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归途》
飞机开始下降,舷窗外的云层仿若被肆意撕碎的棉絮,丝丝缕缕地在气流中翻卷。刘海将额头紧紧贴在冰冷的玻璃上,目光急切地试图透过那云层的缝隙,找寻那座阔别了三年的城市。经济舱内狭窄的座位,让他的双腿早已发麻,可他却浑然不觉——再过两个小时,他就能紧紧拥抱妻子林芳温软的身体,轻轻亲吻女儿小雨带着奶香的额头,美美地吃上母亲亲手包的韭菜饺子。
先生,请调直座椅靠背。空姐轻柔的声音,将他从遐想中拉回现实。
刘海赶忙照做,金属扣发出清脆的咔嗒声,这声响瞬间让他忆起离家那天,小雨紧紧抱着他的行李箱哭闹不休,而林芳则用糖果哄她时,拆包装发出的嘶啦声。他下意识地摸出手机,锁屏画面是去年除夕林芳发来的全家福:母亲的白发在红灯笼的映照下,恰似撒了金粉般闪耀,林芳身着他最钟情的红色毛衣,小雨高高举着写有爸爸平安的春联,那缺了门牙的笑容,比夜空中绽放的烟花还要灿烂夺目。
突然,机身猛地剧烈颠簸起来,如同遭遇惊涛骇浪的扁舟,在茫茫大海中剧烈摇晃。机长沉稳的广播声传来:各位乘客,飞机遇到气流,请不要惊慌……后排的小孩被吓得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紧接着便传来母亲温柔的安慰声:宝宝乖,别怕……这声音,让刘海的心头涌起一股暖流。这三年,在中东的工地上,每当听到当地孩子的嬉闹声,他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小雨。上次视频通话时,女儿已经能够熟练背诵乘法口诀了,还一脸神秘兮兮地说要给他准备超级大惊喜呢。
各位旅客,我们即将降落……广播声再次响起。
在广播声中,刘海赶忙系紧安全带,掌心不知不觉渗出了汗水,吧嗒一滴,在安全带上留下深色的痕迹。他满心欢喜地想象着机场到达厅的温馨场景:小雨一定会高高举着自制的欢迎牌,像只欢快的小鹿般冲在最前面,林芳会眼中含泪,脸上绽放着幸福的微笑,而母亲则会像往常一样,唠唠叨叨地说他瘦了。行李箱里满满当当塞满了礼物:给母亲的羊绒披肩,给林芳的玫瑰精油,还有给小雨的艾莎公主玩偶——尽管视频里女儿已然宣称自己不是小孩子了,可刘海心里清楚,她私下依旧收藏着全套迪士尼公主。
终于,轮胎接触跑道,强烈的冲击感让刘海的胃部猛地紧缩,咯噔一下。飞机还未完全停稳,他便迫不及待地解开了安全带,这一举动,惹来了空姐略带不满的目光。手机刚一恢复信号,便像失控般疯狂震动起来,十几条未接来电的通知如汹涌的雪崩般铺天盖地涌出,最新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留言显示已收听0次。
刘海心急如焚地点开语音信箱,机械女声报出第一条留言后,一个急促的男声如同一把利刃,唰地刺破他的耳膜:
这里是市立医院急诊科,请问是刘海先生吗您的家人遭遇交通事故,情况危急,请立即……
声音却在此刻戛然而止。刘海死死盯着手机屏幕,惊愕地发现自己的手指正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指关节泛出青白色。后排乘客不耐烦地催促道:快走啊,磨蹭什么呢!他这才如梦初醒,意识到自己堵在了过道上。航站楼那明亮得有些刺眼的灯光,照得他眼睛生疼,广播里原本欢快的登机提示音,此刻在他耳中却变得扭曲怪异,像某种诡异的咒语。
拖着行李箱,刘海不顾一切地狂奔起来,咕噜咕噜的滚轮声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他一边跑,一边不断重拨那个号码。第七次尝试后,电话终于接通,护士确认身份的声音仿佛从幽深的水下传来,模糊而遥远:……出租车在机场高速发生追尾……三位女性乘客……很遗憾……
