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别在雪夜听故事 > 第一章

他讲了一个鬼故事,我们都成了故事里的鬼。
1
雪夜怪谈
雪下了三天。
路没了,山也没了,天地间只剩下一片白色。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有这一家福来客栈还亮着灯火,孤零零地立在风雪里。风在外面叫,声音尖利,吹得福来客栈的门板都在响。
能在这鬼天气赶路的,都不是一般人。现在,这些人都挤在这客栈的大堂里。
二十几个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缩在这一楼的大堂里。他们是走不了路的行商,是回不了家的路人。空气里混着湿衣服的味道、柴火的烟味,还有人呼出来的白气。
大家都不说话。
有的人看着火塘里跳动的火苗,火光映在他们脸上,明暗不定。有的人低着头,用手指在满是油污的桌上画着什么。还有的人靠着墙,闭着眼睛,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醒着。
店主是个不爱说话的男人。他大概四十多岁,背有点驼,一直默默地往火塘里添柴。木柴被火烧着,发出哔哔啵啵的响声。他添完柴,就去擦一张空桌子,来来回回地擦,眼睛始终看着手里的抹布,不跟任何一个客人对视。
这种安静让人心里发慌。
一个穿着绸衫的胖商人受不了了。他把手里的空酒碗往桌上重重一放,发出当的一声响。所有人的目光都朝他看了过去。
他很满意这个效果,清了清嗓子,唾沫星子都快喷出来了。各位,这么干坐着多没劲!这鬼天气还不知道要闹到什么时候,我给大伙儿说个我亲身经历的真事,给各位解解闷!
没人应声,但也没人反对。所有人都看着他,等着他说下去。
我叫奚三郎,走南闯北的,什么怪事没见过他得意地挺了挺肚子,就说去年冬天,也是这样的大雪天。我在关外一个大车店落脚,那地方,嘿,比这儿还破。天黑了,店里又来了几个人,抬着一口薄皮棺材进来了。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扫视着众人的反应。
抬棺材的是个老头,说是他刚死的闺女。家离得远,天又冷,怕尸身冻坏了,只能先抬着赶路。店家也是个心善的,就让他们把棺材停在了后院的柴房里。那老头就守在柴房门口,哭了一宿。
我那晚喝了点马奶酒,起夜。院子里黑漆漆的,就柴房门口点了盏油灯。我路过柴房,总觉得不对劲,就从门缝里往里瞅了一眼。
奚三郎说到这里,声音压低了,身体也往前倾,像是要告诉大家一个天大的秘密。
我看见了。棺材盖子斜着搭在上面,没盖严。一个女人,穿着一身白色的寿衣,直挺挺地躺在里面。她的脸是青色的,眼睛闭着。可就在我瞅着的时候,她的眼皮,动了一下。
大堂里有几个人下意识地挪了挪身体,离火塘更近了一些。
店主添柴的动作停住了,他背对着众人,一动不动。
我当时以为我眼花了,酒还没醒。我就揉了揉眼睛,又去看。这一次,我看得真真切切!奚三郎一拍大腿,那女尸的眼睛,猛地一下就睁开了!不是慢慢睁开,是‘唰’地一下!那眼珠子是灰白色的,里面没有神采,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棺材顶。
我当时腿就软了,想跑,可是挪不动步子。然后,我听见‘咔吧’一声,是骨头响的声音。那女尸的脖子,一寸一寸地转了过来,正对着门缝,正对着我的眼睛!
一个年轻的女人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抽气声,立刻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我吓得魂都没了,转身就往屋里跑。刚跑两步,就听见后面‘哐当’一声巨响!是棺材盖子掉地上了!然后就是‘嗬……嗬……’的声音,像嗓子里卡着一口浓痰。我回头一看,我的妈呀!那女尸已经从棺材里坐起来了,正张着嘴对着我!
她的嘴里没有口水,喷出来的是一股一股黄绿色的水,腥臭腥臭的!那水溅到旁边的柴火上,‘滋啦’一声,冒起一股黑烟,木柴就像被火烧过一样,黑了一大块!
奚三郎讲得口干舌燥,端起碗想喝水,才发现碗是空的。他也不在意,把碗放下,继续说:她从棺材里爬出来了!手脚都是僵的,走道一蹦一蹦的。她看见我了,就朝着我蹦过来!那速度,快得很!
我脑子一片空白,就记着要跑!院子里有一棵老槐树,得有两人合抱那么粗。我当时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就绕着那棵大树跑。我在前面跑,那女尸就在后面追。她嘴里不停地喷那种臭水,好几次都险些溅到我身上。那玩意儿要是沾上,人还能有命
我绕着树跑了一圈又一圈,感觉肺都要炸了。那女尸好像没我灵便,她只会直来直去地扑。我往左一闪,她就直愣愣地扑向了那棵大树!
只听‘噗’的一声闷响,我感觉整个地都震了一下。我扭头去看,就看见那女尸的双手,十根手指,直直地插进了树干里!她整个身子贴在树上,想拔,拔不出来,嘴里发出那种‘嗬嗬’的声音,更急了!
我哪还敢多看,连滚带爬地跑回屋里,用桌子顶住门,一晚上都没敢再合眼。第二天早上,那个守着柴房的老头不见了。店家壮着胆子去看,那女尸还插在树上,已经不动了。树干上,清清楚楚地留着十个指头印,深得很。
奚三郎讲完了,长出了一口气,拿起衣袖擦了擦额头的汗。
大堂里安静了一会儿,然后嗡的一声炸开了锅。
真的假的手指头能插进树里一个汉子怀疑地问。
太吓人了,以后再也不敢住这种大车店了。一个妇人抱着自己的孩子,小声说。
吹牛吧,哪有这种事。有人小声嘀咕。
奚三郎很不高兴,嚷嚷道:我骗你们干什么!这事千真万确!不信你们去关外打听打听!
