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有三条铁律:子时后闭户、不照镜子、不碰井水。
可旱灾那年,父亲半夜溜出家门,从古井里打回一桶水。第二天母亲发现,他的皮肤开始变得透明。村长说:第三条规则破了,你们家要遭报应。当父亲彻底透明的那晚,古井里伸出了无数双手。母亲冲上去推开了他,自己却被拖进井中。我躲在门缝里,听见井底传来她的细语:规则是骗局……现在轮到我皮肤透明了。但我知道——井底,才是唯一的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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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浓得化不开,像打翻的墨缸,沉甸甸地压在沉井村上空。风是滚烫的,带着砂砾粗糙的质感,刮过干裂的土地和枯死的槐树,呜咽着钻进窗缝,吹得破旧的窗纸鬼影般扑簌作响。空气里一丝水汽也无,只有尘土和绝望焦糊的味道,弥漫在每一个角落。我蜷在冰冷的土炕角落,薄薄的破棉被裹紧全身,却挡不住那股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无孔不入的寒意。这寒意一半来自死寂的夜,另一半,则来自爹娘那边压抑得令人窒息的沉默。
爹蹲在炕沿下的阴影里,像一尊快要风化的石像。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他紧锁的眉头和深陷的眼窝。那杆磨得油亮的黄铜烟袋锅,是他从不离身的宝贝。他用力吸了一口,浓重的劣质烟叶味儿弥漫开来,呛得人喉咙发痒,他却只是沉默地喷出灰白的烟雾,仿佛要把胸腔里积压的烦躁和干渴一同烧掉。
娘坐在炕沿另一头,借着桌上那盏豆粒大小、昏黄如鬼火的油灯光,一针一线地缝补着爹一件早该扔掉的破褂子。针线穿过粗布的沙沙声,在这死寂的夜里被无限放大,单调得让人心慌。她低垂着头,我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看见油灯的光晕在她花白的鬓角上跳跃,映出深刻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隐忍。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猪油,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沉重的、名为焦虑的丝线。
干旱在我们沉井村肆虐了整整三个月。头顶的天蓝得刺眼,像一块烧透了的铁板,吝啬得不肯落下一滴雨。村口那棵不知活了几百年的老槐树,曾经浓荫蔽日,如今只剩几根虬曲狰狞的枯枝,直直地刺向天空,像垂死巨兽伸出的骸骨爪牙。田里的土裂开巨大的口子,深不见底,贪婪地吞噬着最后一点残存的生机。村中央那口被奉若神明的古井只剩一层灰白的浮尘。
水窖空了,水缸见了底,连村外那条浑浊的小河沟也彻底干涸,河床上曝晒着翻白的鱼尸,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臭。绝望,像瘟疫一样在村子里蔓延,啃噬着每个人的心。人们嘴唇干裂起皮,眼睛因缺水而布满血丝,像困在涸辙里的鱼,徒劳地翕动着腮。村里那三条代代相传、刻进骨血里的铁律——子时后闭户、不照镜子、不碰井水——在焦渴的炙烤下,开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窃窃私语在白天墙根下的阴影里,在夜晚熄了灯的土炕上,像无形的毒虫在爬。
再这样下去,渴也渴死了……
那井……真碰不得
祖宗的规矩啊……
规矩能当水喝吗
爹猛地站起身,动作大得带倒了脚下的矮凳,发出哐当一声刺耳的噪音,在死寂的夜里格外惊心。他布满老茧的大手烦躁地揉搓着剃得发青的头皮,发出沙沙的响声,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像是有团火在喉咙里烧。
娘的!他低声咒骂了一句,声音干哑得像是砂纸在摩擦,嗓子眼……要冒烟了!
娘缝补的手猛地一抖,针尖狠狠扎进了指腹,一滴殷红的血珠迅速沁了出来,在昏黄的油灯下显得异常刺目。她没喊疼,只是飞快地把手指含进嘴里吮了一下,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惊恐地看着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爹!你……你想干啥可不敢……可不敢犯浑啊!那井……碰不得!祖宗的规矩……
规矩!爹猛地转过身,眼睛赤红,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死死瞪着娘,等着渴死,就是规矩!你看看娃!他粗壮的手指猛地指向蜷在炕角的我,嘴唇都裂出血口子了!再没水,这一家子……都得交代在这炕上!
他胸膛剧烈起伏,呼哧呼哧喘着粗气,那根从不离身的黄铜烟袋锅,被他死死攥在手里,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娘的脸瞬间褪尽了血色,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无力地低下头,肩膀微微抽动起来。那压抑的、细碎的呜咽声,比嚎啕大哭更让人心碎。油灯的火苗被窗缝里钻进来的风扯得东倒西歪,将爹焦躁的身影和娘瑟缩的轮廓扭曲地投射在斑驳的土墙上,如同幢幢鬼影在无声地撕扯。
爹不再看娘,也不再看我。他像下定了某种决心,猛地一跺脚,转身就朝外屋走,脚步又急又重,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蛮横。那杆黄铜烟袋锅,被他顺手插在了腰带后面。
他爹!娘发出一声短促凄厉的哭喊,猛地从炕沿上扑下来,想要抓住爹的裤腿,却只扑了个空。
沉重的门栓被爹粗鲁地拉开,发出嘎吱——一声令人牙酸的呻吟。冰冷的夜风裹挟着尘土的气息,瞬间灌满了狭小的屋子,油灯的火苗疯狂地跳动了几下,几乎熄灭。爹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连脚步声也迅速被那沉重的夜色吞噬了。
砰!
