒意混着疲惫感海啸般袭来,眼皮沉的像坠了铅块。眼前的光影快速模糊、旋转、最后陷入一片嘈杂得震耳欲聋的黑暗。
轰隆!咻——!
刺耳的爆炸声和尖锐的子弹呼啸声,猛地撕碎了黑暗。一股浓烈的硝烟、血腥气和泥土混合的呛人味道猛地灌进鼻腔!陈建国浑身一激灵,仿佛一盆冰水从头浇下,瞬间醒了酒,只剩寒透骨髓的冰冷和恐惧。
他发现自己蜷在一个冰冷的石座后面。四周全是枪炮怒吼的海洋,子弹拖着暗红的尾巴在浓墨般的夜色里交错飞蹿,在冰冷的石头上撞出火星。脚下土地湿漉漉的,粘稠,散发着铁锈般的腥味。那不是水,是血!他骇然抬头,借着远处被炮火短暂映亮的天空轮廓,看到了一座巨大石狮的基座,上面一道狰狞的弹痕!
卢…卢沟桥!他脑子里炸了锅。民国二十六年!这里就是…
报告!宋军长急电!命令我部立即撤退!不能硬拼了!一个穿着灰土布军装、满脸血污的年轻士兵,踉跄着冲到一个身影旁边嘶吼着报告。
那个身影挺拔如松,矗立在几具卧倒的躯体旁,民国制式军服已被硝烟尘土染得看不出颜色,手中紧握着驳壳枪。他猛地回头,一张棱角分明、被炮火熏得黝黑的容长脸撞进陈建国眼中。那双细长的丹凤眼里,烧着决绝的火!
撤他声音嘶哑却如铁锤凿石,枪是干什么吃的!桥是干什么守的!身后是北平!是祖宗四万万坟头!他猛地一拍身边那头巨大的、在夜色中昂首奋吼的石狮子,就死在这!死也得啃下小鬼子几块骨头!告诉军座,当兵吃粮,护国守土是本分!佟麟阁和兄弟们,他嘶声怒吼,今晚就在这里扎营!不走了!
——佟麟阁!
陈建国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手攥住,紧缩得无法跳动。他看着那张坚毅的面孔在火光中忽明忽暗。那些匍匐在石狮缝隙间、以冰冷雄狮为依托拼死还击的身影,那些吼叫着掷出手榴弹的士兵,前面的倒下,后面又红着眼睛顶上!空气里弥漫着浓稠到令人窒息的血腥味。
一个瘦小的兵娃子正哆哆嗦嗦地往枪里压子弹,旁边一个络腮胡子大汉突然扑上去将他按倒,几乎同时,噗噗几发子弹钻入大汉的后背,鲜血喷了小兵娃一脸。大汉连哼都没哼一声,身子一挺,瞪圆的眼珠子死死望向前方的黑暗。
副…副军长!几声凄厉的嘶喊让陈建国猛地看向佟麟阁。他左大腿的裤管被鲜血染透了大半,军裤下沿颜色深得发黑。
小鬼子还在!号个屁丧!给我打!打光弹药为止!佟麟阁竟然扶着身边的石狮想站起来,那张坚毅的脸上只有凶狠的杀意和决绝,对腿上的伤口浑若未觉。他手指前方,怒吼是唯一的命令,看见拿指挥刀的军官就给我往死里招呼!打!给老子打死他们!
杀声更烈!悲愤和怒火如同汽油泼进了每个人胸腔!子弹打光的士兵抡着枪托、挺着刺刀便往前冲!面对敌军装甲车上咆哮的机枪扫射,竟无一人后退!死亡成了最简单的选择,比后退容易得多!陈建国缩在石狮后,浑身筛糠似的抖,浓烈的血腥味和硝烟味糊住口鼻,肺叶抽搐着却吸不进一丝空气。他看着那些前赴后继扑向火网的年轻身躯被撕碎,内脏粘稠地洒了一地。
轰隆隆——
巨大的引擎轰鸣撕裂了拂晓前的天空。几架涂着血红膏药旗的铁鸟带着死亡的呼啸俯冲而下。
散开!卧倒——!佟麟阁声嘶力竭的喊声被淹没。
剧烈的爆炸!陈建国感觉自己被一股无法抵挡的巨力掀飞出去,又重重砸在地面。一块滚烫的弹片擦着他的胳膊飞过,留下火辣辣的灼痛。耳鸣尖锐得像要把天灵盖掀开。他奋力睁开被尘土糊满的眼睛,视线艰难地聚焦。
他看到佟麟阁被爆炸的气浪狠狠掀翻在一座断头的石狮底座旁。将军挣扎着想爬起,满是血污的脸上是骇人的狂怒和永不屈服的光。就在这时,一串更加密集、冰冷的枪声突兀响起——哒哒哒哒哒!
陈建国看得分明!黑暗中,侧翼一个日军碉堡里,一挺重机枪的火舌在尚未散尽的硝烟中猛烈闪烁!致命的子弹像一条灼热的火鞭,凶狠地抽打过来,尽数笼罩在佟麟阁倒下的位置!
不——!!!陈建国喉咙里炸出嘶哑绝望的喊声,不知哪来的力气,手脚并用疯狂地扑向那个方向,视野里只剩下喷溅的、烫得骇人的猩红!