机场到达厅的电子屏正不知疲倦地滚动播放着航班信息,HU7147已到达的绿色字样,如同一把尖锐的针,刺眼地闪烁着。不远处,一个身着黄色连衣裙的小女孩正蹦蹦跳跳地扑进父亲的怀里,那抹明亮的黄色,瞬间让刘海想起小雨在视频里开心展示的新裙子。
师傅,去市立医院。他嗓音沙哑得近乎陌生,将手机塞给出租车司机看地址。车窗外的广告牌如幻影般飞速后退,某个房产广告上幸福的一家三口正对着他微笑,可此刻,这笑容却像是无情的嘲讽。刘海下意识地摸出钱包里的全家福,照片的边缘已经起毛,那是三年前离家时,小雨偷偷塞进他口袋的。
当出租车嘎吱一声急刹在医院急诊门前时,刘海随手扔下一张钞票,便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护士站前,他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扼住,紧缩得几乎说不出话:我家人……车祸送来的……
护士翻开登记簿的动作陡然变得迟缓,圆珠笔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每一道痕迹都仿佛刻在了刘海的心上。请跟我来,她最终缓缓说道,眼神刻意避开他的视线,医生会向您说明情况。
走廊长得仿佛没有尽头,消毒水那刺鼻的气味中,隐隐混着某种金属的腥味。诊室门牌上医患沟通室五个字,在刘海的视线里不断放大、扭曲,仿佛变成了某种恐怖的怪物。穿白大褂的医生站起身时,他看清对方左胸别着的钢笔漏墨了,蓝色墨渍在白袍上晕染开来,恰似一朵诡异的花。
刘先生,非常遗憾……医生轻轻推过来一个透明证物袋,里面静静躺着一部屏幕碎裂的粉色手机,Home键上还贴着小雨最爱的小马宝莉贴纸,现场找到时,这条短信还没发送……
刘海机械地划开屏幕,锁屏是他们去年春游的照片,四个人在樱花树下亲密地挤作一团,笑容灿烂。通知栏里躺着条草稿:老公,我们出发去机场啦,小雨非要在路上给你买花……
证物袋突然仿佛有千斤重,啪嗒一声,从他指间滑落,掉落在地。医生弯腰去捡时,刘海瞥见对方后颈有道新鲜的抓痕,结着暗红的痂。这个看似荒谬的细节,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工地上那个被钢筋划伤,却仍咬牙坚持上工的四川小伙,当时那伤口也是这样的颜色。
她们……现在在哪这句话,仿佛耗尽了他全身所有的力气。
医生递来的纸巾盒上印着医院logo,最上面那张纸巾已经被他下意识地攥成了团。太平间三个字,如同一把钝刀,噗地切入他的脑海。就在这时,刘海突然注意到医生白大褂袖口沾着点暗红,那颜色,可能是碘伏,也可能是……
他猛地站起身来,椅子在地面上刮擦出一阵刺耳的声响。窗外,暮色悄然降临,亮起了第一盏路灯,暖黄的光晕里,几只不知名的小虫在漫无目的地飞舞。就在昨天这个时候,母亲应该正在厨房里当当当地剁着饺子馅,林芳在一旁耐心地检查小雨的作业,而三万英尺高空的自己,还满心沉浸在即将团圆的喜悦之中。
我需要见她们。刘海听见自己说。那声音,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陌生得让他自己都感到可怕。
第二章《永夜》
走廊的灯光惨白如霜,像一条冰冷的长河,似乎永无尽头地延伸着。护士在前面走着,脚步刻意放得很轻,那轻微的沙沙声,仿佛生怕惊扰了这片寂静中潜藏的什么。刘海拖着沉重的步伐跟在她身后,每迈出一步,都像是脚陷进了厚厚的棉花堆,双腿好似灌了铅一般,沉重得几乎难以抬起。消毒水那刺鼻的气味愈发浓烈,还混杂着一股冰冷的金属气息,这味道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工地上那些生锈的钢筋,滋滋地散发着腐朽的味道。
