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脚杯里琥珀色的液体晃荡着,映着水晶吊灯碎裂的光,也映着落地窗外那片浓得化不开的墨色海面。游艇引擎低沉地嗡鸣,像某种不祥的预兆在胸腔里共振。我的生日宴,衣香鬓影,言笑晏晏,空气里浮动着昂贵的香水和虚伪的祝福,甜腻得令人作呕。指尖无意识地揉着发胀的太阳穴,钻石婚戒硌着皮肤,冰凉坚硬。
蔓蔓,累了吗熟悉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林哲,我的丈夫,一身剪裁完美的白色礼服,唇角弯起的弧度温柔得无可挑剔,眼神专注地落在我脸上,仿佛我是他世界的唯一。曾几何时,这个眼神让我心甘情愿沉沦,交付一切。
我扯了扯嘴角,想给他一个安抚的笑,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越过他宽阔的肩膀,投向宴会厅通往甲板的那扇虚掩的门。门缝里,光影暧昧地一闪,一抹刺眼的红裙裙角,像血,像警告,倏地缩了回去。
心脏猛地一沉,某种冰冷黏腻的东西瞬间攥紧了它。刚才林哲说去洗手间……我端起手边那杯几乎没动过的香槟,冰凉的杯壁刺痛指尖,径直走向那扇门。
高跟鞋踩在柚木地板上,声音被喧闹的人声淹没。推开门的瞬间,咸腥的海风猛地灌入,吹散了几分舱内的暖腻。然后,我看到了。
甲板角落的阴影里,我的丈夫林哲,正将那个新招的、年轻漂亮得像朵初绽玫瑰的秘书助理,紧紧拥在怀里。他的唇,热烈地印在她光洁的颈侧,女孩脸上是沉醉的红晕。月光惨白,勾勒出他们忘情纠缠的轮廓,像一幅精心构图的讽刺画,主角是我枕边最亲近的人。
血液似乎瞬间冻结,又在下一秒轰然冲上头顶,烧得耳膜嗡嗡作响。指尖冰凉,但掌心那杯香槟却滚烫得如同烙铁。世界的声音褪去,只剩下心脏在肋骨间疯狂擂动的声音,沉重而绝望。
我走过去,没有犹豫,没有尖叫,甚至没有一丝多余的颤抖。手腕一扬,杯子里金黄的液体,裹挟着无数细碎翻腾的气泡,精准无误地泼了出去。
哗啦——
冰凉的酒液兜头淋下,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小型海啸,瞬间浇熄了角落的旖旎。
啊!
女孩尖叫着跳开,昂贵的红裙前襟湿透,狼狈地紧贴在身上,精心打理的发髻也散乱下来,几缕湿发黏在惊恐煞白的脸颊上。
林哲猛地转过身,昂贵的白色礼服前襟一片狼藉,深色的酒渍迅速晕染开,如同丑陋的伤疤。他英俊的脸上满是猝不及防的错愕,随即被汹涌的怒意覆盖。那双总是盛满温柔笑意的眼睛,此刻只剩下冰冷的、被冒犯的阴鸷,像淬了毒的刀锋,狠狠剜向我。
苏蔓!
他几乎是咬着牙低吼出声,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暴风雨前的沉闷雷声,你发什么疯!
周围瞬间死寂。船舱里的音乐似乎也识趣地停了,无数道目光从门缝、从舷窗投射过来,惊疑、探究、幸灾乐祸……无声地汇聚成针,扎在脊背上。海风似乎更冷了,带着咸涩的腥气灌入肺腑。
我挺直脊背,迎着他淬毒的目光,从手包里抽出那份薄薄的文件,边缘被捏得有些发皱。那是他觊觎已久、我耗费无数心血为苏氏集团争取到的跨国合作意向书。我把它,连同自己仅存的一点可笑期待,一起递了过去,声音冷得像这深秋的海风:林哲,生日快乐。你的礼物。
他低头,看清了文件抬头的字样,瞳孔猛地一缩。那里面翻涌的贪婪和渴望,几乎要溢出来,但仅仅一瞬,就被更深的戾气和一种疯狂的嘲弄取代。他嘴角咧开一个极其扭曲的弧度,像是在欣赏一场拙劣的表演。
礼物
他嗤笑出声,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寂静的甲板,苏蔓,你到现在还搞不清状况
他伸出两根手指,像是捏着什么肮脏的垃圾,极其轻蔑地捻起那份文件。然后,在所有人屏息的注视下,猛地用力——
嘶啦——!