门被爹从外面用力关上,隔绝了娘绝望的哭求,也隔绝了外面那个死寂而危险的世界。那一声闷响,像沉重的鼓槌,狠狠砸在我的心口上。娘瘫软在冰冷的地上,身体蜷缩成一团,脸埋在手掌里,压抑的哭声断断续续地从指缝里漏出来,像受伤小兽的哀鸣。
我死死地裹紧破棉被,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打颤。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爹……他去碰那口井了!那口被诅咒的槐荫井!祖祖辈辈口耳相传的恐怖故事瞬间涌进脑海:那些违背铁律、触碰井水的人,最后都变成了什么无声无息消失的,半夜里发出非人嚎叫的,还有……据说变得透明、被拖进井底的……
时间像凝固的沥青,缓慢得令人窒息。每一秒都被拉得无比漫长,在死寂和娘的呜咽声中煎熬。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炷香,也许是一个时辰,外面终于传来沉重而拖沓的脚步声。
吱呀——
门再次被推开。爹回来了。
他浑身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湿淋淋的,头发一缕缕贴在额头上,还在往下滴着水珠。一股浓重的水腥气,混合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类似铁锈又带着腐烂水藻的怪味儿,瞬间弥漫了整个屋子,冲淡了先前的烟味。他手里提着我们家那只沉甸甸的旧木桶,桶里装着大半桶水。那水的颜色……在昏黄的油灯下,竟然泛着一种诡异的、浑浊的暗红,不像清澈的井水,倒像掺了血。
爹大口喘着粗气,胸膛起伏得像风箱,脸上却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劫后余生的亢奋,眼睛亮得吓人:水……有水了!快!快喝!他声音嘶哑,带着一种奇异的颤抖,把木桶重重地顿在地上,暗红色的水泼溅出来,在地上洇开几朵不祥的深色印记。
娘连滚带爬地扑到桶边,双手颤抖着捧起水,贪婪地凑到嘴边。干裂的嘴唇一碰到水,她立刻像久旱逢甘霖的枯苗,大口大口地吞咽起来,喉咙里发出咕咚咕咚的响声。她甚至顾不上那水的颜色和气味。
爹也迫不及待地俯下身,把整个头几乎都埋进了桶里,牛饮起来,发出更大的咕咚声。那暗红色的水顺着他敞开的衣襟流下去,打湿了前胸。
爹……我蜷缩在炕上,看着那桶颜色诡异的水,胃里一阵翻搅,本能地感到恐惧和恶心,这水……
快喝!娃!爹抬起头,水珠顺着他胡子拉碴的下巴滴落,他抹了把脸,眼睛里布满血丝,却闪着一种近乎狂热的、不顾一切的光,能活命!管它什么颜色!快喝!
娘也抬起头,嘴角还挂着水渍,急切地催促我:快,槐娃子!听话!喝!
在爹娘那混合着劫后狂喜和不容置疑的催促目光下,我所有的恐惧和疑虑都被压了下去。强烈的干渴最终战胜了一切。我挣扎着爬下炕,脚步虚浮地挪到水桶边。那股浓重的腥锈味直冲鼻腔,令人作呕。我闭着眼,屏住呼吸,学着爹娘的样子,捧起那暗红色的、粘稠冰冷的液体,灌进火烧火燎的喉咙里。
一股难以言喻的、带着铁锈腥气和淡淡腐臭的冰凉滑过食道,瞬间缓解了干渴的灼痛。但紧随其后的,是一种强烈的恶心感,以及一种莫名的、深入骨髓的寒意。
爹看着我喝下水,似乎长长松了口气,脸上那种不顾一切的亢奋稍稍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疲惫和一种……难以形容的空洞。他扶着水桶,慢慢直起腰,身体却晃了一下,差点没站稳。
他爹娘赶紧扶住他。
没事……有点……晕……爹摆摆手,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浓重的倦意,累……睡吧……他脚步有些虚浮,拖着沉重的身躯,摸索着走向土炕,连湿透的衣裳也懒得脱,就那么直挺挺地躺了下去,几乎立刻就发出了粗重而浑浊的鼾声。
娘看着爹,又看看桶里剩下的暗红色井水,脸上劫后余生的喜悦慢慢凝固,被一种新的、更深沉的不安取代。她默默找来盖子,小心翼翼地把水桶盖好,推到墙角最暗的阴影里,仿佛那是什么见不得光的邪物。
屋子里重新陷入死寂,只剩下爹粗重的鼾声。油灯的火苗早已熄灭,黑暗彻底统治了这方寸之地。我躺在爹娘身边,身体因为那诡异的井水带来的冰凉而微微发抖,胃里翻搅的不适感并未消失,反而越来越清晰。一种莫名的恐慌,像冰冷的藤蔓,悄悄缠绕上心脏,越收越紧。
不知过了多久,在一片混沌的浅眠中,我被一阵压抑的、极其痛苦的呻吟声惊醒。
是爹的声音。
那声音低沉、沙哑,仿佛是从胸腔深处硬生生挤出来的,充满了难以忍受的折磨。我猛地睁开眼。天刚蒙蒙亮,灰白的光线透过破旧的窗纸,勉强照亮了屋内。娘已经起来了,正站在炕边,背对着我,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
爹躺在炕上,身体蜷缩着,双手死死地抓挠着自己的手臂、脖颈,仿佛皮肤下有无数蚂蚁在啃噬。他裸露在外的小臂皮肤……天!那是什么!
我惊恐地捂住了嘴,才没让自己尖叫出声。
爹手臂上的皮肤,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着恐怖的变化。原本粗糙黝黑的皮肤,颜色正在迅速变浅、变淡,像是被漂白了一样,透出一种诡异的灰白。更可怕的是,皮肤下面的肌肉纹理,那些青色的血管,甚至隐约的骨骼轮廓,都开始变得……清晰可见!那皮肤像是正在失去所有的色素和实体感,一点点变得透明!
嘶……痒……好痒……爹痛苦地呻吟着,指甲在手臂上抓出一道道渗血的红痕,那血痕在逐渐透明的皮肤下,显得格外刺目惊心。
他爹!别抓!别抓啊!娘的声音带着哭腔,带着一种崩溃边缘的绝望。她扑上去,死死抓住爹疯狂抓挠的手,泪水汹涌而出,怎么会这样……怎么会……
爹猛地睁开眼。他的眼白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浑浊不堪,瞳孔却异常地放大,里面盛满了极致的恐惧和茫然。他看到了自己那正在变得透明的手臂,脸上的肌肉因极度的惊骇而扭曲变形。
我……我这是……他张着嘴,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
就在这时,一阵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我们家破旧的院门外。
砰!砰砰砰!
