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这最无情的雕塑家,在艾伦·索普的实验室里被强行掰弯了轨道。第七次时间旋涡的余波终于平息,冰冷的金属仪器外壳嘶嘶作响,像垂死的巨兽最后的喘息。艾伦瘫在控制椅里,十指深深插进乱发,指尖残留的,是莉娅头发丝间那缕淡淡的、被阳光烘烤过的白麝香气息。实验室的恒温系统徒劳运转,却驱不散他骨头缝里渗出的寒气,这冷,比窗外纽约十二月的铅灰色天空更甚。
每一次时间跳跃,都像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灵魂,每一次返回,都从骨血深处带走一点东西。这一次,那令人窒息的眩晕和耳中尖锐的鸣叫尤其长久。他闭上眼,视网膜上却顽固地烙印着另一幅景象:刺眼的车灯光束,撕裂夜色的尖利刹车声,然后是莉娅那件他最喜欢的、缀着小雏菊的浅蓝色羊毛开衫,像一片被狂风撕碎的落叶,在湿冷的柏油路面上散开,洇开一片更深的、粘稠的暗红……
那抹刺目的红,是他所有噩梦的源头,也是他囚禁在这间地下堡垒的唯一理由。他呕心沥血,熬干了所有理智与情感,把自己锻造成时间的窃贼,只为从死神那布满铁锈的指缝里,夺回那片属于他的、唯一的暖色。
他需要空气,需要哪怕一丝能证明自己还活着的冰冷刺激。艾伦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脚步虚浮,走向紧闭的厚重合金门。气压锁发出沉闷的嗤声,门滑开。门外走廊尽头,巨大的落地窗像一幅冷漠的银幕,映着外面灰蒙蒙的世界。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无边的、压抑的灰。他扶着冰冷的金属门框,胃里一阵翻滚,几乎要呕吐出来。每一次穿越,都是对生命固有秩序最粗暴的亵渎,那种被整个世界排斥的、深入骨髓的恶心感,从未如此清晰。
艾伦
一个温和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带着熟悉的关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艾伦猛地回头,力道之大几乎扭伤了脖子。是卡尔文·里德,项目组里硕果仅存、尚未被他的偏执逼走的资深物理学家。卡尔文头发花白,穿着万年不变、洗得发白的卡其布工作服,手里端着两杯冒着热气的咖啡。他脸上深刻的皱纹里,盛满了疲惫和一种近乎悲悯的沉重。
第七次了。卡尔文把一杯咖啡塞进艾伦冰凉的手里,指尖触到艾伦紧绷的指关节,那温度低得惊人,数据流像疯了一样。能量峰值的波形…艾伦,它开始变得不稳定了,像被什么东西在后面紧紧撕扯、扭曲。每一次跳跃,都像是强行撬动了一块支撑着什么的基石。卡尔文的声音压得很低,每个字都沉甸甸的,目光锐利地穿透咖啡氤氲的热气,钉在艾伦苍白的脸上,时间有它的法则,比我们想象的更古老、更顽固。你每一次试图抹去一个‘点’,时间线就本能地要在别处撕裂一道更大的口子来补偿。它从不接受亏空,艾伦,从不。这就像…拆了东墙补西墙,最终整个房子都会垮塌。
艾伦的手指紧紧箍住滚烫的咖啡杯壁,那灼热感是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真实。卡尔文的警告像冰锥,一下下凿在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防上。他何尝不知每一次回溯后世界那微妙的错位感——街角消失的报亭,同事口中从未存在过的老电影,甚至实验室某个仪器开关位置细微的变化——都在无声地尖叫着警告。
我知道,卡尔文。艾伦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我都知道。他仰头灌下一大口苦涩滚烫的液体,灼烧感从喉咙一路蔓延到胃里,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清醒,但莉娅…她不该是那个代价。她值得一次机会,一次就好。他的目光越过卡尔文担忧的脸,投向控制台中心那沉默的、流淌着幽蓝微光的核心装置——代号俄耳甫斯。古希腊神话里那位执意闯入冥界、试图用琴声唤回亡妻的痴情乐师。多么贴切,又多么讽刺的命名。他艾伦·索普,正是这个科技时代的俄耳甫斯,妄图用冰冷的方程式和狂暴的能量,从时间的深渊里夺回他的欧律狄刻。
一次机会卡尔文低声重复,皱纹在眉心刻下更深的沟壑,那沟壑里沉淀着对物理定律的敬畏和对眼前这个疯狂天才的痛惜,艾伦,我们面对的不是概率游戏,是因果的铁壁。你每一次‘机会’,都在凿击这面墙的根基。那代价,最终会庞大到你我都无法承受。他顿了顿,看着艾伦眼中那簇偏执的火焰,终究只是沉重地叹了口气,拍了拍艾伦的肩膀,那力道带着无言的劝诫,转身走向自己的工作站,留下一个疲惫而忧虑的背影。
艾伦独自站在门边,咖啡的热气早已散尽,杯壁变得冰凉。实验室里只剩下仪器低沉的嗡鸣,像时间本身冷酷的心跳。他闭上眼,莉娅最后那个回眸的笑颜,在黑暗中清晰得令人心碎。为了那个笑容,他愿意付出一切,哪怕是与整个世界为敌。
第一次回溯,艾伦像个孤注一掷的赌徒,将全部筹码押在俄耳甫斯的精准度上。时间坐标:莉娅车祸前六分钟。地点:那个被诅咒的十字路口。
时间旋涡的撕扯感依旧剧烈,仿佛要把灵魂从躯壳里硬生生剥离。眩晕与恶心如潮水般退去后,艾伦发现自己正站在人行道上,冰冷的雨丝混合着汽车尾气的味道扑面而来。熟悉的街景,霓虹灯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破碎迷离的光影。他心脏狂跳,目光瞬间锁定马路对面——那个纤细的身影正裹紧米色的风衣,站在路灯下,低头看着手机屏幕,微弱的荧光映亮她专注的侧脸。是莉娅!鲜活、完整、触手可及的莉娅!
