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恶龙非要和我合租 > 第一章

窗帘上那个暗红色手印,是我搬进这套便宜得离谱的两居室的第三天发现的。
早上六点。
阳光从没拉严实的缝隙里硬挤进来,正好打在那个印子上。
五指张开。
指关节的位置颜色特别深。
我盯着它,后背发凉。昨晚洗好晾上去的时候,绝对没有这东西。
喂。
我敲了敲隔壁的房门,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正常点,沈骛,你看见我窗帘了吗
门开了条缝。
沈骛顶着乱糟糟的头发,眼神凶得像要吃人。他很高,肩膀几乎把门框堵死。下巴上有没刮干净的胡茬。这人长得其实不赖,就是气质太吓人,像刚从哪个山头下来的土匪头子。
窗帘他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不耐烦,什么窗帘
我阳台挂的那块,浅蓝色的。我指着他身后客厅的阳台方向,上面……多了个手印。红的。
他顺着我指的方向瞥了一眼,眉头都没动一下:哦。
哦我拔高了点声音,就‘哦’你知道怎么回事
他打了个哈欠,露出一点森白的牙齿。我弄的。
你弄的大半夜,你跑我阳台弄个红手印在我窗帘上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合租协议签得匆忙,只知道他叫沈骛,职业不明,昼伏夜出,神出鬼没。房东阿姨拍着胸脯保证小伙子就是看着凶,人绝对可靠。可靠可靠个鬼!
嗯。他应得理所当然,昨晚饿了,翻冰箱找吃的,看到你剩的半瓶番茄酱。
然后
拧盖子,手滑。他比划了一下,瓶子飞出去,砸墙上,爆了。酱溅了一窗帘。
……
我看着他,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一丝撒谎的痕迹。没有。只有被打扰睡眠的极度不爽。
所以,他总结陈词,语气硬邦邦的,手印是擦的时候不小心摁上去的。番茄酱,不是血。他顿了顿,像是施舍般地补充了一句,洗不掉的话,我赔。
说完,砰地一声,门在我鼻子前关上了。
留我一个人站在过道里,对着那扇冰冷的门板,还有脑子里挥之不去的红手印,气得肝疼。这叫什么事儿
跟沈骛合租,纯属意外。
我叫江浸月。毕业一年,工资微薄,之前租的老破小要拆迁。找房找得焦头烂额,预算低得可怜。网上刷到这套房,地段不错,两室一厅,家电齐全,价格低得像是标错了小数点。电话打过去,房东阿姨热情得过分,一个劲儿说房子好,合租的小伙子更好。
特别好!特别安静!特别省心!阿姨在电话那头信誓旦旦。
看房那天,只有房东阿姨在。房子确实干净明亮,采光极好,厨房卫生间都挺新。主卧锁着,阿姨说租客出差了。次卧空着,朝南,带个小阳台。我一眼就看中了。
阿姨,这价格……真的没问题我心里直打鼓,太便宜了。
哎哟,没问题没问题!阿姨摆摆手,就是主卧那小伙子要求的,说只要合租的人安静、事儿少,房租他乐意多分担点。
这么好我隐约觉得哪里不对,但架不住现实的窘迫和房子的诱惑,当场签了合同。
搬进来那天,是晚上八点多。我拖着大箱子吭哧吭哧进门,客厅没开灯,只有电视屏幕幽幽的光,映着一个宽阔沉默的背影。
你好,我是新搬来的,江浸月。我尽量友好。
背影没动。
以后请多关照。
几秒钟后,一个低沉、没什么起伏的声音响起:沈骛。算是认识了。
