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再见了小辉 > 第一章

除夕夜独居老人收到儿媳的转账红包,备注爸辛苦了。
初三大雪,他循着童年照片上地址找到儿子家门外,却不敢敲门。
回家路上遇见调皮男孩摔倒,老人细心包扎竟被错认成爷爷。
此后每天他都守候在校门口,陪孩子吃零食聊足球。
校工发现后说:这孩子父母离婚都不要他,爷爷去世五年了。
老人如遭雷击,却仍每天带着小足球在树后徘徊。
直到那日,孩子举着涂鸦跑向他:爷爷再画一次我!
画里是老人牵着他的手,背景写着潦草稚气的家。
大年夜,窗外炸响一片不眠不休的烟花爆竹,碎红纸屑随风翻飞,像染了血的雪,短暂地停留在陈伯蒙了灰的窗玻璃上。房间里没开大灯,只有电视屏幕的光映照着他佝偻的侧影。晚会喧闹,主持人字正腔圆,仿佛要将这团圆的气氛塞进每一个角落。可这股喧嚣,只在陈伯空荡的客厅里撞了几声闷响,便很快被四面墙吞噬。
他一个人。
小辉小时候最爱放炮,捂着耳朵躲在妈妈身后,又怕又想看,又黑又亮的眼睛睁得溜圆。去年除夕,他隔着视频电话,小手指着窗外的烟花给他看:爷爷!烟花!好大!好响!儿媳抱着他,丈夫的声音在画面外响起:爸,春节快乐!明年一定带小辉回去看您!
明年复明年,今年又只剩了电视里他人的喧嚣。
叮咚。
手机屏幕突兀地亮了一下。
是支付软件的弹窗。一条转账信息。
转账人:秀梅(儿媳)。
数额:5000元。
备注栏里,五个字清晰无比:爸,辛苦了。
五个字,一列冰冷的数字,像是年终结算单上例行公事的款项。一股寒气顺着陈伯的脊椎骨爬了上来,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比窗外那零下十几度的北风更叫人麻木。
辛苦了。
他盯着那三个字,几乎能穿透屏幕,看到另一端儿子一家三口和乐融融围着热气腾腾年夜饭的场景。没有嘘寒问暖的电话,没有絮絮叨叨的闲谈,只有这五千块,像一笔划清界限的道别费。窗外不知哪家孩子又点燃了一只窜天猴,拖着尖利的啸叫直冲夜空,砰一声炸开。陈伯手猛地一抖,手机差点脱手滑落,沉重地砸在磨白了漆面的旧木茶几上,发出一声钝响。
客厅的顶灯被重重掼灭,那团虚假的热闹被掐灭了源头,房间里彻底陷入了黑暗的死寂。只有窗外漫反射的雪光,微弱地勾勒着那些陪伴了他大半生、如今却形同摆设的家具轮廓。那台老旧的立式收音机,是他和老伴结婚时置办的,早已哑了多年。老伴离开也有八年了。还有门厅角落里那辆小小的儿童三轮车,被一张深蓝色旧帆布精心盖着,只露出一个红色的橡胶车把手,固执地指向某个遥远的昨天。
那是小辉的座驾。五年前最后一次带他回来时买的,孩子骑着它满院子疯跑,留下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
陈伯枯坐在沙发上,那团冰冷的黑暗像是有了重量,一层层叠压下来,压得他喘不过气。手机屏幕幽幽的绿光已经熄灭。黑暗中,一种无法言喻的空洞感,像无形的锉刀,细细密密地磨着他那颗苍老的心。
年三十熬过去了,初一、初二也熬过去了。初三大清早,窗外白得异常。一夜北风,把整个世界都吹白了。鹅毛大雪还在不知疲倦地往下飘,地上已积了厚厚一层。陈伯裹紧了老棉袄,推开吱呀作响的单元门,寒气瞬间呛进了肺里。大雪让本就不大的老旧家属院显得更加空荡、更加陈旧,像一张褪了色的黑白照片。
他背着一个鼓囊囊的老式帆布包,里头沉甸甸地装着鼓鼓囊囊的真空卤货。儿子最爱吃他卤的牛肉。还有精心裹着厚棉絮保温盒里的梅菜扣肉,是小辉嚷嚷着说好吃的。还有他给小辉买的新年礼物——一个最新款的变形金刚。
公交站人影寥寥,风雪迷眼。每一脚踩下去,积雪都淹没脚踝,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陈伯的脸冻得几乎没了知觉,只剩一双眼睛固执地睁着。他小心翼翼地从棉袄内兜里摸出一张护贝塑封的老照片。照片已经微微泛黄卷边,是他去年春节用手机隔着屏幕拍的——儿子家漂亮的门厅一角,精致的深棕色防盗门上,那个金色的门牌号码,无比清晰:恒福小区,7栋一单元302。
恒福小区是市里有名的好学区,楼新,价格自然也不便宜。公交晃悠了快一个小时才到站。陈伯下了车,站在陌生又崭新的大片小区门口,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厚厚的积雪,沿着整洁得有些刻板的路径,一排排整齐划一的楼号找过去。雪越下越大,密集的雪片打在脸上,带来阵阵细微的刺痛。
终于,他看到了那个数字:7。
一单元302的门禁系统亮着微光,数字按键清晰可见。只需要按下去,很快就能听到儿子熟悉的声音,或者小辉清脆的爷爷。
只要按下去。