一股巨大的、几乎令他窒息的狂喜攫住了他。成功了!他成功了!时间,这头傲慢的巨兽,终于被他撬开了一道缝隙!他迈开腿,不顾一切地想要冲过去,拥抱这失而复得的珍宝。
就在他抬脚的瞬间,刺耳的刹车声如同地狱的号角骤然撕裂雨幕!一辆失控的黑色轿车,像一头疯狂的钢铁巨兽,在湿滑的路面上打着旋,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尖叫,裹挟着死亡的气息,直直撞向他刚刚锁定的方向——莉娅所站的位置!
不——!艾伦的嘶吼被淹没在金属撞击的巨响中。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凝固。他眼睁睁看着那团蓝色的身影被巨大的冲击力抛起,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划出一道残酷的抛物线,然后重重摔落在冰冷坚硬的柏油路上,发出一声沉闷得令人心碎的钝响。世界瞬间失去了所有颜色和声音,只剩下那团刺目的蓝和铺天盖地的猩红。
莉娅!艾伦的声音嘶哑破裂,他连滚带爬地扑过去,膝盖重重砸在地上也浑然不觉。雨水混合着鲜血在她身下迅速洇开一片绝望的暗红。她躺在那里,那么安静,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脸上甚至没有太多痛苦的表情,只有一种近乎沉睡的脆弱。他颤抖着伸出手,却不敢触碰她,仿佛她是一碰即碎的琉璃。
救护车!叫救护车啊!他朝着周围模糊晃动的人影嘶吼,喉咙里全是血腥味。
刺耳的鸣笛由远及近。混乱、嘈杂、冰冷的白炽灯光……医院消毒水的气味浓烈得刺鼻。艾伦像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像,僵直地坐在抢救室门外冰凉的塑料椅上,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弯月形的血痕。每一次红灯闪烁,都像在他心口剜下一刀。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门开了。穿着绿色手术服的医生走出来,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疲惫而沉重的眼睛。那眼神像冰冷的针,刺穿了艾伦最后一丝侥幸重……高位截瘫。苏醒后,需要长期的康复和护理,而且……站起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铅块,砸在艾伦早已破碎不堪的心上。
他跌跌撞撞地冲进病房。莉娅躺在雪白的病床上,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纤细的手腕上连着复杂的输液管和各种监测仪的导线。她醒了,那双总是盛满阳光和笑意的眼睛,此刻空洞地望着惨白的天花板,像两口干涸的深井。听到脚步声,她极其缓慢地转动眼珠,视线落在艾伦身上,那里面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只有一片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荒芜和茫然。
艾伦她的声音微弱得如同叹息,带着重伤后的虚弱和一种灵魂被抽离般的空茫,我……怎么了为什么……动不了
艾伦扑到床边,紧紧握住她冰凉的手,那手脆弱得仿佛一折就断。他喉咙哽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巨大的愧疚和绝望像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他想告诉她发生了什么,想告诉她他有多抱歉,想告诉她他会用一生来弥补……但所有的话语都堵在胸口,化作滚烫的泪水,无声地砸落在她苍白的手背上。
莉娅的目光缓缓移向自己毫无知觉的下半身,被厚厚的石膏和支架固定着。那空洞的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碎裂、坍塌。她缓缓闭上眼睛,一滴晶莹的泪水,终于从她紧闭的眼角滑落,无声地没入鬓角。那一刻,艾伦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拼死夺回来的莉娅,那个热爱奔跑、喜欢在厨房笨拙跳舞、会踮起脚尖亲吻他额头的莉娅,有一部分已经永远地死去了。时间无情地证明,它给予的所谓机会,只是一份包装精美、内里却爬满毒虫的残酷礼物。
在之后漫长而压抑的康复期里,艾伦成了莉娅的囚徒,心甘情愿地把自己锁在她病床边的方寸之地。每一次替她擦拭身体,指尖触碰到她皮肤下那些冰冷坚硬的金属支架和螺钉,他的心都像被钝刀反复切割。那些异质的、属于手术台和创伤的金属,比象征承诺的婚戒更早、更深刻地楔入了他们的生命,宣告着一种无法逆转的残酷占有。
莉娅变得沉默。她不再看窗外的飞鸟,不再提起以前计划好的旅行,甚至不再询问自己的腿。她只是安静地接受艾伦的喂食、翻身、按摩,像一个精致却失去了灵魂的人偶。偶尔,当艾伦笨拙地试图讲个笑话,或者播放一段她曾经喜欢的音乐时,她空洞的眼底会掠过一丝极其微弱、近乎幻觉的波动,随即又迅速被更深的沉寂吞没。
一天深夜,艾伦在陪护椅上浅眠,被一阵压抑的、极其细微的啜泣声惊醒。月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病房地板上投下冰冷的条纹。莉娅侧着头,面朝着墙壁,瘦削的肩膀在黑暗中难以察觉地颤抖着。那哭声如此压抑,如此绝望,仿佛来自灵魂最幽暗的深渊,被厚重的绝望捂住了嘴巴。
艾伦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他走到床边,伸出手,颤抖着,轻轻覆上她冰冷的手背。
莉娅……他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
啜泣声戛然而止。她没有回头,没有抽回手,也没有说话。房间里只剩下心电监护仪单调、规律的低鸣,像死神不疾不徐的脚步声。无边的寂静弥漫开来,比哭声更令人窒息。在这片死寂中,艾伦仿佛听到了某种东西彻底碎裂的声音,不是骨头,是比骨头更核心、更珍贵的东西。时间给予的生路,原来是一条铺满荆棘、通向更幽深绝望的窄道。
第一次成功的代价沉重得几乎压垮了艾伦的脊梁,但莉娅眼中那片死寂的荒原,比任何酷刑都更能灼烧他的灵魂。他不甘心,像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徒,固执地认为问题出在下注的时机和位置。如果六分钟不够,那就提前一小时!如果那个十字路口是诅咒之地,那就彻底避开它!