脚下猛地被一个软绵绵的东西狠狠一绊。眼前炫目的血光和刺鼻的硝烟瞬间消散。
……先生睡醒啦先生一张汗涔涔、眼袋深重的脸贴在驾驶座后窗上,出租车司机紧张地陪着笑,车修好了,耽误你这老半天,实在对不住!今儿这单,算我的!您高抬贵手,千万别去公司投诉老哥我啊!一家老小等着拉活儿吃饭呢!
窗外天色是黎明前最深的墨蓝。空气里只有车载收音机低微的电流杂音,哪有什么硝烟炮火陈建国大口喘着粗气,心脏在胸腔里擂鼓。汗水浸透了他的衬衫,冰冷地贴在后背上。
这…这是哪他声音发颤,嘴唇发干。
嗨,佟麟阁路嘛!民国那会儿就叫这名儿了,纪念打鬼子的佟麟阁将军!司机麻利地钻进驾驶座,走,送您回家!
佟麟阁路……那个名字像一颗子弹,狠狠撞在陈建国记忆的靶子上。他一路失魂落魄。打开家门第一件事就是冲进书房,顾不上老婆睡眼惺忪地骂他吵,抖着手在电脑浏览器里敲进三个字。
回车键按下的瞬间,屏幕上蹦出来的那张黑白戎装照,让他如遭雷击——容长脸,细长的丹凤眼,深邃的目光穿透历史尘埃,带着那股子令人心惊的宁折不弯。就是他!那个在石狮底座旁被机枪扫射的将军!
一行文字刺入眼帘:1937年7月28日,日寇飞机重炮围攻南苑。佟麟阁将军率所部仓促应战,以血肉之躯抗击日寇机械化部队。激战中双腿中弹,拒绝撤退,继续指挥战斗。最终头部遭敌机枪扫射,壮烈殉国于大红门附近…
他猛地一拳砸在桌子上,砰的一声巨响!廉价的键盘跟着跳了一下。屏幕上将军沉静如古井的眼神似乎穿透了时空,静静地凝望着他这间充斥着房贷合同、培训费催缴单和应酬烟酒气味的书房。那一句无声的质问,如同在卢沟桥石狮旁震耳欲聋的怒吼,重新在耳边炸响:
当兵吃粮,护国守土是本分!
而他陈建国,今天在酒桌上做了些什么
电脑幽幽的光映着他惨白如纸、冷汗涔涔的脸,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一夜无眠。那份打印好的、带着回形针夹着一张荣宝斋取货凭证的贷款合同草案,就冷冷地放在桌角,像一份耻辱的状纸。
第二天下午,部门会议室窗户紧闭,但一股邪乎劲儿冻得人手发抖,喷嚏声此起彼伏。中央空调的出风口像个坏了的水龙头,疯狂地喷吐着白茫茫的冷气。
邪门了,工程部修两次了,压缩机都快爆了!管后勤的老王搓着胳膊小声抱怨。
陈建国没心思管空调。他坐在主位,面前摊着那份还没签的合同,目光扫过下面一张张憔悴又藏着麻木期望的脸。老刘儿子结婚等着钱交首付,小李他娘癌症等着药钱续命,小王更惨,去年刚投资P2P血本无归…全是等着他陈建国这只领头羊能带回青草的羊羔。昨天他还做着梦,山本株式会社的上千万贷款批下来,年终奖兴许够给妞妞交一年的名师辅导费。可今天…
砰!陈建国的手掌重重拍在那份合同上,连自己都惊了一下。他抬起头,脸上没有笑,眼底深处却似乎熬着一把火,声音带着一种熬夜后的干涩,却异常清晰:
合同大家看过了,‘山本株式会社’的,上千万。条件优厚,能解燃眉之急。他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每个人的脸,那眼神不像是经理看下属,更像是在照一面镜子,但签这个合同,有个前提…给藤田,那个日方代表,送去一张荣宝斋的‘四君子图’。不是真迹,一万出头。他嘴角僵硬地扯了一下,却无半分笑意。
会议室里温度骤降,静得可怕。几缕更浓的白雾,竟丝丝缕缕从中央空调的百叶格栅里顽强地钻了出来,袅袅上升,像个无声的幽灵。
陈建国声音不高,却每个字都砸在人心里:我爷爷在世时,常骂给小鬼子当差的叫汉奸。我以前不懂,觉得他老古董。昨晚上,我他妈好像开窍了。
他指向合同里那份取货单的附件复印件:这不是一万美元的事。这是我们用膝盖去换口肉,还得挨一巴掌。这单业务,我不想这么干了。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空调的冷风像毒蛇钻进领口,好几个手下都抱紧了胳膊。新来的大学生小周憋得脸通红,刚想开口,旁边资历最老、儿子马上要买房的老张猛地一拍桌子,声音洪亮得震散了会议室角落的冷雾:操!说得对!不就一千万吗没了他们小鬼子这泡臭狗屎,老子还不信饿死人了!要跪,也不给鬼子跪!
那声音像火星溅进了干柴。副手老李,老婆得了重病一直在偷偷打听水滴筹,此刻眼圈发红地吼道:就是!真当咱们是要饭的呢指指点点让买画这哪儿是买!是明抢!现在的膝盖比1937年还软,因为跪的不是子弹,是钞票!
干了!大不了今年奖金老子不要了!
逼急了老子去送外卖,也不伺候这群混蛋!
陈总,我们都听你的!就按规矩来,爱签不签!