他拎着沉重背囊的手抬了抬,又无力地垂了下去。指尖僵得厉害,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心肺深处某种钝痛。那行冰冷的备注——爸,辛苦了——像烧红的烙铁,印在他眼前。
他像个在风雪中迷失方向的旅人,在302那扇紧闭的、光洁得能映出人影的深棕色防盗门前,站成了一座沉默又卑微的雪雕。新雪盖过了旧雪,很快在他花白的头发、肩膀,甚至是那微微佝偻的背上,又覆上了一层薄白。他低垂着头,眼神近乎贪婪地描摹着那金色的302,仿佛那是连接某个已断裂世界仅存的密码。
雪,还在无休止地下着。门内温暖明亮、饭菜飘香的世界,近在咫尺,却像隔着一道坚硬的玻璃幕墙。他的身影在漫天皆白中,只是一个渺小的墨点,孤零零地矗立着。冷意早已侵入骨髓,从脚底板升腾上来,凝结了整个身体。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楼道里偶尔有住户进出,裹挟着一团暖风,投来好奇又匆匆的一瞥。每一次单元门的开启与闭合,都带来一阵轻微的晃动,牵扯着他早已麻木的神经。
最终,他慢慢、慢慢地转过身。背上的帆布包似乎有千斤重,装着的不再是精心准备的年货,而是满满当当、无法投递的期盼。他一步深一脚浅地重新走进漫天风雪里,步履蹒跚,朝着来的方向。来时踩出的那一行歪歪扭扭的脚印,此时已被新雪温柔地覆盖了大半,仿佛要悄悄抹去他卑微的造访。
临近家属院门口那条坑坑洼洼的小马路时,风雪更紧了。
突然,前方不远处,一个模糊的、穿着明黄色羽绒服的小小身影,在覆盖了厚厚积雪的冰面上飞快地移动。是个小男孩,大概五六岁的模样,正旁若无人地滑动着,两条胳膊伸开像是小翅膀。
欸——
陈伯喉咙里那声含糊的提醒还没完全发出喉音,悲剧瞬间发生。
男孩重心不稳地急扭了几下,身体猛地前倾,咚一声闷响,结结实实摔趴在冰硬的雪地里,一动不动了。
陈伯心口一揪。来不及多想,冻得麻木的腿脚似乎瞬间注入了一股力气。他几乎是踉跄着奔过去,沉重的背包在身后咣当乱晃。
娃!娃你咋样了
男孩趴着一动不动。陈伯心提到了嗓子眼,顾不上湿冷,急忙蹲跪下去,积雪的寒气立刻穿透了裤子的布料。他伸出冻得僵硬发红的手,小心地去扶男孩的胳膊。
男孩的身体被他轻轻扳动,小脸也抬了起来。并没有想象中摔破面门或是血污纵横的景象。小脸蛋冻得通红,鼻尖蹭了些黑泥印子,眉头紧紧地皱着,大眼睛紧闭着,嘴唇抿得死死的。大概只是摔蒙了,还没缓过神来。
陈伯刚要开口,那长长的、黑密的眼睫毛忽然颤抖了几下,紧接着,大颗大颗的泪珠毫无预兆地滚了出来,滑过沾了泥印的脸颊。小嘴巴一扁,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声:呜呜……哇——!
这一哭,声音洪亮,反倒让陈伯悬着的心稍稍回落了一点。他顾不上自己的裤管浸在雪地里,挪近了点,用粗糙干裂的大手笨拙地去擦男孩脸上的泪水,语气放得尽可能温和:别哭别哭,男子汉不怕摔跤啊。磕到哪儿了告诉爷爷,啊
男孩抽抽搭搭地,试图抬手抹眼泪,右手却像被什么无形的绳索拽住了,抬不起来,脸上痛楚的神色更浓了,哭声里夹杂着清晰的委屈:疼……胳膊疼……动不了……
胳膊陈伯心念一动。他当过几年兵,也照顾过摔打皮实的小辉,立刻反应过来可能是撑地时用力不当,胳膊别了筋,或是轻微的拉抻。他尽量放柔动作,托住男孩的右手小臂往上一点的位置,另一只手去轻轻转动他的手腕关节。
这样疼他问。手指小心而缓慢地改变着角度。
男孩呲着牙倒抽气:……嗯!就这儿!他眼里的泪包得更大了。
陈伯稍微放下心。没啥大事,别急娃。他一边安抚,一边费力地腾出手在鼓囊囊的旧帆布挎包里摸索。包里除了未送出的真空卤货、保温盒和变形金刚,底层角落还躺着他出门前习惯性塞进去的小瓶酒精、一小卷医用纱布和两片消炎贴。这些是小辉当年总磕磕碰碰时,他常备在身边的玩意儿。
手指很快触到了那个小瓶子的塑料感。他掏出来,拧开盖子,清冽刺鼻的酒精味弥散开。他用酒精棉球仔细擦干净男孩手心蹭上的泥土和一小道渗出血丝的浅浅擦伤。那伤口不深,血很快凝住了。酒精带来的微刺让男孩嘶嘶吸气,却忍着没再大哭。陈伯利落地贴上消炎贴,又用干净的纱布条松松绕了几圈,打了个不松不紧的结。
看,包好了!不怕细菌,很快就长好。他把男孩的小手轻轻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另一只手能动吧你试试看。
男孩试探性地抬了抬左胳膊,又上下左右扭了扭肩膀,带着泪痕的小脸上挤出一点不确定的表情:好像……好像能动……
这就对了嘛!另一只胳膊没事。陈伯松了口气,扶着小男孩站起来,就是刚才别着筋了,现在松开就好了。下次玩雪小心点,啊他拍拍男孩背后蹭湿的羽绒服,沾了一手冰凉的水汽,雪地滑着呢。