第二次回溯坐标,被他孤注一掷地设定在车祸发生前整整六十分钟。地点,不再是那个充满死亡气息的十字路口,而是莉娅下班后习惯性去买那家她最爱的栗子蛋糕的温馨小店附近。
时间旋涡的撕扯感带着熟悉的狂暴,仿佛要将他的意识彻底碾碎。当眩晕退去,艾伦发现自己站在一条相对僻静的、绿树成荫的街道边。傍晚的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下,带着一种虚假的安宁。他心脏狂跳,目光急切地在稀疏的人流中搜寻。很快,他看到了——莉娅!她刚从街角那家飘着香甜气息的蛋糕店走出来,手里拎着一个小小的白色纸盒,脸上带着轻松愉悦的笑意,步履轻快地沿着人行道向前走,正是远离那个致命十字路口的方向。
艾伦长长地、近乎贪婪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成功了!这一次,他避开了那个诅咒之地,提前了足够的时间!他看着莉娅安然无恙的背影,一股巨大的、近乎虚脱的狂喜席卷了他。他按捺住冲上去紧紧拥抱她的冲动,只是隔着一段安全的距离,像一个最忠实的影子,默默跟随着她。只要看着她平安地走过这段路,走到下一个街口,他就可以安心地返回自己的时间点,回到一个拥有健康莉娅的未来。这个念头让他浑身微微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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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娅步履轻快,哼着不成调的小曲,白色的纸盒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她走到一栋装饰着繁复新古典主义浮雕的旧银行大楼前。夕阳的金辉给那些大理石的科林斯柱镀上了一层温暖的边。
就在这时,艾伦的耳膜毫无征兆地猛地一震!一种尖锐的、高频的嗡鸣瞬间刺穿了他的大脑,伴随着一阵短暂但剧烈的眩晕。他踉跄了一下,扶住旁边的路灯杆才勉强站稳。他用力甩了甩头,试图驱散这突如其来的不适。
就在他视线模糊、意识出现短暂迟滞的千分之一秒——
轰——!!!
一声沉闷得如同大地呻吟的巨响,猛地炸裂开来!紧接着是玻璃碎裂的刺耳尖啸和人群惊恐的尖叫!
艾伦的心脏骤然停止!他猛地抬头,视线越过混乱的人群——
只见那栋旧银行大楼顶部,一大片沉重无比、布满精美浮雕的混凝土装饰檐口,毫无征兆地脱离了墙体!它像一片死亡的阴云,裹挟着碎石和尘埃,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直直地、精准无比地砸落下来!
而它的正下方,正是刚刚走到银行大楼门廊边缘、被巨响惊得茫然抬头、脸上血色瞬间褪尽的莉娅!她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惊呼。
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艾伦目眦欲裂,眼睁睁看着那片巨大的阴影,如同命运之神最冷酷无情的判笔,轰然覆盖了那个纤细的、穿着浅蓝色羊毛开衫的身影!那抹他拼尽一切想要守护的蓝色,瞬间被漫天的烟尘和迸溅的碎石彻底吞噬!白色的栗子蛋糕盒被冲击波高高抛起,在空中翻滚、变形,然后啪嗒一声,摔落在几米外肮脏的路面上,奶油和栗子馅糊了一地,像一幅残酷的抽象画。
不——!!!艾伦的嘶吼撕心裂肺,却淹没在更大的混乱和尖叫声中。他像疯了一样冲过去,徒劳地用手扒拉着滚烫的碎石和扭曲的钢筋。灰尘呛得他剧烈咳嗽,泪水混合着血水(不知何时被碎石划破了脸颊)模糊了视线。他疯狂地挖掘着,指甲翻裂,血肉模糊,直到被几个强壮的救援人员死死拖开。
冷静!先生!冷静!你这样会害死自己!一个消防员死死抱住他。
艾伦剧烈地挣扎着,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嗬嗬声,只能看到了一只纤细的手,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无力地伸在冰冷的碎石缝隙之外,手腕上,还戴着他去年送她的那条细细的、刻着两人名字缩写的银链。
那只手,是莉娅留在这个世界最后的、冰冷的印记。艾伦所有的力气瞬间被抽空,他瘫软下去,像一袋被丢弃的破布,被救援人员架着。世界失去了所有声音和色彩,只剩下那只苍白的手,和他胸腔里那颗被彻底碾碎、再也无法跳动的心脏。他自以为聪明地避开了命运的陷阱,却一头撞进了死神精心布置的、更加无可逃避的罗网。时间像一张无形的巨网,无论他如何挣扎、腾挪,最终都只会被更紧地缚住,拖向更深的绝望。每一次自以为是的规避,都精准地踏入了更残酷的陷阱中央。他输得彻彻底底,连她的一缕呼吸都没能留住。