就在众人议论纷纷的时候,角落里一个一直没说话的小道姑抬起了头。她很年轻,看着不过十五六岁,脸很干净,眼神也很清澈。她的目光没有在奚三郎身上停留,而是越过众人,落在了那个背对着大家的店主身上。
店主站在那里,像一尊木雕。
在奚三郎说到女尸两个字的时候,他手里的茶碗没拿稳,掉在了地上。
啪的一声,碎了。
滚烫的茶水溅了他一手。他的手背立刻就红了一片。他没有动,也没有叫,就那么站着,低头看着地上的碎片和那摊水渍,身体微微地发着抖。
所有人都被奚三郎的故事吸引了,只有那个小道姑注意到了店主的失态。她的视线在店主和奚三郎之间转了一个来回,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
就在奚三郎的故事带来的那股子惊恐还没完全散去的时候,一个声音,突兀地从楼上传了下来。
咯吱……
咯吱……
那声音很清晰,一下一下的,很有规律。
像是有人用指甲,在很用力地、很慢地刮着二楼的木头地板。
大堂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嘈杂的议论声都消失了。
二十几个人,全都僵住了,一齐抬头,看向客栈二楼的方向。
那里的楼梯口,黑漆漆的。
在呼啸的风雪声中,这个声音让人牙根发酸。
咯吱……咯吱……
刮搔声还在继续。
一下,又一下。
2
尸毒
大堂里死一般的安静。
只有外面呼啸的风声,还有火塘里木柴燃烧时发出的哔啵声。
以及楼上那持续不断,让人牙酸的刮搔声。
咯吱……咯吱……
那声音不紧不慢,每一声都像是用钝刀子在人的骨头上刮。它很有规律,一下,又一下,从二楼的某个地方传来,穿过厚实的木地板,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刚刚还因为奚三郎的故事而嗡嗡作响的人群,此刻没有一个人说话。所有人都停止了动作,有的仰着头,有的侧着耳,目光全部汇集在通往二楼的那个黑漆漆的楼梯口。
空气凝固了。
什么……什么动静一个行脚商的声音发着颤,他把手按在了腰间的短刀上。
八成是老鼠吧,另一个男人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镇定,但他不断吞咽口水的动作出卖了他,这种老客栈,耗子比人都大,磨牙呢。
他说出老鼠这个词,让紧绷的气氛松动了一点点。是啊,也许就是老鼠。这么大的雪,老鼠都往屋里钻了。
可是,没有人真的相信。
因为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瞟向了客栈的店主。
店主就站在那里,背对着火塘。火光没能给他带来一丝暖意。他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变成了一种灰白色。他的嘴唇在哆嗦,两片嘴唇不断地开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的身体在发抖,不是轻微的颤抖,是那种无法控制的、从骨头里透出来的抖动。他看着楼梯口的方向,眼神里是纯粹的,不加掩饰的惊骇。
这种反应,比任何鬼故事都更能说明问题。
那不是老鼠。
咯吱……咯吱……
刮搔声还在继续,仿佛带着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执拗。它像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大堂里每一个人的心。
妈的!装神弄鬼!
一声怒吼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安静。
是一个喝了些酒的壮汉,他是个镖师,膀大腰圆,脸上有一道刀疤。酒精让他胆气横生,也让他失去了耐心。他猛地站起身,手边的长凳腿与地面摩擦,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响。
一个破客栈,还能闹鬼不成!他骂骂咧咧,唾沫横飞,老子今天就上去看看,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在作祟!要是让老子抓住了,非把它皮扒了下酒!
他说话间,一把就抄起了手边的长板凳,扛在肩上,大步流星地就朝着楼梯走去。
别去!
这位壮士,别冲动!
好几个人同时出声劝阻。他们不是关心壮汉的死活,而是一种本能的预感,觉得楼上那个东西,不该去招惹。
店主也像是突然惊醒,他猛地伸出手,嘴里发出啊……别……的含糊音节,想去拉住那个壮汉。
可壮汉已经喝上了头,哪里听得进劝。他一把推开拦在身前的一个瘦弱书生,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都他娘的给老子滚开!一群孬种!
他一只脚重重地踏上了楼梯。
木质的楼梯发出一声沉闷的响。
第二步。
第三步。
他的脚步很重,每一步都像踩在众人的心上。大堂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他的背影一点点被楼梯口的黑暗吞噬。
就在他的身影即将完全消失在黑暗里时,他停住了。
楼上那咯吱咯吱的刮搔声,也停了。
一切都停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风雪声也好像远去了。
壮汉似乎也察觉到了不对劲,他僵在楼梯上,没有再往上走,也没有下来。
他看到了什么
没人知道。
下一秒,一声惨叫,从楼梯上传来。
那不是人的声音。
那声音凄厉到了极点,又尖又锐,不像是从人的喉咙里发出来的,更像是某种生物在临死前,用尽全身力气挤压肺部和声带发出的最后悲鸣。它刺穿了风声,刺穿了所有人的耳膜。
叫声戛然而止。
紧接着,就是一连串沉重的、骨肉撞击木板的声音。
咚!
咚!咚!
