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为沈聿修亲手研墨九十九次,每一次都以为能捂热他冰冷的心。
第九十九次,他将我研好的徽墨,赏给了他的新欢——一个连宣纸和草纸都分不清的网红模特。
他搂着她说:别碰这些,脏了你的手。林溪的手,就是干这个的。
可他忘了,这双手,曾是我国最年轻的书法金奖得主的手。
那一天,是我第一百次为他研墨,也是我爱他的,最后一天。
砚台是家传的端溪老坑,墨条是奶奶托人寻来的绝版徽墨万杵之光。
清水滴入砚池,我手持墨条,垂眸,开始以一种恒定不变的速度,在砚面上画圈。
不疾不徐,不轻不重。
这是我为沈聿修研的第一百次墨。
每一次,我都当成一场修行。
我相信,再冰冷的石头,也能被水磨出温度。
书房的门被推开。
一阵甜腻的香水味涌了进来,冲散了古朴的墨香。
沈聿修高大的身影,拥着一个娇小的女人。
是苏菲。
一个粉丝千万的网红模特,也是沈聿修公开的灵感缪斯。
聿修,这就是你的书房好安静哦。苏菲的声音像沾了蜜的糖针。
沈聿修的声音,是我从未听过的温柔:以后你随时可以来。
苏菲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更准确地说,是落在我手中的墨条上。
这个黑乎乎的是什么聿修,你看她的手,好脏。
我研墨的动作顿了一下。
沈聿修没有看我,他牵着苏菲走过来。
这是徽墨,给你的那些奢侈品包包加起来,都换不来这一条。
他说着,竟直接从我手中抽走了那块万杵之光。
我的指尖,只剩下他抽离时带走的最后一丝余温。
送你了。他把墨条递给苏菲,像随手打发一件小玩具。
苏菲捏着鼻子,用两根镶着钻的指甲拈起墨条。
上面还有她的手印,脏死了。
沈聿修笑了。
他抽出真丝手帕,轻柔地擦拭着苏菲的指尖,仿佛那上面沾染了什么世间最污秽的东西。
然后,他将苏菲搂进怀里,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地砸进我的耳朵里。
别碰这些,脏了你的手。
林溪的手,就是干这个的。
一瞬间,我的世界,万籁俱寂。
我垂下眼,看着自己的手。
指腹上有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指甲缝里有洗不净的淡淡墨痕。
就是这双手。
五年前,在国家美术馆的最高领奖台上。
聚光灯下,我穿着奶奶亲手缝制的旗袍,双手捧过纯金的奖杯。
台下的记者疯狂按动快门,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握着我的手,激动地对镜头说:
这双手,是我国书法的未来,是无价之宝!
奶奶坐在第一排,泪流满面,满眼都是骄傲。
可如今,这双无价之宝的手。
在沈聿修的嘴里,只配干脏活。
心口的位置,像是被凿开一个洞,冷风呼呼地往里灌。
我没有哭。
只是看着砚台中那半池浓墨,黑得像化不开的绝望。
还愣着干什么
沈聿修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惯有的不耐。
苏菲的展览马上就要开始了,今晚我要看到一幅完整的作品。
说完,他便拥着苏菲离开了书房。
走廊里,传来他们肆无忌惮的调笑声。
我站了很久,久到腿脚都有些麻木。
我走过去,将砚台里的墨倒掉,清洗干净。
然后,从柜子最底层,拿出另一条最普通的松烟墨。
重新注水,研磨。
动作依旧标准,心里却再无波澜。
夜深了。
别墅里一片寂静。
我回到自己那间小小的储物室,从床底拖出一个上了锁的旧木箱。
我用挂在脖子上的钥匙打开它。
里面是一本日记。
我翻到最后一页。
整整一页纸,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同一个字。
——忍。
正楷的忍,行书的忍,隶书的忍,狂草的忍……
一共九十九个。
每一次他用我的作品去讨好别人,每一次他把我贬低到尘埃里,我都会在这里写下一个忍字。
我曾告诉自己,写满一百个,就彻底放手。
今天,是第一百次了。
我拿起笔,蘸了蘸床头那瓶快要干涸的墨水。
笔尖悬在第一百个忍字的留白处,微微颤抖。
一滴墨,落在纸上,晕开一个小小的黑点。
最终,我的笔没有落下。
