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黄毛他说要养我 > 第一章

1
我,沉音,二十八岁,今日宜赴死。
万事俱备。
我几乎是怀着一种项目收尾般的平静,处理掉了名下所有的资产。
房产、股票、基金,悉数变现,一部分匿名捐给了我关注许久的几个罕见病救助机构,另一部分,则投进了一个致力于山区女童教育的基金会。
银行卡余额清零的那一刻,我长舒了一口气。
像完成了一项艰巨的
KPI,只剩下最后一步——自我了结。
我特意选了这片地图上都快被开除出本市的偏僻森林,时间是凌晨三点,鬼都还在排队等投胎,绝不会有人来打扰。
我把绳子甩上粗壮的树杈,打了个完美的活结,又踢开脚下的折叠凳。
一切流畅、精准,符合我过去二十八年雷厉风行的人设。
脖颈收紧,窒息感如潮水般涌来,大脑开始缺氧,眼前浮现出斑斓的光点。
很好,剧本正按计划进行。
然而,我算准了一切,却没算到这绳子的品控如此拉胯。
啪!
一声清脆得近乎于羞辱的断裂声,划破了死寂。
失重感猛然袭来。
我像个破麻袋一样,从半空中直直坠下。
咚!
一声闷响。
不对,这触感不对。
不是预想中与坚硬土地的亲密接触,反而……有点软
还带着一丝温热的弹性。
我忍着浑身骨头散架的剧痛,艰难地撑起身,脖子上火辣辣的勒痕提醒着我刚才的荒唐。
月光透过稀疏的枝叶,斑驳地洒在我身下。
那不是土地。
是个人。
一个男人,仰面朝天躺在那儿,一头在夜色里也依旧扎眼的黄毛,此刻像一摊炸开的杂草。
而他鼻子下面,正有两股殷红的液体,缓慢地、执着地流淌出来,在苍白的月光下,泛着诡异的黑。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
计划B呢
我的赴死计划里,从来没有Plan
B!
更没有砸晕一个无辜路人这种离谱的支线任务!
我跑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就是为了死得干干净净,不给社会添一丝一毫的麻烦。
结果呢
我不仅没死成,还可能制造了一起过失伤人案。
甚至,过失致死。
2
我慌了。
这辈子,除了我妈去世那天,我从没这么慌过。
我伸出颤抖的手指,探向他的鼻息。
还好,有气儿。
我松了口大气,随即又被更大的烦躁淹没。
我开始用力摇晃他,力道大得像是要摇散他一身的骨头。
喂!醒醒!你别睡了!
他嘴里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眼皮颤了颤,终于艰难地睁开。
那是一双带着点雾气的眼睛,在看清我的一瞬间,瞳孔猛地收缩,然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在地上摩擦。
卧槽……现在碰瓷儿都这么卷了吗直接从天上往下掉
我:……
这都什么跟什么的脑回路
他挣扎着坐起来,抹了一把脸,结果把鼻血糊得满脸都是,像一幅失败的后现代主义油画。
他顶着那张惨不忍睹的脸,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得晃眼的牙。
说吧,姐姐,我这命可精贵着呢,你打算怎么赔
他语气轻佻,带着一股子玩世不恭的混不吝劲儿。
我此刻却没心情跟他计较。
我只想尽快了结这件事,然后找棵更结实的树,换根更结实的绳子,把刚才没走完的流程,重新走一遍。
赔给你。
我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那把冰冷的别墅钥匙,连同钱包里仅剩的几百块现金,一股脑塞进他手里。
我所有的财产就剩这么多了,其他的,都捐了。我看着他,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件与我无关的事实,不过这栋别墅,也够买你十条命了。
他愣了一下,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钥匙和那几张皱巴巴的钞票。
然后,他用没沾血的袖子擦了擦脸上的血污,血迹被抹得更开了。
他呲着个大牙,咧着嘴又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探究和戏谑。
你现在一无所有,拿什么买我的命
我看着我的钱和我的钥匙都在他手上,一时语塞。
他说的,好像也有几分道理。
现在的我,的确身无分文。
一个连自己的命都打算扔掉的人,确实没什么资格去谈买别人的命。
我懒得辩解,反正都是要死的人了,争论这些毫无意义。
他见我沉默,直接晃了晃手里的钥匙:行吧,看在你态度还算诚恳的份上。这房子在哪儿
我报了个地址,心里想着,只要你拿了东西赶紧走,别耽误我正事就行。
你没地方去就住那儿吧,密码是……
结果,他接下来说的话,彻底打乱了我所有的计划。
3
他把钥匙揣进兜里,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然后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我被你砸得这么惨,这么点赔偿怎么够
他伸出一根手指,在我眼前晃了晃。
你脖子上这勒痕,是打算再来一次
我没说话,算是默认。
他突然笑了,那笑声在寂静的森林里显得格外突兀。
算了,还是我养你吧。
我怀疑我缺氧太久,脑子坏了,出现了幻听。
他却像没看到我脸上大写的你有病吗四个字,自顾自地说了下去,那语气,仿佛在宣布一个什么至高无上的决定。
以后我就是你的债主,你的命是我的,我就收下了。
空气死一般地寂静。
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像无数个吃瓜群众在窃窃私语。
我死死地盯着他。
此刻,在我眼里,他只是一个砸也砸不死、讹也讹不走、脑回路清奇到可以申请非物质文化遗产的……麻烦精。
我深吸一口气,试图调动我那早已用来签上亿合同的谈判技巧。
这位先生,我们讲点逻辑。
第一,我的命是我自己的,所有权清晰,不存在交易的可能。
第二,你我非亲非故,你没有抚养我的义务,我也没有接受的理由。第三……
停。
他抬手,打断了我的长篇大论,脸上挂着那种让我想一拳打过去的欠揍笑容。
逻辑他指了指我脖子上的勒痕,又指了指他自己还在淌血的鼻子,你一个打算自杀的人,从天上掉下来砸伤了我,现在要跟我讲逻辑
他往前一步,身上那股子廉价的烟草味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
沉音女士,你的逻辑,在你把绳子套上脖子的那一刻,就已经作废了。
我瞳孔骤缩。