男孩站起来,甩甩被纱布包扎着的右手,活动了活动左手,除了右手包着纱布的地方感觉怪怪的,身上其他地方好像真的不疼了。他眨巴着还湿漉漉的大眼睛,看着眼前这个头发眉毛都沾了雪、皱纹很深却很和气的老人。那股摔倒时的惊恐委屈慢慢退去,一种莫名的信任感涌了上来。
老人低头收拾散落在地上的酒精瓶和纱布卷,动作带着点吃力的缓慢。男孩看着,小脑袋瓜里似乎在想什么。突然,他身子往前一扑,两只小手竟一下子紧紧抱住了老人那件早已被雪水浸得颜色变深的旧棉袄的下摆,小脸贴在上面蹭了蹭,带着浓重的鼻音:
爷爷!你真好!
陈伯浑身狠狠一僵!那颗早已被风雪和心寒冻得麻木的心脏,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和那清脆的童声爷爷猛地烫了一下,骤然间灼热滚烫,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凶猛的抽搐。
一股滚烫的热流直冲上鼻腔、涌上眼眶!他强自压抑住那股剧烈的酸涩感,不敢低头,也不敢动,怕这孩子看到他狼狈的样子。
他只觉得喉咙堵得死死的,鼻腔里全是冲撞的酸意,那三个字——久未启齿也久未被呼唤的三个字——砸在他耳边心上,震得他头晕目眩,四肢百骸都跟着嗡鸣。他想说点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了含混不清的沙哑气音。
……哎……他艰难地应了一声,那声音干涩得像裂开的枯树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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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平复翻江倒海的情绪。缓缓地、极轻地,陈伯抬起那只粗糙宽厚的大手,小心地、有些笨拙地拍了拍男孩的后背,一下,又一下。动作生疏得像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好啦……他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你叫啥名家住哪个楼爷爷送你回去。
小男孩终于松开他的棉袄,扬起脸,脸上终于有了点笑容,但刚才哭过的眼睛和鼻子还红红的:我叫小辉!他响亮地说。
陈伯只觉得脑子里轰然一声炸响!血液瞬间冲上了头顶,又在下一秒被冻结!
小辉!
世界仿佛瞬间静止了,只剩下漫天飞舞的白雪和眼前男孩那张仰起的、写着小辉名字的脸。他像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凌空劈中,耳朵里除了尖锐的耳鸣,再也听不到任何风雪声,眼前的一切——男孩红红的小脸、沾雪的睫毛、那件刺眼的明黄色羽绒服——都剧烈地晃荡起来,仿佛隔着一层水波。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慌乱和怀疑:啥……啥名
男孩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清晰地重复:小辉呀!我叫小辉!
轰隆——
又一道无声的惊雷在陈伯的天灵盖炸开。
小辉孙子的名字,像一根淬了毒的针,猛地刺进他灵魂最深处、最脆弱的那片柔软角落。痛楚和惊悸瞬间淹没了心脏。怎么会……同名怎么可能!这……这是撞了什么邪他恍惚间甚至以为自己是思念成疾,在雪地里出现了魔怔的幻觉,竟把一个陌生孩子错听、错看成了自己的小辉!
巨大的错愕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谬感攫住了他,让他失语。他茫然地站在大雪里,看着眼前这张与他的孙子毫无相似之处的小脸,第一次深刻地怀疑起自己是否已经衰老昏聩至此。
男孩——小辉,看到眼前爷爷(他此刻无比坚定地认为这就是他的爷爷)脸上突然出现的茫然和痛苦神色,有些不安,小手轻轻扯了扯老人湿冷的袖口:爷爷你怎么了
那点微小的拉扯让陈伯猛地回过神来。冰凉袖口传来的力道异常清晰。不是梦。
他艰难地挤出一个极其勉强、甚至有些扭曲的笑容,试图安慰眼前这个名叫小辉的孩子:没……没事。雪大,迷了眼。
他偏过头,借着重拍自己裤腿积雪的动作,使劲眨了眨酸涩发胀的眼眶,强压下那股几乎要喷涌而出的热流,才转回头问道:你家……是几号楼外面冷,我们快回家。
男孩用力地点点头,伸出裹着纱布的小手指了指不远处家属院最里面那一排靠墙的老旧筒子楼:那!最里面那栋!