一张张刚才还写满麻木的脸上,此刻迸发出压抑太久的怒意和不甘。他们未必全然理解陈建国的想法,但那点残存的自尊心,在这逼人下跪的羞辱面前,被狠狠刺痛了。麻木的群体一旦有个缺口,积蓄的情绪也会像洪水一样冲垮堤坝。
全票通过!那冷冽的空气仿佛在欢呼声中悄然回暖了一点点。
消息自然传到了藤田那边。回应的是一条直通陈建国手机、冰得烫手的日文短信:陳様,八時の晩餐,本物の取引の時。后面跟着一个酒店地址定位——皇冠假日顶楼旋转餐厅。没名没姓,冰冷得像个命令。最后附上的那个表情符号————像一张裂开的猩红的嘴。
陈建国捏着手机,新买的、专门去荣宝斋取的那幅装裱精美的《四君子图》,还斜靠在他办公桌边的墙角。价值不菲的装潢木框在顶灯光照下,反射着温润的光泽。他盯着那幅象征文人风骨的画,指尖几乎要把手机硬塑料壳捏碎。风骨抵不过现实,尊严碎在酒桌,是世间最寒的凉。
一股冷气,无声无息地从空调口再次涌出,吹拂过那冰冷的画框表面。无人察觉,裱画用的上好绢帛上,悄然凝结出一层薄薄的、针尖般细密的霜花。
夜幕四合,旋转餐厅里流光溢彩。水晶吊灯折射出炫目的光,映衬着巨大落地窗外璀璨的京城星海。餐桌铺着雪白笔挺的桌布,银光闪闪的餐具,旁边侍者穿着笔挺的马甲躬身立着,角落有穿着黑裙子的姑娘现场弹着舒缓的钢琴曲。一切都精致得像一场奢侈的幻梦。
藤田没穿那身显得刻板僵硬的西装,换了套深色亚麻休闲装,鼻梁上架着副金丝眼镜,手里悠悠晃着杯香槟,比商务宴上那副贪婪官僚样儿显得更松弛,却更添了份居高临下的倨傲。他瞥了一眼陈建国放在旁边椅子上的那幅《四君子图》长匣,嘴角满意地向上勾了勾,一个浅淡的弧度,仿佛猎人看到猎物入彀。
他慢条斯理地用日语说着什么。旁边新换的一个翻译小姐,声音也甜腻得如同浸了蜜糖:藤田先生说,陈先生的诚意他看到了,这幅作品他很向往。只要签了这份修订的补充协议,
翻译小姐推过来一张纸,指着一行加粗小字补充条款,利息降低一个点作为画作的‘感谢’,今晚的庆祝,他很期待。
陈建国没看那补充条款。他感觉后脖颈子一阵又一阵的阴风往里钻,冻得他牙关几乎要打颤,杯里温热的茶水入口都没多少暖意。偌大的豪华顶层,空荡荡的只有他们这一桌。灯光过于明亮,周围过于寂静,落地窗倒映着他们两人和后面侍者的身影,有些扭曲。
藤田先生,陈建国端起茶,一口干了大半,那点苦涩的暖流稍纵即逝,努力压下喉头的寒意,画我们带来了,不过…签这补充协议前,我想起一事儿请教。他尽量保持平静,七月底…快到了吧
藤田愣了一下,显然没明白这个无关的话题。翻译小姐也卡了壳。
陈建国放下茶杯,声音陡然提了一分:七月二十八号!山本先生!您…觉得那天对我们中国人,是个什么日子
藤田脸上的那点假笑瞬间僵住、褪色。他那只夹着雪茄的手,停在半空。眼睛透过镜片死死盯住陈建国,金丝边框闪烁着冰冷的光。一丝难以置信的恼怒和极致的冷漠浮现在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周围的温度好像又骤降了几度。钢琴师弹错了一个音符,戛然而止,空旷感瞬间吞噬了这浮华的空间。
冷气像有生命般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针扎一样刺着皮肤。桌上精美的奶油浓汤表面,飞快地结出了一小片薄冰花!陈建国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光洁的地板上刮出刺耳的长音!那份补充协议被他一把扫落在地。他再不想多停留一秒,抓起椅背上搭着的西服外套,大步走向电梯间。那个温润的画框就留在那灯光璀璨的桌面薄冰上,在藤田冰冷的注视里。
当欲望的寒气凝霜时,人心里仅剩的那点温热就会格外清晰。
电梯门厚重无声地滑开,里面空无一人。不锈钢内壁冷得像冰镜。陈建国一头扎进去,背对着梯门,只想赶紧离开这寒冰地狱般的地方。电梯开始下降。
就在门快要关闭的瞬间!
一只皮肤呈死灰青色、指甲乌黑、骨节异常粗大的手,无声无息地伸了进来,抵住了即将合拢的电梯门!
陈建国全身的血液瞬间冻住了!猛地回头!
门重新滑开。
藤田那身深色亚麻休闲装,此刻板板正正穿在一个人身上,站在门口,堵着光。电梯灯惨白的光打在那张脸上——五官的轮廓像是藤田,但僵硬得如同石膏面具,皮肤像被漂白过,透着一层死气的灰青。那副金丝眼镜还架在鼻梁上,镜片后面却不是眼睛,而是两个深不见底的、浓黑无光的漩涡!没有嘴唇的面部中央,嘴角位置却突兀地向上裂开,弯出一个巨大得撕裂了下巴、直达双耳的弧度!那个空洞的表情!