连续两次惨烈的失败,像两柄淬毒的冰锥,深深扎入艾伦的心脏,并在那里持续释放着名为绝望的寒毒。他把自己彻底封闭在俄耳甫斯实验室的核心操作区,厚重的防辐射门隔绝了外界的一切,也隔绝了他自己。灯光被调至最低,只有控制台上一排排幽蓝、深红的指示灯在黑暗中诡异地明灭,映着他枯槁如鬼的面容和深陷的眼窝。卡尔文送来的食物和水原封不动地堆在角落,蒙上了一层灰尘。空气里弥漫着电子元件过热的焦糊味和一种濒临疯狂的、令人窒息的气息。
两次!他两次倾尽全力,将莉娅从死亡的悬崖边拉回,却又亲手将她推入了更深的、更痛苦的深渊。瘫痪的莉娅眼中那片死寂的荒原,废墟下那只苍白的手……这些画面如同最残忍的梦魇,日夜啃噬着他残存的理智。他不敢合眼,每一次短暂的昏沉都会被莉娅在病床上无声流泪或那只冰冷的手惊醒,冷汗浸透衣衫。
错了…全错了……他像个偏执的疯子,蜷缩在冰冷的金属地板上,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墙壁上投影出来的、密密麻麻如蛛网般的时间线模型和莉娅车祸前的行动轨迹图。数据流在他眼前疯狂闪烁、跳动,他试图找出那个万无一失的安全点,那个能彻底避开所有死亡陷阱的完美坐标。
点…节点…蝴蝶效应…他神经质地喃喃自语,干燥开裂的嘴唇翕动着,只要…只要没有相遇…没有交集…没有那个‘开始’…就没有后来的痛苦和死亡…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骤然划亮的火柴,瞬间点燃了他濒临熄灭的疯狂。
对!相遇!一切的源头!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大学图书馆,他笨拙地撞掉了她怀里高高垒起的艺术史画册……如果,如果这一切从未发生呢
一股近乎病态的狂喜攫住了他。他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溺水者,猛地从地上弹起,扑向控制台。枯瘦的手指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在布满灰尘的触摸屏上疯狂地输入、滑动。时间坐标被粗暴地拽向更久远的过去——七年前,他们命运轨迹交汇之前。地点:那所大学图书馆外的林荫道。
他不再试图在莉娅的命运轨迹上寻找一个安全的点,他要彻底抹去那个点诞生的可能性!他要从源头上掐灭那场相遇的火花!让莉娅·莫里斯和艾伦·索普,成为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
最后一次…这是最后一次…他喘息着,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眼中燃烧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狂热光芒,没有我…你会好好的…你会一直好好的…他像是在对冥冥中的莉娅承诺,又像是在说服自己早已摇摇欲坠的信念。他忽略了卡尔文在通讯器里越来越急切的、带着惊恐的警告,忽略了控制台上疯狂闪烁的、代表能量过载和时空扰动的刺目红光。
目标坐标锁定!时间锚点:七年前,9月15日,下午2点17分。空间坐标:格兰特大学,中央图书馆东侧林荫道。启动‘净空’协议!执行!他嘶吼着,用尽全身力气按下了那个猩红色的、代表最终指令的按钮!
艾伦!住手!你会撕裂——卡尔文绝望的喊声被骤然爆发的能量尖啸彻底吞没!
这一次,时间旋涡的狂暴远超以往!不再是撕扯感,而是毁灭!整个实验室仿佛被投入了狂暴的恒星核心!刺目的白光瞬间吞噬了一切,艾伦感觉自己被无数双无形的巨手抓住,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被分解、被拉伸、被抛向无垠的虚无!他清晰地听到了某种宏大而坚韧的东西,像绷紧到极限的巨兽肌腱,在周围发出令人牙酸的、濒临断裂的呻吟!那不是物理的声音,而是时间结构本身发出的、直抵灵魂深处的哀鸣!
白光散去。
艾伦像一具被掏空的躯壳,重重摔在冰冷的地板上,浑身每一块骨头都在发出痛苦的呻吟。他剧烈地咳嗽着,咳出的唾沫里带着血丝。眩晕感如同实质的海浪,一波波冲击着他的意识。
他挣扎着抬起头。
眼前,依旧是俄耳甫斯实验室的核心操作区。但…一切都不一样了。
墙壁不再是光滑的合金,上面布满了蛛网般狰狞的、深不见底的裂缝,仿佛被无形的巨爪狠狠撕裂过。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臭氧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金属被强行拗断后散发出的腥甜锈蚀气息。头顶的灯光忽明忽灭,疯狂闪烁,在那些裂缝上投下扭曲跳动的阴影,像有生命的东西在爬行。控制台上一片狼藉,部分屏幕碎裂,电火花噼啪作响,跳动着危险的光芒。最诡异的是,一些细小的金属零件和线缆碎片,像是失去了重力的束缚,违反物理定律地悬浮在半空中,缓慢地旋转、翻滚。
艾伦挣扎着爬起来,踉跄地扑向主控台唯一的、还在勉强工作的监视屏。屏幕画面剧烈地扭曲、跳动着雪花,像是信号极其不稳。他颤抖着手,艰难地调取着外部监控。
屏幕画面猛地一跳,短暂地清晰了一瞬。
艾伦的瞳孔骤然收缩!