他……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我捐款用的是化名,处理资产更是谨慎至极,我确信没有任何人知道我今晚的计划。
他仿佛看穿了我的惊骇,笑容更深了。
你是不是在想,我怎么会知道你叫什么
他伸手指了指我掉在不远处的外套口袋,那里,露出了身份证的一角。
我心里咯了下,该死,百密一疏。
他却摇了摇头,像个猜中谜底后洋洋得意的小孩。
别紧张,我不是什么坏人。我只是一个……被你的生命砸中的,幸运观众。
他弯下腰,捡起那截断掉的绳子,拿到眼前仔细端详,嘴里啧啧有声。
这质量,拼夕夕买的吧下次我给你买根结实点的。不过,他话锋一转,目光重新落在我脸上,那双眼睛在月光下亮得惊人,得等我还满意了才行。
说完,他把那截断绳随手扔掉,像扔掉一个无用的垃圾。
4
我彻底没话说了。
我引以为傲的理智、逻辑、口才,在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黄毛面前,全线溃败。
他就这么站在我面前,双手插兜,明明是个流里流气的小混混模样,却偏偏掌控了全场。
走吧。他朝我歪了歪头,债主带你去认认门。
去哪我下意识地问,声音干涩。
回家啊。他回答得理所当然,回我的家。哦不对,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从兜里掏出那把别墅钥匙,在我眼前晃了晃,是回我们的家。
他刻意加重了我们两个字。
我简直要被气笑了。
我沉音,叱咤商场多年,今天居然被一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黄毛给赖上了
我不去。我拒绝得斩钉截铁。
我往后退了一步,和他拉开距离,浑身的刺都竖了起来。
钥匙给你,房子给你,从此我们两不相欠。你要是再纠缠,我就报警了。
这是我最后的挣扎。
报警他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得前仰后合,连带着脸上的血污都生动起来,好啊,你报啊。
警察来了正好,你跟他们解释一下,你为什么大半夜跑到这荒山野岭来上吊。
顺便,我再做个伤情鉴定,看看你这一屁股坐下来,给我造成了多大的心理和生理创伤。
他每说一句,就朝我逼近一步。
到时候新闻标题我都替你想好了——《震惊!美女不堪压力深夜自尽,竟砸伤无辜路人!》你猜猜那些喷子,会不会放过这个给你泼脏水的好机会
我的手脚瞬间冰凉。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精准的刀,扎在我最脆弱的地方。
我最怕的,就是死得不体面,死得不清净,死后还要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让我妈在天之灵都不得安宁。
他看着我惨白的脸色,满意地笑了。
然后,他伸出手,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
他的手心很热,带着薄薄的茧,力道不大,却让我无法挣脱。
走吧,我的……债务人。
他拉着我,转身就往森林外走。
5
当他跟着我,用我给他的钥匙,打开我那栋住了五年的别墅大门时,他脸上的表情比我上吊失败时还要精彩。
卧槽他站在玄关,仰头看着挑高的天花板和那盏我妈亲自挑选的水晶吊灯,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这是你家你在开什么国际玩笑你有这么大的房子你还上吊
我懒得理会他的大惊小怪,径直走到客厅,把自己摔进柔软的沙发里。
浑身的骨头都在抗议,脖子上的勒痕依旧火辣辣地疼。
我点了点头,声音里透着疲惫:嗯,不过它现在是你的了。
他像个刚进大观园的刘姥姥,在房子里东摸摸西看看,最后挠了挠他那头乱七八糟的黄毛,伸出手,表情难得正经了一回。
那简单认识一下,我叫顾星辞,你叫什么
我看着他伸出的手,迟疑了一下,还是握了上去。
沉音。
他听到我的名字,突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探究。
沉音听起来,也不怎么开心啊。
他这人说话,总能精准地戳到人的痛处。
夜里黑灯瞎火,加上他脸上血呼啦擦的,我没看清他的长相。
现在他去洗手间简单处理了一下,我才发现,这黄毛小子长得还真不赖。
眉眼深邃,鼻梁高挺,就是那头黄毛和身上那股子玩世不恭的劲儿,让他看起来像个不务正业的街溜子。
他四处参观了一圈,最后停在客厅中央,环视着空旷的房子。
这么大的房子,就你一个人住
对。
我不仅一个人住,还住了整整五年。
五年前,我还有妈妈。后来,就没了。
他像是看穿了我一闪而过的落寞,叹了口气,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欠揍的债主嘴脸。
那打扫起来是有点烦。回头你记得多打扫,我这个人,最讨厌打扫卫生了。
这人,占了我的房子,得了便宜还卖乖。
而我,满心只想着,去哪儿能买到一根结实的,最好是登山专用的承重绳。
他见我不搭理他,又变本加厉地补充道:我这身子骨精贵着呢,被你砸了一下,没个三年五载好不了。
你若是想死也可以,记得先把我这笔账还清了。
你身无分文,就用做家务来抵债吧。
他好像很好心。
就是这借口,拙劣得让人想笑。
会做饭吗我突然问他。
他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你不会我是个男的哎!大姐,你都快三十了,连饭都不会做
又是个自以为是的男人。
我摇摇头,面无表情地说:我工作很忙,一天开十几个会,飞三个城市是常态。哪有时间做饭要么不吃,要么随便点个外卖。
这个山里的别墅区,送外卖还得加收高额的跑腿费。
他想了想,竟然点了点头,煞有介事地说:你说的也对,赚钱要紧。那行吧,以后我做饭,你只要负责把家里打扫得一尘不染就行了。
我看着他,心里盘算着。
我要还你多久才够
他还是那副龇牙咧嘴的笑,凑到我面前,压低了声音。
你这么着急去死你死都不怕,还怕活着吗
他顿了顿,眼神里闪过一丝我看不懂的情绪。
要不然,我们打个赌。一年,只要一年。
你好好地给我打工还债,如果一年后,你还想死,那我亲自去给你买根最结实的绳子,再送你一程,怎么样
6
第二天一大早,顾星辞出门上班前,还不忘对我进行一番债主式的叮嘱。
我这个人很吹毛求疵的,你要是敢偷懒,不把家里打扫得一尘不染,我是要扣你钱的。
你懂什么叫一尘不染吗就是每个房间你都给我拿放大镜看,地板擦三遍,玻璃上不能有指纹,还有你那个院子,落叶都给我捡干净了!我回来要检查的!