我缓缓地、缓缓地,将笔尖移向这一页的最顶端。
那里,是三年前,我为他放弃金奖前途时,写下的第一个忍字。
我用尽全身力气,划下了一道重重的、决绝的横线。
将那个忍字,彻底划掉。
墨尽。
情绝。
2
划掉那个忍字之后,我一夜无眠。
天亮时,我像往常一样,为沈聿修准备好早餐。
三年来,日日如此。
他下楼时,看都没看我一眼,径直走向餐桌。
他拿起报纸,眉宇间是我从未见过的烦躁。
我知道,他的画廊出事了。
上个季度,画廊的流水断崖式下跌。
曾经追捧他的资本,一夜之间,全都变得冷漠而现实。
沈聿修需要一场足够轰动的展览,来挽回声誉,堵住所有人的嘴。
他吃完最后一口吐司,将餐巾扔在桌上。
林溪,来书房。
他的语气,是命令,不带一丝温度。
我跟在他身后,走进那间曾经是我梦想,如今却像囚笼的书房。
空气里,还残留着昨日那股甜腻的香水味。
刺鼻。
沈聿修没有坐下,他靠在书桌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画廊需要一个新系列,要快,一个月内。
他说得理所当然,像是在安排一个下人去完成一件微不足道的杂务。
我的心,静得像一潭死水。
我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点头说好。
我只是沉默地看着他。
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算计和利用。
我的迟疑,似乎激怒了他。
他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林溪,你这是什么态度
你忘了你当初是怎么求我让你留下的吗
你忘了我们的约定吗你说过,你会帮我,帮我站上这个行业的顶端。
他又开始用那些爱的承诺来捆绑我。
过去,这些话是蜜糖,能让我心甘情愿地付出一切。
现在,这些话是淬了毒的钢针,扎得我血肉模糊。
我们的未来,需要这次展览来奠定基础。
林溪,这是为了我们两个人。
他走近一步,试图伸手碰我的脸。
我下意识地偏头躲开。
沈聿修的手,僵在半空中。
他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你变了。
我没变。
我只是醒了。
见感情绑架无效,他眼中的最后一丝温情也消失殆尽。
他转身,从书桌上拿起一份装帧精美的文件夹,狠狠地扔在我面前的地上。
啪的一声,像一个耳光,扇在我的脸上。
你自己看。
我弯下腰,捡起那份冰冷的商业计划书。
封面上,是烫金的大字。
《新生代女书法家——苏菲个人作品展》
我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全身的血液,好像在这一刻全部涌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我用指尖,抚过苏菲那两个字。
我的作品,我的心血,我的灵魂,都要署上这个连笔都握不稳的女人的名字。
沈聿修冷漠地看着我的反应,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意。
他指着那份计划书,一字一句地对我说:
林溪,你的字,配得上这个级别的策划。
能让苏菲用你的作品出道,是你的荣幸。
荣幸
将我的风骨敲碎,铺成他们名利路上的台阶。
这是我的荣幸
我攥紧了计划书的边角,指甲几乎要嵌进纸里。
沈聿修似乎很满意我的反应,他以为我被这天大的机遇震慑住了。
他整理了一下领带,恢复了那副运筹帷幄的模样。
给你三天时间准备,我会让苏菲搬过来。
我猛地抬头看他。
他轻描淡写地补充道:
为了更好地培养她的人设和艺术灵感,从明天起,她会全程‘观摩’你的创作过程。
直到展览结束。
3
沈聿修说到做到。
第二天,苏菲就带着七八个大牌行李箱,正式搬了进来。
她像个女主人一样,巡视着这栋别墅的每个角落。
最后,她推开了我书房的门。
以后,我就在这里陪着林小姐创作了。
她带来了她的香薰机,甜腻的香气迅速霸占了整个空间,将我守护了三年的墨香,驱散得一干二净。
我的书房,成了她的游乐场。
她穿着真丝睡袍,在我练字时,敷着面膜在旁边刷手机,时不时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