就是这里。护士停下脚步,伸出手指,轻轻指向尽头那扇灰白色的门。
门上的标牌赫然写着太平间,那三个字像是带着某种沉重的魔力,压得刘海喘不过气来。
当刘海的手指触碰到门把手时,金属的寒意嗖地一下钻进皮肤,顺着血液如冰蛇般迅速流向心脏。他深吸一口气,胸口剧烈起伏,缓缓推开了门。
——刹那间,冷气呼地扑面而来,像一道无形的冰墙,将他瞬间包裹,仿佛突然坠入了冰窖。
房间里,冷藏柜整齐地排列着,不锈钢的表面如同一面面诡异的镜子,映出他那因痛苦而扭曲变形的脸。工作人员戴着口罩,眼神平静得近乎麻木,那眼神,仿佛对这样的场景早已司空见惯,见怪不怪。
您要认领的是……工作人员的声音低沉而平淡,在这冰冷的房间里回荡。
刘海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哽住了,干涩得发不出一丝声音。他颤抖着掏出手机,手指哆嗦得几乎难以操作,好不容易点开相册里的全家福。
工作人员看了一眼,微微点点头,转身走向其中一个柜子。嘎吱——,金属抽屉被缓缓拉开,那尖锐刺耳的声响,好似一把钝锯在锯着刘海的心,让他忍不住一阵牙酸。
第一张白布。
他颤抖着伸手,缓缓掀开一角,林芳的脸露了出来。
她看起来宛如睡着了一般,睫毛低垂,像是两片安静的蝴蝶翅膀,嘴唇微微抿着,那模样,仿佛下一秒就会睁开眼睛,笑着对他说: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刘海下意识地伸手想去触碰她的脸,可就在手指即将触碰到的那一刻,他像触电般猛地缩回手指——太冷了,那冷意彻骨,完全不像是活人应有的温度,仿佛来自无尽的深渊。
她的额头有一块淤青,那淤青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像是被命运狠狠撞击留下的印记。刘海的脑海中突然闪过她最后那条未发送的短信——小雨非要在路上给你买花。
花呢她们买的花在哪这个念头如同一把重锤,在他心头反复敲击。
第二张白布。
母亲静静地躺在那里,白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就像是临行前特意精心整理过。她的面容比生前更加瘦削,脸颊凹陷,嘴角微微下垂,那神情,仿佛临走前还在满心担忧着什么。刘海的思绪瞬间飘回到每次视频通话时,母亲那关切的话语总会在耳边响起:吃饭了吗那边天气冷不冷而他,总是不耐烦地敷衍回答,然后匆匆挂断电话。想到这里,一阵悔恨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他伸出手,轻轻摸了摸母亲的手,指尖触碰到一串佛珠——那是她戴了几十年的东西,现在依然紧紧缠绕在她腕间,仿佛是她一生信仰的坚守。
第三张白布。
刘海呆呆地站在那张床前,双脚像是被钉在了地上,无论如何也抬不起手。
它太小了,小得刺痛了刘海的双眼,完全不像是一个七岁孩子该有的长度。
小雨……他喉咙干涩,声音沙哑得近乎喑哑,轻轻地喊了一声,那声音里,满是期待与绝望,仿佛期待着她会突然掀开白布,笑嘻嘻地跳出来说:爸爸,我吓到你啦!
然而,房间里除了令人窒息的死寂,没有任何回应。
最终,还是工作人员默默地替他掀开了白布。
小雨安静地闭着眼睛,脸颊上还带着一点婴儿肥,泛着淡淡的粉色,嘴角微微上扬,像是在做着一个甜美的美梦。刘海呆呆地盯着她看了很久很久,突然,他发现小雨的手里紧紧攥着什么——他颤抖着轻轻掰开她的小手指,里面是一朵被压扁的雏菊,黄色的花瓣已经蔫了,像是被人用尽全身力气紧紧握了一路,似乎想把所有的爱都通过这朵花传递出去。
爸爸,我给你买了花!