最骇人的是他的脖子!一条粗大漆黑、闪着金属寒光的锁链套在那里,那不是铁链的环,而是密密麻麻、无数个指甲盖大小、磨得油光发亮、样式古旧的黄铜小算盘串连而成!随着藤田走进电梯带来的阴风,那些小算盘珠子哗啦啦……哗啦啦……急促地碰撞滚动着,发出令人头皮炸裂的算盘声响!
更浓烈的寒气像实体化的冰锥,狠狠扎进陈建国裸露的脖颈!
山本…不…你…你要干什么!陈建国声音抖得变了调,后背死死抵住冰冷的电梯壁,绝望地看着那扇厚重的梯门在眼前缓缓合拢,将他们和外面世界的所有光亮彻底切断。封闭的空间里,只剩下那哗哗的算盘珠撞击声和如同冰窖般侵入骨髓的寒意。
幽闭的电梯井壁仿佛消失,四面墙如死水般无声卷起漩涡,漆黑粘稠。藤田那张只有空洞大嘴的脸对着陈建国,没见他嘴唇有任何动静,一个极度尖利、仿佛生锈铁器摩擦刮擦着玻璃的声音却直接在他脑海里响起:
‘山本株式会社’……藤田君……只是个名字,一个壳子…那声音带着阴森的共鸣,像一层又一层的账本……利润之下,谁管名字和壳子里面,是人是鬼……嘿嘿……
无数铜质小算盘在它脖颈上疯狂跳动撞击,发出暴雨般急促的噼啪声!阴寒的气流吹拂在陈建国脸上,冻得他脸皮麻木。
利息…再降一厘…那裂开的大嘴像黑洞洞的风口,你们…就满意了画…我收了,账…还没清!尖利的声音带着无限的恶意和讥诮,利字当头,账目不清,鬼迷了才心甘!陈桑…你既然懂算账,那就…
那东西往前逼近一步,冰寒刺骨的气息几乎喷到陈建国脸上,脖子上的算盘链疯狂震动!噗通!一股无形的巨大压力狠狠砸在陈建国的肩头!膝盖一软,控制不住地向冰冷的地板直直砸去!
跪下!那刻板阴冷的声音在脑子里轰响,今天的合同,跪下…签字!一把闪着寒光、笔直如刀的旧式蘸水钢笔凭空出现,悬在跪倒的陈建国眼前,笔尖对着那份飘落在地的补充协议的空白处。他全身僵硬冰冷,骨头缝里都像插满了冰针,想动一根手指都困难,眼睁睁看着那支被阴气缭绕的钢笔缓缓落下,冰冷刺骨的气息带着腐臭味钻进他鼻腔。
不能跪!他喉咙里发出野兽般压抑的嘶吼。卢沟桥的石狮旁,那张被机枪子弹撕裂的容长脸在脑海一闪而过!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混杂着羞愧和愤怒的血腥气猛地冲上头顶!他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猛地向旁边一歪!
嚓!
冰冷的笔尖擦着他的脖颈划过,钉在身后的不锈钢电梯壁上,发出尖利的摩擦声!
电梯剧烈晃动了一下!所有的灯疯狂闪烁起来!惨白、暗红、幽绿…几秒钟后,灯光倏地全部熄灭!只有紧急逃生指示牌的幽幽绿光,在漆黑中映照着那个穿着亚麻衣服、脖子套着巨大算盘项链、脸上只有裂口的身影轮廓!
阴冷如毒蛇的讪笑在黑暗中响起:不识抬举…那就去你该去的地方…清算…该清算的……
电梯猛地失去所有控制!骤然下坠!
失重感猛烈地撕扯着五脏六腑!心脏被狠狠攥起堵在嗓子眼!急速下坠带来的风声在狭小黑暗的空间里凄厉尖啸!
陈建国魂飞魄散,双手绝望地在光滑冰冷的四壁乱抓!嘭!!!一声沉闷的巨响,带着整个轿厢猛烈地震动和扭曲,下坠停止了!眼前金星乱冒,胃里翻江倒海,电梯似乎卡在了某个位置,门缝里透出极其微弱、忽明忽暗的红色光源,电梯里应急灯也灭了,只有逃生标志幽幽的绿光勉强映出轮廓。
那个挂着铜算盘链的鬼影站在角落,裂口的表情在幽光下宛如涂了血的弯刀,纹丝不动。
轰隆…
头顶的黑暗里传来极其沉闷的、像是巨型金属铰链生涩转动的声音,又像是什么沉重的门被缓缓推开。声音缓慢、干涩,带着铁锈摩擦的刺耳噪音,每一声都刮擦着人的神经。同时,一种更加阴森怪异的声调,缥缈地穿透钢板渗进来。
开始听不清,仿佛千百个遥远的人在咿咿呀呀地哼唱。渐渐地,那曲调变得清晰诡异,带着某种靡靡的妖气——
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愁堆解笑眉,泪洒相思带……
是《何日君再来》!藤田商务宴上最爱点这首歌!那曾经觉得只是油腻做作的调子,此刻在金属摩擦的伴奏下,变得如此空灵缥缈又邪气森森!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响,从四面八方、头顶脚下每一个黑暗的角落潮水般涌来!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嘴在齐声吟唱!凄厉诡异的声音如同钢针狠狠扎进大脑!
突然,脚下的电梯地面震颤了一下!