他连头都没回。电视里正放着一个探索频道的节目,讲的是沙漠里某种剧毒蝎子的猎食过程。屏幕冷光打在他侧脸上,线条冷硬。
第一印象:这人不好惹。像块又冷又硬的石头。
事实证明,我的直觉准得可怕。
沈骛的存在感极低,也极高。他作息诡异,经常我下班回来,他房门紧闭,不知道在不在。深夜或者凌晨,却能听到他那边传来开关门、走动,甚至偶尔低低的咳嗽声。他从不主动说话,碰面了,最多点个头,眼神掠过你,跟看空气没区别。厨房他几乎不用,冰箱里除了几瓶水和我的东西,空空如也。公共区域他保持得过分干净,仿佛多踩一脚都是罪过。
除了我那倒霉的窗帘事件。
窗帘事件后,我学乖了,尽量绕着沈骛走。惹不起,躲得起。公共区域的使用也尽量和他错开时间。
但房子就那么大,低头不见抬头见。
一个星期后,半夜,我被一阵极其压抑的、从喉咙深处滚出来的低吼惊醒。声音闷闷的,隔着墙壁传来,是沈骛的房间。
像野兽受伤后的呜咽。
我瞬间清醒,汗毛倒竖。竖起耳朵听,那声音断断续续,持续了大概两三分钟,又彻底消失了。死寂。
我睁着眼躺到天亮,脑子里闪过无数社会新闻标题:《独居女性与神秘男合租惨遭……》《警惕!身边的潜在危险分子!》
第二天早上,顶着黑眼圈在厨房冲咖啡。沈骛破天荒地也出来了,径直走到冰箱前拿水。他脸色比平时更苍白,眼下有浓重的青黑,嘴唇也没什么血色。整个人透着一股浓重的疲惫感,像熬了几个通宵。
他拧开瓶盖,仰头灌水,喉结滚动。喝完,把空瓶精准地投进几步外的垃圾桶。
昨晚……我犹豫着开口,想试探。
他动作一顿,侧过头看我,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带着毫不掩饰的警告和烦躁。吵到你了
呃,有点声音……
做噩梦。他打断我,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到此为止的压迫感。说完,转身就回了房间。
砰。
又是关门声。
我端着咖啡杯,站在原地。做噩梦那声音……可不像人能发出来的噩梦。更像是……某种大型动物在忍受剧痛。
疑窦像藤蔓一样在心里疯长。这便宜房租,果然没那么好拿。
日子在提心吊胆和刻意回避中滑过。
直到那个周末下午。
我抱着洗好的一大盆衣服去阳台晾晒。沈骛的房门意外地开着一条缝。他大概在卫生间。
路过时,眼睛下意识地往里瞟了一眼。
只一眼,我整个人僵住了。
房间很简洁,几乎没什么个人物品。但那张单人床上,放着一个摊开的、巨大的黑色工具包。包里露出的东西,在窗外透进来的光线下,闪着冷硬的光。
一柄造型奇特、刃口雪亮的短斧。
几根长短不一的撬棍。
还有……几圈粗得吓人的银色胶带。
我的血唰一下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退得干干净净,手脚冰凉。那些东西,怎么看,都跟居家、正常沾不上边!它们只属于犯罪现场纪实片!
番茄酱手印噩梦出差
房东阿姨的话在我脑子里嗡嗡作响:特别好!特别安静!特别省心!
骗子!全是骗子!
恐惧瞬间攫住了我。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冲回自己房间,反锁上门,背死死抵着门板,心脏狂跳得快要炸开。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搬家!立刻!马上!这地方一分钟都不能待了!