门板被拍得山响,伴随着村长陈老拐那沙哑而严厉、不容置疑的嗓音:陈有粮!开门!快开门!
娘浑身一颤,惊恐地看向门口,又看看炕上痛苦挣扎、皮肤正变得诡异的爹,脸上血色尽失,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拍门声更加急促猛烈,带着一种兴师问罪的压迫感。
开门!我知道你干了什么!陈有粮!你破了井咒!你要害死全村人了!
村长的吼声像淬了冰的刀子,穿透薄薄的木板门,狠狠扎进屋里每一个人的心上。娘的身体剧烈地抖了一下,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中,她绝望地看了一眼炕上痛苦扭动的爹,又看了看我,眼神里是铺天盖地的恐惧和一种认命的灰败。她松开抓着爹的手,脚步踉跄地、几乎是拖着身体挪向门口。
门栓被拉开,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门开了。天光涌进来,照亮了门口那个干瘦佝偻却气势汹汹的身影。村长陈老拐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褂子,拄着他那根磨得油亮的枣木拐杖,沟壑纵横的脸上像挂了层寒霜,一双浑浊却锐利如鹰隼的眼睛,第一时间就精准地钉在了炕上的爹身上。
他身后还跟着几个村里辈分高的老人,都是村议会的成员,个个面色凝重,眼神复杂地扫视着屋内,最后也无一例外地落在了爹那正在变得透明的手臂上。他们的眼神里,有恐惧,有厌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
村长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针,在爹那呈现诡异透明趋势的手臂上来回刮过,最后停留在墙角那只盖着的木桶上。他鼻翼翕动了一下,显然嗅到了那股残留的、带着腥锈味的井水气息。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阴沉,仿佛能拧出水来。
陈有粮!村长拄着拐杖,重重地在地上顿了一下,发出沉闷的咚声,如同敲响了丧钟,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破了祖宗传下来的第三条铁律!碰了那槐荫井的水!
爹停止了抓挠,整个人蜷缩在炕上,像一只被戳破的气球,只剩下剧烈的喘息和抑制不住的颤抖。他抬起那张因痛苦和恐惧而扭曲的脸,看向村长,嘴唇翕动着,想辩解什么,却只发出嗬嗬的气音。
村长……求您……娘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地上,声音破碎不堪,带着哭腔,有粮他……他是渴得实在没办法了……求您发发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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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办法村长厉声打断她,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刺耳,一句没办法,就能坏了祖宗的规矩就能破了那井咒!你知不知道那口井里封着什么!那是要人命的祸根!他枯瘦的手指猛地指向爹,你看看他!看看他现在成了什么鬼样子!这就是报应!井咒的报应!
他身后的几个老人也纷纷摇头叹气,低声议论着,声音虽小,却清晰地钻入我的耳朵:
唉……造孽啊……
破了戒,引了祸水……
这一家子……怕是都要……
第三条规则破了!村长的声音带着一种宣判般的冷酷和不容置疑,你们家,要遭报应了!谁也救不了!
报应两个字像两块巨大的冰坨,狠狠砸进我的胸口,瞬间冻结了血液。我看着炕上爹那越来越透明的皮肤,看着地上绝望哭泣的娘,一股冰冷的绝望感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
不……不是的……爹突然挣扎着抬起头,声音嘶哑,带着垂死般的绝望,那水……那水喝了……能解渴啊!它……它只是……
只是什么村长往前逼近一步,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爹,嘴角扯出一个极其刻薄冰冷的弧度,只是让你变得人不人、鬼不鬼只是让你第一个去给那井里的东西当点心陈有粮,你糊涂透顶!那水是引路的黄泉汤!喝了它,你的魂儿就烙上了井的印子!井里的东西,就要顺着这印子爬出来,把你拖下去!
爹脸上的血色彻底褪尽,变得和他正在透明的皮肤一样灰白。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眼神彻底被巨大的恐惧攫住,失去了最后一点神采。
现在,立刻!村长不再看爹,目光扫过屋内,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冷酷决断,按规矩办!把他抬出去!抬到村西头那间空屋!锁起来!在‘那个东西’彻底把他带走之前,不能让他留在村子里,免得祸害了其他人!
他身后的几个老人互相看了一眼,虽然脸上带着惧色,但还是硬着头皮走上前来。他们手里拿着麻绳和一块脏兮兮的破布。
不!不要!村长!求求您!不要啊!娘疯了似的扑过去,死死抱住一个老人的腿,不能把有粮关出去!他会死的!求求你们……
滚开!一个老人粗暴地推开娘,你想让全村人都跟着你们陪葬吗
娘被推得一个趔趄,重重摔在地上,额头磕在炕沿上,顿时血流如注。但她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徒劳地伸出手,徒劳地哭喊着:有粮!有粮啊……
爹没有反抗,或者说,他已经失去了反抗的力气和能力。他像个破布娃娃一样,任由几个老人用麻绳捆住了他的手脚,用那块散发着霉味的破布塞住了他的嘴,只能发出呜呜的悲鸣。他的身体因为极度的恐惧和痛苦而剧烈地抽搐着,那皮肤透明的范围,似乎随着这剧烈的情绪波动,正在加速蔓延,从手臂向上,向着脖颈和胸膛扩散。
他被粗暴地从炕上拖下来,像拖一袋没有生命的粮食。拖过冰冷的地面,拖向门外那灰白的天光。
爹——!我终于哭喊出声,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想抓住爹的衣角。但一只枯瘦如柴却异常有力的大手猛地抓住了我的后衣领,像拎小鸡一样把我拽了回来。是村长。
他浑浊的眼睛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里面没有任何温度,只有一种审视祭品般的冰冷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他压低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冰冷的铁钉,狠狠凿进我的耳膜:小子,看清楚了!这就是坏了规矩的下场!记住你爹的样儿!记住那口井的厉害!不想死,就给我死死记住那三条铁律!子时后闭户!不照镜子!不碰井水!他猛地把我往地上一掼,看好你娘!再出岔子,谁也保不住你们!