他仿佛又听见小雨那清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如同一串悦耳的风铃,在这寂静的房间里回荡,却又像一把锐利的刀,直直刺进他的心底。
刘海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额头重重地抵在冰冷的地面上,喉咙里发出一种连他自己都几乎认不出的声音——那声音,像是受伤野兽濒死时的呜咽,充满了无助与绝望,又像是灵魂被硬生生撕开时的痛嚎,饱含着无尽的悲恸。
——就在这一刻,他的世界,彻底崩塌成一片无尽的黑暗,如同永夜降临,再无一丝曙光。
第三章《碎片》
葬礼那天,天空仿佛被沉甸甸的铅块压着,低垂的铅灰色云层,像一块巨大而压抑的幕布,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刘海木然地站在殡仪馆门口,手中紧紧攥着三张黑白照片,仿佛那是他与过去仅存的联系。照片上,林芳温柔浅笑,母亲慈祥的面容,小雨天真烂漫的大眼睛,可如今,这一切都已成为回忆。照片边缘被他捏得发皱,像是他试图抓住她们逐渐消逝的温度,让她们的影像重新鲜活起来。
节哀。
保重身体。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说。
前来吊唁的人们,带着低声的安慰,轻轻地拍拍他的肩膀,随后便匆匆离去。他们的眼神里,夹杂着怜悯,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庆幸——还好不是我。那怜悯的目光,像针一样刺在刘海心上。
林芳学校的同事带来了学生们折的千纸鹤,五颜六色的千纸鹤堆积在灵堂一角,随着微风轻轻晃动,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在诉说着孩子们无声的思念。小雨的班主任领着一群红着眼眶的孩子,他们手中举着蜡笔画,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小雨我们想你。母亲的老年大学朋友唱起了《送别》,苍老的嗓音微微颤抖,那歌声呜呜咽咽地飘在空气中,像一根即将断裂却又顽强支撑着的线,随时可能被命运无情扯断。
刘海孤独地站在一旁,眼神空洞,像个置身事外的局外人,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直到棺材即将入土的那一刻,他才像突然从噩梦中惊醒一般,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十指用力地深深插进潮湿的泥土里,那泥土被他的手指咯吱咯吱地挤开。
等等——再等等——
他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声音里充满了绝望与无助。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期待什么。也许是一个奇迹,也许是她们能突然睁开眼睛,笑着对他说这只是一个噩梦。然而,工作人员只是默默地用力拉开他,机械地继续完成他们的工作,没有一丝情感的波澜。
砰。砰。砰。
三声沉闷的声响,像重锤一般砸在刘海的心上,三具棺材缓缓被黄土掩埋,也埋葬了他所有的幸福与希望。
回到家里时,夜幕已然笼罩大地,四周一片漆黑。
推开门的瞬间,那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林芳的茉莉香水味,母亲的草药包散发的淡淡药香,小雨的草莓味橡皮擦的香甜,各种味道交织在一起。一切似乎都还保持着原来的模样,可再也不会有人笑着迎上来说你回来了。那曾经温暖的声音,如今只能在回忆中找寻,就像一阵风,吹过便再也抓不住。
餐桌上,依然摆着四副碗筷,像是在等待着一家人围坐吃饭,可如今却空无一人。冰箱上贴着去机场接他的计划表,林芳的字迹工整清晰:
16:30
出发
17:00
到花店
17:20
上高速
18:00
到达机场
计划表的边缘沾着一点油渍,可能是母亲调饺子馅时不小心蹭上的。刘海盯着那滴油渍,思绪瞬间被拉回到小时候,他调皮地打翻酱油瓶,母亲一边唠叨着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小心,一边唰唰地拿抹布擦桌子的场景,那时的家,充满了温馨与吵闹,可现在,一切都已远去。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缓缓走进小雨的房间。
书包歪歪扭扭地挂在椅背上,作业本摊开在桌上,铅笔字迹停在第三题:
如果爸爸每天赚100元,3年能赚多少钱
小雨只写了100×365×3=,后面的计算空着,像是在等着他回来教她完成。那稚嫩的笔迹,仿佛还带着小雨的温度。