陈伯的心再次往下沉了沉。那是家属院位置最差、最边缘、常年租给外来户的几栋楼之一,比他自己住的那栋老家属楼还要破旧昏暗得多。他沉默地牵起男孩没受伤的那只小手,那只小小的、冰凉的手蜷在他粗糙干热的掌心。
雪依旧铺天盖地地落着。两人顶着风,沿着坑坑洼洼的小路往前走。他背上的挎包异常沉重。他不敢再追问孩子的父母。那个名字,小辉,在他心里回荡着,如同诅咒,更似一道新鲜淋漓的、无法愈合的伤口。他紧紧握着那只小小的手,步伐不自觉地放慢了。每一步踏进厚厚的积雪里,都留下深深的一个脚印。雪壳下冻硬的冰面偶尔呲溜一滑,他便用身体下意识地挡住外侧的风雪,把小小的身影往自己这边拢了拢。沉默在他们之间蔓延,只剩下踩雪的嘎吱声、风雪的呼啸声。
快到那排破败的深灰色筒子楼底下时,小辉的脚步变得轻快起来。就在楼梯口昏暗的光线下,站着一个穿着宽大暗红色老式棉袄的胖老太太,正踮着脚朝这边张望。一看到他们,立刻挥着手,中气十足却带着浓浓的外地方言腔调喊道:
辉仔!跑哪野去了撒急死个人!老太太快步迎上来,眼神锐利地扫过陈伯那张陌生的面孔,又迅速落在男孩被包扎过的右手上,眉头顿时拧成了疙瘩,这怎么搞的手咋了摔了伤得重不重啊小乖
小辉立刻挣脱了陈伯的手,像只小兔子一样跑过去,扬起小脸,带着点邀功的兴奋,指着自己的手对老太太说:外婆!不怕!爷爷给我包好啦!
老太太疑惑又警惕地再次看向陈伯,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审视和排斥:爷爷啥爷爷你谁啊
这毫不客气的问题像一记闷棍。陈伯局促地站着,喉咙发紧。他低下头,下意识搓了搓冻僵的、手指关节发红的手,避开那审视的目光,艰难地组织着字句:我……我是前面那楼的老住户。刚孩子摔倒了,磕破点皮,我看着……就给简单包了下,没事。
老太太一把拽过外孙的手,仔细看了看那纱布包裹的地方,又闻了闻空气中还没散尽的酒精味,脸上的戒备似乎松懈了一丁点,但语气依然僵硬生疏,带着浓浓的戒备:哦……那多谢你老啊。她干巴巴地吐出这句话,紧接着就一手揽过小辉的肩膀,像是怕人抢走似的,往楼道里推,走了走了,快回去!饭都冷了!一天到晚野!完全没有任何多谈或者再次表达谢意的意思。
爷爷再见!小辉被推着踉跄地走进楼道昏黄的灯光里,还是挣扎着扭过头,努力地朝雪地里那个佝偻的身影喊了一声。那声音带着孩童独有的明亮,穿透了凛冽的风雪。
陈伯被这声呼唤钉在原地,直到那楼道里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消失在一扇关闭的铁门之后。四周再次陷入寂寥,只有雪落的沙沙声。他孤零零地站在冰冷的单元门前,像被遗弃的物件。背后那沉甸甸的挎包里,真空塑封袋里香气浓郁的卤货,此刻仿佛也散发出一种冰冷的、隔夜的腥气。
他慢慢地转过身,重新把自己投入无边无际的风雪里。刚才握着男孩小手时残留的那一点可怜的温热,此刻被更甚的严寒彻底剥夺。寒冷重新占据了四肢,但这冷,是从心窝子里透出来的,比之前的刺骨更甚一层。那声爷爷再见在耳边回响,带着说不出的空洞与苍凉,比静默更加蚀人,一点点啃食着他最后的支撑。
从那天起,时间对于陈伯来说,不再是日历上一张张撕掉的纸片,而变成了一个固定的坐标点——下午三点四十分。
距离家属院不足五百米的街角,有一所并不起眼的小学校。锈迹斑驳的铁栅栏圈出一个小小的操场。当放学的铃声丁零零——刺破沉寂的下午,仿佛在瞬间拧开了一个巨大的阀门。
那些低年级的小不点儿们,穿着五颜六色的小棉袄或羽绒服,像被喷涌而出的彩色小水珠,哗啦一下挤满了校门口有限的空间。声音也是爆炸式的,呼喊声、嬉笑声、追逐打闹声瞬间沸腾起来,混杂着家长们此起彼伏的召唤。一个个背着小书包的彩色小身影,撞进各自家长或老人宽厚或焦急的怀抱里,被稳稳牵住手,汇入回家的洪流。
陈伯总是提前很久就等在马路对面那棵高大的老槐树下,裹紧他那件洗得发白的深蓝色棉袄。他枯树般的身影很容易被忽视在树下粗糙的阴影里。他浑浊的目光像最精密的雷达,掠过一张张从校门口蹦跳而出的小脸。他耐心地过滤着那些吵闹与喧嚣,无视着旁边文具店和零食小摊前孩子们的嬉闹拉扯。
直到那个小小的、穿着明黄色羽绒服的影子出现。
小辉并不总是最早出来的那群。他个子在同龄人里偏矮一点,混在人群中不那么显眼。但当他独自拖着那个显得有点大的灰色书包,迈下校门台阶时,陈伯的心脏总会猛地缩紧一下。
没有热切的等待,没有爸妈、爷爷奶奶的呼唤。小辉往往是一个人,在涌出校门的人流边缘,脚步显得有些茫然,又有点习惯性的迟滞。陈伯的心跳会在这个瞬间加快,他的身子微微前倾,目光紧紧追随着那抹亮色。小辉有时会先走到旁边的花坛沿上,蹭着脚底的雪水,有时只是漫无目的地在校门口的空地上来回踱两步小圈,踢踢脚下的石子或积雪,像是在确认真的没人来接他。偶尔,他也会眼巴巴地望一下附近小店橱窗里的玩具,但只是看看,小脸上看不出太多特别强烈的情绪,带着一种过早适应了的平静。
然后,像某种心照不宣的信号,陈伯才从那棵老槐树宽大的阴影里走出来。他没有呼喊,只是安静地穿过马路,朝着那个小小的身影走去。
小辉。走到一定距离时,他会像恰好碰见一样,唤一声。
男孩听见声音,抬起头,脸上立刻像被点亮的小太阳,眼睛弯起来,惊喜地喊:爷爷!