画面里,是实验室上方地面,格兰特大学熟悉的中心广场。然而,眼前的景象却如同地狱的画卷:坚固的哥特式图书馆钟楼,从中间被一道巨大的、贯穿上下的黑色裂缝劈开!裂缝边缘,砖石和钢筋像融化的蜡烛般扭曲、崩塌!更远处,几栋教学楼的轮廓在剧烈地晃动、扭曲,如同水中的倒影被投入了石子!天空不再是熟悉的蓝色,而是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混合着铁锈红和污浊紫的诡异色调!巨大的、边缘模糊的黑色漩涡在污浊的天幕上缓缓旋转,无声地吞噬着光线!街道上,渺小如蚁的人群在疯狂奔逃,尖叫声即使隔着扭曲的信号也隐约可闻!
不…不可能…艾伦失神地喃喃,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比看到莉娅死去时更甚。他输入的指令,他强行抹去相遇的行为,没有创造一个莉娅安然无恙的平行世界,反而像一柄巨锤,狠狠砸在了支撑着现实世界的那面名为因果的、最脆弱也最核心的玻璃幕墙上!
整个城市,不,整个世界的时间线,正在因为他这个狂妄的举动,发生着无法预料的、灾难性的连锁崩塌!他所熟悉的一切,都在碎裂、扭曲、尖叫!他不是在拯救莉娅,他是在亲手点燃毁灭整个世界的导火索!
轰隆——!!!
一声沉闷得仿佛来自地心深处的巨响猛地传来!整个地下实验室都剧烈地摇晃了一下!艾伦站立不稳,重重撞在冰冷的控制台上,锋利的金属边缘划破了他的手臂,鲜血涌出,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头顶的裂缝簌簌落下灰尘和碎石,警报灯疯狂旋转,发出凄厉的、撕令人牙酸的金属呻吟声!它不再是坚不可摧的壁垒,而是像一个被巨人攥在手中揉捏的锡皮罐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内凹陷、扭曲!门框周围的墙壁,混凝土和钢筋像脆弱的饼干般剥落、碎裂!刺鼻的烟尘弥漫开来。
警告!结构应力超载!主承重墙体受损!区域即将崩塌!警告!……刺耳的电子合成音在扭曲的警报声中反复嘶吼。
艾伦背靠着剧烈震动的控制台,绝望地看着那扇正被无形巨力蹂躏、随时可能彻底崩溃的大门。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头顶。他完了。实验室完了。这座城市…或许整个世界都完了。而这一切,都源于他那愚蠢透顶、狂妄自大的爱。
就在那扇扭曲变形的大门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令人心脏骤停的金属撕裂声,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崩碎成万千碎片时——
嗤——!
一声轻微的、带着泄压意味的气流声响起。
实验室厚重主门侧面,那扇几乎被遗忘的、专为紧急维护设计的小型气密门,门上的红色指示灯突然由红转绿。
紧接着,在艾伦难以置信的目光中,那扇小小的圆形气密门,从外部被缓缓地、平稳地旋开了。
时间仿佛被冻结了。扭曲的警报声、金属的呻吟、远处沉闷的崩塌声……一切嘈杂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艾伦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意识,都被那个从狭小圆形气密门中走进来的人影死死攫住。
门外走廊应急灯闪烁的红光,将来人的轮廓勾勒出一道惊心动魄的剪影。纤细的身形,微卷的长发被气流拂动,几缕沾在苍白的脸颊上。
是莉娅!
艾伦的呼吸骤然停止,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瞬间麻痹。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他刚刚亲手抹去了他们相遇的所有可能!在这个被他强行扭曲的时间线里,莉娅·莫里斯应该是一个与他的人生轨迹毫无交集的陌生人!她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出现在这个即将崩塌的核心实验室
莉娅走了进来。她的脚步有些虚浮,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也失去了血色,额角还带着一小片新鲜的擦伤,渗着细细的血丝,像是刚从一场灾难中狼狈逃生。她穿着一件艾伦从未见过的、略显宽大的深灰色连帽衫和牛仔裤,沾满了灰尘,显得风尘仆仆。但她的眼睛——那双总是盛满阳光或沉寂荒芜的眼睛——此刻却燃烧着一种让艾伦灵魂都为之震颤的光芒。
那不是茫然,不是绝望,而是一种洞悉一切的、近乎悲壮的清醒和一种沉静的、破釜沉舟的决绝。
她的目光瞬间锁定了控制台旁、手臂淌着血、脸上写满惊骇与茫然的艾伦。那目光锐利如刀,穿透弥漫的烟尘和闪烁的警报红光,直直刺入艾伦眼底最深处,仿佛瞬间剥开了他所有疯狂、偏执、痛苦挣扎的外壳,看到了那个在绝望深渊里徒劳扑腾、最终引燃了灭世之火的渺小灵魂。
艾伦·索普。她开口了,声音不大,甚至带着一丝长途跋涉后的沙哑,却奇迹般地穿透了实验室里所有的噪音,清晰地敲打在艾伦的耳膜上,带着一种奇异的、冰冷的重量。
她一步一步向他走来,步履不稳,却异常坚定。应急灯的红光在她脸上明明灭灭,那双清醒得可怕的眼睛始终牢牢锁定着他。