她对我悬在墙上的临摹字帖指指点点。
这个字写得好凶哦,一点都不可爱。
这个也太细了,像快断了一样。
她对书法一窍不通,却摆出了一副最高审判官的姿态。
我充耳不闻,只将所有心神沉浸在笔尖。
我要创作的,是一幅八尺整张的行草。
笔力需一气呵成,不能有片刻分神。
这是整个系列里,最重要的一幅主作品。
当我写下最后一个字,缓缓收笔时,整个人都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后背已经被汗水浸透。
我看着这幅耗尽我三天心神的作品,终于松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身后的苏菲呀地一声尖叫起来。
我猛地回头。
只见她不小心撞翻了桌角的水盂,清澈的水混着洗笔的墨渍,直直地泼向那幅尚未干透的作品。
宣纸之上,墨迹瞬间晕开,所有的笔锋和风骨,都被一片污浊彻底吞噬。
我的心血,毁于一旦。
苏菲捂着嘴,眼中却没有丝毫歉意,只有得逞的快意。
沈聿修闻声赶来,第一眼就看到了被毁掉的字画。
苏菲立刻扑进他怀里,声音带着哭腔:聿修,我不是故意的,都怪我太笨了……
我站在原地,浑身冰冷,等待着沈聿修的审判。
我以为,他至少会问一句,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他没有。
他甚至没有看我一眼,只是抱着苏菲,轻声安慰。
然后,他抬起头,目光像利剑一样射向我。
林溪!你就这么保护自己的心血吗
这幅画明天就要给投资人过目,你现在让我拿什么给他们看
他的每一句斥责,都在为苏菲开脱。
data-fanqie-type=pay_tag>
在他的世界里,我,就是原罪。
苏菲在他怀里,对我投来一个胜利者的微笑。
她擦了擦并不存在的眼泪,拉着沈聿修的手臂撒娇。
聿修,你别怪林小姐了。书法是不是很难啊要不你教教我吧,我也想帮你分担。
我以为,我会看到沈聿修拒绝。
因为他曾对我说过,他的书桌,他的笔墨,是神圣的,不容外人染指。
然而,他却温柔地笑了。
好,我教你。
他牵着苏菲,坐到了我刚刚坐过的位置上。
他握住苏菲那只涂着红色指甲油的手,将我的毛笔塞进她的指间。
用我刚才研好的那池新墨。
在他曾经手把手教我写下第一个永字的同一张书桌上。
他们两人身子紧贴,姿态亲昵,将我当成了透明的空气。
沈聿修握着苏菲的手,在干净的宣纸上,写下了一个歪歪扭扭的爱字。
他看着那个丑陋的字,又看了看苏菲,满眼宠溺。
看,你比她有天赋。
我的世界,轰然倒塌。
手机的震动声,将我从无尽的深渊里拉了回来。
我颤抖着手,接起电话。
屏幕上,跳动着奶奶两个字。
小溪……
电话那头,传来奶奶虚弱的声音,紧接着,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烈咳嗽。
咳得我心脏都跟着揪紧了。
许久,奶奶才缓过气来,用尽力气说了一句:
小溪,奶奶……好想你啊。
4
苏菲个人书法展开幕的日子,到了。
我用我十年苦功,为她铺就了一条通往云端的花路。
展厅里,衣香鬓影,冠盖云集。
每一幅悬挂在墙上的作品,都出自我的手,落的却是她的款。
我的灵魂被裱在精致的画框里,供人瞻仰、赞叹。
而我的人,则穿着最普通的工作人员制服,缩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像一粒卑微的尘埃。
聚光灯下,苏菲穿着高定礼服,像一只骄傲的孔雀。
沈聿修站在她身边,满眼都是我从未见过的痴迷。
他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丝绒盒子,当着所有媒体的面,单膝跪地。
盒子里,是一条价值千万的祖母绿项链。
菲菲,你是我此生唯一的灵感缪斯。
他亲手为她戴上项链,掌声雷动。
闪光灯亮得刺眼,将他们打造成了天造地设的一对。
我看着他们,心脏一片麻木。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开始疯狂震动。
是医院打来的。
我躲到走廊尽头,按下了接听键。
是林溪小姐吗您奶奶……病危,正在抢救,您快过来!