刘海颤抖着拿起铅笔,手不停地哆嗦,好不容易补上答案:109500。
吧嗒,一滴水珠砸在纸上,迅速晕开了数字,那是他忍不住落下的泪,饱含着对女儿无尽的思念与愧疚。
走进主卧,林芳的梳妆台一尘不染,仿佛她还会随时坐在那里梳妆打扮。他打开她的口红,鲜红的膏体像是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刺痛了他的眼睛。衣柜里挂着那件红色毛衣,他轻轻地抱在怀里,深深吸了一口气,还能闻到淡淡的洗衣液香气,那香气里,似乎还藏着林芳的温柔与爱意。
走进厨房,锅里浸着没来得及包的饺子皮,韭菜馅已经发黑变质,散发着一股难闻的腐臭味。刘海盯着那团腐烂的绿色,心中的痛苦与绝望如火山般爆发,他突然发疯般地把橱柜里的碗盘一件件砸在地上。
砰!母亲最喜欢的青花瓷碗,瞬间四分五裂,碎片飞溅,那清脆的破碎声,像是他破碎的心在哭泣。
哗啦!林芳精心收集的玻璃杯,在地上摔得粉碎,发出一阵刺耳的声响,仿佛是他们曾经美好的生活被彻底打碎。
咔嚓!小雨画着卡通图案的儿童餐具,也没能幸免,在地上化作一堆碎片,那声音,就像小雨的笑声从此在他生活中消失。
当最后一只碗也粉身碎骨后,刘海双腿一软,跪在一片狼藉之中,手中紧紧攥着从冰箱上撕下来的接机计划表。
窗外,夜色深沉得如同无尽的深渊,远处的霓虹灯依然闪烁,五彩斑斓的灯光,与他此刻的绝望形成鲜明的对比。这个世界依旧在正常运转,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可只有他的世界,永远停在了那个本该团圆的傍晚,再也无法前行。
第四章《深渊》
酒店房间里,厚重的窗帘紧紧闭合,将外界的光线一丝不漏地阻挡在外,让人完全分不清此时究竟是白天还是黑夜。
刘海直挺挺地仰面躺在床上,目光呆滞地盯着天花板上那条细微的裂缝。裂缝像一条蜿蜒爬行的蛇,从墙角开始,曲曲折折地一直延伸到吊灯处。三天了,他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躺着,除了偶尔喝几口水,什么东西都没吃。胃里空荡荡的,好似一个无底洞,可他却丝毫感觉不到饥饿,仿佛身体已经失去了对食物的感知。
床头柜上,静静摆放着从事故现场取回的遗物——母亲那串摩挲得发亮的佛珠,每一颗珠子仿佛都承载着母亲虔诚的祈愿;林芳的婚戒,那枚闪耀的戒指见证了他们曾经的爱情誓言;还有小雨书包里那朵早已压扁的雏菊,花瓣干枯蜷缩,却依然倔强地残留着一抹淡淡的黄色。在这些遗物旁边,是半瓶威士忌,琥珀色的液体在昏暗中泛着冷冷的光,隐隐约约透着一股诱惑与堕落的气息。
突然,手机屏幕亮起,打破了这压抑的寂静。是陈默发来的第17条消息:
接电话,求你。
刘海只是扫了一眼,没有任何回应。他缓缓点开相册,找到最后一段家人发来的视频——仅仅27秒的视频,却如同他生命中最珍贵的宝物。视频里,小雨穿着新买的黄色连衣裙欢快地转圈,裙摆飞扬,像一朵盛开的向日葵,嘴里还咯咯咯地笑着。林芳在一旁,眼中满是温柔与关切,笑着说道:慢点别摔着。母亲的声音从镜头外传来,带着熟悉的温暖:小海,你看小雨这裙子好看不
他的手指机械地按下重播。
再重播。
又一次。
一遍又一遍,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他暂时忘却现实的痛苦,沉浸在那短暂而美好的回忆中。直到手机因为长时间播放而发烫,最终自动关机,嗡嗡的散热声也渐渐消失,房间再次陷入死寂。
窗外,突然传来救护车尖锐的鸣笛声,呜哇呜哇,由远及近,又渐渐远去,仿佛在诉说着世间的苦难与无常。这声音像一把尖锐的刀,瞬间划破了刘海脑海中的平静,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事故现场的照片——那辆扭曲变形的出租车,像是被命运无情揉皱的纸团;散落一地的钢筋,如同狰狞的獠牙;还有那三具盖着白布的遗体,像三座沉重的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甚至都没敢仔细去看,那些画面就像噩梦一般,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脑海中。
刘海拿起威士忌,猛地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液体咕噜咕噜地灼烧着他的喉咙,可那股热意仅仅停留在喉咙,却怎么也暖不了他早已冰冷如铁的身体。他摇摇晃晃地走进浴室,脚步踉跄,像个迷失在黑暗中的幽灵。镜子里的人让他几乎认不出来,双眼深深地凹陷下去,布满了血丝,胡茬凌乱地生长着,面容憔悴而又沧桑,简直像个来自荒郊野外的陌生野人。洗手台上,剃须刀片闪着冰冷的寒光,似乎在无声地诱惑着他。
爸爸,你要平安回来哦,拉钩!