他说完,砰地一声关上门走了。
我突然觉得,也就一年时间,陪他玩玩这个债主与债务人的游戏,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反正,我总能找到那根合适的粗绳子。
于是,他走了之后,我真的开始埋头打扫。
这栋房子太空了,也太久没有这样彻底地清扫过。
我沉浸在擦洗和整理中,试图用身体的疲惫来麻痹大脑的空洞。
等我回过神来,已经是大中午了。
我没什么胃口,正蹲在院子里,拿着水管冲洗那些鹅卵石。
我妈生前最喜欢这些圆润光滑的石头,说看着心里就平静。
可现在,我觉得它们洗起来真是费劲。
突然,别墅的大门被人猛地推开。
嗖的一声,一个身影从我旁边飞快地跑过,带起一阵风。
顾星辞好像压根没看见蹲在地上的我,直接冲着屋里大喊:沉音!沉音你在哪儿
那声音里,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惊慌。
我抓着水管的手,微微颤抖。
他那着急的样子,分明是在担心我。
眼看他又要往楼上冲,我连忙喊住他:我在这儿呢,你眼神不好吗
他一个急刹车,像个失控的陀螺,转过身来,气喘吁吁地看着我。
他也顾不上我损他,几步冲过来,扯着我的胳膊左看右看。
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
我看你一直不接我电话。你干什么呢,电话都不接他语气里带着点后怕的责备。
我指了指脚旁边的鹅卵石:不是你让我干活吗我从早上打扫房间到现在,现在在院子里清理得有一个小时了。手机在沙发上充电,静音,听不见。
他看似松了口气,我的心却提了起来。
只见他煞有介事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本和一支笔,刷刷刷写了几下,然后撕下来,递到我面前。
那是一张自制的罚单。
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不接债主电话,罚款500元。】
这年头,欠钱的才是大爷。
我面无表情地认识到这点后,直接把罚单塞进了裤子口袋里。
吃饭了吗他又问。
我摇摇头:天太热了,没胃口。
刷刷刷,又是一张罚单递到我面前:【不按时吃饭,罚款500元。】
我再次面无表情地收下罚单。
他却不乐意了,皱着眉看我:你这是什么态度你怎么欠了钱一点反应都没有呢
我懒得理他,低头继续冲洗我的鹅卵石。
只是这一次,我手里的水管忘了调整角度。
一股强劲的水流,不偏不倚,正对着他的裤裆喷了过去。
我指了指他瞬间湿了一大片的裤子。
比起这个,你可以先关心一下你自己。你也不躲开点,现在看起来像是尿裤子了,你确定不要先去换条裤子吗
7
顾星辞真的开始研究做菜了。
他举着锅铲的样子,像一只在厨房里上蹿下跳的猴子,又认真又生疏。
油溅到他胳膊上,他能疼得原地蹦三下。
切个土豆丝,成品比我的手指头还粗。
可你别说,他好像还真有点天赋。
也就三五天的功夫,他做的菜,已经从狗都不吃进化到了勉强能下咽的水平。
而且他言出必行,还真就没让我沾过一下厨房。
晚饭时,我夹起一根金黄的土豆条,嚼了嚼,难得地夸了他一句:今天的土豆条挺好吃的。
他白了我一眼,一脸嫌弃:不做饭的人别挑剔,这是土豆丝。
我没理他。就他这刀功,直接扔锅里炸,端出去说是美式薯条都有人信。
这顿饭吃得没那么爽利。
刚吃完,我正打算去收拾碗筷,别墅的门铃突然响了。
我让顾星辞收拾厨房,自己去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个陌生的中年阿姨,看起来一脸风霜。
她一见我开了门,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
沉小姐,求你救救我女儿!
我愣住了。
你是
沉小姐,我知道你有钱,之前你捐了那么多钱,我女儿快不行了,求求你救救她吧!
她上来就死死扒住我的裤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我求求你了,你一定有办法的,她只要动个手术就行了!
我耐心解释:阿姨,你可以寻求社会帮助。我现在,真的已经没钱了。
她愣了一下,立刻反驳我:怎么可能!你肯定有钱的!沉小姐,你是不是非要我给你磕头
说完,她还真就在地上咚咚咚地磕起头来,那力道,听着都疼。
我这人独来独往惯了,最不擅长应付这种场面。
我一下子蹲在她面前,想阻止她继续磕头:阿姨,不是我不想帮你,我真的捐了我所有的钱。
如果你真的需要帮助,你可以告诉我你女儿是什么病,我或许可以帮你联系一下权威的医生。
她一下子哇哇大哭起来:沉小姐,我看你捐了那么多钱,怎么就不能帮帮我女儿啊她还那么小,她天天疼得一直哭,觉都睡不着!
我刚想再解释,突然,顾星辞像一阵风一样从厨房里冲了出来。
你这人怎么回事!都说了她现在没钱!就算她有钱,捐不捐也是她自己的事,你怎么还搞上道德绑架了呢
这人,比我想的还要冲动。
没想到,那阿姨一见顾星辞,居然不哭不闹了,直接从地上站了起来,眼神阴冷地看着我。
沉小姐,你们这些有钱人,怎么可能把钱都捐了你糊弄谁呢一个月前你还捐了好几个生病的大人小孩。你今天不给我个说法,你会后悔的。
我真被她气得不知道说什么:我可以帮你联系媒体,试着发起众筹。但是我个人,真的已经没钱了,你不信可以……
我话还没说完。
她转身就冲到了院子旁边没有护栏的露台边缘,然后,纵身一跃。
我这别墅建在半山腰,露台下面虽然不是悬崖,但也有个一层楼的高度,下面是坚硬的石板路。
她摔下去之后,腿明显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着。
可她却笑了,笑得像个得逞的恶魔。
她对着不远处的一丛灌木高喊:
沉小姐,我已经按你说的跳下去了,你能不能救救我女儿
救了我女儿,你要我的命我也给你!
话音刚落,一个男人就从那丛灌木后冲了出来,手里高高举着手机,镜头正对着我。
那个瞬间,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又来一个。
又一个,想用我的善良,把我拖进深渊的人。
8
那个自称记者的男人冲过来时,动作很不专业,与其说是采访,不如说是扑食。
他手里的手机镜头,像一把冰冷的枪口,死死地对准了我。
沉小姐,你对面前这件事怎么解释如果不想捐款,为什么非要逼着一个走投无路的母亲跳楼呢
他的声音又尖又利,带着一股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亢奋。
我冷笑一声。
在直播是吗
他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我会这么直接。
你别回避问题!我是记者,我想大众有权利知道事情的真相!