我抖着手摸出手机,点开租房软件,疯狂地刷新页面。便宜的房子哪有那么好找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发白。
门外传来脚步声,是沈骛从卫生间出来了。脚步声停在他的房门口,似乎顿了一下,然后是他关门的声音。
他看见我了吗他看到我看到那些东西了吗
巨大的恐慌淹没了我。我该怎么办报警说他私藏危险物品可那些东西……严格来说,也不是管制刀具吧撬棍胶带他完全可以狡辩说是工具。警察会管吗如果他真是……报警会不会激怒他
我像个困兽一样在狭小的房间里转圈,冷汗浸湿了后背。
接下来的两天,我过得如同惊弓之鸟。
沈骛似乎毫无察觉,依旧是那副生人勿近的冷硬样子。但我总觉得,他那偶尔扫过我的眼神里,多了点审视的意味。每一次他房门的开关声,都让我心惊肉跳。
我在网上疯狂找房,同时小心翼翼地观察他。我发现他出门的时间也很奇怪,常常是深夜十一二点,或者凌晨三四点。回来时,有时带着一身淡淡的、难以形容的灰尘和腐朽气息,有时则疲惫得像随时会倒下。
那些恐怖的联想,像毒藤一样缠绕着我。凶宅试睡员入室盗窃团伙踩点的更甚者……连环杀手
不行,不能再拖了。我咬牙,决定兵行险招——主动出击,试探一下。
周三晚上,估摸着他大概回来了。我深吸一口气,端着一盘刚洗好的葡萄(武器是水果,总显得无害点),走到他房门口,敲了敲。
沈骛
里面没动静。
我又敲了两下,稍微用力。
有事门开了,他堵在门口,没让我进去的意思。他穿着件旧T恤,头发湿漉漉的,像是刚洗过澡,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锐利。
呃,那个,我把葡萄往前递了递,挤出笑容,洗多了,吃不完,给你送点。
他垂眼看了看那盘水灵灵的葡萄,又抬眼看看我,没接。那眼神,仿佛在说: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空气有点凝固。
我硬着头皮,假装随意地问:对了,看你好像经常半夜出去工作很特殊吗像……探险之类的我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好奇的闲聊。
沈骛盯着我,沉默了几秒。那几秒长得像一个世纪。然后,他忽然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近乎嘲讽的弧度。
怎么,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压力,怕我是坏人
我的心猛地一跳,差点把葡萄盘扔了。没、没有!就……关心一下邻居嘛!我干笑,声音有点发虚。
他哼了一声,那声音又冷又沉。放心。他伸手,不是接葡萄,而是用两根手指,拈起最上面一颗饱满的紫葡萄,动作随意得像捻起一粒灰尘。我吃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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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他把那颗葡萄丢进嘴里,嚼了两下,然后砰地一声,再次关上了门。
留下我一个人端着葡萄盘,站在紧闭的房门外,像个傻子。
吃素这算什么回答驴唇不对马嘴!可他那句怕我是坏人和洞悉的眼神,分明就是看穿了我的恐惧和试探!
我端着那盘变得无比沉重的葡萄,灰溜溜地回了自己房间。试探失败,反而让他更警惕了。这地方,真的成了龙潭虎穴。
时间在极度压抑中又熬过了一周。我找房依旧毫无进展,要么太贵,要么太远,要么条件差得离谱。每次路过沈骛紧闭的房门,我都觉得那后面藏着一头随时会扑出来的恶龙。
周五晚上,公司聚餐,我喝了两杯酒,头有点晕。打车回到小区楼下,已经快十二点了。老式小区,路灯昏暗,树影幢幢。
我刚走到单元门洞前,掏出钥匙。
突然,旁边绿化带的阴影里,猛地窜出来一个黑影!带着浓烈的酒气和一股令人作呕的汗臭,直扑向我!
美女……一个人啊陪哥哥玩玩……含糊不清的猥琐声音。
我吓得魂飞魄散,尖叫卡在喉咙里,手里的钥匙串哗啦掉在地上。那醉汉力气极大,一只手死死箍住我的腰,另一只脏手就往我脸上摸!
放开我!我拼命挣扎,用指甲去抓他,用高跟鞋去踩他的脚。恐惧和愤怒让我爆发出力量。
臭娘们!给脸不要脸!醉汉吃痛,骂骂咧咧,动作更粗暴了,试图把我往更暗的树丛里拖。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涌上来。
就在这时,单元门哐当一声被从里面大力推开!
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裹挟着一阵风冲了出来,速度快得像一道黑色的闪电!
是沈骛!
他甚至没看清情况,只听到我的尖叫和挣扎声。下一秒,那个正死命拖拽我的醉汉,就像个破麻袋一样飞了出去!