小雨那清脆稚嫩的声音,突然像一道炸雷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响。刘海的手瞬间悬在半空,刀片距离手腕只有一寸之遥,只要再往前一点,一切痛苦似乎就能结束。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咚咚咚,如同重锤敲击着他脆弱的神经。
刘先生有位警官找您,说是关于事故调查...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让刘海一惊,手中的刀片当啷一声掉进洗手池,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浴室里回荡。他看着镜中的自己,泪水不知何时已无声地滚落,吧嗒吧嗒地滴落在洗手台上。
第二天清晨,一缕阳光像一把利剑,顽强地刺破窗帘的缝隙,唰地射进房间,在地上投下一道明亮的光线。
刘海坐在床边,眼神空洞地看着手中的事故调查报告,这是他第一次认真地去阅读。报告上的每一个字,都像一颗沉重的铅块,压在他的心头:
-
肇事货车司机连续工作14小时
-
刹车系统老化
-
超载300%的钢筋
最后一页附着赔偿方案,那数字后面跟着一长串零,在阳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律师的字迹在旁边标注:足够您后半生衣食无忧。
衣食无忧...刘海喃喃自语,声音空洞而又麻木,突然,他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放声笑出声来。那笑声在空荡的房间里疯狂回荡,哈哈哈,尖锐而又凄凉,最后却渐渐变成了哽咽,他的身体剧烈颤抖着,仿佛要把内心所有的痛苦都释放出来。
笔记本电脑亮着屏,浏览器开着十几个标签页,上面的内容触目惊心:
《全国每年交通事故统计》
《疲劳驾驶立法进展》
《儿童交通安全教育缺失现状》
某个新闻网页上,一张照片吸引了他的注意——山区孩子们手拉手穿过没有斑马线的马路,背景里破旧的校车上挤满了小脑袋。那些孩子纯真的笑脸,却因为交通安全设施的缺失,而面临着潜在的危险。
凌晨三点,万籁俱寂,整个城市仿佛都陷入了沉睡。他拿起手机,拨通了陈默的电话。
我想成立基金会。他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随后传来陈默略带惊讶的声音:...用那笔赔偿金
全部。刘海毫不犹豫地回答,语气斩钉截铁。
窗外,启明星正悄悄亮起,微弱的星光在黑暗中闪烁,仿佛在为他指引着一条未知的道路,那是一条充满挑战,却又带着一丝希望的道路。
第五章《微光》
细密的雨水噼里啪啦地敲打着基金会办公室的玻璃窗,仿佛在急切地诉说着什么。刘海坐在办公桌前,双眼直直地盯着电脑屏幕上的财务报表,然而那些数字在他眼前渐渐模糊,交织成一片朦胧的光影。三个月过去了,可他依旧常常会在深夜从噩梦中惊醒,下意识地伸手摸向床的另一侧,然而触碰到的却只有空荡荡的冰凉,那股寒意瞬间将他从虚幻拉回残酷的现实。
刘总,电视台的人到了。助理小张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在他耳边轻声提醒道。
刘海微微点头,伸手整理了下衬衫袖口,动作看似从容,实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望向镜子,里面的男人西装笔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可唯有眼底那抹浓重的青黑,无情地透露着他内心的疲惫与痛苦——他昨晚又梦见了那辆面目全非的出租车,梦见小雨在最后一刻向他伸出手,那声爸爸仿佛还在耳边回荡。
演播室里,灯光亮得如同白昼,刺眼的光芒让刘海微微眯起眼睛。
刘先生,是什么促使您将全部赔偿金投入交通安全事业呢女主持人的声音甜美得如同掺了蜜,却又透着一丝不真实的空洞。