你不是记者。
我看着他那闪烁的眼神和微微发抖的手,语气笃定,你也没有权利直播这件事。
真相就是,我没有逼她跳楼,是她自己跳下去,以此来胁迫我。
你们俩,是联手唱的一出戏,是不是以为这样就能万无一失了
我的话音刚落,一旁的顾星辞却突然像头被激怒的豹子,猛地冲出来,一把挡在了我的身前。
他个子高,这么一站,直接把那个假记者的镜头挡了个严严实实。
你们哪儿来的顾星辞那张原本玩世不恭的脸上,此刻满是寒霜,凶起来还真让那个假记者手抖了一下,在这里演戏给谁看呢
镜头一下子对准了他。
假记者显然没料到会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愣愣地问:你……你又是谁
顾星辞笑了,是那种冰冷的,带着嘲讽的笑。
我是谁关你什么事但是你们在这里惹事,就关我的事了。我已经报警了,你们一个都别想跑!
底下那个摔断腿还在嗷嗷叫的大妈,一听到报警两个字,哭声戛然而止,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哎呦喂,我腿都断了,报什么警啊快叫救护车啊!
我越过顾星辞的肩膀,对着那个还在直播的手机镜头,一字一句地说:
就是你腿断了才需要报警。我又不是医生。
那边那个假记者还在垂死挣扎,试图引导舆论。
沉小姐,之前一直听说你为人大方,乐善好施,总是捐款给别人。
为什么现在,对一个手无寸铁、走投无路的阿姨这么残忍
残忍的是你们吧顾星辞毫不客气地怼了回去,他指了指别墅周围,她现在已经没钱了,你们这么大费周章也拿不到一分钱。
还是说,你们觉得事先踩好点,专挑这里监控的死角,就能万无一失了
顾星辞指了指别墅二楼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你们是不是以为,看不见明显的监控探头,我们就拿你们没办法了有什么事,留着跟警察说吧。
自己跳楼逼捐这种事,到底要判多久,还得法律说了算。
那个假记者的脸,瞬间变得煞白。
你……你乱说什么!我就是路过,看到一个阿姨在呼救才过来的!你别什么都往我身上推……
是啊,我这深山的别墅,闲人免进。别说你这个记者同志,是专门来这儿遛弯的。
我想,虽然我看不到屏幕,但此刻的直播间里,一定很精彩。
9
警车是和救护车一起来的。
那个大妈被抬上担架的时候,还不死心地指着我大喊:都是她!是她逼我跳的!她说只要我跳了就给钱!你们找她要钱!
警察过来询问我的时候,顾星辞一直紧紧地站在我身边,像一堵沉默而坚固的墙。
我看着警察例行公事的脸,又看了看旁边那个假记者依旧没有放下的手机。
我知道,该结束这场闹剧了。
这是我第一次,对着镜头,对着陌生人,剖开我自己。
我深吸一口气,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我得病了。
是不治之症,好不了了。
所以我临死前,把所有的钱都捐了,想给自己积点德。
她就算今天在我面前摔断了腿,逼死我,我也没法帮她。
我说了可以帮她联系医生,可以帮她发起众筹,但是她根本不信,她只信钱。
全场,一片死寂。
只有风声,和远处救护车渐行渐远的鸣笛声。
警察愣住了,那个假记者举着手机的手僵在了半空,就连一直护着我的顾星辞,身体也猛地一僵。
我能感觉到,他投向我的目光,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
后续的调查很简单。
我过去所有的捐赠记录都在,每一笔都有据可查,配合调查我全力配合。
网上的舆论,也因为我那段绝症宣言而彻底反转。
只是,顾星辞看起来不太好。
从警察局出来,他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开着车,车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回到别墅,他终于忍不住了,一把拉住我。
怎么回事他看起来有些失落,眼圈泛红,我以为……我以为你只是对生活失去了兴趣,没想到……
我看着他这副样子,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怎么了怕我突然死了,你的债没人还了我还得转过头去安慰他,放心,我一时半会还死不了。说实话,我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上吊没死成,砸晕了你之后,我就没那么想死了。
我总感觉,好像还有些事情可以做。
还有些事情,没做完。
10
直播事件在网上掀起了轩然大波。
因为之前捐款的信息或多或少有泄露,加上我这个将死之人也懒得再隐瞒什么,我的个人信息很快就被扒了出来。
那时候我想着,反正都要死了,留个名也不错,这世间,总算不枉来过一次。
现在,这些信息倒成了维护我自己的证据。
很多人站出来为我说话,谴责那对骗子母子。
至于我说的病,这个只要我提供一下证据,就能平息所有的质疑。
只是,这种把自己的死亡判决书公之于众的感觉,并不好受。
各种媒体的评论里,充斥着同情、惋惜,或者所谓的祝福,当然,也有不少谩骂,觉得我是在炒作骗人。
只有顾星辞,他拿着我的诊断单,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指着上面的那几个字,声音有些发颤地问我:
沉音,小脑萎缩……会怎么样
我想了想,用最平淡的语气,陈述着我未来注定的结局。
会渐渐不能走路,需要坐轮椅。
会说话也说不清楚,吐字困难。
会记忆力减退,慢慢忘了所有的人和事。
会进食困难,连吞咽都做不到。
我叹了口气,补充了一句:其实,就是会生不如死。
所以,我曾经想,在尝遍这些痛苦之前,先一步结束自己的生命。
奈何现在欠了顾星辞的债,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
他眼里的情绪很复杂,有同情,有难过,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愤怒
这样的眼神并不会让我反感,因为我能感觉到,他的情绪是真挚的。
什么时候……会发生
我耸了耸肩:我现在只有轻微的反应不灵活,偶尔会控制不好力道。医生说,进程因人而异。
那……那会不会有误诊什么的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
我摇了摇头,彻底打碎了他的幻想。
这是家族遗传。我奶奶就是这个病去世的,我爸也是。只不过,我顿了顿,声音冷了下来,我爸对我妈隐瞒了病情。