这个称呼每次响起,都像一柄柔软的钝刀轻轻敲在陈伯心上最脆弱的弦,震得发疼又泛起暖流。他会哎地应着,然后变魔术似的,从宽大棉袄的口袋里掏出点东西。
有时是一小包彩色包装的水果硬糖,散发着甜丝丝的人工香气。小辉会欢呼着接过来,迫不及待地剥开一颗塞进嘴里,腮帮子鼓起圆圆的一块。有时是一个印着奥特曼头像的肉松面包,暖烘烘的,刚在校门口小铺买的。小辉接过,双手捧着,一口接一口,吃得香甜满足。也有时,是几张崭新的画片——那种能引发校园里一阵风靡风潮的小卡片。小辉接过去时,眼里的光彩会格外亮。
他们很少并肩走很远,更像是两个默契的老伙伴,一起在那些放学高峰逐渐散去的空隙里寻找片刻的温暖角落。最常去的,就是校门口那条小石阶。雪融化得差不多了,留下一片湿漉漉的冰冷和斑驳的水痕。
陈伯会先仔细掏出一方洗得泛白、边缘磨损发毛的干净大手帕,仔仔细细铺在冰凉的石阶上,这才拍拍那个位置,对小辉说:来,坐!凉!
小辉就乐呵呵地挨着他,坐在那块小小的、带着爷爷体温的方寸岛屿上,小脚丫还在下面晃晃悠悠。陈伯自己也坐下,石砖的寒气立刻透过后裤缝钻进来,他忍不住微微瑟缩了一下。
接下来就是孩子叽叽喳喳的世界。
爷爷!小辉嘴里叼着半块面包,含糊不清地说,我们班今天体育课!张涛那个笨蛋!拍球一个都没拍到!笨死啦!
嗯,是吗陈伯侧着脸,浑浊的眼睛专注地看着他,脸上漾着纵容的笑意。
今天中午食堂有鸡腿!小辉咽下嘴里的面包,声音高了几分,小手还比划了一下,这么大!可惜排我前面那个家伙把最后那根最大最好的抢走了!他小嘴一扁,还有点耿耿于怀的样子,但转瞬又被新的兴奋取代,不过没事儿!我那个也挺好吃!我都啃光啦!连骨头!
啃光了好!长力气!陈伯笑呵呵地附和,伸手把他嘴边沾上的一点肉松渣轻轻捻掉。
更多的时候,小辉会手舞足蹈地讲他的足球梦。
爷爷!我要当守门员!他放下手里刚撕开的山楂片包装袋,双手对着空气做出扑救的动作,就像电视里那样,‘呼’一下!把所有人都挡住!谁也甭想进球!他的眼睛在冬日清冷的空气里亮得惊人,仿佛真的守着某个神圣无比的球门。
哟!那可厉害!陈伯看着小家伙夸张的动作和认真的表情,脸上的褶子笑得更深了,当守门员,得不怕摔!得勇敢!
我才不怕摔呢!小辉挺起小胸脯,突然举起自己那只还裹着纱布的右手晃了晃,纱布边缘已经有些毛糙发灰了,上次摔跤都不哭了!现在快好了!语气里带着点英勇的小骄傲。他拆开一张足球明星卡,眼睛黏在卡片上,我最喜欢那个外国门将了!听说他们那儿雪更大!都埋房子了!踢球还是在冰上踢呢!