砰!沉闷的撞击声。醉汉重重摔在三四米外的水泥地上,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嚎。
沈骛挡在我身前。楼道里透出的昏黄灯光,勾勒出他宽阔紧绷的肩背线条。他没说话,只是站在那里,微微低着头,看着地上蜷缩呻吟的醉汉。那姿态,像一头被激怒的、护住领地的雄狮,周身散发着骇人的低气压。
地上的醉汉似乎被摔懵了,又似乎被沈骛的气势吓破了胆,酒醒了大半。他惊恐地看着沈骛那在阴影里显得格外冷硬凶悍的侧脸,手脚并用地往后蹭。
滚。沈骛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声音不高,却像带着冰碴子。
那醉汉如蒙大赦,屁滚尿流地爬起来,连滚带爬地消失在黑暗里,连头都没敢回。
危机解除。
我背靠着冰冷的单元门,腿软得几乎站不住,心脏还在疯狂擂鼓。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涌上来,混杂着巨大的委屈和后怕。
沈骛这才转过身。
楼道灯的光落在他脸上。依旧是那张没什么表情、甚至因为戾气未消而显得有些凶戾的脸。眉头皱着,眼神沉沉的。
没事他问。语气还是硬邦邦的。
我看着他,看着他挡在我身前还没完全放松下来的肩膀,看着他紧抿的嘴角。刚才他冲出来那一瞬间的爆发力和压迫感,还有那句滚字里蕴含的力量,绝对不是一个普通人能有的。
没……没事。我声音有点抖,弯腰去捡散落一地的钥匙,手还在哆嗦。
他比我快一步,大手一抄,把钥匙串捡起来,递给我。动作算不上温柔,但很稳。
以后别这么晚。他又硬邦邦地丢下一句,然后转身,拉开单元门,示意我进去。
我跟在他后面上楼。楼道里只有我们一前一后的脚步声。他走在我前面,高大的身影几乎挡住了所有的光,也挡住了所有可能来自背后的危险。
我第一次觉得,这个沉默凶悍、满身谜团的合租室友,带来的不全是恐惧。
至少在这一刻,他像一座沉默的山。
那晚之后,我和沈骛之间,似乎有某种东西微妙地改变了。
恐惧还在,但不再是唯一的主导。多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感。他依旧神秘,依旧昼伏夜出,依旧沉默寡言。但我不再像之前那样,把他每一个举动都妖魔化。
他可能……真的不是坏人至少,他有底线。那晚他救了我。
这个认知,让我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点点。
我开始更细致地观察他。他每次深夜或凌晨回来,脸色似乎都更差一点,苍白的皮肤下透着一股不健康的青灰。偶尔听到他压抑的咳嗽,沉闷得让人心头发紧。
有一次,我下班回来,在楼道里碰到他正要出门。他穿着一身深色的旧工装,背着他那个巨大的黑色工具包。包看起来很沉。
他看了我一眼,点了个头,算是打招呼。擦肩而过时,我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淡淡的灰尘和潮湿霉变的气味。
鬼使神差地,我回头问了一句:这么晚还出去工作
他脚步顿住,没回头,只传来低沉的一声:嗯。
去……哪啊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这试探太明显。
他沉默了几秒。楼道昏暗的光线里,他的背影显得异常沉默。
城南。他终于吐出两个字,声音没什么起伏,老纺织厂家属区。
城南老纺织厂家属区那片地方我知道,是城市里最老的几个小区之一,房子破旧,住户也少了,很多都空着,等着拆迁。据说……不太太平,流传着不少陈年旧事的怪谈。
他去那种地方干什么背着他的斧头和撬棍
刚建立起来的一点点信任,又开始动摇。
又过了几天平静日子。
一个闷热的夏夜。我被窗外异常明亮的火光和隐隐传来的喧哗声惊醒。
着火了!快跑啊!
报警!打119!
尖叫声,呼喊声,混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我一个激灵坐起来,冲到窗边。浓烟正从楼下往上滚滚涌来!刺鼻的焦糊味瞬间钻进鼻腔!
是我们这栋楼!起火点就在下面几层!
心脏瞬间停跳!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我抓起手机就想往外冲,手抖得连号码都按不准。浓烟已经顺着门缝往里钻了!
怎么办跑!必须跑!