说完,他不再看我,拄着拐杖,跟着那几个拖着爹的老人,走出了屋子。沉重的木门在他们身后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灰蒙蒙的天光,也隔绝了爹那绝望的呜呜声和娘撕心裂肺的哭嚎。
屋子里只剩下我和娘。
娘瘫软在地上,额头上的血顺着脸颊往下淌,混合着泪水,在灰扑扑的地上洇开一小片暗红。她眼神空洞地望着紧闭的门板,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嘶鸣,仿佛灵魂已经被抽走,只剩下一个破碎的躯壳。
我蜷缩在冰冷的地上,浑身冰冷,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打颤。村长那冰冷的话语还在耳边回荡,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寒意。爹那正在变得透明的、绝望抽搐的样子,像烧红的烙铁,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
第三条规则破了……我们家要遭报应了……
爹被拖走了,关进了村西头那间据说闹鬼的、专门用来安置触犯井咒之人的空屋子。娘的精神彻底垮了,她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泥偶,大部分时间都呆呆地坐在冰冷的炕沿上,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枯死的槐树方向,嘴里无声地翕动着,不知在念叨什么。只有在我给她端去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糊糊时,她才机械地吞咽几口,然后又陷入那种死寂的麻木。
我成了这个破碎之家里唯一还能动的人。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我的心脏,但我必须动起来,去找吃的,去照顾娘,还要……偷偷去看爹。
村长的话像诅咒一样刻在我脑子里。他说爹被那个东西彻底带走之前,要锁在外面。那个东西……是什么是井咒真正的报应吗
趁着娘发呆,我溜出家门,像只受惊的老鼠,贴着墙根,避开所有村民的目光——那些目光如今都带着毫不掩饰的恐惧、嫌恶和躲避,仿佛我们一家是行走的瘟疫——蹑手蹑脚地潜向村西头。
那间空屋子孤零零地立在村子的最边缘,紧挨着一片乱坟岗。土墙早已斑驳倾颓,茅草屋顶塌了大半,露出黑黢黢的椽子,像被啃噬过的巨大骸骨。唯一还算完好的门板上,挂着一把沉重的、锈迹斑斑的大铁锁。窗户用几块破木板从外面死死钉住了,只留下几道窄窄的缝隙。
一股浓重的、令人窒息的腥臭和腐烂气息,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从那些缝隙里丝丝缕缕地渗出来。我的心跳得像擂鼓,强忍着呕吐的欲望,踮起脚尖,凑近一条稍宽些的缝隙,眯起眼向里窥视。
里面昏暗得如同墓穴。借着从破窗缝隙和屋顶漏洞透进来的微弱天光,我勉强能看到屋内的景象。
爹被丢在角落一堆发霉的干草上。他手脚上的麻绳还在,但嘴里的破布似乎被他挣扎掉了。他整个人……已经完全变了样子!
天啊!我的胃猛地一阵抽搐。
爹身上所有的衣物都不见了,大概是被他自己疯狂撕扯掉了。而他暴露在昏暗光线下的身体……那已经不能称之为身体了!他的皮肤……不,那层包裹着血肉的东西,已经不再是皮肤!它变得像最劣质的、布满气泡和水纹的玻璃,呈现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近乎完全的透明!
透过那层诡异的、水波般晃动的玻璃,我清晰地看到了里面的一切!暗红色的肌肉纹理,像剥了皮的青蛙肉一样微微抽搐着;青紫色扭曲盘绕的血管,在皮下蚯蚓般搏动;更深处,是惨白泛青的骨骼轮廓!尤其是胸腔,那层透明的皮膜下,一颗拳头大小、暗红色的心脏正在疯狂地、不规则地剧烈跳动,每一次搏动都牵动着周围扭曲的血管和肌肉,清晰得令人作呕!他的脸……那张曾经熟悉的脸,也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覆盖着透明玻璃的骷髅轮廓,眼窝深陷,里面嵌着两颗布满血丝、几乎要凸出来的眼球,正死死地、毫无焦距地瞪着屋顶的破洞!
他不再是爹了!他成了一个被剥去表皮、只剩下内部构造在疯狂蠕动的、透明的活体标本!
嗬……嗬嗬……一阵极其微弱、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痛苦呻吟,从那透明的胸腔里挤压出来,带着粘稠的血沫声。他的身体在剧烈地痉挛,每一次抽搐,都让那层透明的皮膜剧烈地晃动,里面的肌肉纤维和血管随之扭曲、搏动,像一锅正在沸腾的、黏稠的血肉浓汤!
强烈的视觉冲击和巨大的恐惧感让我眼前发黑,胃里翻江倒海。我猛地捂住嘴,踉跄着后退一步,差点跌坐在地。就在这时,爹那双布满血丝、凸出的眼球,似乎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转动了一下,透过那条窗缝,对上了我的视线!
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属于人类的意识,只有无边无际的痛苦、疯狂和一种被世界彻底遗弃的绝望!它们像两枚烧红的钉子,狠狠钉进了我的瞳孔深处!
呜……一声短促的悲鸣从我喉咙里溢出,我再也无法忍受,转身没命地逃离了这间人间地狱般的屋子。身后,那微弱粘稠的嗬嗬声,仿佛附骨之蛆,紧紧追随着我。
那天夜里,沉井村刮起了入夏以来最猛烈的狂风。风不再是滚烫的,而是带着一种刺骨的、深入骨髓的阴寒,在村子上空凄厉地呼号着,卷起漫天尘土和枯叶,疯狂地抽打着每一扇门窗,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声响。
娘依旧蜷缩在炕上,像一尊没有生气的泥塑。我被那风声和白天看到的恐怖景象折磨得无法入睡,只能裹紧破被,蜷缩在角落里,心脏随着外面鬼哭狼嚎的风声疯狂跳动。
当——当——当——
村口那口用来示警的破钟,毫无预兆地被疯狂敲响!急促、杂乱、带着一种末日降临般的恐慌!钟声穿透狂风的嘶吼,尖锐地刺破了沉井村死寂的夜!