一个人影,从黑漆漆的楼梯口,以一种扭曲的姿势,翻滚着,重重地摔了下来。
是那个上楼的壮汉。
他最后滚落到大堂的地面上,脸朝上,四肢摊开,一动不动了。
他死了。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得呆住了,几个胆小的女人已经发出了压抑的尖叫。
离得最近的一个客人,壮着胆子探过头去看。只看了一眼,他的脸就唰地一下白了,他连连后退,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手指着那具尸体,抖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脸……他的脸……
更多的人围了过去。
壮汉的眼睛瞪得很大,眼球几乎要从眼眶里凸出来。他的嘴也张着,仿佛想喊什么却没有喊出来。他的整个面部肌肉都以一种极为怪异的方式拧在一起,那是一种极致的痛苦和惊恐的凝固。
更让人头皮发麻的,是他的皮肤。
从他的脸颊到脖子,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肤上,都密密麻麻地布满了一层燎泡。那燎泡不是普通的水泡,颜色是黄绿色的,还在微微地起伏,并且发出一种轻微的,滋滋的声响。就像是把一块生肉,扔进了滚烫的油锅里。
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从尸体上弥漫开来。
那是一种混合了腐烂和某种酸性物质的臭味,闻到的人都忍不住捂住了口鼻,胃里一阵翻腾。
这……这是什么味道……
是那股味儿!人群中,那个讲故事的胖商人奚三郎,脸色惨绿,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无法抑制的颤抖和恐惧,就是那个味道!我闻到过!就是那女尸嘴里喷出来的尸水!一模一样!
他的话像是一块巨石砸进了平静的湖面。
尸水!
这个词让现场的恐惧达到了顶点。
鬼啊!真的有鬼!
楼上……楼上有鬼东西!
客栈大堂彻底炸开了锅。
尖叫声,哭喊声,桌椅被撞翻的声音,混成一团。所有人都疯了一样地朝着客栈的大门涌去,谁都想第一个逃离这个地方。
开门!快开门!
让我出去!
人们推搡着,挤压着,一个跑得慢的老人被推倒在地,立刻就被后面的人踩了过去。
然而,当第一个人冲到门前,用尽全力去拉那两扇厚重的门板时,门却纹丝不动。
打不开!门打不开!那人绝望地大喊。
更多的人冲过去帮忙,七八个男人一起用力,对着门板又推又撞。门板发出沉闷的响声,却依然像焊死了一样。
有人从门缝里朝外看了一眼,随即发出一声哀嚎:没用了……雪把门堵死了!外面全是雪!
绝望。
彻彻底底的绝望,笼罩了每一个人。
他们被困住了。
和一个杀了人,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怪物,一起被困在了这个小小的客栈里。
逃生的希望破灭后,极致的恐惧化为了极致的愤怒。所有人的目光,都像刀子一样,齐刷刷地射向了那个从头到尾都缩在角落里,抖得像风中落叶的店主。
说!楼上到底是什么!
你到底在楼上藏了什么鬼东西!
一个男人冲过去,一把揪住了店主的衣领,将他提了起来。
是你!是你害了我们!快说!
众人一拥而上,将店主团团围住。他们推他,搡他,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他。
店主被吓得魂飞魄散,他被众人摇晃着,双腿发软,几乎站不住。他嘴里不停地发出我……我不知道……别问我……的哀求,但没有人听。在众人看来,他这副样子,就是做贼心虚。
就在场面即将失控的时候,一个清亮的声音响了起来。
都住手。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平静力量。
混乱的人群,动作都慢了下来。他们循声望去,说话的,是那个一直坐在角落里,毫不起眼的小道姑。
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了起来,走到了那具惨死的壮汉尸体旁边。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远离那具散发着恶臭的尸体,唯有她,就那么平静地站在那里。外面的风雪,大堂的混乱,众人的惊恐,似乎都与她无关。
她蹲下身,从自己的发髻上,取下了一根打磨得光滑的银簪。
在众人惊疑不定的注视下,她伸出手,用那根银簪的尖端,轻轻地拨开壮汉脸上一个正在滋滋作响的燎泡。
燎泡破了。
一小股黄绿色的液体流了出来,落在地板上,立刻腐蚀出一个冒着黑烟的小坑。
小道姑看了一眼银簪的尖端,簪子已经变成了黑色。
她站起身,目光扫过一张张写满恐惧和愤怒的脸,最后,落在了那个被众人围在中间,抖如筛糠的店主身上。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冰珠子一样,一字一字地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这不是野兽,也非机关。
她顿了顿,冷然道:
是尸毒。
说完,她抬起头,那双原本清澈的眼睛里,此刻透出一股如同出鞘利剑般的光芒,直直地刺向店主。
说吧,你那亡妻阿纤,究竟是怎么死的
data-fanqie-type=pay_tag>
3
掘尸人
小道姑的声音不重,但阿纤两个字,像两根烧红的钢针,直直地扎进了店主的耳朵里。
上一刻还在众人推搡下哀求哭喊的店主,身体猛地一僵。
他所有的动作都停住了。
那揪着他衣领的男人感觉到他身体的变化,骂了一句:怎么,哑巴了
店主没有理他。他缓缓地,用一种极其缓慢的,关节生锈般的动作,转过头,看向那个站在尸体旁的小道姑。他脸上的血色已经褪尽,此刻连嘴唇都变成了白色。他的眼睛里,那点因为被众人围攻而产生的恐惧和慌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全然的、巨大的空白。
他看着她,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有气流出来的声音。
你怎么……知道……他终于挤出几个字,声音干涩得像是两块石头在摩擦。
小道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她只是看着他,眼神平静,又重复了一遍那个问题:她究竟是怎么死的