我身体出现异常的时候,第一时间就告诉了我妈。
她当时那种悔恨、自责又气愤的表情,我永远都无法忘记。
她哭得差点晕过去,一直在我耳边念叨:为什么……为什么还是遗传了我的音音这么优秀啊,老天爷怎么这么不公平我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去死啊
结果,先死的人,是妈妈。
她死于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
我匆忙赶到医院的时候,她已经呼吸微弱,进气多出气少了。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拉着我的手,跟我道歉:对不起啊音音,妈妈不应该生下你,让你以后要受那么大的罪啊……
可这些,并不是我最大的苦难。
我对自己的病,早就有了心理准备。
真正击垮我的,是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她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担忧和不舍:没了我,你一个人……可怎么办啊
我那会儿还强撑着,鼓励她:你快点好起来,我一个人也能照顾好自己的。
我骗了她。
我工作能力再强,也只是个生活上的白痴。
妈妈在的时候,她总是把我的生活照顾得无微不至。
我这才发现,没了她,我真的,活不好。
甚至,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了。
11
舆论风波平息后,顾星辞坚持要带我再去见一次我的主治医生,林医生。
美其名曰:债主需要全面了解债务人的健康状况,以便制定更合理的还款计划。
林医生是个温文尔雅的中年男人,看到我身边的顾星辞时,镜片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
男朋友
我忍不住取笑他:林医生,您什么时候也这么八卦了
他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欣慰:你一个人惯了,找个男朋友也挺好,还能促进你病情恢复。
林医生是个好人,可是,他骗人了。
我这个病,没有恢复的机会,只会一步步,不可逆转地走向深渊。
我没有揭穿他的善意谎言,只是很配合地点点头:嗯,我会好好吃药的。
他以为是我找到了精神寄托,重燃了生的希望,所以很是欣慰。
他甚至还拍了拍一旁没有揭穿真相的顾星辞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小伙子,对你女朋友好点。她可是个好姑娘,又有能力又有爱心,前阵子还给市里的福利院捐了一大批物资。
顾星辞挠了挠头,那头扎眼的黄毛在诊室的白光下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他欲言又止,最后只汇成了一个字。
好。
顾星辞走在我前面给我排队领药,又拿着药单,仔仔细细地和药剂师确认每一种药的用法用量,那认真的样子,活像个备战高考的学生。
你怎么这么认真还专门请假过来我其实一个人也可以的,但他偏偏不同意。
甚至在听完林医生再次描述我的病情后,他当天就在网上订购了一台轮椅。
要不是我再三跟他保证我现在真的还没到那一步,他恨不得让我出门就坐在轮椅上。
你可是欠我钱的,不活得久一点怎么行他总是用这套说辞来搪塞我。
可仔细算算,我现在没有一分钱收入,吃他的住他的,都是在花他的钱。
好在这栋别墅很值钱,等我死后,肯定能给他未来的生活一份保障了。
我顺手从药袋里摸出药片,干脆利落地吞了下去。
他惊呼:我还没给你倒水呢!你急什么
我笑了笑:习惯了,我空口就能吞药,不费事。
我看了看窗外,天气格外好。
顾星辞,再请两天假吧我们出去玩一玩。
他没有反对:去哪里
去容城吧。
他似乎愣了一下,随即反驳道:为什么去那里那里又不是什么旅游城市,没什么好玩的。你要是想旅游,不如去港城,或者去……
去容城,见见你妈妈吧我转身,平静地看着他,你不想见见她吗
他一反常态,整个人瞬间暴躁起来,像一只被踩了痛处的猫。
你怎么知道我妈在哪儿我才不去见她!你知道她当年都对我做了什么吗
我知道啊。
我曾经不止一次,在深夜里听见他在阳台上打电话,电话那头似乎是他母亲。
他总是用最恶毒、最骂骂咧咧的话去攻击对方,说了很多伤人的心里话。
她为了别的男人,抛弃了你和生病的爸爸。
可是,每次挂完电话,他都会一个人坐在黑暗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烟头的火光在他脸上明明灭灭,照出他满脸的落寞和痛苦。
他放不下。
他急得在房子里来回打转,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
他用那些骂骂咧咧的话,来隐藏自己内心深处那点可怜的,不为人知的渴望。
就算是去恨她也好,你不是想当面问个清楚吗我们一起去。
我放软了声音,就当是陪我散散心了。你知道的,我也没亲人了,我想见妈妈,连在梦里都没机会。
我不去!他吼道。
去吧。我用上了我的杀手锏,我想吃容城的辣子面了,听说口味特别重。
你知道的,以后我可能会行走困难、吞咽困难,想吃什么,都很难了。
好的坏的,我都陪着你。我看着他,认真地承诺。
临出发前,顾星辞消失了很久。
再出现的时候,他那头招摇的黄毛,变成了顺眼的黑色。
12
我不知道语文书里如何描述妈妈这个词。
想来,一定是很温柔的。
可顾星辞的妈妈,在容城一个老旧小区的楼下见到他的第一眼,却是紧锁眉头,满脸嫌恶。
你怎么来了
她似乎生怕被谁看见,一边推搡着顾星辞往墙角躲,一边警惕地四下张望。
你是不是又来要钱
她从自己那洗得发白的衣服口袋里左掏右掏,最后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钞票,拢共不过几十块钱。
我就这么点了,我现在要养你弟弟,不容易。
顾星辞一句话都没说。
他就那么站着,只是看着自己的妈妈,好像要把她这些年的变化,都刻进眼睛里。
没多久,他突然笑了,是那种自嘲的,带着点凉意的笑。
他把那几张钱又塞了回去。
我不要你的钱。
顾星辞的妈妈突然就生气了,声音也尖利起来:不要钱你跑过来干什么我不是跟你说了,别让你叔叔看见吗他会生气的!
她又急急地强调起来:对了,我再跟你说清楚,以后别来找我了!你都这么大了,可以自己养活自己!