紧接着,是几声短促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声音来自……村西头!
是爹那边!
我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恐惧像一只冰冷的大手,死死扼住了我的喉咙,让我无法呼吸。我猛地从炕上弹起来,不顾一切地扑到门边,颤抖着手,扒开了一条细窄的门缝,将一只眼睛死死贴了上去。
狂风卷起的尘土和枯枝败叶在昏黑的夜色中狂舞,能见度极低。但我还是看到了!
村西头那间锁着爹的空屋方向,原本钉死的破窗板,不知被什么巨大的力量从里面撞得粉碎!而在那破碎的窗口处,在那片被狂风卷起的、昏黄尘土弥漫的背景下,正有东西……正有无数东西……在蠕动!
那是什么!
不是手!不是任何我认知中的肢体!
那是无数条……由纯粹的、粘稠的、不断滴落着浑浊液体的暗红色淤泥状物凝聚而成的……触手!它们从破碎的窗口汹涌而出,像一片疯狂滋生的、巨大而恶心的藤蔓森林!每一条触手的顶端,都裂开一个不规则的、深不见底的黑洞,如同无数张贪婪的、没有牙齿的嘴,在狂风中扭曲、摆动、无声地开合着!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混合着水底淤泥腐烂和浓重血腥的恶臭,即使隔着狂风和遥远的距离,也清晰地灌入了我的鼻腔!
它们的目标,正是被丢在空屋外不远处干草堆上的那个……已经完全透明的东西!
爹!
他透明的身体在那些恐怖触手的包围下,像狂风中的一片枯叶般剧烈颤抖着。他那颗在透明胸腔里疯狂跳动的心脏,此刻搏动得几乎要炸裂开来!他凸出的、布满血丝的眼球死死盯着那些逼近的、来自地狱深渊的触手,喉咙里发出最后一声绝望到极致的、不成调的嗬啊——!
就在那无数张淤泥巨口即将吞噬爹那完全透明的躯体的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瘦弱的身影,像一支离弦的、燃烧着最后生命之火的箭,从我身边猛地窜了出去!是娘!
有粮——!她爆发出我从未听过的、凄厉到撕裂夜空的尖叫,那叫声里蕴含着超越恐惧的、母兽护崽般的疯狂力量!
她像一颗投入沸水的石子,不顾一切地撞向了那片由淤泥触手构成的恐怖森林!她的目标,是那个即将被吞噬的透明人影!
娘——!我撕心裂肺地哭喊出声,想要冲出去,但巨大的恐惧像冰水浇头,瞬间冻结了我的四肢。
娘瘦小的身体,在那些庞大扭曲的触手面前,渺小得如同尘埃。她张开双臂,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撞在了爹那透明的身体上!
砰!
一声闷响。
爹那完全透明的身体,竟然真的被她撞得一个趔趄,向后翻滚出去,堪堪避开了几条最前端卷来的淤泥巨口!
然而,娘自己,却因为巨大的惯性,完全冲进了那片蠕动的、散发着地狱恶臭的淤泥触手之中!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我看到娘的身体被至少三条粗壮的、不断滴落着粘液的淤泥触手瞬间缠住!那粘稠冰冷的触感似乎让她发出了一声短促到极致的、非人的惨嚎!紧接着,那些触手顶端裂开的、深不见底的黑洞猛地吸附在她身上!她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了!
不是撕裂,不是啃噬,是融化!
像蜡烛遇到了高温!她的衣服、皮肤、肌肉……在那粘稠淤泥的包裹和黑洞的吸附下,迅速地软化、变形、分解!她的脸在最后时刻转向了我扒着门缝的方向,那双曾经麻木空洞的眼睛,此刻瞪得滚圆,里面充满了极致的痛苦,但更强烈的,是一种……豁然醒悟般的、刻骨铭心的惊骇和……怜悯
她的嘴唇无声地、剧烈地开合着,像是在拼尽全力地嘶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但就在她整个人即将被那淤泥彻底吞噬、拖向破碎窗口的深渊之际,一个极其微弱、却仿佛直接在我灵魂深处响起的声音,穿透了狂风的嘶吼,穿透了淤泥蠕动的粘腻声响,清晰地烙印在我的意识里:
……规……则……是……骗……人……的……
声音戛然而止。
娘最后一点残存的轮廓,被那汹涌的、粘稠的暗红色淤泥彻底吞没。那几条缠住她的触手,如同完成了任务的毒蛇,迅速缩回了破碎的窗口内。其他的触手也停止了蠕动,像退潮般,无声无息地缩回了那间空屋的黑暗深处。
风,似乎在这一刻小了一些。
村西头,只剩下那间黑洞洞的空屋,破碎的窗口像一张狰狞的大嘴。爹那完全透明的身体倒在几步外的干草堆上,一动不动,仿佛一尊诡异的水晶雕塑。刚才娘那拼死一撞,似乎暂时驱散了围绕着他的恐怖。但他胸腔里,那颗暗红色的心脏,仍在微弱地、不规则地搏动着,证明着那恐怖的透明躯壳里,还有一丝未绝的生命之火在苟延残喘。
世界一片死寂。连狂风的嘶吼都仿佛被刚才那惊悚的一幕抽走了力气,只剩下低沉的呜咽。
我瘫软在门后,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最后一片叶子。冰冷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混合着鼻涕,糊了满脸。巨大的悲伤和更巨大的恐惧,像两座冰山,狠狠撞击着我的心脏,几乎要将它碾碎。
娘……没了。为了推开爹,被那些……东西……拖进了井咒的深渊。她最后的话……规则是骗人的……那是什么意思
混乱和恐惧像黑色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我几乎崩溃的神经。我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背,用疼痛来维持一丝清醒,不敢发出任何一点声音。门外,死寂被打破。杂乱的脚步声、压抑的惊呼声、还有村长那沙哑而严厉的呵斥声由远及近。
……都看到了!这就是报应!井咒的报应!