一股冰水般刺骨的寒意顺着脚底板蛇一样窜上来!无数惨白、半透明的手毫无征兆地、无声无息地破开了脚下的电梯钢板!像是从阴森地狱里伸出来的!密密麻麻,数不清有多少只!冰凉的、带着水汽的死白手指痉挛着、摸索着向上抓挠!带着腐烂水草般的触感瞬间缠住了陈建国还跪在地上的脚踝和小腿!
冰冷的死亡气息如同无数细密的虫子,拼命地往骨头缝里钻!
啊——!!!陈建国的惨叫被堵在喉咙里。他发疯似地挣扎,双臂用力撑地向后急退!冰冷粘腻的手指如同附骨之疽,带来极度恶心和绝望的触感。几根指尖堪堪擦过他的裤腿,留下几道湿漉漉的冰冷印子。
就在这时——
嗤嗤…电梯左右两侧光洁的钢壁一阵模糊的光影扭曲。如同滴入水中的墨汁晕染开,又像是蒙上了一层诡异的水汽。一个个模糊的、穿着银行制服的轮廓无声地浮现出来!紧挨着,一个接一个!影影绰绰,男女老少皆有,如同在雾气中列队的幽灵!
他们的动作完全一致——面部的位置没有五官的细节,只有一片模糊的空白。而就在那空白的脸上,毫无征兆地,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啪嗒一声扣上,瞬间戴上了一张光滑、惨白、没有任何表情的能剧面具!空洞的眼睛和咧开的嘴孔像是三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无数个这样的惨白面具如同复制粘贴般,在昏暗幽绿的光线下齐刷刷地戴在了那些扭曲浮动的幽灵脸上!
它们不动,不发声,如同泥塑木雕。但那千百张空白的、咧着诡异弧度的能剧面具群,在幽暗中无声地转向陈建国的方向,空洞的眼窝盯着他。
窒息!无形的压力如同万吨水银当头压下!比刚才的冰冷利爪更令人胆寒!那是一种彻底的、被淹没、被同化、被某种无形而庞大的规则吞没的冰冷绝望!他甚至能闻到那些人身上传来陈旧票据和灰尘混合的死气!
呜…嘎吱…嘎吱…
生锈铰链转动的声音更响了,伴随着诡异的歌声,似乎头顶正有什么庞然大物在缓缓降下,要彻底压碎这最后一点空间!脚下那些冰冷苍白的手臂舞动得更快,向上摸索缠绞!它们不是鬼的尖爪,更像是一股股缠绕包裹而来的、冰冷黏腻的锁链,上面沾着经年累月积攒的世俗灰尘——那是金钱、规矩、沉默与妥协缠成的锁链。
杀尽日寇——!脑海中突然毫无征兆地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声!那是他在卢沟桥的梦里,无数将士濒死前的嘶吼!
不能死在这里!更不能死得像个跪地屈膝的懦夫!
一股混杂着耻辱、愤怒和最后血性的蛮力从陈建国身体深处猛地炸开!他喉咙里爆发出不似人声的嘶吼!竟然用肩膀狠狠撞向旁边一块浮现着两个惨白面具的电梯钢壁!身体接触的瞬间,如同撞进了冰冷的浓雾!那面具后的东西似乎发出了一声极细微的、仿佛烟雾飘散时的嘶声。那两个面具模糊了一下,竟被他撞得淡了少许!
有门!
他完全不顾那些冰冷手臂的缠绕和上方令人牙酸的碾压声,发了狂般用肩膀、手肘、甚至脑袋,疯狂地撞向旁边那些浮现着惨白面具的人影!每一次撞击都如同撞进一团冰冷的湿棉絮,每一次撞击都换来一两声轻微的、如同烟雾消散的嘶嘶声,以及一张面具的淡化扭曲!
滚!都给老子滚开!!他狂吼着,声音嘶哑如破锣。手在冰冷的雾气中徒劳地挥舞驱赶!
就在这时,他在身体猛地撞向另一个侧面时,手无意间在冰凉的钢壁上摸到了一处极其细微的、手指甲盖大小的凸起!不像螺丝!像是…什么东西被嵌了进去!
求生的本能让他的动作更快!他粗暴地用手抠着!粘上去的灰尘被指甲刮开,露出底下一点暗沉的金色反光!一个圆形的、极其古旧的…铜钱!
就在陈建国疯狂抠挠那枚嵌在金属壁里的铜钱时,上方巨大的锈蚀铰链摩擦声陡然加剧!嗤啦……咔嚓……仿佛沉重的巨闸终于无法承受自身的重量,发出让人牙酸的金属呻吟!与此同时,脚下那些冰冷手臂的缠绕陡然暴增十倍!如同无数条带着吸盘的水蛭,疯狂地缠紧、撕扯、拖拽!要将他活生生拖入那片黑暗湿冷的脚下深渊!
那枚铜钱!死死咬在冰冷的钢板里!他用尽吃奶的力气,指甲几乎要掀翻过来,才勉强将那个圆而薄、边缘粗糙硌手的金属片抠出一点缝隙!
嗬——!
陈建国喉咙里爆发出濒死野兽般的咆哮!所有的耻辱、愤怒、不甘和最后一点人性血光都凝聚在这一抠上!
噗嗤!
那枚沾满铜锈的小东西终于被他狠狠扣了出来!冰凉的触感,带着浓烈铁锈般的血腥气,瞬间攥在掌心!几乎在铜钱离开钢壁的刹那——
咿咿呀呀的《何日君再来》歌声像是被掐断的鸭脖子,戛然而止!