这个问题,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店主那根紧绷到极限的弦。
他身体一软。
那揪着他衣领的男人只觉得手里一轻,店主整个人就从他手里滑了下去。
噗通一声。
店主双膝着地,重重地跪在了满是污泥的地板上。
他跪在那里,低着头,驼着的背弓得更厉害了,整个人缩成了一团。
大堂里又一次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他们围成一个圈,看着跪在地上的店主,又看看那个神情没有一丝波澜的小道姑,一时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几秒钟后,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从店主蜷缩的身体里传了出来。
那声音一开始很小,像是小兽的呜咽。接着,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无法控制。他用额头抵着地面,肩膀剧烈地耸动,最后,他再也忍不住,张开嘴,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嚎哭。
那哭声里有太多的东西,有悔恨,有痛苦,有压抑了太久的绝望。
不是……不是病死的……他一边哭,一边用头去撞地面,发出咚咚的闷响,不是的……阿纤不是病死的……
他的声音含糊不清,混杂着眼泪和鼻涕。他语无伦次地哭喊着,像是要把自己的五脏六腑都从喉咙里呕出来。
是我……是我害了她……我对不起她……
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愣住了。刚刚还群情激奋要找他算账的客人们,此刻都面面相觑。他们听不懂店主在说什么,但他们能感觉到,某种比鬼怪更可怕的东西,正在这个小小的客栈里被揭开。
小道姑走上前几步,站在跪地痛哭的店主面前。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火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射在店主身上。
不错,她不是病死的。她是你亲手毒死的。小道姑的声音没有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实,就在二楼那间房里。
店主的哭声一滞,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小道姑没有停下,她转过身,面向大堂里所有竖着耳朵的客人,用同样平静的语调,将一桩被掩埋的,肮脏的秘闻,当众揭开。
阿纤,明面上,是他的妻子。可实际上,她是谁的人,你们知道吗
她环视一周,没有人能回答。
她是他那位在县城里做权贵的大哥,养在外面的女人。
这句话一出口,人群中立刻响起一片倒吸气的声音。
他大哥玩腻了,又怕这个女人惹出什么麻烦,败坏自己的名声。怎么办呢小道姑的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那不是笑,只是一个动作,正巧,那段时间附近闹鼠灾,他大哥便心生一计,对外宣称阿纤被鼠妖附了身,是个不祥之人。
她伸手指了指地上痛哭的店主。
然后,他逼着自己的亲弟弟,这个没用的男人,亲手给自己的妻子灌下毒药。一碗毒药下肚,鼠妖除了,麻烦没了,他的名声也保住了。一举三得,多好的计策。
小道姑的话,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子,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大堂里安静得能听到外面风雪刮过屋檐的声音。
人们看着地上那个已经哭得快要断气的男人,眼神从愤怒,变成了震惊、鄙夷,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他们开始明白,为什么一提到鼠妖,这个男人的反应会那么大。
他们也明白了,为什么楼上会死人,为什么尸体会散发出恶臭的尸毒。
因为楼上的,根本不是什么妖物。
而是一具含冤而死、被毒药浸透了的尸体!
不……不是的……不是我……店主抬起头,脸上满是泪水和泥污,他看着小道姑,拼命地摇头,是大哥……是他逼我的……他说我不动手,就打断我的腿,把我也当成妖物一起烧死……
所以你就动手了。小道姑接过了他的话,声音依旧是平的,你眼睁睁地看着她挣扎,看着她吐出黑血,看着她在你面前断了气。你保住了你的腿,保住了你的命。
店主张着嘴,却一个字都反驳不出来。他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又一次瘫软下去,只剩下喉咙里发出的、绝望的嗬嗬声。
然而,小道姑要说的,还没有结束。
她看着众人脸上那种混杂着惊恐和恍然的神情,继续说道:你们以为,这就是全部的真相了吗
她摇了摇头。
你们以为,他只是懦弱,只是悔恨吗不,他疯了。从他亲手毒死阿纤的那一刻起,他就疯了。
小道姑的目光,缓缓地移向了那个通往二楼的,黑漆漆的楼梯口。
他把阿纤葬在了后山。但是,每天晚上,等所有人都睡着了,他就会一个人,扛着锄头,偷偷地跑到后山去。
他做什么呢他把那座新坟,一锄头一锄头地,再给刨开。
他把那具已经开始发冷的尸体,从薄皮棺材里抱出来。他把她抱回家,抱回他们曾经一起睡过的,二楼那间房里。
他把她放在床上,给她盖好被子,就像她还活着一样。他抱着她,抱着那具一天比一天僵硬,一天比一天冰冷的尸体,睡一整晚。
他跟她说话,跟她说他后悔了,跟她说他对不起她。他想用这种方式,弥补他犯下的罪。
等到天快亮的时候,他再把尸体抱回后山,重新放进棺材,把坟埋好,抹掉所有的痕迹。然后回到客栈,继续做他那个沉默寡言的店主。
日复一日,夜复一夜。
小道姑的声音落下。
整个大堂,没有一丝声音。
所有人都被这个真相震住了。他们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看着地上那个男人,眼神里不再是鄙夷,而是一种毛骨悚然的惊骇。
掘尸。
拥尸而眠。
这个画面,比任何一个鬼故事都要让人无法接受。这个沉默的、懦弱的男人,竟然每晚都在做着这样一件事情。
原来,那楼上传来的刮搔声,根本不是什么怪物在抓挠地板。
那是他!
是他每天晚上在楼上抱着一具尸体!那声音,是他抱着尸体在房间里走动,或者做着别的什么时发出的响动!