轰的一声。
我的世界,天旋地转。
我什么都顾不上了,疯了一样拨通沈聿修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那头是嘈杂的音乐和恭维声。
什么事他的声音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
沈聿修……奶奶,奶奶她病危了……我的声音在发抖,求你,求你开车送我去医院,现在打不到车……
我语无伦次地哀求,这是我唯一的希望。
电话那头,是短暂的沉默。
然后,是他冰冷刺骨的声音:
林溪,别用这种事来博眼球。
今天对菲菲很重要,你懂事一点。
嘟。嘟。嘟。
电话被他无情地挂断。
我握着手机,愣在原地,仿佛被判了死刑。
我冲出展厅,发疯似的在马路上狂奔,拦车。
一辆,两辆,三辆……没有车为我停下。
我的肺像要炸开,眼泪模糊了视线。
等我终于赶到医院,冲到抢救室门口时。
门,开了。
医生走出来,对我摇了摇头。
对不起,我们尽力了。
时间,静止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进那间冰冷的病房的。
奶奶躺在床上,身上盖着白布,安详得像只是睡着了。
她再也不会叫我小溪了。
再也不会用她温暖的手,摸我的头了。
我的目光,落在床头柜上。
那里,放着一张相框。
是五年前,我拿下金奖时,和奶奶的合影。
照片里,奶奶笑得满脸皱纹,我穿着旗袍,意气风发。
我握着毛笔的那只手,白皙、修长,充满了力量。
曾被誉为无价之宝的手。
如今,只是一双为别人做嫁衣的,肮脏的手。
我缓缓跪倒在床边,握住奶奶那只已经冰冷的手。
一滴眼泪,都没有。
爱,恨,痛……所有的情绪,都在那一刻,被抽干了。
心口那个被凿开的洞,
теперь彻底变成了一个吞噬一切的黑洞。
我缓缓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空洞地望着太平间惨白的墙壁。
嘴角,却不受控制地,一点一点向上扬起。
最后,扯出一个没有声音的、诡异的冷笑。
爱了沈聿修十年,我得到的一切,就是这一张冰冷的床,和一具冰冷的尸体。
啪嗒。
一直被我死死攥在手里的手机,从掌心滑落,摔在地上。
屏幕,亮了起来。
一行新弹出的未读信息,映入我的眼帘。
发件人:傅青云。
信息内容只有一句话:
林溪小姐,我寻了你十年,终于找到了你的联系方式。
5
我一个人,处理了奶奶所有的后事。
没有通知沈聿修,也没有通知任何一个所谓的朋友。
在签下火化同意书的那一刻,我无比平静。
那双曾被沈聿修讥讽为只配干粗活的手,如今利落地办完了至亲的最后一程。
这世上,再无我可失去之人。
我回了那栋别墅,只为拿回属于我的东西。
很少。
除了几件换洗衣物,就只有那方奶奶传下来的端溪老坑砚台。
我把它用旧布一层层小心包好,像是包裹我仅剩的心。
至于沈聿修送我的那些东西,我一件未动。
他给的,我都不要了。
我就这样,无声无息地,从沈聿修的世界里,人间蒸发了。
我甚至能想象得到他最初的反应。
大概会以为,这又是我想引起他注意的新把戏。
他会不屑,会烦躁,会笃定我闹够了就会自己滚回去。
他太习惯我的顺从了。
一个月后。
他大概终于发现,那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工具,真的不见了。
那个储物间,空了。
那方他从未正眼瞧过的砚台,也不见了。
那时,我已经在千里之外的江南小镇。
用奶奶留给我傍身的最后一笔钱,租下了一个带天井的小院。
院里有一棵老桂花树,风一吹,满地清香。
这里没有甜腻的香水味,没有虚伪的夸赞,也没有冰冷的轻蔑。
只有我,和我的笔墨纸砚。
一个有风的午后,我拿出那个旧木箱。
打开它,里面是那本写满了忍字的日记。
我一页一页地翻看。
看着那些因爱而生的卑微,那些为他熬干心血的记录。
我没有哭。
只是将它,一页一页地,全部扔进了火盆里。