那些密密麻麻从脚下伸上来抓挠的冰冷手臂骤然一僵!如同被瞬间冻结的蛇群!下一秒,所有手臂化作缭绕的白烟,无声无息地沉了下去,消失在光滑冰冷的电梯地板之下。
而钢壁上那些浮现的、戴着惨白能剧面具的幽灵人影,也一阵剧烈地扭曲晃动!面具上的表情线条像融化的蜡油般模糊流淌!紧接着,一个个像被戳破的气泡,噗噗地接连消失,只留下被淡淡水汽模糊了的冰冷墙面。
唯一的声音只剩下陈建国自己如擂鼓般失控的心跳和拉风箱般的粗重喘息。
那枚小小的铜钱躺在他摊开的手心里。粘着黑色的污垢和几道暗红干涸的锈迹,像是凝固了很久的血。方孔圆钱,边缘并不规整,被摩挲得圆润了棱角。
叮……
电梯的应急照明突然闪烁了几下,重新亮起昏黄的光。操控面板上的数字跳了出来——29。这个数字像一枚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记忆上。1937年7月29日,佟麟阁将军殉国次日…
一直站在角落、如同背景般安静的那个挂着铜算盘链的鬼影,此刻动了。它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动脖子,发出咔…咔…的枯木折断声。那张只有裂口的脸看向陈建国掌心的铜钱。空洞眼窝深处的黑暗似乎剧烈地翻腾了一下。接着,一种极度痛苦的哀嚎,不是通过空气,而是直接在陈建国的脑子里尖锐响起!
带着无尽的怨毒和深埋的绝望!
脖子上的铜算盘链剧烈地震动起来,珠子疯狂跳滚,几乎要散架!但那鬼影没有扑上来攻击。
哐当!
电梯猛烈地震颤了一下,恢复了向上爬升的力气。失重感再次降临,但方向是向上。梯门指示灯飞快变动,最终稳稳停在了数字1。厚重的门无声地滑开。外面酒店大堂柔和明亮的光线和隐约的人声一起涌了进来。
陈建国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冲出了那台瞬间变得正常的电梯。温暖的空气带着劫后余生的微甜。他靠着冰凉的电梯外墙剧烈地喘息,浑身衣服被冷汗浸透,掌心还死死攥着那枚带着血腥锈迹的铜钱。回头看了一眼,空荡荡的电梯轿厢里,只有一地狼藉——他慌乱中掉落的合同纸张,还有那份补充协议,静静躺在冰冷的灯光下。那个带着算盘链的鬼影早已不见踪影。
他瘫在地上,背靠着冰冷墙壁,每一次喘息都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大堂明亮刺眼的光线穿透旋转门的玻璃,却照不进他心底那片冰冷的黑暗角落。他摊开手,掌心躺着一枚被冷汗和污垢黏住的暗黄古钱——方孔圆身,边缘磨得油亮发黑,透着浓重的铁锈血味。这味道顺着鼻腔爬入大脑,死死勾住一段被他封存的血泪记忆。
爷爷弥留之际干枯得像树枝的手紧紧攥着他的手背,浑浊的眼珠子死死瞪着他,反复念叨的不是牵挂,而是刻骨的诅咒:小鬼子…是喝…喝着我们血长大的豺狼!给豺狼当狗…祖宗…祖宗在坟里都闭不上眼!那是老人家临走前最后一口气的绝唱,从此定格在陈建国少年记忆的底片上。
后来爹也走了,临走前瘦得只剩把骨头,躺在医院白得晃眼的病床上,陈建国跪在床边握着那只冰凉的手。爹的眼神那时已经散了焦,却拼着最后一丝气力哑着嗓子嘱咐:儿啊…活着…要…要行得正……声音断了,手也僵了。
他无数次告诉自己,都过去了,老人家的狠话都是老黄历。可偏偏这枚带着铁锈味的铜钱,像一个冰冷的戳子,把这两张弥留的脸硬生生戳回了现实。耻辱感像高压水枪喷出的冰水,狠狠冲刷着他此刻冰冷的身体和混乱的脑子——他白天在酒桌上弯下的腰杆,为了一份糊口的合同,把这张脸送上去,挨了个响的。他膝盖砸在地板上的屈辱脆响,还在耳膜里嗡嗡作响。电梯里那个挂着算盘项链的鬼东西得意地站在边上裂开嘴!
行得正心底一个凄厉的声音在尖啸,你这副丢人现眼的样子,配得上祖宗留的那点骨气吗!爹!爷爷!你们在地下看见了没!
坟头草长的不是草,是后人一茬茬割掉又不断长出来的羞耻!
一股邪火腾地烧起来!比灌下去的二锅头还辣!这火直烧着他被冷汗浸透的后背,烧得他喘不过气,烧得他浑身发抖!他跌跌撞撞爬起来,抓起那份落在地上的补充协议,另一只手还死死捏着那枚铜钱。滚烫和冰冷两种极端的感觉在手心炸开!