……那东西……把王秀兰拖进去了……
……陈有粮……他……他怎么还……
……透明的……怪物啊……
按规矩!立刻处理掉!不能留!村长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斩草除根的冷酷,他已经是井咒的‘引子’了!留着后患无穷!用火!快!把他烧干净!
脚步声更加急促杂乱地涌向村西头。
不!不要烧!村长!他还没……一个微弱的声音试图劝阻。
闭嘴!你想让那东西再爬出来一次吗!村长的怒吼盖过了一切。
紧接着,是干草被拖拽堆积的窸窣声,火石打火的咔哒声……然后,一股浓烈的、带着油脂和干草燃烧的焦糊味,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毛发和皮肉烧焦的恶臭,顺着风势飘了过来,钻进我的鼻子。
火光!橘红色的、跳跃的火光,透过门缝映照进来,在对面墙上投下摇曳不定的、如同鬼爪舞动的光影。隐约还能听到火焰燃烧的噼啪声,以及……一种极其微弱、仿佛幻觉般的、如同气泡破裂的噗嗤声那像是爹那颗透明胸腔里最后跳动的心脏,在火焰中爆开的声音……
我的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吐了出来,酸臭的秽物溅了一地。身体里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我瘫倒在冰冷的地上,意识在浓烈的焦臭和极致的恐惧中,坠入一片黑暗。
……
浑浑噩噩,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天,也许只是几个时辰。我被一阵剧烈的瘙痒惊醒。
那瘙痒……是从左手小指开始的。像是有无数细小的虫子在皮肤下面钻爬、啃噬。我迷迷糊糊地抬起手,凑到眼前。
窗外,惨白的月光透过破窗纸照进来,勉强能看清。
我左手的小指甲盖……颜色变得很淡。不是灰白,而是一种……奇怪的、接近无色的淡。指甲下的皮肉纹理,似乎比平时清晰了一点点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冰冷的铁手攥住!一个可怕的念头瞬间攫住了我!
不……不会的……
我颤抖着,连滚带爬地扑到墙角那只破瓦盆前。那里面积着一点浑浊的雨水。我把它端到月光能照到的地方,水面微微晃动,映出一张模糊的脸。
是我的脸。
但……那水中的倒影,左手的几根手指……指尖部分,似乎比别的地方……更透明一些指甲盖几乎完全看不到了,皮肤下的指骨轮廓,在水影中若隐若现!
嗡的一声,大脑一片空白。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兜头浇下,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
井咒……轮到我了。
爹的透明,娘的牺牲,村长冷酷的宣判,那些淤泥触手的恐怖……所有画面疯狂地涌入脑海,最终定格在娘被吞噬前那双瞪圆的、充满惊骇和怜悯的眼睛,以及那烙在灵魂深处的微弱细语:
……规……则……是……骗……人……的
骗局
为什么是骗局
我死死盯着水盆里自己那开始变得诡异的手指倒影,巨大的恐惧深处,一个冰冷而疯狂的念头,如同沉入深水的石头,带着冰冷的决心,缓缓浮起。
爹喝了井水,变成了透明的引子,引来了井里的东西。娘推开了他,自己却被拖进了井里。而爹……在变得完全透明之后,那些触手似乎……无法真正吞噬他娘最后那一撞,竟然能把透明的爹撞开为什么
村长为什么那么急迫地要烧掉爹完全透明的身体真的是因为他是引子还是因为……完全透明的状态,反而让井咒……失效了
娘最后的话,是绝望的控诉,还是……用生命换来的真相
三条铁律……子时后闭户、不照镜子、不碰井水……真的在保护我们吗还是说……这些规则本身,就是井咒的一部分是为了确保猎物在某个阶段被顺利收割
我看着自己指尖那越来越清晰的诡异变化,一股冰冷的、带着毁灭气息的决绝,压倒了恐惧。
爹走过的路,就在眼前。娘用命换来的那句话,是唯一的线索。
井底……
我抬起头,望向窗外。村中央,那口被无数禁忌笼罩的槐荫井,在惨淡的月光下,像一个沉默而巨大的黑色伤口,镶嵌在干涸的土地上。
井底,才是唯一的生路。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无法遏制。它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疯狂,却又奇异地带来了一丝冰冷的平静。
我不能再等了。指尖的异变在蔓延,我能清晰地感觉到皮肤下那种细微的、持续的剥离感和麻痒。村长和村里人很快就会知道。等待我的,要么是被关进那间空屋,变成下一个吸引淤泥触手的引子,要么就是像爹一样,被一把火烧成灰烬。
趁着娘……不在了,趁着夜色最浓,趁着所有人还沉浸在昨晚的恐惧中不敢出门……
我悄无声息地爬起来。身体因为恐惧和异变带来的虚弱而微微发抖,但手脚却异常地稳定。我翻出家里仅存的一小段还算结实的麻绳,又找到一把豁了口的柴刀别在腰后——这大概是我唯一能获得的武器了。最后,我的目光落在了墙角。
那里,静静地躺着爹那杆从不离身的黄铜烟袋锅。烟杆已经被烧得有些扭曲变形,烟锅更是焦黑一片,沾满了灰烬。这是昨晚爹被烧掉后留下的唯一遗物。我走过去,把它捡起来。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掌心传来,带着一种不祥的沉重。我把它也塞进了怀里。
做完这一切,我最后看了一眼空荡荡、冰冷冷的屋子,看了一眼娘曾经坐过的炕沿。没有留恋,只有一种奔赴刑场般的决然。
我深吸一口气,拉开沉重的门栓,像一道融入夜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滑了出去。
夜,死寂。狂风已经停了,但空气里依旧残留着昨晚的焦糊味和一种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腥气。惨白的月光吝啬地洒下,给破败的房屋和枯死的树影投下长长的、扭曲的阴影,如同蛰伏的鬼魅。