火苗升起,吞噬了那九十九个忍字,也吞噬了我愚蠢的十年。
当最后一缕青烟散尽,我感觉身上那副沉重的枷锁,也随之寸寸断裂。
我洗净双手,将那方端溪老坑砚台郑重地摆在院中的石桌上。
注水,研墨。
同样的动作,心境却已是天壤之别。
这一次,不是为了讨好谁。
不是为了完成谁的任务。
是为了我自己。
我铺开一张八尺宣纸,提起笔,蘸饱了那池为自己而研的浓墨。
闭上眼,脑海里闪过的,是奶奶冰冷的脸,是沈聿修决绝的背影,是苏菲得意的笑。
所有的爱恨,所有的屈辱,所有的不甘。
都在这一刻,涌向笔尖。
我睁开眼,锋芒毕露。
笔落,龙蛇飞舞。
我写的,不再是温婉缱绻的诗词。
而是一首杀伐果断的《念奴娇·断鸿声里》。
每一个字,都带着破釜沉舟的力道,每一个笔画,都透着与过去决裂的锋芒。
写完最后一笔,我扔下毛笔,看着这幅与过去风格判若两人的狂草。
胸中的郁气,尽数吐出。
我抬手,轻轻抚摸着纸上那淋漓的墨迹。
第一次,露出了一个真正属于我自己的,平静而坚定的微笑。
我拿起那只摔过的旧手机,找到那条沉寂了一个月的信息。
那个名叫傅青云的陌生人。
我的指尖,在屏幕上缓缓敲下几个字,然后按下了发送。
傅先生,你好。我是林溪。
6
那条信息发出去后,我以为会石沉大海。
没想到,只过了三分钟,对方便回复了。
措辞礼貌而恳切:林小姐,冒昧了。不知我是否有幸,能当面拜访
我回了一个好。
三天后的黄昏,小院的木门被轻轻叩响。
我拉开门,门外站着一个男人。
他约莫三十多岁,穿着一件剪裁合体的深色风衣,气质温润儒雅,像从水墨画里走出来的人。
他看到我,微微一笑,眼中是克制的欣赏,没有丝毫侵略性。
林溪小姐,我是傅青云。
他随身只带了一个长条形的扁平木盒。
我请他入院,在桂花树下的石桌旁坐下。
他郑重地将木盒放在桌上,缓缓打开。
里面不是什么稀世珍宝,而是一幅裱好的书法作品复刻版。
那幅字,我再熟悉不过。
正是我十年前获得金奖的那一幅。
十年前,我在一场慈善拍卖会上,见到了这幅字的真迹。
傅青云的声音很沉静,像小院里流动的风。
惊为天人。可惜当时被人捷足先登。这些年,我一直托人寻访您的下落,想求一幅墨宝,却始终杳无音信。
他看着我,目光真诚:我从未想过,这样风骨的字,会出自一位如此年轻的女士之手。
我的心,被这句迟来了十年的赞美,烫了一下。
十年了。
除了奶奶,再没有人这样认真地,和我谈论我的字。
在沈聿修眼中,它们是商品,是工具,是换取名利的筹码。
而在眼前这个男人的眼中,它们是艺术。
我的目光,落在了院中石墙上挂着的那幅《念奴娇》。
傅青云也顺着我的视线看了过去。
只一眼,他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猛地站起身,快步走到墙边,眼中是从未有过的震撼与激动。
他看得太过专注,以至于想用手去触碰,却又在半空中硬生生停住,仿佛怕自己的指尖亵渎了神作。
他转过头,看着我的眼神,彻底变了。
那是一种混杂了惊叹、心痛和狂喜的复杂情绪。
他戴上一双白色的丝绸手套,小心翼翼地,像是对待一件绝世的瓷器那样,轻轻捧起那幅狂草的边缘。
许久,他才发出一声长长的喟叹。
林小姐,他看着我,一字一句,郑重无比。
十年前,你的字里是天赋。
十年后,你的字里,是灵魂。
我的眼眶,在那一刻,猛地热了。
这世上,终于有第二个人,读懂了我的字。
读懂了我十年饮冰,凉透的热血。
傅青云放下作品,向我深深鞠了一躬。
林小姐,我以巴黎国际艺术展策展人的身份,正式邀请您。我们希望您的作品,能作为本次展览的特别单元展出。
他拿出一张名片,递到我面前。
我们将提供一切资源支持,不问您的过往,只为您的艺术。
我看着他,这个故人,仿佛真是踏月而来,只为将我从深渊里,拉回本该属于我的云端。
我伸出手,接过了那张名片。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城市。
沈聿修的画廊,因为苏菲交不出任何新作,又被爆出抄袭丑闻,正摇摇欲坠。
废物!都是废物!