我拉开门,楼道里浓烟弥漫,热浪扑面!视线一片模糊,呛得我剧烈咳嗽,眼泪直流。根本看不清楼梯在哪!高温烤得皮肤发烫!
咳咳……救命……
我捂住口鼻,凭着记忆往楼梯方向摸索,脚步踉跄。烟太浓了,窒息感越来越强。绝望再次淹没了我。
突然!
砰——!!
一声巨响!像是金属被暴力破开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紧接着,一只滚烫的、极其有力的手臂猛地箍住了我的腰!一股巨大的力量带着我向后倒去!
天旋地转!
我重重摔在地上,但预想中的疼痛没有传来,身下是温热的、带着剧烈起伏的胸膛。是沈骛!
他用身体给我垫了一下!
浓烟中,我看到他房间的门被整个从里面踹开了,扭曲地歪在一边。他刚刚是直接破门冲出来的!
低头!
他低吼一声,声音嘶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同时,一件浸透了水的、厚重的毯子劈头盖脸罩了下来,把我整个裹住!
是打湿的棉被!
紧接着,我感觉身体一轻,被他打横抱了起来!像抱一捆没什么重量的柴火。
抱紧我!别露头!憋住气!
他的命令短促有力,带着喘息。
我死死搂住他的脖子,把脸埋在他被水浸透、散发着淡淡皂角味的T恤里。隔着湿漉漉的布料,能感受到他胸膛剧烈的心跳和滚烫的体温。
他抱着我,像一头在火海中冲锋的蛮牛,没有丝毫犹豫,朝着浓烟最深处、楼梯的方向猛冲下去!
耳边是火焰燃烧的噼啪爆裂声,是楼板不堪重负的呻吟,是外面隐约传来的消防车鸣笛。浓烟和高温透过湿棉被的缝隙灼烧着皮肤。他奔跑的速度极快,脚步却异常沉稳,每一次落脚都带着千钧之力,在摇晃的楼梯上踩得咚咚作响。
有燃烧的木块从上面掉落,被他用身体和手臂挡开。
有断裂的电线垂下来,冒着火花,他抱着我敏捷地矮身避过。
楼梯扶手滚烫,他侧身撞开障碍物。
每一步都惊心动魄。
我能感觉到他抱着我的手臂肌肉绷紧如铁,听到他压抑在喉咙深处的粗重喘息,甚至感受到他身体细微的颤抖。但他前进的速度没有丝毫减慢。
这绝不是一个普通人在火场里能爆发出的力量和意志!
终于,前方出现了单元门透进来的光亮和新鲜空气!还有消防车刺眼的红蓝灯光!
出来了!有人出来了!外面有人大喊。
沈骛抱着我,一头冲出浓烟弥漫的单元门,冲到了相对安全的空地上。他脚步踉跄了一下,才把我稳稳放下。
新鲜的空气涌入肺腑,我剧烈地咳嗽着,扯掉头上湿透沉重的棉被。刺眼的消防车灯光晃得人睁不开眼。周围是嘈杂的人声、水枪喷射的声音。
没事了。沈骛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带着浓重的喘息和疲惫。
我抬起头。
他站在我面前,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部分刺目的灯光。头发被汗水和烟灰黏在额前,脸上黑一道白一道,T恤湿透贴在身上,手臂上有几处明显的灼伤和擦痕。嘴唇干裂,脸色在灯光下白得像纸。
但他站得很直。
那双总是显得很凶的眼睛,此刻在混乱的光影里,却意外地沉静。他低头看着我,似乎在确认我的状况。
谢……谢谢你……
我声音嘶哑,劫后余生的感觉让我浑身发软,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掉,混杂着脸上的烟灰。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伸手,用还算干净的手背内侧,极其粗鲁地在我脸上抹了一把,擦掉那些混合着灰烬的泪水。动作生硬,力道没轻没重,擦得我脸皮生疼。
哭什么。他收回手,皱着眉,语气还是硬邦邦的,没死就行。
说完,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身体晃了一下,猛地弯腰,剧烈地咳嗽起来。那咳嗽声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咳了好一阵,他才勉强止住。再抬头时,嘴角似乎有一丝极淡的、没擦干净的红痕。他抬手,用手背飞快地蹭了一下嘴角。
安保人员(消防员)和医护人员围了上来。
有没有受伤需要去医院吗有人问我。
我摇摇头,指着沈骛:他……他受伤了!还有,他咳得很厉害!