而那个壮汉的死……
尸毒……胖商人奚三郎喃喃自语,他的脸已经毫无血色,毒药……尸体……难怪……难怪……
真相大白。
是店主毒死了阿纤,阿纤的尸体里充满了剧毒。他每晚将尸体抱回二楼,尸体上的毒素便污染了整个房间。那个鲁莽的壮汉闯上去,吸入了毒气,或是接触到了什么,才会当场毙命,死状那么恐怖。
这一切,都是这个看似可怜的男人一手造成的。
小道姑揭露的真相,也像一把刀,捅穿了店主最后一道防线。
他蜷缩在地上,听着自己的秘密被当众剖开,他不再哭了。他只是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嘴里发出断断续续的音节。
阿纤……我的阿纤……
忽然,他像是被什么东西刺激到了。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突然爆发出一种疯狂的光。
他涕泪横流,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众人嘶吼:
阿纤不是妖!她不是!
她是我媳妇!是我媳妇!!
他的声音凄厉,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野兽。
他吼完,猛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他不再理会任何人,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黑漆漆的楼梯口,脸上是一种混杂了爱恋、悔恨和癫狂的神情。
阿纤!他嘶喊着,声音都破了,阿纤别怕!我来了!我来陪你了!
他疯了。
他彻底疯了。
他迈开腿,不顾一切地朝着楼梯冲了过去。他的动作踉踉跄跄,像一个提线的木偶。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后退,给他让开了一条路。
他冲到了楼梯前。
他的手伸了出去,指尖颤抖着,即将要碰到那冰冷的楼梯扶手。
就在这一瞬间——
轰隆!!!
一声巨响!
那声音不是从别处传来,正是从二楼!
二楼那扇紧闭的房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里面硬生生地撞开了!
木屑和灰尘四散飞溅。
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注视下。
一具穿着白色寿衣,脸上皮肤僵直,没有一丝血色的女尸,从那破碎的门框里,缓缓地,一步一顿地,走了出来。
正是阿纤!
4
尸蛊与咒言
阿纤!阿纤别怕!我来了!
店主嘶喊着,像疯了一样冲向楼梯,伸出手,要去拥抱那个站在楼梯口的身影。他眼中只有他的妻子,那个他亲手毒死,又夜夜拥入怀中的女人。他忘了恐惧,也忘了旁人,只想离她近一点,再近一点。
站在那里的女尸阿纤,对他的呼唤没有任何反应。
她的身体是僵硬的,穿着的白色寿衣在从门里灌进来的风中微微摆动。她的脸是灰白色的,眼睛睁着,但那对眼珠里没有任何光,就像两颗蒙了尘的玻璃珠。
她没有看那个朝她奔来的男人。
咔。
一声轻微的、骨节转动的声音响起。
阿纤的头颅,以一种不属于活人的角度,缓缓地、机械地,转向了另一侧。她的目光,越过所有人,锁定在了一个离她最近的客人身上。那是一个蜷缩在墙角,吓得浑身发抖的瘦弱书生。
店主的手即将要碰到她。
就在这时,阿纤动了。
她不是走,而是整个身体向前猛地一扑!她的动作快得让人无法反应,像一支出弦的箭,从楼梯口直直地射向那个书生。
店主扑了个空,摔倒在楼梯上。
啊——!
书生发出一声惊骇的尖叫,他手脚并用地想往后退,但他的后背已经紧紧贴住了墙壁,退无可退。
阿纤已经到了他的面前。
她张开了嘴。
一股黄绿色的液体,带着浓烈的恶臭,从她口中喷射而出,像一道水箭,又快又准地浇在了书生的脸上和胸前。
滋啦——
像是热油泼在了雪地上。
书生的脸上立刻冒起了黑烟,他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溃烂,露出下面红白相间的血肉。他甚至没能发出一声完整的惨叫,身体就直挺挺地向后倒去,抽搐了两下,便再也不动了。
大堂里所有人都被这一幕吓得停止了呼吸。
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在他们眼前,变成了一具散发着焦臭的烂肉。
可怖的事情,还没有结束。
动了……快看!那边也动了!
一声带着哭腔的尖叫,让众人从对阿纤的恐惧中惊醒。他们顺着那人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客栈的角落里,那几具之前因为风雪太大,被冻死在路上,暂时抬进来停放的尸体,此刻正发生着诡异的变化。
一个冻死的行脚商,他蜷缩在地上的手指,正在一下一下地抽动。
另一个靠坐在墙边的老妇人,她那颗耷拉在胸前的头颅,正缓缓地抬起来,脖子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
他们都死了,身体僵硬,皮肤青紫。
可现在,他们都在动。
他们挣扎着,用僵硬的四肢支撑着地面,一个接一个,缓缓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整个客栈,一瞬间变成了活人的地狱。
跑啊!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所有幸存的客人都疯了。他们尖叫着,哭喊着,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四处乱撞。有人想冲向大门,可门早已被风雪堵死。有人想跳窗,可窗户外面是深不见底的积雪。
客栈里,行尸和活人混杂在一起。新站起来的行尸动作虽然迟缓,但它们力气极大,而且不知道疼痛。一个男人被抓住脚踝,他惊恐地用刀去砍那只抓着他的手,刀砍在上面,只发出一声闷响,那只手却丝毫没有松开。
惨叫声,哭喊声,骨头被折断的声音,在大堂里此起彼伏。
就在这一片炼狱般的混乱之中,那个一直很平静的小道姑,突然高声示警。她的声音清亮,穿透了所有的嘈杂,清晰地传到每一个还能思考的人的耳朵里。
她身上被种了‘尸蛊’!
小道姑指着那个已经杀了一个人,又开始寻找下一个目标的阿纤,语速极快地说道:
这是她那位好兄长的手笔!以这场暴雪为引子,用至亲之人的冤魂为药,能引动一地之内,所有死者尽起为他所用!
她的话,揭露了一个比眼前景象更让人绝望的真相。
这不是偶然的尸变,也不是鬼魂作祟。
这是一场处心积虑的、邪恶的术法仪式!
而他们这些人,就是这场仪式的祭品!