他烦躁地将一叠报表摔在地上,冲着瑟瑟发抖的助理怒吼。
我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把林溪给我找出来!立刻!马上!
半小时后,助理将一张纸条,递到他面前。
上面,是江南小镇的地址。
沈聿修一把抢过纸条,眼中闪过一丝残忍的冷笑。
他抓起车钥匙,大步向外走去。
他要去那个穷乡僻壤,以胜利者的姿态,将他那只不听话的、以为自己翅膀硬了的金丝雀,捉回来。
7
沈聿修的跑车,是咆哮着冲进这条安静的小巷的。
刺耳的刹车声,惊飞了屋檐下的燕子。
他从车上下来,一身昂贵的手工西装,与这里的青瓦白墙格格不入。
他不是来拜访的,是来示威的。
他没有敲门,而是用拳头,狠狠砸响了我的院门。
一下,又一下,充满了不耐和暴躁。
我拉开门,静静地看着他。
看到我,他眼中的怒火瞬间被一种熟悉的、高高在上的轻蔑所取代。
闹够了没有
一个储物间住久了,真以为这种破院子就是天堂了林溪,别让我看不起你。
他伸手,想来抓我的手腕,就像过去无数次他强迫我时一样。
跟我回去。
我后退一步,躲开了他的手。
我的平静,似乎让他更加愤怒。
你以为你是谁没有我,你的那些字一文不值!你连活下去都……
他的话,被一个从我身后传来的温和声音打断了。
这位先生,恐怕你搞错了。
傅青云从院内缓步走出,自然地站定在我身侧。
他只穿着简单的棉麻衬衫,但那种从容儒雅的气度,瞬间就将一身名牌的沈聿修,衬得像一个粗鄙的暴发户。
沈聿修的目光在傅青云身上扫过,充满了敌意。
你是谁我们之间的事,轮不到外人插嘴。
傅青云笑了笑,笑容里没有温度。
我们正在讨论林溪小姐参加巴黎国际艺术展的细节,恐怕没有时间处理您的私事。
巴黎……艺术展沈聿修愣住了,随即嗤笑一声,就凭她
对,就凭她。傅青云的语气依旧平淡,却字字如锤,林小姐院中那幅《念奴娇》,只是习作,苏富比的专家给出的初步估价是八位数。沈先生也是做画廊生意的,应该明白这个数字的意义。
八……八位数
沈聿修的脸,瞬间血色尽失。
他画廊一年的利润,都未必有这个数。
傅青云像是没看到他的失态,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递了过去。
忘了自我介绍,我是本次展览的联合策展人。
沈聿修机械地接过名片。
当他看清上面那个名字时,他的瞳孔,猛然收缩到了极致。
傅……傅青云……
这个名字,是他做梦都想结交,却连门路都摸不到的顶级收藏家。
他想说些什么,想挤出一个讨好的笑,想伸出手去握手,脸上的肌肉却僵硬得不听使唤。
傅青云已经转过身,没有再看他一眼。
巷子里起了风,有些凉。
傅青云解下自己的披肩,体贴地为我披上。
我们进去谈吧,别着凉。
我点了点头,最后看了一眼门外那个失魂落魄的男人。
他的脸上,写满了震惊、屈辱和不可置信。
我面无表情地转身,随傅青云走进院子。
木门,在我身后缓缓关上,将两个世界,彻底隔绝。
沈聿修失魂落魄地回到别墅。
那个他曾经不屑一顾的储物间,如今空荡得让他心慌。
他暴躁地冲进去,想把里面所有属于我的、廉价的东西都扔掉。
在踢翻一个角落里的旧木箱时,箱子散了架。
一叠厚厚的、泛黄的笔记,散落一地。
纸上,是密密麻麻的、关于古画修复的记录。
8
沈聿修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那栋空荡别墅的。
傅青云的名字,像一把无形的铁钳,扼住了他的喉咙。
林溪平静的眼神,则像淬了毒的钢针,扎在他每一寸骄傲的神经上。
他冲进那个储物间。
那个他从未正眼瞧过的,林溪住了十年的地方。
这里空空荡荡,只剩下一个被踢散架的破旧木箱。
和满地散落的,泛黄的纸张。