哦陈伯被勾起了兴趣,那雪地里踢球,不怕滑
不怕!小辉斩钉截铁,人家穿钉鞋!像怪兽爪子!他扭过身来,把自己脚上的黑色棉鞋往陈伯眼前晃,使劲掰着鞋底给他看,看!爷爷!我的底也有小点点!跟钉鞋一样!下次下大雪,我也要在外头踢!他眼里冒着星火般的小火花。
陈伯看着那双普通的磨砂橡胶底的棉鞋,哑然失笑,只能顺着他说:那可得看好路,甭再摔着了。他剥开一颗糖纸有些黏连的奶糖,塞进小辉还在兴奋地讲述着冰上足球的小嘴里。甜味立刻堵住了接下来的话语,小辉咂巴着嘴,满足地眯起了眼睛。
两人之间隔着一层厚厚的谎言织成的轻纱。这谎言成了默契,也成了最小心翼翼守护的围栏。陈伯从不敢多问一句关于孩子的父母。他的家人他们去哪了为何总是他自己这些问题像烧红的烙铁,只是在脑海里闪过都灼痛难当,更遑论去触碰。他那句你爸妈……不来接刚到嘴边无数次,却又无数次被自己强行咽回肚子深处,喉结上下滚动,最终化作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消散在风里。
他像走在一条极细的钢丝上,一边贪恋这短暂的爷孙温情时光,一边又被巨大的愧疚和不安啃噬。那颗被叫做小辉的糖果,越是甜蜜,就越是让这虚假的温情显得摇摇欲坠。每当夕阳的余晖给这片角落涂上最后一层柔和的暖金色,小辉站起身拍打沾灰的小屁股准备往家走的时候,陈伯心头那根紧绷的弦都会骤然松垮,巨大的失落感如同潮水般漫过来。望着孩子蹦跳着跑向那栋破败筒子楼的瘦小背影,他佝偻的身影像是又萎缩了一圈,独自在暮色渐沉的冷风里,站成了一片黯淡模糊的影子。
寒假的暖意被料峭的初春取代,空气里的冰碴子化开又冻上,粘粘腻腻地附着在行人裤脚。街道依旧冷清,只有那棵老槐树的枝丫,在灰白僵硬的天空下微微舒展。放学铃声照旧会准时响起,像一把开启小小沸腾世界的钥匙。
那天下午,陈伯像往常一样,抱着一个用报纸仔细包了好几层的圆形硬物——那是他从家里翻箱倒柜找出来的小辉小时候玩过的旧小足球,准备等下送给那个也叫小辉的孩子。他早早隐在老槐树投下的巨大阴影里,目光习惯性地投向校门口那片即将喧腾起来的地方。
人潮像往常一样涌出。陈伯的眼睛锐利地扫过一张张面孔。三分钟,五分钟……那抹熟悉的亮黄色始终没有出现。
今天怎么还没出来难道是值日生病了还是……他心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张,揣在厚棉袄里的手下意识地捏紧了那个小足球,粗糙的指腹隔着报纸也能感受到球皮的纹理。
就在他焦灼地垫起脚想看得更远一点时,一个穿着朴素清洁工蓝布大褂的身影不知何时挪到了他附近两米开外的地方。是老姚。他是这片负责清扫小学校区域的校工之一,跟陈伯在这附近住了几十年,脸熟。老姚似乎也远远望了他一会儿,这会儿才慢吞吞地拖着大扫把蹭近了几步,眼神复杂地打量着陈伯,带着明显的好奇、犹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老姚先是假咳了两声清嗓子,目光落在陈伯手上那个被报纸包裹的圆鼓鼓的东西上,像是找到了话头:老陈这几天……又看你老在这儿接那小男孩啊他操着浓重的本地口音。
陈伯被这突如其来的问话弄得有些窘迫,仓促地应着:啊……是。邻居家孩子……出来晚,捎带手等等他。他把那包裹着的足球往怀里又塞了塞。
老姚没接他的话,眼神却越过校门口那零星几个往外走的老师,望向小辉每天出来时习惯性站的那块地方。他皱了皱他那被冷风吹得发红的宽鼻头,压低了嗓音,像是要讲一个惊天内幕:那小子……就是总穿黄衣服、自己出来那娃吧啧……
他咂了下嘴,似乎在斟酌词句,又往前迈了半步,靠近了些。他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寒气直扑向陈伯的耳廓,每个字都清晰无比地钉进了陈伯的脑子:
……爹妈早离婚了,都不要他!说好的两边轮流养,结果……呵!爹妈都跑外地去了,一年到头人影都见不着一次!可怜啊,就剩下个外婆带。孩子亲爷爷……没那福气!走了有五六年了!
轰——!!!
陈伯感觉五雷轰顶!脑子里那根勉强支撑他摇摇晃晃走到这里的神经,瞬间崩断!眼前猛地一黑,脚下像被抽掉了骨头似的,踉跄着狠狠向前栽去!老姚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肘,才没让他一头磕在冰冷坚硬的老槐树干上。
手里的东西,啪嗒一声掉在坚硬的、残留着冰碴子的泥地上。那几层厚厚的报纸松脱散开,一个洗刷得很干净、却掩饰不住表皮磨损严重、图案也有些褪色的儿童小足球滚了出来。小足球在地上无谓地蹦跳了一下,随后滚到几米开外的一小块黑褐色的枯草丛里,不动了。
陈伯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像个被扔进冰窟窿里的人,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得咯咯作响。耳朵里全是尖锐的蜂鸣和血液疯狂奔涌的轰响,盖过了老姚后面絮叨的、劝他甭管闲事之类的话语。他只觉得一股猛烈的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五脏六腑都好像在这一刻被冰冻、被搅碎!