我贴着墙根,屏住呼吸,像一只在猎人眼皮底下潜行的猎物,每一步都踩在心跳的鼓点上。白天村民的恐惧眼神和村长的冷酷警告犹在眼前。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村中央那片空地越来越近。那口槐荫井,像一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黑色瞳孔,静静地躺在惨白的月光下。井沿上光滑的青石反射着冰冷的光泽。四周静得可怕,连虫鸣都没有。
终于,我来到了井边。浓重的、带着铁锈和腐烂水藻的腥味扑面而来,比爹打回的那桶水的气味浓烈十倍、百倍!这股味道钻进鼻腔,直冲脑髓,带着一种阴冷的、粘稠的恶意。
我扶着冰冷的井沿,探头向下望去。
井口之下,是绝对的黑暗。月光仿佛被无形的屏障阻挡,只能照亮井壁上方几尺深的苔痕和水渍。再往下,就是一片吞噬一切光线的、浓得化不开的墨黑。那黑暗并非静止,它似乎在缓缓地……蠕动像某种巨大生物黏滑的胃壁。一种极其微弱、却穿透力极强的声音从井底深处传来——像是无数人在极深的水底痛苦地呜咽,又像是粘稠液体缓慢冒泡的咕嘟声,层层叠叠,萦绕不绝。
娘就是被拖进了这里……
怀里的黄铜烟袋锅贴着胸口,冰冷坚硬。指尖的麻痒感越来越清晰,仿佛催促着我。我没有丝毫犹豫,解下腰后的麻绳,一端牢牢系在旁边那株枯死的老槐树最粗壮的一根低矮枝桠上——那枝桠早已干枯发脆,但我别无选择。另一端,则紧紧捆在了自己的腰上。豁口的柴刀插在腰间最容易拔出的位置。
我最后看了一眼井口上方那片狭窄的、惨白的天空。然后,双手抓住粗糙冰冷的井壁凸起,翻身,双脚蹬住井壁,开始一点一点,向那片未知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黑暗深渊,滑了下去。
井壁冰冷滑腻,覆盖着厚厚的、散发恶臭的苔藓和水垢。越往下,光线越暗,浓烈的腥腐气息几乎令人窒息。井底传来的呜咽声和咕嘟声越来越清晰,仿佛无数冤魂在耳边低语。
不知下降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头顶那片惨白的井口天光,已经缩成了一个小小的、模糊的光斑。四周彻底陷入了粘稠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只有井底深处,似乎有极其微弱、浑浊的暗红色光晕在隐隐浮动。
突然!
我腰间的麻绳猛地绷紧!下降停止了!
我心中一惊,伸手向上摸索。指尖触到了绳子的尽头——它不够长了!枯死的槐树枝桠承受了极限,绳子绷得像一根即将断裂的弓弦!我离井底那暗红色的光晕,还有至少两三丈的距离!
怎么办!
就在这进退维谷的绝境,异变陡生!
下方那片蠕动的、浓稠的黑暗中,毫无预兆地亮起了无数点幽绿色的光!密密麻麻,如同夏夜坟地里骤然升起的鬼火!每一对绿光,都像一双冰冷怨毒的眼睛,死死地锁定了悬挂在半空中的我!
紧接着,一阵粘稠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滑腻蠕动声从四面八方响起!无数条湿滑、冰冷、带着吸盘和倒刺的、由暗红色淤泥构成的触手,如同嗅到血腥味的毒蛇群,从那片幽绿光点的下方黑暗中,无声无息地、迅猛地向上弹射出来!它们的目标,正是悬挂在半空、动弹不得的我!
娘被吞噬前的那一幕瞬间闪回!那融化、那绝望……
极致的恐惧瞬间炸开!我全身的汗毛倒竖,心脏几乎要冲破喉咙!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我猛地拔出腰间的豁口柴刀,不顾一切地向上挥砍!想砍断绳子,哪怕摔下去也比被这些触手活活融掉强!
嚓!
豁口的柴刀砍在绷紧的麻绳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绳子异常坚韧,只被砍开一小半!
而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最上方的几条淤泥触手已经如同闪电般卷到了我的脚踝和小腿!
呃啊——!一股难以形容的、仿佛灵魂被冻结的冰冷粘腻感瞬间包裹了我的下肢!皮肤接触的地方传来剧烈的灼痛和麻痹感,像是被强酸腐蚀!我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身体因为剧痛和惊恐而剧烈挣扎、晃动!
更多的触手蜂拥而至!缠绕上我的腰身、手臂!那些顶端裂开的、深不见底的黑洞,带着强大的吸力,贪婪地吸附在我的皮肤上!我清晰地感觉到皮肤在软化!肌肉在溶解!剧烈的疼痛和死亡的冰冷席卷全身!
完了!要像娘一样……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灭顶。
就在这意识即将被剧痛和恐惧彻底淹没的刹那,我的右手,因为剧烈的挣扎,猛地按在了自己的胸口!
隔着薄薄的、正在被触手溶解的衣物,我清晰地按到了一个冰冷坚硬的东西!
爹的烟袋锅!
一个疯狂的、最后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混沌的脑海——规则是骗局!井咒……或许需要的是……祭品是某种……媒介
爹碰了井水,成了引子。娘推开了他,自己却被拖入井底。爹完全透明后,井咒似乎无法吞噬他村长要烧掉他……
完全透明……媒介……祭品……
娘最后的话……
啊——!我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在无数淤泥触手的缠绕和吸附中,硬生生把右手抽了出来!五指张开,不顾一切地狠狠抓向自己怀里那冰冷坚硬的黄铜烟袋锅!
抓住了!
就在我的手指死死攥住那冰凉的、带着爹最后印记的烟袋锅的瞬间!
异变发生了!
那些疯狂缠绕、吸附在我身上,正贪婪地融化着我血肉的淤泥触手,猛地一僵!仿佛被无形的电流击中!紧接着,它们吸附在我皮肤上的口器部位,发出了一阵极其尖锐、仿佛痛苦嘶鸣般的滋滋声!那声音直刺耳膜!
缠绕的力道骤然松懈!那些触手像碰到了滚烫烙铁的毒蛇,猛地从我身上弹开、缩回!仿佛我身上突然长出了令它们极度厌恶和恐惧的东西!