刘海的目光越过摄像机,不经意间落在演播室角落一个穿着黄色雨衣的小女孩身上。她正低着头,专心致志地摆弄着书包上的小挂件,发梢上的水珠滴答滴答地落下,在地面上晕出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因为我女儿最喜欢黄色,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就像雨天校车的那种黄色。
台下的制片人微微皱起眉头,显然这并不是预先对过的答案。但女主持人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刘海话语中的某种情绪,她轻声追问:能具体说说吗
她七岁,特别喜欢转圈圈,每次都会把捡到的花瓣小心翼翼地夹在课本里……刘海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西装纽扣,仿佛这样能汲取到一丝力量,那天她们本来要去机场接我,小雨还说要买一束黄色的花,给我一个惊喜。
导播间里,原本轻微的嘈杂声瞬间消失,安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女主持人的眼眶渐渐泛红,眼中闪烁着泪光。
节目播出后的第二天,基金会收到了第一笔大额捐款。附言卡上写着:给所有应该平安回家的孩子。那简短的一句话,却仿佛带着无尽的温暖与力量。
在偏远的山区小学,操场坑坑洼洼,像是一块被随意揉皱的布。刘海缓缓蹲下身,动作轻柔地帮一个小男孩调整安全帽的系带。小男孩门牙缺了一颗,笑起来眼睛弯成了月牙,脆生生地问道:叔叔,这个真的能保护脑袋吗
当然啦,刘海轻轻弹了下头盔,发出笃的一声,比你爸的摩托车头盔还结实呢。
孩子们听了,顿时哄笑起来,七嘴八舌地嚷着要戴着安全帽写作业、睡觉。一旁的校长忍不住抹起了眼泪——上周刚有学生在上学路上被农用车撞伤,这些安全帽,对孩子们来说,就是生命的保障。
在返程的车上,陈默递给刘海一份文件,神色有些凝重:肇事司机父母的餐馆要拆迁了,他们想见你。
刘海轻轻摇下车窗,山风裹挟着清新的野花香扑面而来,让人心旷神怡。他望向后视镜,放学的孩子们正排着整齐的队伍,有序地走过新画好的斑马线,那一顶顶安全帽在阳光下明晃晃的,恰似一队生机勃勃的小向日葵,充满了希望。
告诉他们,基金会可以帮他们申请小微贷款。刘海平静地说道。
陈默诧异地转过头,目光中满是不解。
刘海望向远处蜿蜒的盘山公路,那里曾经每年都无情地吞噬着十几个鲜活的生命。仇恨养不活任何人,他轻声说,声音虽轻,却透着无比的坚定,但善意可以。
就在这时,手机突然嗡嗡震动起来,是助理发来的照片——第一批配备安全座椅的校车正缓缓驶入偏远乡镇。画面的角落里,一个小女孩抱着艾莎公主书包,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笑得见牙不见眼。
刘海轻轻将照片保存到名为小雨的加密相册。相册里还有一张,是事故前一天林芳发来的:小雨站在镜子前试穿新买的黄裙子,转身时裙摆飞扬,像一朵绽放的蒲公英,那笑容,是他心中永远的温暖与伤痛。
第六章《蒲公英》
墓园的清晨,如同一幅被轻纱笼罩的水墨画,一层薄雾悠悠地弥漫着,给整个墓园蒙上了一层静谧而忧伤的色彩。青草像是刚刚从睡梦中苏醒,叶片上还挂着晶莹的露水,在微光中闪烁着细碎的光芒,仿佛是大地为逝者落下的点点泪花。
刘海脚步轻缓地来到墓碑前,缓缓蹲下身子,将三束花依次摆放在碑前。给母亲的是素雅的白色菊花,花瓣微微卷曲,似在诉说着无尽的思念;给林芳的是娇艳的红玫瑰,热烈的红色宛如她曾经的温柔与热情;而给小雨的,则是一捧嫩黄色的蒲公英,那鲜艳的颜色,恰似小雨活泼的笑容,茎秆上还缠着一条小小的蓝色丝带,在微风中簌簌轻响。
一年了。他的声音轻得如同微风,几乎要被风卷走,手指轻轻抚过冰凉的石碑,那触感,像是触碰到了另一个世界的她们。
微风呼呼地吹过,蒲公英的绒毛像是一群轻盈的小精灵,轻轻摇曳起来。有几朵调皮地挣脱了茎秆的束缚,噗噗地飞起,在风中打着旋儿,悠悠地飘向远方。刘海静静地望着它们,眼神渐渐变得迷离,恍惚间,仿佛又看见小雨穿着那条熟悉的黄裙子,在如茵的草地上欢快地奔跑,她的笑声如银铃般清脆,小手高高举起,试图抓住那些飞舞的蒲公英种子,嘴里还喊着:爸爸,看我!