医护人员立刻转向沈骛。
他却摆摆手,拒绝了检查。小伤,没事。声音嘶哑得厉害。
一个安保人员(消防指挥员)走过来,神情严肃:同志,非常感谢你!刚才情况太危急了!你是怎么判断里面还有人,还敢冲进去的太危险了!
沈骛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极其疲惫、甚至有点自嘲的表情。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声音沙哑:听……听见她咳嗽了。
然后,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居民楼,又落回我惊魂未定的脸上,低声补充了一句,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习惯了。
习惯了习惯什么习惯在危险的地方救人还是在火场里冲锋
我看着他那张在消防车灯光下显得格外憔悴又异常坚毅的脸,看着他手臂上还在渗血的伤口,看着他强忍着咳嗽微微佝偻的背。那些关于斧头、撬棍、深夜外出的恐怖猜想,在这一刻,被一种更庞大、更复杂的情绪冲得七零八落。
谜团没有解开,反而更深了。
但有一点无比清晰:这条恶龙,在生死关头,用他的利爪和獠牙,护住了我。
火灾的起因是楼下住户电路老化。万幸扑救及时,没有人员死亡,但房子短期内是没法住了。我和沈骛成了无家可归的人。
社区临时安置点在附近一所小学的礼堂里。我和沈骛分到了相邻的两个地铺位置。
巨大的惊吓和疲惫让我很快昏睡过去。
半夜,又被那熟悉而压抑的低吼惊醒。
这一次,声音离得更近,就在我旁边的地铺上。
沈骛蜷缩着身体,背对着我,整个人在薄薄的毯子下剧烈地颤抖。那低吼声就是从紧咬的牙关里溢出来的,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痛苦。
他这次好像……格外严重。
我犹豫了几秒,最终担心压过了顾虑,轻轻坐起身,凑近一点,压低声音:沈骛你……还好吗要不要叫医生
他的颤抖猛地一停。
几秒钟死寂般的沉默后,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翻过身。
礼堂里只有几盏昏暗的应急灯。光线微弱,落在他脸上。
我看到了什么
冷汗浸湿了他的头发,黏在苍白的额角。他紧咬着牙,下颌线绷得像刀锋,嘴唇已经被他自己咬出了血,一丝鲜红蜿蜒流下。最让我心惊的是他的眼睛,布满了骇人的红血丝,眼神涣散又痛苦,像是在承受着某种酷刑。
他看着我,眼神聚焦了一下,又迅速涣散开。他似乎想说什么,但刚一张口,又是一阵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咳嗽。他猛地用手捂住嘴,身体蜷缩得更紧,像一只被煮熟的虾米。
咳了足有半分钟,他才勉强停下,摊开手掌。
昏暗的光线下,他掌心赫然有一小片刺目的鲜红!
是血!
我倒抽一口冷气,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你吐血了!
声音因为惊恐而变调,不行!必须去医院!我这就叫救护车!
我手忙脚乱地去摸手机。
别!