我身上的剧痛和融化感瞬间停止!身体骤然一轻!
但悬吊我的那半截麻绳,却在这剧烈的晃动和拉扯下,发出了最后的、不堪重负的呻吟!
嘣!
一声脆响!
绳子断了!
失重感瞬间包围了我!身体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朝着下方那片蠕动着幽绿鬼眼和暗红淤泥的、散发着浓烈腥臭的深渊,急速坠落!
风声在耳边呼啸,带着井底特有的、粘稠冰冷的湿气。坠落……无边无际的坠落……时间仿佛被拉长,又仿佛瞬间凝滞。下方那片蠕动的、散发着暗红色浑浊光晕的深渊,像一张缓缓张开、等待吞噬的巨口,在我视野中急速放大。
冰冷、粘稠、带着浓重腥锈味的空气,如同实质的液体,狠狠灌进我的口鼻,几乎窒息。身体在黑暗中翻滚,唯一的感觉是急速下坠带来的失重和心脏被攥紧般的恐惧。
噗通!
没有预想中坚硬井底的撞击,也没有坠入深水的缓冲。我的身体,仿佛砸进了一团巨大的、粘稠冰冷的、富有弹性的……胶状物里!
巨大的冲击力被这粘稠的介质缓冲、吸收。我整个人被包裹了进去,像一只掉进松脂里的昆虫。周身瞬间传来难以形容的、令人窒息的冰冷和滑腻。那触感,比之前缠绕我的淤泥触手更甚百倍!
眼前一片浑浊的暗红,如同沉入凝固的血池。浓烈到极致的、混合着腐烂水藻、铁锈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陈旧血腥味的恶臭,疯狂地钻进每一个毛孔,熏得人头晕目眩,几欲昏厥。
我本能地挣扎,手脚划动,却像是在粘稠的糖浆里游泳,每一个动作都无比费力,激起周围粘稠物质的缓慢涌动。肺里的空气被挤压得所剩无几,窒息感如同冰冷的铁箍,越收越紧。
爹的烟袋锅!我猛地想起,右手还死死攥着那冰冷坚硬的物件!刚才在坠落中,它硌得我掌心生疼,此刻却成了这无边粘稠黑暗中唯一的支点。
我竭力在粘稠中稳住身形,拼命睁大眼睛,试图看清周围。
浑浊的暗红色光晕似乎来自这胶状物的本身,微弱地照亮了极其有限的范围。视线所及,只有缓慢蠕动、仿佛活物的粘稠暗红。无数细小的气泡,如同垂死者的叹息,从下方更深的地方慢悠悠地浮上来,在我身边破裂,散发出更浓烈的腐臭。
这里……就是井底娘被拖进来的地方
就在我快要被窒息和绝望淹没时,周围的粘稠物质,似乎随着我的存在,发生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变化。它们蠕动的频率……似乎加快了一点那浑浊的暗红色光晕,也似乎……亮了一分
然后,我看到了。
在距离我不远的前方,那缓慢蠕动的暗红色粘稠物质中,隐隐约约地……浮现出一些轮廓。
起初很模糊,像水中的倒影被搅乱。但随着我的注视,那些轮廓渐渐清晰起来。
是人形。
一个,两个,三个……越来越多!
他们无声无息地悬浮在这粘稠的、暗红色的胶水里,姿态各异,却都保持着一种永恒的静止。他们的身体……和我爹最后的样子一模一样!
完全的、诡异的透明!
皮肤、肌肉、血管、骨骼……所有内部构造都清晰无比地暴露在这暗红色的粘稠光晕中!像无数具被精心制作、浸泡在巨大福尔马林池里的透明人体标本!
他们的脸上凝固着生前最后一刻的表情——极致的痛苦、扭曲的恐惧、疯狂的绝望……千奇百怪,却都带着一种被永恒冻结的狰狞!空洞的眼窝里早已没了眼球,只剩下两个漆黑的窟窿,无声地诉说着无尽的怨毒和悲哀。
我的心脏在粘稠的包裹中疯狂跳动,几乎要冲破透明的胸膛!窒息感被巨大的惊骇暂时压了下去。
这些人……都是被井咒吞噬的村民那些消失在规则之下、被村长说成遭了报应的人他们并没有被彻底毁灭,而是像标本一样……被封存在了这里
娘……娘是不是也在这里
我急切地在那些悬浮的透明躯体中搜寻,目光扫过一张张凝固着痛苦和恐惧的透明面孔。没有……没有那张熟悉的脸……难道娘被……
就在这时,一股细微的、冰冷的异样感,从我攥着烟袋锅的右手掌心传来。那冰冷的黄铜表面,似乎……在微微发热并且,我感觉到一种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搏动
仿佛我握着的不是一块冰冷的金属,而是一颗……沉睡的心脏
这个念头让我毛骨悚然!
就在我惊疑不定之时,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离我最近的一个透明躯体,一个保持着蜷缩姿态、面容扭曲的老者,他那完全透明的胸腔里,那颗早已停止跳动的、如同暗红色玻璃球的心脏,竟然……极其轻微地……收缩了一下!
紧接着,如同连锁反应!第二个、第三个……越来越多的透明躯体,他们胸腔里那凝固的、暗红色的心脏,开始极其微弱地、极其缓慢地搏动起来!
噗通……
噗通……噗通……
那声音微弱得如同幻觉,却在这死寂的、粘稠的深渊中,清晰地传入我的意识。无数颗暗红色的玻璃心脏,在这浑浊的暗红光影里,开始闪烁起微弱而诡异的生命之光!
这景象太过骇人!我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由透明尸体构成的、正在缓缓苏醒的心脏阵列之中!
爹的烟袋锅在我手中越来越烫,那股搏动的感觉也越来越清晰,仿佛它正在与周围这些复苏的心脏产生某种诡异的共鸣!
就在这时,一个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无比熟悉的声音,带着冰冷的湿气和无尽的悲悯,直接在我脑海深处响起,如同水滴落入死寂的古潭:
槐娃子……欢迎……回家……
是娘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