基金会去年资助了37所山区小学,他像是在和墓碑里的亲人分享日常,又像是在做一场工作汇报,声音微微颤抖,帮他们买了校车,画了斑马线……哦对了,那个疲劳驾驶的提案,下个月就要进入立法讨论了。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沙沙的脚步声,陈默抱着一叠文件匆匆走来,他的脸上带着掩不住的疲惫,却又透着难以抑制的兴奋,声音里满是激动:刚签完最后一份合同,平安校车项目覆盖全省了。
刘海微微点头,目光再次落回墓碑上。林芳的照片依旧温柔地笑着,那笑容仿佛穿越了时空,在对他说做得不错;母亲的神情慈祥依旧,就像过去每次听他讲述工地见闻时那样,满是关切与欣慰;小雨则永远定格在那张天真烂漫的笑脸上,缺了颗门牙,却可爱得让人心如刀绞。
你知道吗,刘海突然轻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我昨晚梦见她们了。
陈默静静地站在一旁,没有说话,只是用理解的目光看着他,等待着他继续说下去。
梦里她们站在机场到达厅,小雨举着一大束蒲公英,那蒲公英的绒毛在她身边飘啊飘,就像一群小天使。林芳穿着那件红毛衣,还是那么漂亮,母亲手里还端着保温盒……他的声音突然哽住了,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停顿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道,她们说,‘你来得太晚啦’。
一片蒲公英绒毛像是被他的思念吸引,轻轻落在刘海手背上,轻得几乎没有重量,如同一片羽毛。他小心翼翼地捧起它,看着阳光透过半透明的绒毛,在皮肤上投下细碎的光斑,那些光斑像是她们曾经的温暖,在这一刻重新回到他的身边。
走吧,他缓缓站起身,轻轻拍了拍西裤上的草屑,动作轻柔而缓慢,仿佛怕惊扰了这片宁静,下午还有场宣传活动。
陈默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默默地点点头。两人并肩走出墓园时,一群春游的小学生正叽叽喳喳地路过,那欢快的声音,仿佛是春天最美的乐章。有个穿着黄裙子的小女孩突然像一只欢快的小鸟般跑过来,往刘海手里塞了一朵野花,清脆地说道:叔叔,这个送给你!
刘海一下子愣住了。小女孩的发梢在阳光下泛着金棕色的光泽,和小雨最后一次视频时一模一样,那纯真的笑容,让他仿佛又看到了小雨的影子。
谢谢。他听见自己说,声音温柔得不可思议,仿佛害怕吓到眼前这个如同天使般的小女孩。
蒲公英的种子依然在风中自由自在地飘荡,簌簌作响,有些落在墓碑旁,像是在守护着这里的宁静;有些飞向更远的田野,仿佛带着希望与梦想。刘海最后回头看了一眼——三块石碑安静地立在晨光中,周围已经长出了零星的蒲公英幼苗,嫩绿的叶子在微风里轻轻摆动,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和他轻声道别。
他转身走向等待的汽车,指间还捏着那朵小小的野花。这一次,胸口那种曾经撕心裂肺的疼痛,终于化作了一种温暖的钝感,就像蒲公英的种子终于找到了扎根的土壤,他的心,也在这漫长的伤痛与坚持中,渐渐找到了栖息之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