活人被行尸们围攻,活动的空间越来越小。一个又一个的人倒下,他们的身体很快就会被撕扯,然后,在所有人都没注意的时候,那些刚刚死去的人,也会抽搐着,重新站起来。
行尸的数量,在增加。
小道我姑在混乱的人群中穿行,她的动作很快,总能险之又险地避开那些行尸伸出的手。她的目光没有在那些吃人的怪物身上停留,而是在幸存者中飞快地扫视。
最后,她的目光锁定在了一个正手脚并用,试图爬到一张桌子底下的肥胖身影上。
是那个讲故事的商人,奚三郎。
他全身的肥肉都在发抖,脸上全是眼泪和鼻涕,嘴里发出无意义的呜呜声。
小道姑几步上前,绕过一具正在啃食尸体的行尸,一把就抓住了奚三郎的后衣领,将他从桌子底下硬生生地拖了出来。
啊!别吃我!别吃我!奚三郎吓得魂飞魄散,闭着眼睛拼命挣扎。
闭嘴!小道姑的声音很严厉。
她一把将奚三郎推到墙角,一只手按住他的肩膀,让他无法动弹。她的另一只手指向了不远处,一具行尸正追着一个客人,那个客人慌不择路,正好绕着一根支撑屋顶的柱子在跑。
那个场景,和奚三郎故事里的情节,几乎一模一样。
小道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因为过度恐惧而抖成一团的奚三郎,一字一字地厉声质问:
你的绕树逃生术,是谁教你的!
这个问题,像一把尖刀,刺穿了奚三郎最后一点神智。
他猛地睁开眼,看着小道姑那张近在咫尺的,没有任何表情的脸,又看看周围那些吃人的怪物,他的心理防线在这一刻彻底崩溃了。
不是我!那故事不是我的!他嚎啕大哭起来,声音尖利得变了调,不是我的经历!是别人教我说的!是他教我的!
谁!小道姑追问。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是谁!奚三郎彻底崩溃了,他语无伦次地哭喊着,半个月前,有个穿黑斗篷的人找到了我,他给了我一大袋金子!他让我什么都别问,只要在今天晚上,在这家福来客栈,对着所有客人,把那个故事一字不差地讲出来就行!
他说……他说只要我讲了,我就能拿到一辈子都花不完的钱!我以为只是说个故事而已!我不知道会这样!我真的不知道啊!
在死亡的巨大威胁下,奚三郎把他知道的一切都说了出来。他不是什么见多识广的商人,他只是一个被金钱蒙蔽了双眼的,愚蠢的、贪婪的普通人。
听完他的哭诉,小道姑按着他肩膀的手,缓缓地松开了。
她看着这个涕泪横流的男人,看着这个因为自己的贪婪,而将满屋子的人都拖入地狱的罪魁祸首。
她的嘴角,非常轻微地向上提了一下,但那不是一个笑容。她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温度。
她用一种宣判般的,缓慢而清晰的语调,一字一句地,为今晚的一切,做出了最后的注解。
你那不是故事,是开坛的咒!
奚三郎的哭声停住了,他呆呆地看着她,不明白她的话是什么意思。
小道姑看着他的眼睛,又重复了一遍,声音更重。
你每讲一次,就等于亲手为这满屋的行尸走肉,点上了一盏引魂灯!
5
时空复仇
引魂灯三个字,像三颗冰冷的钉子,钉进了奚三郎的耳朵里。
他脸上的肥肉一颤,那嚎啕的哭声像是被什么东西掐住了一样,停在了喉咙里。他呆呆地看着小道姑,他那被恐惧和金钱塞满的脑子,终于开始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引魂灯……
他亲手,为这满屋子的怪物,点亮了灯。
他就是那个敲响了地狱大门的人。
这个认知,比任何一具行尸都更让他恐惧。他张着嘴,想要尖叫,但发不出一点声音。他的身体开始剧烈地抽搐,眼珠向上翻起,露出了大片的眼白。
就在他身后,一具刚刚被撕碎了喉咙,又重新站起来的尸体,伸出了僵硬的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脖子。
奚三郎没有反抗。他甚至没有去看那具行尸。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小道姑,那眼神里,是无尽的悔恨和哀求。
咔嚓。
一声清脆的骨裂声响起。
奚三郎的头颅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歪向一边,身体软了下去。
这是客栈里,最后一个活着的客人。
随着他的倒下,大堂里的喧嚣也迅速平息。那些还在游荡的行尸,像是失去了目标,动作变得迟缓,最后,它们一具具地停在了原地。它们站在那里,有的保持着撕咬的姿势,有的伸着手,像是凝固的雕塑。
整个客栈,只剩下风声,火塘里木柴燃烧的爆裂声,还有躺在楼梯脚下,那个奄奄一息的店主的喘息声。
他没有死在行尸的爪下。在最初的混乱中,他被一个逃命的客人撞倒,头磕在了楼梯的棱角上,现在,他只能躺在那里,看着满地的尸体和鲜血,身体动弹不得。他的意识在模糊和清醒之间来回摇摆。
他看着那个小道姑。
在这一片狼藉之中,只有她还站着。她站在那里,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些凶残的行尸,就停在她身边,却对她视而不见。
店主看着她,眼中流露出一丝祈求。
小道姑转过身,踩着黏腻的血污,一步一步地,朝着他走了过来。她的脚步很轻,也很稳。那些静立不动的行尸,在她经过时,甚至会用僵硬的动作,为她让开一条路。
她走到店主面前,停下脚步,低头看着他。
店主仰视着她,嘴唇蠕动着,他想求救,想问她到底是谁,为什么这些怪物不攻击她。他用尽最后的力气,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救……救我……
小道姑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没有回答他的求救。
她缓缓地,抬起了双手,伸向自己头顶的发髻。
在店主那双因为失血而逐渐涣散的眼睛注视下,她摘下了那顶小小的道冠。
道冠取下,一头乌黑的长发散落下来,铺满了她的肩膀。
她抬起头,火光照亮了她的脸。
那是一张非常年轻的,带着一点点稚气的脸。眉眼如画,鼻梁秀挺。
店主的呼吸,在这一刻停滞了。
他的眼睛猛地睁大,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一种混杂了震惊、迷惑和巨大恐惧的光。
这张脸……
这张脸他认得。
这不是什么小道姑的脸。
这是他的阿纤。是他记忆里,那个还未出嫁,只有十六七岁时的阿纤的脸!