原来……原来那声爷爷,那点短暂的温暖,那份孩子带着纯然信任的依恋……都建立在另一个老人早已化作黄沙的尸骨之上!建立在亲爹亲娘都已舍弃的铁石心肠之上!他甚至没去看那个滚落的足球,只是用那双被巨大的震惊和痛楚撕裂得浑浊不堪的眼睛,死死地、茫然地、带着难以置信的剧痛盯着地上那团散开的报纸。
老陈老陈!你没事吧脸色煞白!老姚的声音终于穿透了耳中的轰鸣,带着真实的焦急。
陈伯哆嗦得厉害,他挣脱老姚搀扶的手,几乎是用了全身力气才勉强稳住了身体。他艰难地弯下仿佛瞬间僵硬成石的腰,捡拾起那几张散落在地的、沾了泥土和雪水的废报纸,又踉跄着走向草丛,把那个蒙尘的小足球也捡了回来。他用粗糙的、此刻冰冷发抖的手掌,一遍遍擦拭着那有些发硬的球皮,仿佛上面沾着什么洗刷不掉的耻辱。他那张布满深刻皱纹的脸,在惨白之后,迅速涌上一层濒死般的青灰。
没……没事。他对着老姚的方向,极其艰难地挤出三个字,声音沙哑得不像是他自己的。他没有再回头看一眼校门口,只是死死攥着那个擦不干净的旧足球,像个骤然遭到重创、完全丧失方向的迷途者,拖着两条灌满铅的腿,挪动脚步,深一脚浅一脚地折返。每一步都踏在刀尖上,留下的是被某种更深重的苦难狠狠碾过的虚浮印子。
那抹亮黄色的身影终究还是出来了。在人群已稀疏的角落,小辉背着大书包,踮着脚张望了几圈,小小的脸上原本还有些期待的亮色渐渐褪去,最后变成一片茫然。他没看到树影下熟悉的棉袄老人,站了许久,才低下头,默默地朝着筒子楼的方向走去。
老槐树的阴影在傍晚的寒意里浓稠得几乎化不开。第二天,第三天……同样的时间点,在那片树影最深的根部,一个凝固的身影总是准时出现。
陈伯穿着那件洗得发灰的旧棉袄,像一截被遗弃在风口的枯树桩,背对着校门口那片放学后的喧闹余温,朝着那幢破旧筒子楼的方向微微侧着身。那件棉袄的大口袋总是鼓鼓囊囊的,里头还是那个旧报纸裹着的、没送出手的小足球。风从北方呼啸而来,灌进他单薄的棉袄领口,卷起地上残存的几片枯叶。树影随着西斜的日光缓慢移动,由浓黑到浅灰,最后被橘红色的落日揉成一团模糊的轮廓。
他站得笔直,却又像是随时会被一阵稍大的风刮倒。浑浊的目光穿透街上来往稀疏的车辆行人,死死地钉在那栋斑驳的筒子楼单元门洞那昏暗的出口上。他不敢像以前那样迎着孩子走过去,不敢出声呼唤,甚至不敢让孩子轻易发现自己。可他又无法不来,无法割舍。那目光复杂得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涌动着难以言喻的担忧——像在焦灼地确认那个熟悉的小身影是否平安出现;又饱含着灼烧肺腑的愧疚——如同一个偷了别人家珍宝的窃贼;更有一种巨大的无助和凄凉,如同一个失去了方向、再也找不到归宿的孤魂野鬼。
小辉的身影一出现,即使隔得远,陈伯的呼吸都会骤然一滞。他像一块骤然通电又被强行断电的磁石,身体剧烈地颤动了一下,脚下下意识要迈出去,却又被一股更大的力量硬生生拽回原地。他立刻把自己更深地缩进槐树那巨大的、嶙峋的阴影褶皱里。他屏着呼吸,目光像被强力胶水粘在了那抹小小的亮黄色上。他看着孩子走过马路,看着他走过那几棵光秃秃的行道树,看着他迈进家属院熟悉的小铁门,看着他最终消失在那栋破楼门廊的黑暗里。
直到那个入口再次变得空荡死寂,他才像被抽空了最后一丝力气似的,肩膀明显地垮塌下来,长长地、无声地呼出一口浊气,在冰冷的空气里凝成一团转瞬即逝的白雾。僵硬的身体这才敢放松,他扶着粗糙冰冷的树干慢慢坐下,靠住,那双布满老年斑的手用力地搓了搓冻僵的脸。每次目送结束,他都感觉疲惫不堪,灵魂深处仿佛经历了一场无声的鏖战,只剩下满目的干涩与疼痛。
口袋里的旧足球,隔着厚厚的棉布,硌着他的大腿。他终究是没送出去。这个原本承载着他笨拙爱意的物品,如今沉甸甸的,里面像是灌满了冰冷的铅水,每一次按压,都发出无声的、沉闷的控诉,提醒着他那份可悲的僭越。
冬春交替时的天气像孩童的脸。那日临近放学时,厚厚的积雨云沉沉地压在半空,天色早早晦暗下来,空气中弥漫着暴雨将至的沉闷湿气。风不大,却带着黏腻的凉意,吹得人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路上的行人脚步都加快了,生怕被浇个透心凉。
陈伯依旧准时出现在老槐树下。那件深蓝色旧棉袄被他不自觉地裹得更紧了些。他从怀里小心地掏出那个旧报纸裹得严严实实的小足球——这是他这些天来唯一坚持随身携带的东西。他用微微发抖的手指,笨拙而固执地把报纸边缘的褶皱一次次压平、抚顺。粗糙的纸面摩挲着指腹的裂口,带来微小的刺痛。他那双浑浊的眼睛,带着近乎绝望的执着,再次望向筒子楼昏暗的门洞。
然而今天,门洞那边没有出现那抹熟悉的亮黄色。放学的人群像往常一样涌出又散开,校门口很快恢复了空旷寂寥,只剩下风声和远处隐隐传来的汽车喇叭声。雨前的压抑气氛越来越重,天色几乎沉得像傍晚。
陈伯焦灼地等了又等,眉头越拧越紧。一种强烈的不安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他的心脏,渐渐收紧。孩子去哪了这么晚了他会不会一个人又跑到别处去了这个年纪的孩子,最容易贪玩忘了时间,或者……想到一些可能的意外,他喉咙发干,手心都沁出冰凉的汗水。他顾不得再隐藏自己,从老槐树庞大的阴影里探出大半个身子,踮起脚,目光急切地扫视着校门口每一处可能藏人的角落,又一遍遍扫过那条通往家属院的小路。
就在他心头的不安几乎要爆炸的瞬间,一个急促的、略带点沙哑却又无比响亮的声音在他身侧不远处炸开:
爷爷——!!!