废物的东西。
他厌恶地低咒一声,想把这些垃圾全都清理掉。
俯身时,他的目光却被纸张上的字迹,钉住了。
《<鹊华秋色图>修复日志》。
五个字,像一道惊雷,在他脑海里炸响。
那是他事业的奠基石。
是他一战成名,被誉为天才修复师的开端。
他鬼使神差地,捡起了一页。
上面用清秀的小楷,详细记录着画卷的破损情况,和修复的第一步:揭裱。
此画为元代孤品,纸张老化严重,传统揭裱法风险极高,当改用蒸气软化法,辅以冰水剥离……
他继续往下看。
一页,又一页。
从画芯的清洗,到补洞的纤维选择,再到全色的矿物颜料配比。
每一步,都记录得比教科书还要详尽。
每一个难题,都被一个闻所未闻、却又匪夷所思的精妙手法所化解。
他一直以为,那是自己的灵感,是自己的天赋。
原来不是。
那只是林溪熬了无数个夜晚,为他铺好的一条路。
他看得越来越快,心跳得越来越乱。
然后,他发现了不对劲。
笔记的后半段,字迹开始变得潦草、扭曲。
从原本一丝不苟的小楷,变成了连笔都控制不住的、歪歪扭扭的大字。
像一个初学写字的孩童,用尽了全力,却依然无法控制笔画。
为什么
他疯狂地翻动着纸张。
一张折叠起来的、材质不同的白色纸片,从笔记的夹层里,飘落下来。
他颤抖着,捡起了它。
那是一家眼科医院的,病历单。
姓名:林溪。
诊断结果:用眼过度导致视神经萎缩,视力急剧下降。
医嘱:禁止一切精细目力工作,否则有失明风险。
沈聿修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疯了一样扒开那堆笔记。
第二张,第三张,第四张……
一张张诊断时间越来越近的病历,像雪片一样,散落在他脚边。
最后,他看到了夹在最后一页日志里的那一张。
上面诊断结果的日期,他死也不会忘记。
——正是他修复古画成功,召开新闻发布会,接受所有人顶礼膜拜的那一天。
病历单的背面,还有一行字。
是林溪用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笔迹,写下的。
只要他好,都值得。
砰。
沈聿修手里的纸张,散落一地。
他再也站不住,双腿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地。
她的手,就是干这个的。
你的手,有苏菲的手好看吗
……
他曾说过的每一句羞辱的话,此刻都变成了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在他的灵魂上。
他引以为傲的天才之名,是他偷来的。
是用他最瞧不起的那个女人的光明,换来的。
他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生生捏爆。
一阵尖锐的耳鸣过后,手机疯狂震动起来。
是一条新闻推送。
他木然地看去,那刺眼的标题,彻底击溃了他最后的防线。
——《揭秘天才修复师沈聿修与新生代女书法家苏菲背后的魅影枪手》。
9
那篇报道,像一颗引爆艺术圈的原子弹。
一夜之间,我从天堂,坠入了地狱。
《揭秘天才修复师与新生代女书法家背后的魅影枪手》。
文章里,没有一个字的揣测。
全是证据。
林溪那本笔记的扫描件,那叠病历单的高清照片,还有金奖评委的匿名证词。
每一件,都像是一把沾满了盐水的铁锤,将我的脊梁,寸寸砸断。
苏菲的电话,第一个打了进来。
沈聿修!你这个骗子!你毁了我!
她在电话那头歇斯底里地尖叫。
我一个字都懒得跟她说,直接挂断。
因为我的另一部手机,已经快被打爆了。
沈总,我们的合作,到此为止!
沈聿修,立刻撤下我的作品,我以与你这种人为伍为耻!
银行通知,您的贷款已经被冻结,请尽快还款!