纸张被粗暴地撕裂,发出刺耳绝望的哀鸣。
碎片被他随手抛向漆黑翻滚的海面,像一群坠落的、失去生命的白蝶,瞬间被海浪吞没。
他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带着强烈的压迫感,几乎将我笼罩在冰冷的阴影里。那双曾经让我沉溺的眸子,此刻只剩下赤裸裸的鄙夷和残忍的算计,再无半分温情。
你还不明白吗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每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狠狠钉入我的心脏,你,苏蔓,在我眼里,不过就是一只……他刻意停顿,欣赏着我瞬间褪尽血色的脸,唇齿间清晰地吐出那三个字,会下金蛋的鸡。
鸡字出口的瞬间,世界彻底失去了声音和色彩。咸腥冰冷的海风灌入喉咙,带来窒息般的刺痛。周围那些模糊的惊呼、议论,都成了遥远而扭曲的背景杂音。心脏的位置,只剩下一个被粗暴撕裂后灌满凛冽寒风的空洞,呼呼作响。原来极致的痛楚,真的会让人麻木,麻木到连指尖都感觉不到存在。
我看着他,看着那张曾让我魂牵梦绕、此刻却写满狰狞得意的脸。没有哭,没有闹,甚至连一丝多余的颤抖都没有。只是慢慢地、异常平静地,摘下了左手无名指上那枚沉甸甸的钻石婚戒。冰冷的铂金圈口,还残留着一点可笑的、属于皮肤的余温。
戒指被高高举起,在惨淡的月光下折射出一道冰冷刺目的寒光。然后,我猛地扬手,用尽全身力气,将它狠狠掷向那片吞噬了文件碎片、也即将吞噬我的无垠墨海。
一道微弱的银色弧线,瞬间被黑暗吞没。没有回响。
金蛋,没了。
我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像结了冰的湖面,林哲,我们完了。
转身,挺直脊背,踩着脚下这艘属于苏家、此刻却如同巨大囚笼的游艇甲板,一步步走回灯火通明、充斥着无数窥探目光的宴会厅。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刀尖上,但每一步,都异常平稳。身后那道怨毒的目光,如同实质的芒刺,死死钉在我的背上。
……
深夜的海,是浓稠得化不开的墨。游艇早已远离喧嚣的港口,孤独地漂浮在无边的寂静里。引擎的嗡鸣也停了,只剩下海浪单调地拍打船舷的声音,哗——啦——,哗——啦——,像一声声沉重的叹息。
豪华的主卧舱里,灯光调得很暗。宽大的书桌上,摊开着那份冰冷的离婚协议。林哲的名字已经签好,龙飞凤舞,带着一种迫不及待的张扬和解脱。笔尖在苏蔓两个字后面悬停着,微微颤抖,墨水滴落,在昂贵的纸张上晕开一小团模糊的黑影,像一颗凝固的泪。
我握着笔,指尖冰凉。签下去,苏氏,这艘由父亲心血铸就的巨轮,就彻底交到了这个豺狼手中。不签林哲眼底那疯狂燃烧的、不惜一切也要得到的火焰告诉我,没有退路。
签吧,蔓蔓。
林哲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种虚假的、令人作呕的温柔。他不知何时走了进来,悄无声息,如同潜伏的毒蛇。一只手轻轻搭在我的椅背上,身体微微前倾,温热的呼吸拂过我的耳廓,却只激起一阵冰冷的战栗。签了它,对我们都好。你太累了,该好好休息了。
休息我心中冷笑。是永远地休息吗
他绕到我身侧,俯下身,那张英俊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不清,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闪烁着一种非人的、志在必得的狂热。他的手指,带着薄茧,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狎昵意味,抚过我握着笔的僵硬手指,试图覆盖上来,替我完成那最后的、屈辱的一笔。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碰到我的瞬间——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毫无预兆地从主卧舱厚重的门板外传来,像是有什么重物狠狠撞在了上面!