陈伯浑身猛地一震!循着声音来源,他下意识地转头——
目光所及之处,那个穿着明黄色羽绒服的小小身影,正像离弦的箭一样,迈开他所能爆发出的最快的速度,穿过半条马路,直直地朝他冲过来!狂风掀起了孩子的衣角,书包在背上啪啪作响。男孩的小脸上有着风驰电掣后的涨红,鼻尖通红,额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甚至那双跑得很快的棉鞋鞋带都松开了。
陈伯整个人都僵在原地,心脏在那一瞬间狂跳得几乎要挣破胸膛!小辉……他怎么会……
还没等他想明白,小小的身影已经一头冲到他跟前,距离近得几乎要撞进他怀里!小辉呼呼地喘着粗气,胸脯剧烈地起伏着,亮晶晶的眼睛直直地看向他,带着一种孩子特有的、毫无保留的急切。他甚至没顾得上擦一下额头鬓角渗出的细密汗珠,就急急地把一只冻得通红的小手举到陈伯眼前——手里紧紧地攥着一张被揉捏得有些发皱、沾染上汗渍的A4打印纸!
纸上,是用圆头和方块头的蜡笔或粗水彩笔涂抹出的画面。那笔触是如此稚拙、生涩,充满了儿童画特有的歪扭和不讲比例,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直直刺入陈伯的眼底——
画面上,是两个大小悬殊的人形,都用了最艳丽的色彩填满。左边那个大大的轮廓,涂满了厚重暖和的深褐色,手臂被拉得格外长。右边一个小小的、黄色的轮廓,手臂短短的。但这短短的黄色手臂,被一条粗粗的、用了全部力气涂成的深蓝色线条,紧紧和那高大的褐色手臂连在一起,是两只紧握的手!背景没有高楼或者熟悉的家园,只有一片歪歪扭扭的绿色草地和几朵怪里怪气的大红花。在画面最上方那片空白处,有孩子用红色水笔歪歪扭扭、稚气无比却又异常用力地描出三个比划粗拙的大字:
家!
陈伯所有的神经和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然后又骤然疯狂燃烧起来!他看着那被高高举起的涂鸦,看着那两只紧紧交握、跨越了简单线条的手,看着那个充满孩子全部希冀的、力透纸背的家字……
所有的痛苦挣扎,所有无法言说的愧疚,所有小心翼翼维持的谎言藩篱……都在这幅简陋得可笑却饱含巨大能量与纯粹渴望的涂鸦面前,被彻底击成齑粉!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他的鼻腔、涌向眼窝!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砂石堵住,灼痛难当!他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再也无法压制那股足以摧毁一切堤防的酸楚浪潮!浑浊的老泪瞬间决堤,涌上他那双布满深刻褶皱的眼眶,如同失控的洪水,滚烫地、毫无阻挡地涌出、淌下。泪水肆意冲刷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
……小……辉……他用尽了全身力气,才从喉咙深处挤出两个字,破碎得不成声调。
男孩举着那张画纸,那双明亮的眼睛期待地看着泪流满面的爷爷,喘匀了点气,语气急切又带着点理所当然,仿佛在要求一件世界上最天经地义的事情:
爷爷!再画一次我!他又把那张画往前递了递,小手指着纸上旁边那片小小的空白处,就画在这里!你抱着球,和我!再画一次!行不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重锤,砸在陈伯溃不成军的心防上。
行……陈伯的声音哽咽得几乎变了形,他用沾满泪水和汗水的粗粝手指,颤抖地指向那粗糙纸张上空白处的某个角落。
就……就画……这里……
他的指尖在空中剧烈地哆嗦着,慢慢、慢慢地移向那片等待着填充的空白地带。像是在许诺一个失传已久的神迹,也像是在丈量一条跨越了漫长孤独的归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