你改写的是我的命运,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像审判的钟声,敲打在艾伦濒临崩溃的神经上,付出的,却是整个世界的代价。
艾伦像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踉跄着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震颤的控制台上。他想开口,想嘶吼,想辩解,想问她是怎么来的……但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烙铁堵住,只能发出嗬嗬的、毫无意义的抽气声。他看到了莉娅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悲悯,那悲悯并非对他,而是对窗外那个正在扭曲崩坏的世界。他自以为是的拯救,在莉娅清醒的目光下,被剥去了所有悲情的伪装,赤裸裸地呈现出它最本质、最狰狞的面目——一场席卷一切的灾难源头。
莉娅走到了他面前,近得能闻到她身上尘土和淡淡血腥的味道。她没有看艾伦手臂的伤口,也没有看周围如同末日般的景象,那双清醒得令人心碎的眼睛,只是深深地、深深地凝视着他。
然后,她做了一个让艾伦大脑彻底空白、全身血液瞬间冻结的动作。
她缓缓地抬起手,伸进那件宽大的灰色连帽衫内侧口袋。她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仪式般的郑重。当她的手抽出来时,掌心托着一本小小的、边缘已经磨损起毛的笔记本。
那笔记本的封面,是艾伦无比熟悉的、莉娅最喜欢的鸢尾花图案水彩画。那是她的随身笔记,她用来记录灵感、摘抄诗句、偶尔也写写日记的地方。他曾经无数次在她专注书写时,偷偷亲吻她垂下的、沾着墨香的发梢。
这个,莉娅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像暴风雨来临前死寂的海面,将那个小小的笔记本递向艾伦,我称之为《时间悖论笔记》。从…从你第一次回来,我瘫痪在床,开始做那些奇怪的、关于时间裂缝和城市崩塌的噩梦开始…我就断断续续地记下了一些东西。一些我自己也无法理解、却本能觉得至关重要的…碎片。
艾伦的瞳孔骤然放大,如同遭遇了最猛烈的电击!第一次回来瘫痪在床时的噩梦那些他以为只是药物副作用或创伤后应激的、莉娅偶尔呓语出的胡话她…她竟然一直在记录在感知甚至在那个高位截瘫、灵魂似乎都死去的状态下
他颤抖着,如同接过一块烧红的烙铁,接过了那本薄薄的、却重逾千斤的笔记本。指尖触碰到封面熟悉的纹理,一种混杂着剧痛和荒谬的感觉瞬间击中了他。
莉娅看着他接过笔记本,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片深沉的、洞悉一切的平静。她微微侧过头,目光投向主控台上方那块巨大的、唯一还在顽强工作的监视屏。屏幕上,画面扭曲得更加厉害,但依然能清晰地看到:那道撕裂图书馆钟楼的巨大黑色裂缝正在急速扩大,污浊的天空中,那个巨大的漩涡旋转得更快了,边缘甚至开始闪烁起不祥的紫色电光!更远处,城市的地平线在剧烈地起伏、扭曲,仿佛大地本身正在痛苦地痉挛!
实验室又是一阵剧烈的摇晃!头顶一块碎裂的混凝土砰然砸落在他们脚边,溅起呛人的烟尘!
莉娅的目光从那片末日景象上收回,重新落在艾伦脸上。这一次,她的眼神里除了那洞穿一切的清醒和平静,还多了一种艾伦从未见过、也绝不想见到的情绪——一种近乎温柔的了然,一种尘埃落定后的解脱。
她微微吸了一口气,声音异常清晰,一字一句,如同最后的审判,也如同最终的救赎:
现在,艾伦。
她的声音穿透警报的尖啸和崩塌的轰鸣。
抹除我的存在吧。
抹除我的存在吧。
莉娅的声音,像一片最轻的雪花,落在艾伦被地狱之火灼烧的心湖上,瞬间冻结了所有的喧嚣——警报的嘶鸣、金属的哀嚎、大地深处的咆哮,都退到了无限遥远的地方。世界只剩下她苍白而平静的脸,和那双映照着毁灭之光却清澈得惊人的眼睛。
他像一尊瞬间风化的石像,僵硬地矗立在剧烈震颤的地板上。时间,这头被他反复玩弄、激怒的狂暴巨兽,此刻终于亮出了最锋利的獠牙。而莉娅,他倾尽所有、穿越时空也要守护的爱人,却平静地站在巨兽的利齿指出的自我湮灭之路多么荒诞,多么残酷的闭环!他耗尽心血,将自己锻造成时间的窃贼,最终却要亲手执行对爱人最彻底的弑杀
不…莉娅…我…艾伦喉咙里发出破碎的音节,如同垂死的野兽最后的呜咽。他想抓住她,想告诉她还有别的办法,想带她逃离这片正在崩塌的炼狱……但所有的语言都在她那双洞悉一切、平静如深潭的眼眸前溃不成军。他看到了她眼底深处那片温柔的了然——她什么都知道了。知道他的疯狂,他的徒劳,他每一次穿越带来的更深重的苦难,以及此刻唯一能阻止世界彻底崩解的残酷答案。那了然,比任何控诉都更锋利,彻底斩断了他所有自欺欺人的幻想。
这是唯一的办法,艾伦。莉娅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磐石般的坚定,穿透他最后的挣扎,没有开始,就没有终结。没有相遇的‘因’,就不会有后面所有痛苦的‘果’,也就不会有你为了改变‘果’而引发的……这场灾难。她的目光扫过监视屏上那扭曲崩坏的城市景象,眼中闪过一丝深沉的痛楚,随即又被更强大的决绝覆盖,我的存在…成了这条时间线上最大的悖论,最不稳定的癌变。只有彻底移除这个‘错误’的源头,时间线才有机会…重新稳定下来。