林哲的身体猛地一僵,搭在我椅背上的手瞬间收紧,骨节泛白。他眼中那虚假的温柔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被打断计划的惊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谁!
他厉声喝问,猛地直起身,锐利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射向紧闭的舱门。
门外一片死寂。只有海浪拍打的声音,规律得让人心慌。
可能是风,
他迅速转过头,对我扯出一个安抚的、却僵硬无比的笑容,眼神闪烁,别怕,我去看看。
他语速很快,带着一种急于摆脱什么的不安。
他快步走向舱门,伸手去拧那黄铜的门把手。
就是现在!
在他背对我的那一刹那,积蓄已久的力量从脚底猛地爆发!我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将身下沉重的实木座椅向后撞去!椅子腿与地板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带着我的身体,像一枚炮弹般撞向毫无防备的林哲!
呃啊!
林哲猝不及防,腰部被椅背狠狠顶中,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整个人被撞得向前趔趄,额头咚地一声撞在厚重的门板上。
我根本不等他反应,如同离弦之箭,从他身侧的空隙猛地冲了出去!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冲破喉咙!冲出主卧舱,眼前是狭窄的过道,通往甲板的方向一片漆黑!
苏蔓!你找死!
身后传来林哲暴怒的嘶吼,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带着被彻底激怒的狂躁。
脚步声如同索命的鼓点,沉重而急促地追了上来!
过道狭窄,灯光昏暗。我拼尽全力奔跑,高跟鞋早已不知甩落在哪里,赤脚踏在冰凉的地板上。身后那股浓烈的、混杂着怒意和杀机的气息越来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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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方就是通往主甲板的舱门!月光从门缝里漏进来一丝惨白!
就在我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冰凉门把手的瞬间——
一只铁钳般的大手从后面猛地攫住了我的脚踝!
巨大的力量传来,脚踝传来一阵剧痛,身体瞬间失去平衡,重重向前扑倒!
砰!
额头狠狠磕在坚硬的金属门框上,剧痛伴随着瞬间的眩晕,眼前金星乱冒。
跑你还能跑到哪里去
林哲冰冷的声音贴着我的后颈响起,如同毒蛇的信子。他粗暴地将我翻过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舱壁上。他高大的身躯投下的阴影完全笼罩了我,那双眼睛里燃烧着赤红的、失去理智的疯狂火焰,再没有半分伪装。
协议呢签还是不签!
他一只手死死掐住我的脖子,力道之大,瞬间剥夺了呼吸的权利。气管被挤压,眼前阵阵发黑,肺部火烧火燎地渴求着空气。另一只手则粗暴地攥住我的手腕,指甲深深掐进皮肉,试图将那只握着笔的、因缺氧而颤抖的手,拖向桌上那份该死的协议。
呃…咳……
我徒劳地挣扎着,像一条离水的鱼,指甲在他手臂上抓出血痕,却撼动不了分毫。意识在缺氧的痛苦中开始模糊,那份摊开的协议,林哲扭曲的脸,都在视野里旋转、晃动。
就在窒息感即将吞噬一切理智的临界点,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所有!我猛地抬起还能活动的左腿,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膝盖狠狠撞向他的下腹!
唔!