好。
顾星辞看起来答应得很轻松。
只有我看到,他背在身后的手,紧紧地捏成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妈妈立刻转身就准备走:你弟弟还在家等着我回去做饭呢,我先走了。
刚转过身,她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回头补了一句。
对了,以后也别喊我『妈妈』了。
顾星辞没回应,却点了点头。
我以为这场压抑的见面会就此结束。
结果,顾星辞妈妈口中的那个叔叔出现了。
他大概四十多岁,挺着个啤酒肚,第一眼就认出了顾星辞,径直走到顾星辞妈妈旁边,用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
这是你那个大儿子
顾星辞妈妈的表情很是尴尬:对……对啊,刚刚路上凑巧碰到的。
一时间,气氛尴尬得能冻死人。
我立刻上前一步,挽住顾星辞的胳膊,笑着说:叔叔阿姨好,星辞是来找我的,我们正好遇到了。
顾星辞妈妈好像抓到了救命稻草,这才注意到我:哎呀,我还没注意呢,星辞,你谈女朋友了
顾星辞不想再说什么,拉着我就想走。
来都来了,见都见到了,一起吃个饭吧。
他那个继父却开了口,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施舍感。
可这顿饭局,并不轻松。
饭桌上,顾星辞那个所谓的弟弟,一个才几岁的小男孩,极为调皮。
坐也坐不住,在餐桌底下到处爬窜,把菜汤弄得到处都是。
顾星辞妈妈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她那个小儿子身上,一口一个宝宝乖,温柔得能掐出水来。
这时,他继父开了口,目标直指顾星辞。
星辞啊,我知道你是来找你妈妈的,有什么事,你可以直说。
他顿了顿,拿起酒杯抿了一口,眼神轻蔑。
但是,如果你胃口太大,那可是不行的。
这话一出,一下子冷了场。
可偏偏在这时,那个熊孩子指着我手腕上的翡翠手镯,大声哭闹起来:妈妈!我要那个!妈妈妈妈我要那个!
我心里突然升起一股捉弄的恶趣味。
我摘下手镯,在那个熊孩子眼前晃了晃,笑得像个狐狸。
那可不行啊,小弟弟。
姐姐这个手镯,二十万呢。
摔坏了,你们可赔不起。
13
但凡懂点行的人,都会知道我说谎了。
我手腕上这个,不过是我以前随便买来戴着玩的,颜色漂亮,是个万元水头的货色。
可我,是真的有过消费二十万买珠宝的记录。
我还得意地打开手机,点开相册里早就准备好的截图,向他们炫耀我的消费清单和电子证书。
你们看,这是我的购买记录和鉴定证书,正经的玻璃种,假一罚十。
我以前赚了钱,没地方花,只能花在自己身上。
那只二十万的手镯,早就随着我捐赠的财产一起,消失在了茫茫人海里。
但现在看来,即便它早就消失了,也还能有它存在的意义。
你……你女朋友这么有钱那你……是被她养着
顾星辞的妈妈看着我,满脸的不可置信,话就这么脱口而出了。
我笑了笑,把手镯重新戴回手腕,然后亲昵地靠在顾星辞的肩膀上。
怎么,不可以吗我爱星辞,我乐意养着他,别说养着了,养一辈子我都愿意。
顾星辞一直紧绷的身体,突然像是放下了千斤重担。
他笑出了声,然后学着我的样子,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对着他母亲说:
是啊,阿姨,我被我女朋友养得可好了。
他真的,没再喊她妈妈。
一时间,桌上所有人的脸上都像是开了染坊,五颜六色的,精彩极了。
我也懒得再演下去,站起身,拉起顾星辞。
叔叔阿姨,你们带着小弟弟慢慢吃吧。我不太吃得惯这儿的菜,这就带星辞走了。
我拉着顾星辞走到门口的时候,觉得他手指冰凉。
我突然又回过头,对着那一家三口,补上了最后一刀。
对了,叔叔阿姨,以后你们也别联系星辞了。
我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我也不喜欢,把钱借给不相干的人。
14
走出那家饭店,外面的阳光刺得我眼睛发酸。
我松开顾星辞冰凉的手。
对不起,我说,是我非要劝你来的。
他却摇了摇头,逆着光站着,脸上的表情看不真切。
不,该说谢谢的人是我。我不过是想要一个说法,我一直骗自己,她离开我只是迫不得已。可是这种自我编织的谎言,根本靠不住。我也是时候,该清醒了。
他逆光站着,好在,看起来没有我想象中那么脆弱。
我突然赞叹他:你黑头发比黄头发好看多了。
是吗
之前为什么染个黄毛为了看起来比较厉害,不容易被欺负我甚至还幼稚地举起胳膊,试图展示我那根本不存在的肱二头肌。
他也跟着我笑了,是那种雨过天晴的笑。
算是吧。而且,很多女生家长都讨厌黄毛,不让她们的女儿跟我玩。正好,可以省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我领悟能力一向很棒,立刻抓住了重点,八卦地问他:那你的意思是,你其实喜欢男人
他的手指,不轻不重地弹在了我的脑门上。
你这脑袋瓜子里,到底都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只是不想谈恋爱。生活已经够苦了,何必再拉着别人跟自己一起吃苦
我想了想。
生活是有些苦。
他没钱。
我现在也没钱。
两个穷光蛋,守着一栋大房子。
走吧,我拉着他的胳膊,把镯子卖了,我们去吃顿小龙虾,我请客!