凌晨三点。
写字楼里鬼影子都没一个。惨白的应急灯从天花板上垂下来,在静得落针可闻的走廊里打出一片片昏暗的角落。陈建国的影子拖在身后,又细又长,像个吊死鬼。
只有他一个人在加班赶点。
他猛地推开自己办公室的门。一股比外面更阴寒的气息扑面而来,冻得他牙关打颤。空调出风口像开足了马力,嘶嘶地往外吐着白霜。窗台上那盆同事送的绿萝叶子边缘居然挂了一圈儿冰凌!他白天从荣宝斋买回来准备送给藤田的那幅《四君子图》还斜靠在墙角,镶着漂亮框子的玻璃面板上一层厚厚冰花,把里面梅兰竹菊四个假清高的文人墨客冻得模糊不清。
寒意顺着脚底板往小腿上爬。可陈建国胸口却滚烫一片,那是羞耻和愤怒烧起来的邪火。
他几步扑到自己那张宽敞气派的经理办公桌前,文件堆在桌上乱七八糟的,唯独桌角静静躺着一个牛皮纸档案袋,鼓鼓囊囊。他认得这颜色和厚度——正是那份牵扯了荣宝斋的字画交易、利益勾兑、即将签字的山本株式会社贷款合同!
手比脑子快!
他一把抓起那厚厚的档案袋,感觉里面不止有合同纸,沉甸甸的好似装了一块冰。
冰冷的气息顺着手指蔓延上来。但他胸腔里那把火非但没被浇灭,反而烧得更旺了!他根本无暇去想这玩意儿怎么会冷得像个冻肉。脑海中只剩下白天电梯里那个脖子上挂着算盘链的藤田鬼影,那裂开的嘴,还有这办公桌前几个月来自己一次次弯下去的腰杆,堆上去的笑容!
给钱办事不丢人丢死人!
这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油,脏!
他像抱着一颗随时会炸的炸弹,冲出办公室,冲向走廊尽头。那里是档案室和打印复印区,角落里立着一台比他还高的碎纸机。大功率那种,公司处理敏感文件专用的铁嘴钢牙。
寒气更浓了。头顶的灯管开始嘶嘶作响,电流短路般狂跳,光线疯狂明灭!走道两旁一间间黑洞洞的办公室门缝里,那些打印过的纸张仿佛活物般簌簌抖动起来!废纸篓里被揉成团的A4纸像被无形的手抓起来,啪嗒掉在地上,自动弹开,扭曲着翻滚。墙上的文件目录夹砰砰作响,金属夹子互相撞击敲打着墙皮。整条走廊仿佛被一种无声无形的浪潮推挤着,在无声中挣扎痉挛!如同千万个细小的声音在尖叫:
合同!合同还在!签字!签字啊!!
陈建国死死抱住那份冰冷的合同,低着头一路猛冲!一个踩扁的空饮料罐子恰好滚到他脚前,他不管不顾地一脚踢飞!铁罐撞在墙上哐当巨响。
眼前,就是那台冰冷巨大的碎纸机!
他冲进区域,拉下机器侧面沉重的电源开关!没有光闪烁提示,只有沉闷的嗡……一声启动低鸣在死寂中响起。巨大的碎纸刀轮组在厚厚的钢铁外壳深处开始加速旋转!
他把那个鼓胀的牛皮纸档案袋高高举起,像举着一面象征投降的白旗。头顶所有照明管如同油尽灯枯般,拼命发出一连串濒死的、滋滋滋的急闪!整个走廊空间在瞬间的极度明亮后坠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人心亮起的那盏灯,常常要靠亲手烧掉一堆肮脏的契约才能点着。
就在这片突如其来的、令人窒息的极致黑暗里!
就在档案袋即将被塞入碎纸机那漆黑投料口的瞬间!
一道声音!一道磅礴激昂、斩钉截铁、如同洪钟大吕般的旋律轰然劈开黑暗,如同无形雷霆般在他耳畔、整个空间炸响!——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不是录音!不是任何现代播放器材发出的那种声!是无数个沙哑、粗糙却无比刚劲的声音吼出来、喷出来、炸出来的最强音!带着1937年那个夏天卢沟桥边冲天的硝烟、血气和永不屈服的杀意!
那歌声是如此刚猛!激越!仿佛无数把无形的精神巨刃横扫一切魑魅魍魉!整个走廊那些无声嘶吼的纸张、抖动的文件、躁动的黑暗…在这一瞬间全都被这磅礴的杀声镇压!凝固!消散!
嗡鸣的碎纸机就在眼前!
这利欲熏心糊出的皮囊,是跪着生还是站着死,得自己撕开看!
陈建国脸上冰冷的泪混合着滚烫的汗,无声地滚落,砸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他知道这声音来自哪里。从胸膛里炸出来一样!带着撕裂皮囊的畅快!
祖宗!黑暗里,他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片虚空嘶吼,看着!!
双手抓住冰冷的档案袋两边,狠狠一撕!!
刺啦——!!!
厚厚的牛皮纸如同破布般裂开!里面夹杂着银行合同专用纸、那份印着荣宝斋字画的取货凭证、甚至还有几张藤田油腻脸的特写彩页…所有这些曾让他弯下膝盖的东西,瞬间暴露在无形的目光之下!
他没有一丝迟疑!将这一把撕开的不堪纸张,全部、狠狠地、塞进了那个轰鸣着钢铁利齿的粉碎机进料口——如同将那段屈辱的、犹豫的、散发着铜臭和怯懦的过去,亲手献祭!
轰!!!
机芯发出沉闷剧烈的、不堪重负的咬合与撕裂声!钢铁的刀轮在黑暗中绞动!
就在他刚把塞进去大半的文件狠狠推进去、指尖都感觉到那巨大咬合力震动的瞬间!
头顶!