林哲猝不及防,剧痛让他掐着我脖子的手骤然一松,整个人痛得佝偻下去。
新鲜的空气猛地涌入灼痛的肺部!我剧烈地呛咳着,抓住这千钧一发的空隙,手脚并用地爬开,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撞开了通往主甲板的舱门!
冰冷狂暴的海风如同无数把锋利的冰刀,瞬间刮在脸上,割得生疼!巨大的浪涛声轰然灌入耳中!游艇在起伏的海面上剧烈摇晃!
我跌跌撞撞地扑到船舷边,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的金属栏杆,才勉强稳住身体。墨黑的海水在脚下疯狂地翻涌、咆哮,深不见底,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
身后,舱门被砰地一声彻底撞开!
林哲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捂着下腹,脸色因剧痛和极致的愤怒而扭曲狰狞,白色的礼服在昏暗的光线下像裹尸布。他一步步逼近,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赤裸裸的杀意。
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嘶哑地低吼,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苏蔓,我给过你机会了!
他猛地加速,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野兽,带着毁灭一切的狂暴冲了过来!目标明确——船舷边摇摇欲坠的我!
就在他布满血丝的眼睛近在咫尺、那双手即将抓住我的刹那——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向旁边一闪!
林哲庞大的身躯因惯性收势不及,狠狠撞在了我刚才位置的栏杆上!金属栏杆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呃!
他闷哼一声,身体被反作用力弹回。
机会!唯一的机会!
求生的欲望压榨出身体里最后一点潜能!我猛地扑上去,不是攻击,而是用尽全身的重量和冲力,狠狠撞在他的腰侧!同时,一只脚狠狠踹向他支撑重心的腿弯!
啊!
林哲完全没料到这垂死的反击,重心瞬间失衡,整个人被撞得向后踉跄,后背重重砸在冰冷的船舷栏杆上!
栏杆再次剧烈摇晃!
他眼中第一次露出了惊愕和难以置信,似乎完全没料到这只下金蛋的鸡还能爆发出如此力量。他下意识地伸出手,试图抓住什么稳住身体。
而我,就在他身体后仰、双手本能伸出的瞬间,双手猛地抓住他白色礼服的前襟——那片被香槟染出深色污渍的地方,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狠狠将他向栏杆外、那片墨黑的深渊推去!
下去吧!
你——!
林哲的惊怒只来得及化作一个短促的音节。他眼中瞬间被极致的惊恐和疯狂填满,双手在空中徒劳地挥舞,试图抓住栏杆,但身体已经因巨大的推力完全悬空!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我看到他眼中倒映着惨白的月光和我冰冷的脸,那张英俊扭曲的脸上,写满了错愕、不甘和坠入地狱的恐惧。
然后,重力无情地攫住了他。
噗通——!
一声沉重而遥远的落水声,穿透了海浪的喧嚣,清晰地传入耳中。
巨大的水花溅起,又迅速被翻滚的墨浪吞没。海面上只剩下一个剧烈挣扎、迅速变小的白色身影,像一块被投入熔炉的残雪,徒劳地拍打着水面,发出绝望而模糊的嘶喊,随即被一个涌起的浪头彻底覆盖、消失。
冰冷的海水,咸腥得刺鼻,瞬间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沉重得如同灌了铅。刺骨的寒意像无数根钢针,穿透单薄的礼服,狠狠扎进骨头缝里,攫取了最后一丝体温。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下沉坠,墨黑的海水压迫着眼球,视野里只剩下破碎扭曲的、来自遥远海面的惨淡月光,越来越微弱。
肺里的空气在急剧消耗,每一次徒劳的挣扎都带来更深的窒息感。意识被冰冷和黑暗迅速蚕食,变得模糊而沉重。耳边是沉闷的水流声,还有……还有林哲那绝望嘶喊的回音,似乎还在水里扭曲地回荡。
结束了就这样……结束了吗
不甘心啊……
苏氏……爸爸……
就在意识即将被黑暗彻底吞噬的瞬间,一个冰冷、嘲讽、如同毒蛇般滑腻的声音,极其微弱地、却异常清晰地钻入了即将涣散的意识:
蔓蔓……生日快乐。
是林哲!是他在坠海前,最后投来的、如同诅咒般的低语!