那个镯子,最后在一家二手奢侈品店卖了八千块。
我立刻摆烂。
这个月的家务活我不干了,罚款就从这里面扣。我要罢工。
他一边帮我剥着小龙虾,一边点头:好。
那晚,我喝了很久没碰过的酒。
我知道我酒量不好,喝一点就醉,酒品也不太行。
可顾星辞说:喝吧,就我们两个人,有我在呢,能出多大的事
于是,他就站在那儿,面带微笑地看着我拉着一只小龙虾的钳子,当成舞伴,在包厢里跳了一曲华尔兹;又看着我站在椅子上,豪气干云地大喊今朝有酒今朝醉,不醉不归,然后下一秒,就一头栽倒在沙发上,睡得不省人事。
他还把我抱着小龙虾当麦克风唱歌的视频,全都拍了下来。
第二天我醒来,头痛欲裂。
他把视频举到我面前,告诉我,这叫做威胁。
你想让我替你做什么做饭的话,你不怕被毒死也可以。不过我现在真没什么钱,你要是缺钱,还不如去房子里找点东西卖卖……
我的话还没说完。
顾星辞就说:威胁你,陪我出去玩。
我说去哪里,就去哪里,不许反驳。
你现在是个欠了巨额债务的债务人,没有发表意见的权利。
宿醉让我头晕乎乎的,可他一句机票已经订好了,我只能无奈地开始收拾行李。
他先去楼下取车,据说是跟朋友借的。
我收拾好行李,拖着箱子下楼梯的时候,意外发生了。
我的腿,突然像是失去了控制,一软。
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前栽去。
行李箱脱手而出,从楼梯上骨碌碌地滚了下去,滚得太远,加上里面的东西塞得太满,箱子直接在楼梯下爆开了,衣服、杂物散落一地。
还好,我在半路就死死抓住了楼梯的扶手,这才阻止了自己摔个狗啃泥的悲惨结局。
顾星辞从门外进来的时候,我已经蹲在地上,默默地收拾着散落一地的行李了。
他看到这一片狼藉,紧张地冲了过来。
怎么了摔了
我有些懊恼,不想让他看出异样,只能撒谎:别提了,想带的东西太多,箱子有点超重,也好久没用了,刚刚没拎住,直接摔坏了。
幸好我身上只是有点擦伤,疼一下就过去了,应该影响不了出行计划。
你人没事吧他蹲下来,紧张地检查我的胳膊和腿。
我摇摇头:我没事。就是箱子……掉下去了。
从确诊小脑萎缩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
我会渐渐地,成为一个连自己身体都控制不了的,废物。
我看着蹲在地上,一声不吭地帮我换行李箱、重新收拾行李的顾星辞。
他什么时候,会对我失去所有的兴趣和耐心呢
15
时间快进到第五年。
顾星辞陪着我的第五年。
我的身体,终究还是没能跑过诊断书上的判决。
从偶尔的腿脚不便,到频繁的摔跤,再到后来,手抖得连杯子都端不稳,甚至连眼球的转动,都开始变得困难。
我每次只要含糊不清地喊一句:顾星辞,救救我。
他就会立刻冲到我身边,扶住我摇摇欲坠的身体,或者蹲下来,不厌其烦地帮我清理掉到衣服上的食物残渣。
我有时候会忍不住问他:我很奇怪,我只是不小心把你砸晕了,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他会想了想,然后用那种一贯的,不正经的语气回答我:嗯,可能是你长得好看我这个人,喜欢美女你又不是不知道。
这么庸俗的答案,我才不信。
他看我的眼神里,没有欲望,只有小心翼翼的珍视。
他会很自然地对我说:以后别穿裙子了,摔跤的时候容易走光,不好看。
他也会在我心血来潮想化妆时,手忙脚乱地拿着眉笔,最后无奈地提醒我:我可警告你,我不会化妆,你以后可别指望我给你画眉毛。
我摔倒的次数越来越多,他给我准备了各种厚度的护膝。
我喝水容易呛到,他给我准备了各种款式的吸管杯。
只是,在我彻底坐上轮椅之前,我对他说:顾星辞,我想去拍一套写真,要拍得贼漂亮那种。
至少,我的腿脚还能动,我的脸上,还没有被病痛折磨得面目全非。
他二话不说,给我找了一家城里最贵的工作室。
我拍得开心快乐,唯独有些奇怪:你不是说你是个穷光蛋吗卖我那些首饰的钱,应该早就用完了吧你哪来这么多钱
顾星辞理直气壮地说:我这张脸,很值钱!
我表情真的能吞下一头牛:啊你……你到底干什么去了
他看着我,像是在看一个白痴:我去做平面模特了,挺赚钱的。你到底想到哪里去了
算了。
反正我的病,进程很快。
我也麻烦不了他多久了。
我唯一不放心的,就是顾星辞这个人,实在是太心善了。
在一次深夜失眠后,我对他说:你知道我妈妈,最后是怎么死的吗
他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我也继续说下去,声音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她全身插满了管子,太疼了。她还能说话的时候,她求我,如果实在救不了她,就让她走得体面点。
后来抢救了很久很久,下了好几次病危通知书。她一直昏迷不醒。
时间久了,久到我觉得,她真的撑不住了。我只能……放弃了抢救。
是我,亲手拔掉了她的管子,送她去死的。
我知道,他听得懂我说的话。
我希望,在我走到那一步的时候,他也能像我一样狠心。
16
后面的日子,我总是反反复复地想起妈妈最后的样子,常常整夜整夜地失眠。
某天失眠后的白天,我睡得昏昏沉沉。
我不是自己醒的,是被顾星辞直接一脚踹开房门的巨响吓醒的。
我睡得一脸懵,还没反应过来。
顾星辞已经冲到了我的床边,他看起来急得满头大汗,脸色苍白。
他看到我睁开眼睛,才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长长地松了口气。
你没事就好。
你不是出差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我问他。
他有些气喘吁吁,额前的碎发都被汗水浸湿了。
我让你在家乖乖吃饭睡觉,我给你打电话,结果你一直不接。我打了几十个,你都没接。
我吓坏了,怕你出事,就从外地连夜赶回来了。
我不知道该如何掩盖我内心的慌乱和愧疚。
我没有接电话,是因为我吞了一整瓶安眠药。
我只想在还能自己动的时候,体面地结束。
我只能选择,开一个不合时宜的玩笑来掩饰。
顾星辞,我看着他,扯出一个虚弱的笑容,我说你不是……爱上我了吧这么紧张我
真糟糕。
我突然觉得自己这个玩笑,好像开对了。
他脸红了。
17
这次,林医生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了。
他看着坐在轮椅上的我,身后推着轮椅的顾星辞,眼神里满是愧疚和无力。
对不起,他说,是我无能。
顾星辞还在求他:林医生,沉音真的是个很好的人,您能不能再想想办法有什么新的治疗方案都可以试试,钱不是问题!给您添麻烦了。
我对林医生说,声音因为肌肉萎缩而变得含混不清,每一个字都说得极为艰难。
医……生……不能……这么……心……软,不然……以后……怎么办……呢