他猛地抓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像铁钳一样,捏得我骨头生疼。他急促地喘息着,眼神死死盯着我,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恳求和……恐惧
别叫……医生……他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像从肺里挤出来的,求……求你……
他居然在求我这个像石头一样硬、像恶龙一样凶悍的男人,此刻虚弱地蜷缩着,嘴角染血,眼神里带着从未有过的脆弱和哀求。
可是你……我看着他掌心的血,声音发颤。
老毛病……他松开我的手,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颓然躺回去,闭上眼睛,胸膛剧烈起伏,……死不了。
他侧过头,不再看我,只留下一个痛苦颤抖的背影。
那抹刺眼的红,和他眼中深不见底的痛苦与哀求,像烙铁一样烫在我心上。什么斧头,什么撬棍,什么凶宅试睡员……所有的猜疑和恐惧,在这一刻,都被一种巨大的酸涩和心疼取代。
他到底怎么了他身上藏着什么
那一夜之后,沈骛似乎更沉默了。他的脸色一直很差,咳嗽也没断过,只是他极力压抑着。
社区帮忙联系了临时过渡的短租房。很巧,或者说很不巧,我们又被分到了一套两居室里。
这一次,我看着他沉默地搬进主卧,看着他依旧早出晚归,看着他日渐消瘦的背影,心里像堵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一个周末的下午,我听到他房间里传来压抑的咳嗽声。我倒了杯温水,走到他房门口,没有敲门,直接开口,声音平静但坚定:
沈骛,我们谈谈。
里面咳嗽声停了一下。
几秒钟后,门开了。
他站在门口,穿着洗得发白的旧T恤,身形依旧高大,却透着一股被病痛侵蚀的脆弱。他看着我,眼神里有戒备,有疲惫,也有一丝认命般的了然。他似乎知道,这场对话避无可避了。
我走进去,把水杯放在他床头柜上。他的房间依旧简洁到近乎空旷。那个巨大的黑色工具包就放在墙角。
我指了指那个包,开门见山:那里面是什么斧头撬棍胶带你去城南老纺织厂家属区,还有那些深夜出去,是做什么我深吸一口气,迎着他沉静的目光,还有你的病……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不去医院为什么怕医生
我一口气问出了所有盘踞心底的疑问。
沈骛靠在门框上,低着头,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又会用沉默和关门来逃避。
终于,他抬起眼。那双总是显得很凶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极其复杂的东西:痛苦、挣扎、自嘲,还有一丝……如释重负
他走到墙角,拎起那个沉甸甸的工具包,哗啦一声拉开拉链。
里面的东西暴露在我眼前:那把造型独特、刃口雪亮的短斧,几根不同规格的撬棍,几卷厚重的银色胶带,还有强光手电、防滑手套、一捆粗麻绳、一个急救包……甚至还有一把……长柄的、带着锯齿的园艺剪
怎么看,都像一个……拆迁工具包
我不是坏人。他开口,声音沙哑,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也不是什么凶宅试睡员。
他拿起那把短斧,掂量了一下,动作很熟稔。这是破拆斧,消防破拆工具的一种,对付铁皮门、防盗窗用的。他又拿起撬棍,这个,撬变形门框、倒塌物。最后拿起那卷银色胶带,这是铝箔胶带,高温阻燃,临时修补管道破口或者线路。
消防破拆工具铝箔胶带
我愣住了。
我去的地方,他看着我,眼神坦荡,却带着挥之不去的阴霾,都是‘凶宅’。刚发生严重火灾、煤气爆炸或者……死过人的房子。房子结构被破坏,随时可能坍塌,里面可能有没发现的被困者,也可能有没熄灭的暗火点,还有……没来得及清理干净的……尸体残骸。
他语气平静,像是在叙述别人的事情。但我能听出那平静下汹涌的暗流。
我的工作,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极其苦涩的笑,是在消防和官方清理队伍进场前,第一批进去的人。确认现场情况,标记危险区域,处理……一些他们不便于第一时间处理的……‘遗留物’。他顿了顿,声音更低,有时候,也帮一些……承受不了亲人惨状的家属,进去拿点遗物出来。
礼堂里他掌心的那抹鲜红,再次刺痛了我的眼睛。
所以,你身上的味道……
嗯。烧焦的木头,粉尘,还有……死亡的味道。他承认得很直接。
你的病……
沈骛的眼神彻底暗了下去。他放下工具,走到窗边,背对着我。肩膀微微塌了下去。
尘肺。他吐出两个字,轻飘飘的,却重若千钧。职业病。干我们这行,最早进去,吸进去的东西最多。还有……吸入性灼伤的后遗症。他自嘲地笑了笑,肺里早就一塌糊涂了。治不好的,只能拖着。
那你为什么……我喉咙发紧,为什么还要干这个
他沉默了很久。