生日快乐……
原来这坠落的深渊,就是他送我的最终礼物!
无边的恨意如同海底爆发的火山,猛烈地冲击着濒临破碎的意识!这恨意如此炽烈,甚至短暂地压过了死亡的冰冷!不!绝不!凭什么!
强烈的意念仿佛凝聚成最后一股力量,在彻底沉沦前,猛地向上挣扎了一下!
……
蔓蔓苏蔓
一个温和、带着点困惑的声音,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传来。
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每一次试图掀开都异常艰难。意识像是从万丈深渊里艰难地往上浮,周围是黏稠的黑暗和冰冷刺骨的海水触感。
苏蔓小姐您还好吗
那个声音又响起了,清晰了一些,带着职业性的关切。
冰冷的海水感……幻觉
我猛地睁开眼!
刺目的光线瞬间涌入,让瞳孔剧烈收缩,生理性的泪水瞬间涌上。眼前一阵模糊的白光过后,景象才逐渐清晰。
不是冰冷的海水,不是游艇冰冷的船舷。
是明亮得晃眼的巨大水晶吊灯,散发着柔和而奢华的光芒。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高级的雪松与皮革混合的香氛,温暖而干燥。
我正坐在一张宽大、柔软得不可思议的真皮沙发里。面前是一张巨大的、光可鉴人的红木办公桌,桌面一角,摆放着一个精致的银色名牌:苏蔓。
这里是……我的办公室苏氏集团顶层,那间可以俯瞰半个城市风景的总裁办公室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疯狂地擂动起来,几乎要冲破胸膛!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瞬间攫住了我!我僵硬地低下头。
身上穿的,不是那件被海水浸透的晚礼服。
而是一套剪裁利落、质料昂贵的白色女士西装套裙。干练,优雅,一丝不苟。左手的无名指……空空如也。那枚沉重的钻石婚戒,不见了。
苏小姐
桌对面,一个穿着深灰色西装、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微微倾身,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询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他手里拿着一份文件,旁边放着一支看起来价值不菲的签字笔。他是林哲的私人律师,张维。
我的目光死死地钉在张维手中那份文件上。那熟悉的纸张颜色,那特定的排版格式……像一道闪电劈开混乱的记忆!
婚前协议!
我回来了回到……签婚前协议的那一天!
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巨大的眩晕感袭来,我下意识地用手撑住沉重的红木桌面,指尖冰凉。
苏小姐,您是不是不舒服脸色很不好。
张律师的声音带着职业性的谨慎,这份协议,林先生那边已经确认过了,条款对您非常优厚,充分体现了林先生对您的……
他在哪
我的声音打断了张律师公式化的陈述,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丝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张律师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我会突然问这个。他推了推金丝眼镜:林先生他正在楼下会议厅,准备接受几家财经媒体的联合采访。您知道的,今天是你们正式宣布婚讯的日子,媒体都很关注……
宣布婚讯……采访……
记忆的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地涌入脑海!是了,就是今天!签完这份该死的婚前协议,我和林哲就会一同下楼,在无数闪光灯和虚伪的祝福声中,宣布我们即将结婚的消息!那是他精心策划的、走向苏氏权力的第一步!
协议……
我盯着张律师手中的文件,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给我看看。
张律师立刻恭敬地将协议递了过来。
纸张带着微凉的触感。我的目光像淬了毒的探针,迅速扫过那些看似严谨、实则处处为林哲未来铺路的条款。最终,定格在签名栏的位置。
日期栏那里,清晰地印着一行字:201X年10月18日。
10月18日……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然后猛地沉入无底冰窟!
我的生日,是11月27日。
游艇,背叛,香槟,撕裂的协议,那句下金蛋的鸡,冰冷刺骨的海水……那场终结一切的谋杀,发生在我生日的夜晚!