你……店主的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响声,他想撑起身体,却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
小道姑,不,那个有着阿纤少女容貌的女子,缓缓地蹲了下来。她看着他,看着这个让她沦为笑柄,又亲手将毒药灌进她嘴里的男人。
她的嘴角,终于有了一丝动作。
我就是阿纤。
她轻声说。她的声音不再是之前那种清亮的,带着一点少年感的声线。此刻,她的声音很轻,很柔,却带着一种从很深的地底下透出来的寒意。
从地狱里爬回来,向我那好兄长复仇的阿纤。
店主的大脑,一片空白。他完全无法理解这句话的意思。阿纤她怎么可能是阿纤阿纤的尸体,就在不远处,就站在那些行尸中间。
想不明白,是吗少女阿纤看着他脸上的神情,继续说了下去,也好,就让你做个明白鬼。
在你给我灌下毒药的前一天晚上,我无意中,触发了我们家传下来的一道禁术。那道术法,能让将死之人的魂魄,回到过去。
我回来了。回到了我十六岁那年,回到了一切都还没发生的时候。
我带着所有的记忆,所有的仇恨,回来了。
她的话,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砸在店主的意识里。他看着眼前这张年轻又熟悉的脸,听着这匪夷所思的一切,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少女阿纤没有理会他的反应,她的目光越过他,看向那些静立的行尸,看向那个面目僵硬的女尸。
我的目标,从来都不是你这个懦夫。她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店主,你太弱了,杀了你,只会脏了我的手。我的目标,是你那位高高在上的好兄长。那个把我当成玩物,玩腻了就想一劳永逸除掉我的男人。
他不是喜欢玩弄这些阴邪的术法吗他不是在这具尸体上种下了‘尸蛊’,想用暴雪和冤魂,为他炼制一批听话的傀儡吗
那我就将计就计。
我亲自挑选了这家客栈,挑选了你这个每晚都会把尸体挖出来拥抱的疯子,来做我最好的‘蛊皿’。你的悔恨,你的疯狂,你对这具尸体日复一日的接触,就是催化这‘尸蛊’最好的养料。
我还找到了那个贪婪的蠢货奚三郎,教会了他那段‘咒言’。尸蛊需要引子,而那段绕树逃生的故事,就是开启这场杀戮盛宴,最完美的开坛咒。
尸蛊,咒言,冤魂,暴雪,还有你这个完美的蛊皿……所有的东西都齐了。这里发生的一切,会变成一桩巨大的悬案。他一定会亲自过来探查,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坏了他的好事。
而我,就在这里等着他。
等着他自投罗网。
真相。
所有的真相。
店主躺在地上,听着这一切。他终于明白了。
从头到尾,他都不是主角。他不是那个悔恨的丈夫,也不是那个可怜的受害者。他只是一件工具。一个被精心挑选,用来培育仇恨与死亡的器皿。他的懦弱,他的罪孽,他那扭曲的爱与悔恨,全都在对方的算计之内。
他到死才明白,自己从始至终,都只是这场跨越了时空的宏大复仇里,最微不足道,也最肮脏的一枚棋子。
他张着嘴,血沫从嘴角涌出。他看着眼前的少女,那张他曾经深爱过的,年轻的脸。他想说些什么,想咒骂,想哀求,但最终,只是发出了一声像是漏气一样的叹息。
他眼中的光,彻底熄灭了。
少女阿纤看着他死去,脸上没有一丝波澜。她缓缓站起身,走到了窗边。
窗外,暴雪依旧没有停歇的迹象,像是要将整个世界都埋葬。
她看着那永不停歇的白,嘴角慢慢地,勾起了一抹笑容。那笑容里,有大仇即将得报的快意,也有着某种无法言说的凄然和决绝。
她从腰间,拔出了一柄随身携带的法剑。那剑身很短,却透着幽光。
她没有犹豫,手腕一翻,锋利的剑刃便划过了自己的左手手腕。
一道血口出现。
鲜红的血,从伤口里涌了出来,滴落在脚下的地板上。
这出戏……
她轻声说,声音轻得几乎要被外面的风雪声吞没。
该永远演下去了。
6
永恒尸狱
少女阿纤站在那里,鲜血从她手腕的伤口中流出,一滴,一滴,落在脚下满是污垢和血迹的地板上。
她的血是鲜红的,落下来,却不像普通的血那样散开或者凝固。它们像一颗颗活着的珠子,在木板上滚动,散发着微弱的红光。
她看着自己的血,脸上没有任何痛苦的表情。她只是抬起脚,用鞋底沾染了那些鲜血,然后开始在大堂的中央移动。
她的动作很慢,也很精准。她一步一步地走着,脚下的血迹在地板上留下了一道道红色的轨迹。她走过的地方,那些凝固的行尸,那些死不瞑目的客人尸体,都阻挡不了她。她从他们之间穿过,有时候甚至会踩在尸体上,但她的脚步没有一丝一毫的紊乱。
她在大堂的中央,用自己的血,画出了一个图案。
那是一个非常繁复的图案。由无数扭曲的线条和尖锐的符号构成,它们互相交错,盘绕,最终汇聚成一个巨大的圆形。那图案看起来不像是人间该有的东西,它充满了恶意和束缚的意味,每一个转角,每一道弧线,都透着一股让人心头发紧的力量。
她画得很专注。
整个客栈里,只有她一个人在动。
风雪声,火塘的燃烧声,都已经消失了。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仿佛都在等待她完成这最后的工作。