解约函,律师函,雪片一样飞来。
代言解约的苏菲,被愤怒的品牌方以欺诈罪告上了法庭,面临巨额赔偿。
她成了全网的笑柄。
而我,成了那个藏在幕后的、最卑鄙无耻的窃贼。
我试图联系林溪。
我必须找到她。
求她,或者威胁她。
可我拨出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时,听筒里传来的,只有冰冷的系统提示音。
您拨打的用户,已将您拉入黑名单。
我所有的社交软件,都变成了红色的感叹号。
她断得那么干净。
就像她离开时一样,无声无息,却抽走了我所有的根基。
我踉跄着,回到了我的画廊。
曾经门庭若市的地方,此刻冷冷清清。
大门的玻璃上,贴着一张白色的封条。
那么刺眼。
我从后门进去,站在展厅中央。
墙上,还挂着那些苏菲的作品。
那些出自林溪之手,被我标上高价,当作炫耀资本的艺术品。
如今,它们像一个个无声的巴掌,狠狠扇在我脸上。
讽刺着我的无能,我的虚伪,我的一切。
我疯了一样冲上去,想把它们全都撕下来,全都毁掉。
可我的手,刚碰到画框,就没了力气。
整个人,顺着冰冷的墙壁,滑落在地。
空荡的画廊里,只剩下我粗重的喘息声。
我被我自己亲手打造的虚假帝国,活埋了。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我木然地掏出来。
是一封新邮件的通知。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点开。
发件方,是一个我做梦都想收到的地址。
【巴黎国际艺术展组委会】
我的心脏,骤然一紧。
难道,还有转机
我颤抖着,点开了那封邮件。
那是一封措辞官方、设计精美的电子邀请函。
我一眼就看到了最醒目的标题行:
【特别展出单元:中国书法家林溪——《涅槃》】
10
那封邀请函,是我的审判书。
我还是来了。
用我剩下的全部资产,换了一张飞往巴黎的机票,和一张进入展厅的门票。
我站在展厅最不起眼的角落,像一个见不得光的老鼠。
而她,站在全世界最亮的聚光灯下。
林溪穿着一袭最简单的素色长裙,长发挽起,没有佩戴任何珠宝。
可她比场馆里任何一个盛装的贵妇,都要耀眼。
她的身边,是傅青云。
他看她的眼神,是我从未给过她的,那种纯粹的欣赏与珍视。
我的脚,不受控制地,想朝她走去。
我想告诉她,我错了。
我想告诉她,我后悔了。
先生,请留步。
两个穿着黑西装的安保,像一堵墙,拦住了我。
彬彬有礼,却带着不容置喙的疏离。
我看着他们,再看看自己皱巴巴的西装,和通红的双眼。
狼狈不堪。
我被挡在了她的世界之外。
一个我曾经不屑一顾,如今却再也挤不进去的世界。
晚宴后的慈善拍卖会,是最后的环节。
压轴的拍品,是林溪的《涅槃》。
当那幅字被缓缓展开时,全场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那是一种怎样的笔力!
痛苦、挣扎、决绝、重生……全都写在了那一笔一划之间。
起拍价,一百万欧元。
我握紧了口袋里那张银行卡。
那是我最后的尊严。
一百一十万。
一百二十万。
价格节节攀升。
我像一个疯子,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用沙哑的嗓子喊出了我的全部。
五百万!
全场死寂。
所有人都看向我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不速之客。
我以为,我能买回它。
买回一丝一毫,和她的关联。
就在这时,傅青云举起了号牌。
他甚至没有看我一眼,云淡风轻地开口。
一千万。
然后,他对主持人微微一笑。
并且,我宣布,此作品一旦拍下,将无偿捐赠给国家博物馆,让所有热爱艺术的人,都能看到林溪小姐的才华。
全场掌声雷动。
我的世界,却在那一瞬间,彻底崩塌。
我输了。
输掉了她,输掉了过去,也输掉了用钱来赎罪的最后资格。
隔着攒动的人群,我死死地盯着她。
从始至终,她都没有朝我这个方向,看一眼。
我看见了她的手。
那双曾为我洗手作羹汤,为我研墨,为我熬坏了眼睛的手。
此刻,正从容地举起一杯香槟,与一位世界顶级的大师,优雅碰杯。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
我丢掉的,不是一块顽石。
是我亲手摔碎的,一件无价之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