而现在,我回到了签婚前协议的10月18日。
距离我的死亡……距离那场被伪造成意外的谋杀,还有整整四十天!
不是重生在悲剧的起点之前!而是回到了……谋杀开始倒计时的时刻!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瞬间蔓延至全身,比深海的海水更冷!林哲!他早就计划好了!从签下这份婚前协议、成功绑定苏氏的那一刻起,他就在倒数,数着日子,等待收割的时刻!
苏小姐您……您确定要看吗
张律师被我脸上瞬间褪尽的血色和眼中翻涌的、几乎凝成实质的冰冷恨意惊到了,语气变得小心翼翼。
我没有回答他。
目光死死锁在协议末尾,那个等待我签署的空白处。指尖因为用力而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奇异地让我混乱的大脑获得了一丝短暂的清明。
签像前世一样,签下这份通往地狱的邀请函然后重蹈覆辙,在四十天后,被他像处理垃圾一样推入深海,再收获一句生日快乐的嘲讽
不!
绝不!
汹涌的恨意如同岩浆在血管里奔流,几乎要将我焚烧殆尽!但一个冰冷到极点的声音在心底疯狂呐喊:苏蔓!冷静!愤怒只会让你再次成为他砧板上的鱼肉!
现在撕毁协议大闹一场控诉他未来会杀你谁会信他们只会把你当成疯子!林哲会有一千种方法让你安静下来,甚至……提前那场意外!
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渗出血丝。那剧烈的疼痛像一剂强效的清醒剂。不能硬碰硬。至少现在不能。我需要时间,需要力量,需要一个……能彻底钉死他的机会!
一个计划,一个疯狂而决绝的计划雏形,在翻腾的恨意和冰冷的理智交织中,迅速成形。带着血腥气和同归于尽的疯狂。
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看向一脸惊疑不定的张律师。脸上所有的激烈情绪如同潮水般退去,只剩下一种近乎非人的平静,平静得令人心悸。
张律师,
我的声音异常平稳,听不出任何波澜,这份协议,我需要再考虑一下。
张律师明显松了口气,似乎觉得刚才那骇人的眼神只是他的错觉:当然,当然!婚姻大事,谨慎是应该的。那……楼下的发布会
发布会,照常进行。
我站起身,白色西装的剪裁勾勒出挺拔而冰冷的线条。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如同微缩模型般的城市森林,车流如织,灯火辉煌。玻璃上映出我模糊的倒影,脸色苍白,唯有那双眼睛,深不见底,燃烧着幽暗的火焰。
我亲自去。
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
……
苏氏集团一楼的新闻发布厅,此刻人头攒动,灯火辉煌。巨大的背景板上,印着我和林哲的名字,以及象征联姻的抽象图案,背景板上方,是精心设计的标题:强强联合,共筑未来。空气里弥漫着香槟的甜腻、高级香水的馥郁以及记者们兴奋低语的嗡嗡声。无数的闪光灯此起彼伏,将中央区域映照得亮如白昼。
林哲已经站在了台前。
他穿着一身熨帖完美的白色高定西装,衬得他身姿挺拔,风度翩翩。精心打理过的头发在灯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泽。他正微微侧身,对着台下某个方向露出迷人的微笑,温文尔雅地回应着记者的问题,举手投足间尽显从容自信和一种即将登顶的意气风发。他无疑是此刻的焦点,是这场盛大戏剧预设的、光芒万丈的男主角。
林先生,请问您和苏小姐的婚期定在什么时候
林总,双方家族对于此次联姻有什么特别的期许吗
林先生,婚后您是否会正式进入苏氏董事会参与核心决策
问题一个接一个,带着对这场王子与公主童话的期待和对未来商业版图的窥探。林哲应对得体,笑容无懈可击,话语间充满了对未来的美好憧憬和对爱人苏蔓的深情。那份深情,足以让在场的每一个人动容。
就在气氛被烘托到最热烈、最期待的顶点时——
嗒、嗒、嗒……