呼啦——一声!像是无数重物瞬间被推开!
整个走廊区域所有灯管骤然恢复了供电!雪亮刺眼的光线如同狂流骤然倾泻而下!将档案区照得亮如白昼!
陈建国下意识地闭了一下眼。
再次睁开时。
他正好看到粉碎机那巨大厚实的出料口中,最后一片带着荣宝斋印鉴荣字的碎纸屑,打着旋儿,无力地被喷了出来。
轻盈、细小。
像一片终于飘落的树叶残骸。
时间踩着格子走进八月。北京城迎来一年里最黏糊的热度。
山本株式会社那笔上千万的贷款,最后还是落在了陈建国他们支行的账上。藤田那边突然变得异常好说话,不仅没再提那张四君子图的事,连利息也痛快地按照最开始的公开标准走的流程。没人知道为什么,只有陈建国心里明白——那个挂着算盘链的东西,大约尝到了那把大刀的厉害。
周末傍晚,佟麟阁路被夕阳染得像块煨熟了的烙铁。白魁老号二楼,陈建国一家子的暖光灯下,烤鸭裹着薄薄面皮,青翠的葱段儿配上鲜亮的酱,咬在嘴里脆香。妞妞小嘴一圈油光,仔仔举着鸭腿儿啃得欢实。
斜阳的金红镀在窗外鳞次栉比的高楼玻璃幕墙上,跳动着明明灭灭的光。宽阔的马路像一条奔腾流动的金色河流,车灯连绵,穿行不息。
妞妞突然伸手指着窗外:爸爸!看!
陈建国顺着看下去。路边,一块青灰的旧式路碑静静立着,在夕阳熔金中显得格外沉厚,上面深刻的三个大字——佟麟阁路。碑基的苔痕间,像是被夕阳照得反射出了温润的色泽,透着一股历久弥坚的暖意。有些路名刻在石头上,有些脊梁却得刻在滚过的日子里才算数。
他收回目光,落在女儿手心里摊开的语文课本上,那页正好翻开一篇描写卢沟桥的石狮子。密密麻麻印刷字旁边,是老师用红笔圈出的注脚:威武不屈,历战弥坚。
爸妞妞的大眼睛里倒映着桌上暖光和他微红的脸,老师说卢沟桥的石狮子现在还在呢,暑假带我和弟弟去看看吧
好,陈建国用面皮包起一块沾着蜂蜜色烤鸭皮送到女儿碟子里,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砂砺感,去。一定要去看看。好好看看。
杯中残酒一饮而尽。
辛辣从喉咙一路烧进肺腑,却奇异地带着一种涤荡过后的、近乎滚烫的清冽。窗外的车流声、孩子们的嬉闹声、筷碗轻微的碰撞声…这一切鲜活的市音交叠着记忆中爷爷粗糙的讲述、电梯里惊魂的算盘声、以及最后时刻那声震彻灵魂的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在他心底反复回荡、冲刷。
远处夕阳沉没的地方,天际线被染成壮烈的血红与金橙。那抹红色,穿透了厚重的玻璃窗,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光晕,斜斜地罩在他杯沿残留的、晶莹如泪滴的酒痕上。
那一瞬间,他仿佛又看到了那双细长而深邃、在枪林弹雨中燃烧着决绝火焰的丹凤眼。金钱利益缠成绳索,割了会疼,但不断脊梁骨就断了。
有些魂灵从不消散,只在世代流传的气节里刻下印痕。
那场诡异的风波被时间压进日常的缝隙里,落了层薄灰。陈建国办公室的中央空调被彻底检修了一次,据说换了个全新进口的心脏压缩机,从此温度稳定得像个脾气被捋顺的老狗。
只是有几次深夜他伏案加班,窗外灌入的夜风似乎夹杂了若有似无的铜锈气息,还有一点几不可闻的、生涩的算盘珠子碰撞声,从不知哪个犄角旮旯传来,倏忽即逝,仿佛幻听。
一次开季度复盘会。会议室里讨论热烈,空调口忽然涌出一股寒风,冷得靠窗的几个同事直搓胳膊。陈建国正欲发言,目光下意识掠过会议室角落那盆繁茂的绿植时,竟发现那阔大的绿叶下,不知何时悄然长出了一小簇雪白娇嫩的花苞——是茉莉!细碎素净的白花挤在浓绿中间,清冽的香气一丝丝钻进鼻腔,把满屋子的打印墨味和困倦都驱散了少许。他微微一怔,心里某个角落轻轻松动了一下。
散会后,他独自踱回办公室。刚推开门,桌上那面被女儿妞妞贴满了花花绿绿便利贴、写着爸爸加油的小破镜子,不偏不倚映进了窗外斜射进来的阳光。一片格外明亮的光斑跳动在墙壁上,像只温暖的金色蝴蝶停留的地方,正是挂着他爷爷当年黑瘦枯槁的老照片旁边。老人家脸上沟壑纵横,眼神却如干枯河床上的石子,硬邦邦地瞪过来,似乎在说:算你小子……没全把老子的脸丢尽!
陈建国咧嘴无声地笑了笑,伸手擦了擦那张黑白照片上的薄尘。
我们怕的不是夜里索命的恶鬼,是白天蹲守在每一个选择岔路口里,那个给利益下跪的自己,那个在集体沉默中噤声的自己。可认清了这附骨的脏寒,也就有了洗它的力气——
骨头要硬,血要烫,鬼见了也得靠边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