当她用脚尖画下最后一笔,将整个血色圆环彻底闭合的时候,她停下了脚步。她站在图案的正中央,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杰作,然后,她将还在流血的手腕,对准了图案中心那个小小的空白。
又一滴血,落了下去。
当这滴血与地面接触的瞬间,整个客栈,剧烈地颤动了一下。
不是轻微的摇晃,是那种地动山摇般的剧烈震动。房梁上的灰尘簌簌地往下掉,桌上的油灯倒了下去,灯火熄灭。唯一的光源,只剩下火塘里那微弱的火光,以及地板上那个越来越亮的血色阵法。
一阵低沉的,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嗡鸣声,从四面八方响起。
阿纤抬起头,看向客栈的窗户。
窗外的景象,正在发生变化。
那漫天飞舞的雪花,停住了。它们不再下落,而是开始以一种违反常理的方式,横向旋转起来。一开始速度很慢,接着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最终,窗外的一切都变成了一片模糊的、高速旋转的白色漩涡。
那些在风雪中依稀可见的树木,山峦的轮廓,在漩涡中被拉伸,扭曲,然后像墨迹一样被彻底搅碎,消失不见。
黑色的夜空不见了。坚实的大地也不见了。
窗外,只剩下那片混沌的、永恒旋转的风雪。
这座客ax栈,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从原来的时间和空间里,硬生生地挖了出来,扔进了一个没有上下四方,没有日月星辰的囚笼里。
空间被剥离了。
紧接着,地板上的血阵,光芒大盛。
那红光不再微弱,它变得刺眼,将整个大堂都染成了一片血色。在这片红光之中,更加诡异的事情开始发生。
时间,开始倒流。
躺在楼梯脚下,已经死去的店主,他那颗被撞破的头颅上,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流出的血液倒着流回伤口,凝固的血迹也从地板上剥离,回到他的身体里。他那已经熄灭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光,那是一种恐惧和悔恨交织的光。他的身体向后移动,从躺着的姿态,变成了跪着,然后站了起来,一步步退回到了火塘边,重新拿起了那根木柴。
被掐断脖子的奚三郎,他那歪向一旁的头颅咔的一声回到了原位。他脸上的惊恐和悔恨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市侩的、带着点得意的表情。他的身体从墙角倒着飞回了桌边,重新坐下,手里还端着那个空了的酒碗。
那个被尸毒杀死的壮汉,他的尸体从地上飞起,翻滚着回到了楼梯上。他脸上那些黄绿色的燎泡迅速消退,皮肤恢复了正常的颜色。他站了起来,脸上重新带上了那种醉酒后的蛮横。他扛着肩上的长凳,一步步倒着走下楼梯,将长凳放回原位,又坐了下去,嘴里还在嘟囔着什么。
那个被阿纤女尸喷死的书生,他脸上融化的血肉重新生长,焦黑的皮肤恢复了原样。他从地上站起,退回到了墙角,脸上又挂上了那种胆怯的神情。
大堂里所有被杀死的客人,他们身上被撕裂的伤口,被折断的骨头,都在这片红光中被修复。地上的血污,墙上的血点,桌上的碎肉,全都化作红色的光点,飞回到它们原来的主人身上。
那些站立的行尸,也一个接一个地倒了下去。它们身体里的那种诡异的生气被抽离,重新变回了冰冷僵硬的尸体。它们倒退着,回到了它们最初被停放的角落。
就连楼梯口那具最先出现的阿纤女尸,也转身,一步步倒退着走回了二楼。那扇被撞碎的房门,木屑飞舞,重新拼合在一起,恢复了原样。
最后,地板上那个巨大的血色阵法,它的光芒也开始收敛,变淡,最终完全隐没,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好像,它从来没有出现过。
大堂里,烛火重新亮起,摇曳不定。
二十几个人,挤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躲避着外面那似乎永无止境的风雪。空气里混杂着各种味道,气氛压抑,每个人都沉默着。
店主驼着背,默默地往火塘里添柴。
一切,都回到了最开始的样子。
角落里,那个穿着绸衫的胖商人奚三郎,似乎是受不了这种沉闷了。他把手里的空酒碗往桌上重重一放。
当。
一声脆响,打破了沉默。
他清了清嗓子,兴高采烈地开口,声音洪亮:
各位爷,赶路辛苦,我给大伙儿说个真事解解闷……
没有人看见。
在另一个角落里,那个穿着朴素道袍的小道姑,静静地坐着。
她看着这一切。
看着奚三郎开始讲述那个她亲手教给他的故事,看着众人脸上从麻木到好奇的表情变化,看着店主在听到女尸两个字时,那即将掉落的茶碗。
她的眼神,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她亲手,创造了这个地方。
一个永恒循环的,尸变发生的舞台。
一个为她那位远在县城,自以为掌控一切的好兄长,精心准备的、永无止境的活地狱。
风雪在窗外永恒地咆哮。
这间客栈里的悲剧,将一遍又一遍地,分毫不差地上演。
直到有一天,那个她真正等待的猎物,循着踪迹,踏入这个为他量身定做的陷阱。
她会一直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