清晰而稳定的高跟鞋敲击大理石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不疾不徐地响起。
这声音仿佛带着一种奇特的魔力,瞬间压过了现场的喧嚣。记者们下意识地停止了提问,摄像师们纷纷调转镜头,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齐刷刷地投向发布厅侧面的入口。
林哲也停下了回答,脸上那完美的笑容微微一滞,带着一丝被打断的不悦,但更多的是即将完成最后一步的志得意满。他转过身,目光投向入口,准备迎接他美丽的新娘,完成这场盛大仪式的最后一块拼图。
灯光师似乎也捕捉到了某种不同寻常的气氛,一道强烈的追光,瞬间精准地打在了入口处。
光柱之中,我缓缓走了进来。
没有换上林哲精心挑选的、象征纯洁幸福的昂贵礼服裙。
没有戴上他深情赠送的、闪耀夺目的订婚钻戒。
甚至,没有流露出任何一丝新嫁娘应有的羞涩或喜悦。
身上依旧是那套笔挺、冷硬的白色女士西装套裙,如同坚不可摧的铠甲。长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线条清晰的下颌。脸上没有任何妆容,只有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以及一双深不见底、如同寒潭古井般的眼睛。
我的步伐沉稳,每一步都踏在追光的中心,走向那光芒万丈的舞台,走向那个穿着白色西装、笑容完美的男人。整个发布厅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只剩下我高跟鞋落地的回响,嗒…嗒…嗒…敲在每个人的心鼓上。
林哲脸上的笑容终于维持不住了。他看着我这一身格格不入的打扮,看着我空无一物的手指,看着我眼中那冰封千里的寒意,一丝明显的不安和惊疑掠过他的眼底。但他不愧是林哲,迅速调整,试图掌控局面,脸上重新堆起温柔的笑意,朝我伸出手:蔓蔓,你来了大家都在等你,我们……
他的声音温润动听,带着恰到好处的宠溺。那只伸出的手,骨节分明,曾经是我最眷恋的温度。
我没有看那只手。
径直从他身边走过,无视了他僵在半空的手和眼中瞬间凝固的笑意,无视了他脸上那完美面具出现的细微裂痕。
我走到了发布台正中央,站在了那巨大的、写着强强联合,共筑未来的背景板前。追光灯忠实地跟随着我,将我冰冷的身影投射在背景板上,形成一个巨大而孤绝的剪影。
台下,数百双眼睛紧紧盯着我,困惑、猜测、好奇……闪光灯疯狂地闪烁着,捕捉着我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我微微倾身,靠近面前阵列般竖立的话筒,冰冷的金属气息钻入鼻腔。
然后,我抬起头,目光穿透刺目的灯光,越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精准地、牢牢地锁定了站在台侧边缘、脸色已经开始发沉的林哲。
唇角,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个弧度。
那不是一个笑容。里面没有温度,没有喜悦,只有一种冰冷的、近乎残忍的嘲弄,如同在观赏一件极其荒谬的展品。
整个发布厅,落针可闻。所有的呼吸似乎都屏住了,等待着这反常一幕的答案。
我的声音,通过无数麦克风的放大,清晰地、平静地、响彻在每一个角落,敲击着每一个人的耳膜:
林哲先生。
短暂的停顿,如同暴风雨前令人窒息的死寂。
恭喜你。
——重、生。
最后两个字,我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吐出。
轰——!
短暂的死寂后,整个发布厅如同被投入了一颗深水炸弹,瞬间炸开了锅!
什么重生
苏小姐在说什么
她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
天啊,这是发布会事故吗
疯了她是不是疯了!