窗外是城市的喧嚣,阳光很好。他的背影在光里,却显得格外孤寂。
钱。他终于开口,声音干涩,这个活,给钱多,而且……当场结清。他转过身,看着我,眼神里是赤/裸裸的、被生活碾过的无奈和麻木。我爸妈走得早,没给我留什么。就一个妹妹,沈熹。提到妹妹的名字,他眼中才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暖意,随即又被更深的痛苦淹没。
她病了。肾上的毛病,很严重,需要长期透析,等肾源,做移植……那是个无底洞。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粗糙、带着老茧和灼伤疤痕的手,我除了力气大,不怕黑,不怕脏,不怕……那些东西,没什么别的本事。只有这个活,来钱快。
他抬起头,眼神平静得近乎残酷:我知道这行当损命。但她的命,比我的值钱。我得给她挣药费,挣手术费,挣活下去的钱。
真相像一把沉重的铁锤,狠狠砸在我心上。
所有的谜团都解开了。
番茄酱手印——他真的只是饿了,手滑。
深夜的嘶吼——尘肺和吸入性灼伤带来的剧痛发作。
城南老纺织厂家属区——那里有等待评估的火灾或事故现场。
怕医生——怕高昂的检查费、治疗费,更怕医生宣判他无法再工作,断了他妹妹唯一的生路。
他不是恶龙。
他是一个被生活逼到绝境,只能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和所剩无几的寿命,去搏妹妹一线生机的……绝望的哥哥。
那些斧头和撬棍,不是凶器,是他对抗命运、从死神手里抢钱的工具。
所以,他看着我,眼神里是尘埃落定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解脱,你现在都知道了。我这种人,满身晦气,一身病,指不定哪天就倒在外面了。跟我合租,确实倒霉。他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比哭还难看。
之前的房租,我退给你。你……搬走吧。
他说完,不再看我,重新背过身去,面对着窗外刺眼的阳光。肩膀微微颤抖着,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房间里只剩下他压抑而粗重的呼吸声。
我看着他那宽阔却显得无比脆弱的背影,看着他手臂上在火灾中留下的、还没好利索的灼伤疤痕。眼前闪过他破门而出救我时的决绝,他抱着我冲出火海时的力量,他蜷缩在礼堂地铺上咳血的痛苦,还有他此刻平静道出的、如同深渊般的绝望。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模糊了视线。
我抬手用力抹掉,吸了吸鼻子,走到他身后。
沈骛。
他身体僵了一下,没回头。
合同签了就是签了。我声音不大,但异常清晰,房租,该多少是多少。我住次卧,你住主卧,分摊按老规矩。
他猛地转过身,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错愕和困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被强行压下去的微光。
可是……
没什么可是。我打断他,迎着他复杂的目光,语气斩钉截铁,你妹妹……沈熹是吧她在哪个医院下次你去送钱,我跟你一起去看看她。多个人,总能多搭把手。
沈骛彻底愣住了。他看着我,那双总是凶巴巴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我的影子。震惊、茫然、无措……种种情绪交织翻涌,最终汇聚成一种近乎脆亮的微光,在他深潭般的眼底轻轻晃动。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只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
我看着他难得一见的呆怔模样,心里那股憋闷的酸涩感奇异地淡了些。我指了指他床头柜上那杯水:水快凉了,赶紧喝。咳嗽那么厉害,少说话。
说完,我不再看他,转身就往门外走。
手刚碰到门把手。
江浸月。
他沙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笨拙的郑重。
我停下脚步,没回头。
……谢谢。
两个字,很轻,却像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我拉开门,走了出去。轻轻带上房门。
靠在冰冷的门板上,我能清晰地听到门内传来他压抑不住的、剧烈的咳嗽声,还有他端起水杯时,玻璃杯底磕在桌面上那一声轻微的叮。
阳光从走廊尽头的窗户斜斜照进来,落在我脚边,暖洋洋的。
我低头,看着自己在地板上拉长的影子,长长地、无声地呼出一口气。
搬走开什么玩笑。
这条恶龙的巢穴,虽然破败危险,满是伤痕。
但至少,从今天起,不再只有他一个人,在黑暗里咳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