她向前一步,主动握住了艾伦那只没有受伤的、冰冷而颤抖的手。她的指尖冰凉,掌心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轻轻覆盖在他紧握的拳头上,引导着它,缓慢地、不容抗拒地移向控制台中央——那个猩红色的、代表着最终抹除指令的按钮。
你改写的是我的命运,她凝视着他,重复着那句如同谶语的话,声音轻得像叹息,付出的却是整个世界的代价。现在,是结束这场错误的时候了。由我开始…也该由我结束。
她的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怨恨,只有一片澄澈的、近乎神圣的平静,和一种艾伦从未读懂过的、深邃如星海的爱意。那爱意超越了生死的羁绊,包容了他所有的罪孽与疯狂,指向一个他此刻才隐约窥见的、更加浩渺的维度——一种以自我湮灭为代价,换取世界存续的终极救赎。
艾伦的手在她的引导下,悬停在那猩红的按钮上方。指尖距离那冰冷的触感只有毫厘。他能感受到按钮内部蓄势待发的、足以抹杀一个存在所有痕迹的恐怖能量。他的手臂剧烈地颤抖着,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仿佛全身的骨骼都在哀鸣。巨大的痛苦和抗拒像海啸般冲击着他最后的理智堤坝。
莉娅的目光温柔而坚定地笼罩着他,带着一种近乎母性的包容。她微微踮起脚尖——这个曾经无比熟悉、充满爱意的动作,此刻却像一把淬毒的匕首刺入艾伦的心脏——在他冰凉、沾着血污和灰尘的额头上,印下了一个轻柔的、羽毛般的吻。那吻的触感,带着她生命的最后温度,和诀别的气息。
别怕,艾伦。她的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带着奇异的安抚力量,这不是结束。这是…让一切回归应有的秩序。让阳光重新照在干净的雪地上……她的话语没有说完,但那双清澈的眼睛里,盛满了对那个没有她、却也因此不会因她而崩坏的世界,最深的祝福与期望。
那一吻,那轻柔的话语,那盛满祝福与诀别的眼神,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艾伦所有的抵抗。他构筑在绝望之上的、名为拯救的巍峨城堡,在这一刻轰然坍塌,化为齑粉。泪水,滚烫的、混杂着无尽痛苦、悔恨和某种被净化的绝望的泪水,终于冲破了堤坝,汹涌而出,模糊了他眼前莉娅最后的容颜。
他不再犹豫。
那只被莉娅引导着的手,带着她掌心最后传递过来的微凉与决绝,带着他灵魂深处破碎的哀鸣,带着一种近乎献祭的沉重,猛地向下一按!
指尖触碰到那猩红的按钮。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没有刺目的强光。
只有一声轻微的、如同精密仪器内部某个精巧齿轮终于严丝合缝扣紧的——咔嗒。
这细微的声响,在崩塌与警报的喧嚣中,却清晰地如同宇宙初开的第一声心跳。
刹那间,以艾伦为中心,一股无形的、纯粹到极致的空无感,如同绝对零度的冲击波,无声地、极速地扩散开来!
艾伦眼前,莉娅的身影,连同她身上那件沾满灰尘的灰色连帽衫,她额角那抹刺目的鲜红擦痕,她眼中那片温柔的、洞悉一切的澄澈光芒……就像一幅被投入火焰的水墨画,所有的色彩和线条都在瞬间褪色、淡化、变得透明!她的轮廓开始模糊,如同水中被搅散的倒影,从边缘开始,一点点分解成亿万细微的、闪烁着微光的尘埃颗粒。那过程快得超越了视觉的捕捉,却又在艾伦被无限拉长的感知中,缓慢得如同永恒。
他徒劳地伸出手,想要抓住那片正在消散的光尘。指尖却只穿过一片冰凉的、什么也不存在的虚空。他甚至没能触碰到最后一丝幻影。
前一秒还清晰存在于那里的莉娅,她的温度,她的气息,她指尖的触感,她眼中那片包含了整个宇宙的悲悯与爱意……就在那声轻微的咔嗒之后,彻底地、绝对地、从这个维度上被抹去了。
仿佛她从未存在过。
仿佛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图书馆里笨拙的相遇、散落一地的画册、她忍俊不禁的笑声……都只是一场过于逼真、醒来后只留下无尽怅惘的幻梦。
莉娅——!!!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嘶吼终于冲破了艾伦的喉咙,带着灵魂被彻底撕裂的剧痛,在剧烈震颤的实验室里回荡。但这绝望的呼喊,注定得不到任何回应。只有冰冷的空气,和那迅速消散、融入虚无的最后一点微光尘埃。
几乎就在莉娅的存在被彻底抹除的同时,实验室外那如同末日降临般的恐怖喧嚣,骤然改变了!
那扇被无形巨力蹂躏得严重变形、眼看就要彻底崩溃的厚重合金主门,发出最后一声刺耳的金属呻吟后,竟然诡异地停止了扭曲!向内凹陷的恐怖弧度虽然没有恢复,但那种被持续施加的、毁灭性的压力,如同退潮般瞬间消失了!
头顶天花板疯狂扩大的裂缝,蔓延的速度肉眼可见地减缓,最终凝固在一种狰狞但暂时稳定的状态。簌簌落下的碎石和灰尘停止了。
脚下大地深处传来的、那令人肝胆俱裂的沉闷轰鸣和剧烈摇晃,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强行按下了暂停键。震动停止了,只剩下一种劫后余生的、死寂般的平稳。
主监视屏上,那疯狂闪烁、扭曲跳动的画面,猛地一定!虽然布满了干扰雪花,但撕裂图书馆钟楼的巨大黑色裂缝,停止了扩张!天空上那个吞噬光线的巨大旋涡,旋转的速度明显减缓,边缘闪烁的紫色电光也微弱下去!更远处,地平线那如同波浪般起伏扭曲的景象,如同被抚平的画卷,渐渐恢复了平静!