我是在提醒他,也是在提醒顾星辞。
顾星辞自知没办法,只能又沉默地带着我回去了。
他推着我走在医院长长的走廊上,我突然发现,窗外,下雪了。
原来已经是冬天了。
这个人,陪了我这么多个春夏秋冬,我感觉,已经到了分别的时候。
到了这一步,别说尊严了,整个人连羞耻感都没了。
如果没有顾星辞,我吃喝拉撒都是困难。
我吃饭、睡觉、洗澡,甚至上厕所,任何一件在普通人看来轻而易举的小事,都需要他替我完成。
从一开始我还觉得丢脸,到后面,我已经麻木了。
在我又一次想劝他放弃我的时候。
他却躲在我旁边,轻声跟我说话。
沉音,你猜猜,五年前那天,我为什么会出现在那棵树下
我这会儿说话都费劲,只能眨眨眼,听他讲。
我之前,就认识你。
你自己都不记得了吧,你曾经给我爸爸捐过一笔钱。
我猜,你连我爸是谁都不知道。
他拿到了钱,可惜,最后还是没救活自己。
我想了想,我捐款的时候,向来随性。
我只是打听到了某些人的困难,在核实了情况的真实性之后,就直接把钱打了过去。
主打一个随心所欲。
我真的不知道,顾星辞口中的爸爸,到底是哪一个。
当时我只是确定了信息正确就会转钱,从不关注后续的发展。
原来,他那天,是来找我的。
我爸去世前,一件事是告诉我,让我一定要想办法把剩下的钱还给你。另一件事,是让我去找我妈。
他推着我,看向窗外。
天空飘着细细的雪花。
我不想找我妈,但是,我想见见你。
他摸了摸自己的头,黑色的短发已经长长了一些。
我赚的钱,都花在了我爸的病上,还不够,就连家里的房子都卖了。你的那笔钱,真的是我那时候……唯一的救命稻草。
我救别人的钱,最后,却被别人拿来养着我自己。
沉音,他蹲下来,握住我冰冷的手,那双手因为肌肉萎缩,已经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别放弃自己。
我只有你了。
18
我今天觉得身体变得前所未有地舒服。
很早,我就按下了床头的呼叫铃。
顾星辞到我面前的时候,显然还没睡醒。
他揉着眼睛,睡眼惺忪地追问我: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摇摇头:现在几点了我想……看看日出。
自从彻底坐上轮椅之后,吃饭和排泄的不便,让我越来越瘦,也越来越畏光。
才四点,估计还要再等等。
那……我们去山顶吧
我好像一直忙忙碌碌,忙着生,忙着死,却从没好好看过身边这座山上的日出。
好。
因为天冷,顾星辞给我穿上了很厚很厚的羽绒服,还准备了厚厚的毯子。
他淘来的那辆二手车,后面早就被他改装得可以方便轮椅上下了。
他仔细地给我捏好了帽檐,生怕让我吹到一丝冷风。
我们坐在车里,静静地等着日出的时候。
我想,这可能,已经是我们最后一次聊天了。
窗外的雪已经停了。
我说话时呼出的热气,都能在车窗上凝结出一团小小的白雾。
今天,我连说话都清晰了很多。
顾星辞,以后……找个好女人。
别告诉她……我的事。
他突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说不出的苦涩。
沉音,你有没有心
我没有继续回应这个话题,只是指了指窗外:日出……
他直接解开安全带,打开车门,把我从轮椅上抱了出来,也没用轮椅。
放……下……
没事,你很轻。
他抱着我,我身上盖着厚厚的毯子,像个被包裹得很好的易碎品。
我看到了日出。
山顶的日出,是伴随着云雾的飘散而来的。
金色的阳光一点一点地,从云层后面挤出来,天色一点一点地亮了。
我曾经认为这个世界充满了绝望和痛苦。
可这一刻,这个日出,让我对这个世界,重新复魅了。
我在他的怀里,看向那轮温暖的太阳。
顾星辞……如果……如果我好好的,我……
我会喜欢他的。
想了想,我还是没有把话说完。
脑中一闪而过的,是当初第一眼看到他,那个被我砸得鼻血横流的黄毛少年的瞬间。
注定在这平凡的一天,我拥有了不平凡的他。
因为直到现在,我还没找到那根合适的粗绳子。
我努力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
顾星辞,桌子……上有……
有我放在那里的房产证。
我没能救活他的父亲。
至少,我给了他一个可以安生的地方。
他父亲的遗憾,就由我来达成吧。
我闭上眼,在动弹不得的时候,感觉到嘴唇上,似乎有片柔软的触感,一触即分。
我不清楚,是他吻我了,还是他的手指不小心触碰到了我。
就这样吧。
就当是他吻我了。
我都要死了,赚点便宜怎么了
早知道今天能得个吻,我昨天应该让他帮我涂个口红的。
这五年,有点疼。
却好像,又有点意思。
番外——顾星辞
我悄悄地,吻了她。
在她闭上眼睛之后。
我常常觉得自己配不上她。
她那么好,那么耀眼,就算落魄了,也依旧是我遥不可及的星辰。
所以,我不敢泄露一丝一毫的内心。
好在,在我慌慌张张地赶到那棵树下的时候,她脖子上的绳子,自己断了。
当时我想着:救命恩人还活着,那真是好极了。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常常喊我是救世主,说我面对她那样的人,都能面不改色地帮助她。
她觉得自己整个人扭曲变形的身体,看起来糟糕透了。
可是她在我眼里,真的很美。
在她还能走的时候,她拉着我,走过了很多中国美好的土地。
在她刚坐上轮椅的时候,她让我推着她,陪她看了很多很多风景。
所到之处,都是她的欢声笑语。
她和我一起吃街边的小馆子,告诉我她原来坐在很豪华的餐厅,吃着很豪华的餐食,但都没有一碗辣子面来得过瘾。
她说,她这辈子总归是值了的,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来得及好好谈个恋爱。
我没敢趁机吐露心声,我怕她以为,我是在可怜她。
回到家,我才发现桌子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本房产证。
她把她剩下的,最后的财产,转赠给了我。
这时候我才发现。
她生命的最后时刻,依旧充满了赠予。
包括和我的相识,都是她从死神手里,赠予我的一场意外。
我把她葬在了山里唯一的墓地。
选了一个周三。
很少有人会选择这片偏僻的墓园。
可是,这是我唯一一个,只要打开二楼的窗户,就能眺望到的方向。
今年我三十岁。
五年前,我带回了一个女人。
她脖子上还有一道浅浅的勒痕。
我问她:你跟我走,就不怕我是坏人吗
她那时候淡定地回我:我死都不怕了,还会怕你吗
我想起来,我曾经问她的话:你的墓志铭,你会写什么或者说,你想要什么形状的墓碑
她说她想不出来。
我亲手修了她的墓碑,上面没有刻任何多余的字。
我只想告诉她,她留给我的回忆,不是她担心的满目疮痍。
而是漫长岁月里,许许多多的,欢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