巨大的哗然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记者们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震惊、困惑和难以置信。有人下意识地看向林哲,试图从他脸上找到答案。闪光灯更是疯了一样闪烁,交织成一片刺目的光网。
林哲脸上的表情,在听到重生二字的瞬间,如同遭遇了最强烈的电流!那完美的面具彻底碎裂!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脸上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骇人的惨白!他整个人像是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猛地向后踉跄了一小步,撞到了旁边的立式话筒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他死死地盯着我,那双总是含情脉脉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滔天的巨浪——是极致的震惊,是难以置信的荒谬,是如同白日见鬼般的巨大恐惧!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想否认,想反驳,想斥责我疯了,但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只发出了一个短促而破碎的气音。
台下的混乱和质疑声浪更高了。
看林先生的样子!
苏小姐到底什么意思
精神失常了吧在胡言乱语什么
哄笑声、质疑声、议论声如同沸腾的开水。那些目光,如同无数根细密的针,刺向台上孤立无援的我。疯子、妄想、精神崩溃……这些标签几乎要实质化地贴在我身上。
在一片喧嚣和看疯子般的目光中,我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依旧是那副冰冷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诡异微笑的样子。目光,始终未曾离开林哲那张惨白如纸、写满惊骇的脸。
我微微侧头,让声音更清晰地传入话筒,压过所有的嘈杂,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精准地刺向他:
哦,对了。
我顿了顿,清晰地看到林哲的身体随着我的停顿而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然后,我对着他,对着台下所有看戏的人,用一种近乎谈论天气的平静口吻,抛出了那把淬毒的匕首:
顺便问一句,
那场车祸,
——你记得吗
声音通过扩音器清晰地回荡在偌大的空间里。
车祸
台下一个记者没忍住,嗤笑出声,哪来的车祸苏小姐这臆想症有点严重啊!
林先生哪有什么车祸我看是她自己出过车祸撞坏脑子了吧
另一个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
保安!保安呢快上去看看苏小姐是不是需要帮助!
有人开始喊。
哄笑声更大了,像无形的潮水,几乎要将我淹没。所有人都认定,苏氏集团的女总裁,在宣布婚讯的重大场合,彻底疯了。他们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怜悯、嘲弄和看马戏般的兴奋。
只有一个人例外。
哐当——!
一声极其突兀、极其刺耳的碎裂声,如同平地惊雷,猛地炸响在哄笑声中!
声音的来源,是台侧边缘。
是林哲!
他手中那杯一直端着的、几乎成为他优雅从容象征的香槟杯,毫无预兆地、彻底炸裂了!
晶莹剔透的玻璃碎片如同破碎的星辰,瞬间四散飞溅!金黄色的酒液混着鲜红的、刺目的血珠,如同骤然绽放的诡异花朵,猛地泼洒开来,将他胸前那片雪白无瑕的高定西装,染上一大片狰狞的、不断晕开的深色污渍!
猩红的血珠,顺着他的手指、他的手腕,滴滴答答,砸落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像一串串惊心动魄的红豆。
整个发布厅的哄笑声、议论声,如同被一把无形的巨剪,咔嚓一声,齐刷刷地剪断了!
死寂。
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所有的目光,所有的镜头,所有的呼吸,都凝固在了林哲身上,凝固在他胸前那片触目惊心的红与白,凝固在他那只滴着血、却依旧死死捏着一点锋利玻璃碎片的手上。
时间仿佛被冻结。
然后,在一片死寂和无数道惊疑不定的目光聚焦下,林哲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抬起了头。
他的脸色,已经不是惨白,而是一种死灰般的青白,仿佛所有的血液都被瞬间抽干。
他的目光,穿过散落一地的玻璃碎片,穿过弥漫着香槟和血腥味的空气,越过那短短的、此刻却如同天堑般的距离,死死地钉在了我的脸上。
那双眼睛里,再也没有了任何风度,没有了任何伪装,没有了任何属于林哲的温文尔雅或志得意满。
只剩下一种纯粹的、赤裸裸的、如同目睹深渊恶鬼爬出地狱的——
极致的、无法掩饰的、深入骨髓的——
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