世界线的剧烈震荡,在抹除莉娅这个核心悖论的瞬间,被强行中止了!毁灭的进程被按下了暂停键,留下一个满目疮痍、伤痕累累、却暂时不再继续崩塌的世界。
艾伦像一具被彻底抽走了脊椎的玩偶,顺着冰冷震颤的控制台滑坐在地。那本边缘磨损的《时间悖论笔记》从他无力的手中滑落,啪地一声掉在布满灰尘和碎石的地面上,封面那朵鸢尾花依旧鲜艳,像一个无声的嘲讽。
他蜷缩在那里,一动不动。
实验室里,刺耳的警报声不知何时也停歇了比之前所有的噪音加起来都更加震耳欲聋,充满了空无的回响。
艾伦缓缓地、极其僵硬地抬起头。
视线越过一片狼藉的控制台,投向实验室另一端。
那里,是那扇巨大的、由特殊强化玻璃构成的观察窗。窗外的世界,不再是污浊的铁锈红和诡异的紫光。
不知何时,细密的、洁白的雪花,正从铅灰色的天空中无声地飘落下来。
初雪。
轻盈的,干净的,崭新的雪。
它们温柔地覆盖在窗沿上,覆盖在实验室外狼藉的废墟上,试图用一片纯白,去掩盖那些狰狞的、如同世界伤疤的巨大裂缝,去抚平这片刚刚经历了一场时空劫难的、伤痕累累的大地。
实验室内的灯光似乎也柔和了一些,不再疯狂闪烁,只是恒定的、冰冷地亮着,在光滑的地板上投下艾伦孤独蜷缩的影子。那影子被拉得很长,扭曲变形,像一个被遗弃在时光尽头的、渺小的问号。
雪花无声地飘落,落在观察窗上,堆积,然后又被新的雪花覆盖。窗外的世界在雪的覆盖下,显出一种劫后余生的、病态的宁静。巨大的裂缝依旧横亘,如同大地的伤疤,但崩塌停止了。污浊的天空被雪幕洗刷,透出一种灰白的、疲惫的洁净。
艾伦维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不知过了多久。时间失去了意义。实验室里残留的臭氧味、血腥味、尘埃味,混合成一种死寂的气息。卡尔文没有出现,也许永远不会再出现了。这方天地,只剩下他和这片刺骨的、吞噬了一切的寂静。
他涣散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控制台下方。那里,那本《时间悖论笔记》静静地躺着,封面那朵鸢尾花在冰冷的灯光下显得有些黯淡。旁边,是他之前被撞落、摔裂屏幕的个人终端。
就在他目光掠过终端碎裂屏幕的瞬间——
屏幕的一角,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不是系统的光芒,是日历提醒的标识。一个被他遗忘在记忆角落的、小小的、黄色的星标。
艾伦的瞳孔,极其缓慢地、如同生锈的齿轮般,转动了一下。他的手指,沾着干涸的血迹和灰尘,在冰冷的地面上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一种巨大的、近乎本能的恐惧攫住了他——他害怕看到任何与莉娅相关的东西,那会让他刚刚麻木的神经再次承受凌迟之痛。
但身体却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自毁般的颤抖,伸出手,一点点挪向那个碎裂的终端。指尖触碰到的,是冰冷的、带着裂纹的玻璃屏幕。
他费力地、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将那小小的终端翻转过来。碎裂的屏幕蛛网密布,但那一角闪烁的星标下方,一行细小的文字,却顽强地穿透了裂痕,刺入他的眼帘:
初雪之日。栗子蛋糕。白麝香。
没有署名。没有更多信息。
只有这七个字。
像一个幽灵留下的密码。
初雪…栗子蛋糕…白麝香…
艾伦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干裂的唇瓣渗出血丝。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钝刀,在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反复切割、搅动。
初雪——窗外无声飘落的纯白。
栗子蛋糕——第二次回溯时,她拎在手里、最终糊在冰冷街面的白色纸盒。
白麝香——第一次回溯后,他冲过去抱住她,残留在指尖、发间,那缕被阳光烘烤过的、她独有的温暖气息。
这七个字,是莉娅存在的最后证据。是她在这个被他强行抹去所有痕迹的世界里,留下的唯一一道无法被时间擦除的刻痕。是她提前写下的、关于他们共同记忆的墓志铭。
一股无法形容的、混杂着剧痛、荒谬、怀念和彻底毁灭感的洪流,瞬间冲垮了艾伦最后一点麻木的堤坝。
他猛地蜷缩起身体,额头死死抵在冰冷刺骨的地面上,身体剧烈地、无声地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破碎而绝望。滚烫的泪水混合着脸上的血污和灰尘,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布满尘埃的地板上,洇开一小片一小片深色的、绝望的印记。
窗外,雪下得更大了。无声无息,铺天盖地。
洁白的、崭新的雪,温柔而残酷地覆盖着一切。覆盖着城市的伤痕,覆盖着实验室的狼藉,也试图覆盖那个蜷缩在地板上、灵魂已被彻底掏空的男人。
没有她的世界,连雪都是崭新的。
崭新得,如同从未被任何生命的气息触碰过。
崭新得,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吞噬一切的空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