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诡街继承
我继承了失踪叔公的整条商业街。
律师说必须亲自管理,否则所有店铺都会失控。
第一晚巡查时,纸扎店老板递给我一盏灯笼:别让雾气里的东西看见你。
棺材铺的学徒在门缝里低语:听见有人喊你名字,千万别回头。
第三天,当铺柜台下突然伸出青白的手:这条街的租约…是用人命签的。
第七天深夜,寿衣店模特集体转向门外。
浓雾中传来送葬的哀乐。
我举起灯笼照向雾中队伍——
遗像上那张黑白笑脸,分明是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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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迷雾初现
雨,下得人心烦意乱。
豆大的雨点砸在律师事务所那扇蒙尘的玻璃窗上,蜿蜒的水痕扭曲了外面铅灰色的天空,也模糊了窗内那张过分宽大的红木办公桌。桌后的中年男人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得像手术刀,精准地切割着空气里那点稀薄的暖意。他面前摊开着一份文件,纸张边缘泛着陈旧的黄,像被岁月腌渍过。
苏晚小姐,律师的声音平板无波,每个字都带着公事公办的冷硬,根据苏永年先生——也就是您叔公——的遗嘱,他名下的‘永宁街’全部产权及经营权,由您无条件继承。
永宁街我的声音有点干涩,像砂纸摩擦。叔公那个只存在于童年模糊记忆和几张褪色老照片里的佝偻老人他留给我的不是几件旧物,而是一条街这念头荒谬得让人想笑,可律师脸上那副接受现实吧的表情,又把这笑意死死按了回去。
是的,永宁街。律师指尖点了点文件上某个位置,那里用加粗的黑体字印刷着几行条款,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权威,但请注意附加条款:继承者必须亲自、长期驻守并管理该街道所有日常运营事务。不得委托,不得转包,不得长期离岗。
他顿了顿,仿佛在强调接下来的话是重中之重。办公室里只剩下雨水敲打玻璃的单调噪音,和他刻意放缓的语速:遗嘱特别警示,若管理职责出现任何形式的‘真空’或‘疏失’,极可能导致该街区资产‘失控’。此处的‘失控’,他抬眼,目光透过镜片沉沉地压过来,根据苏永年先生生前留下的补充说明,其后果将是……不可逆且灾难性的。绝非单纯的经济损失范畴。
失控我重复着这个词,舌尖尝到一丝莫名的铁锈味,灾难性什么意思
律师只是面无表情地合上了文件夹,发出一声干脆的啪。字面意思,苏小姐。法律只负责界定条款,不负责解释后果。您只需明白,这是您获得继承权的唯一前提。他站起身,从抽屉里取出一把样式古老的黄铜钥匙,钥匙柄上缠着一圈褪色的红绳,绳结打得古怪又复杂。他将钥匙放在桌上,推到我面前。钥匙。地址您知道。建议您,尽早入住。永宁街……不太习惯空置。
最后那句话,他说得极轻,却像冰锥一样,猝不及防地扎进我的神经末梢。
雨水不知何时变得粘稠起来,不再是敲打,而是沉重地拍击着车窗。出租车司机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汉子,在我报出永宁街三个字后,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明显绷紧了一下,手背上的青筋清晰可见。他透过后视镜飞快地瞥了我一眼,那眼神混杂着惊疑和一种近乎本能的排斥。
妹子,他终于憋出一句,声音沙哑,那地方……邪性。送你可以,到了街口我就停,绝对不往里开。
我没问为什么。一种奇异的直觉告诉我,问了也白问。车子在越来越窄、越来越破败的巷道里七拐八绕,两旁的建筑像是被时光遗忘的弃儿,墙壁斑驳剥落,黑洞洞的窗口如同失明的眼窝,无声地凝视着闯入者。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陈年的灰尘、潮湿的木头、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类似焚烧后的香灰,却又隐隐带着点腐朽甜腻的怪味。
最终,车子在一个狭窄的、被两堵高耸青砖墙夹住的巷口猛地刹停。巷口上方,悬着一块同样被岁月侵蚀得不成样子的木质招牌,勉强能辨认出三个漆色剥落、边缘模糊的阴刻大字:永宁街。雨水顺着牌匾边缘滴落,在地上积起一小滩浑浊的水洼。
就这儿了。司机的声音紧绷着,带着不容商量的坚决。他甚至连车费都没要,只在我下车关门的瞬间,猛地一脚油门,轮胎碾过湿漉漉的石板路,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溅起一片浑浊的水花,车子几乎是仓皇地消失在了雨幕深处。
我独自站在巷口,手里攥着那把冰冷的黄铜钥匙。巷子很深,向前延伸,视线尽头是一片灰蒙蒙的雨雾。两侧是清一色的两层老式铺面,黑瓦白墙(或许曾经是白的),木质的门板紧紧关闭着,每一扇都沉默得如同墓碑。脚下的青石板路湿漉漉的,缝隙里顽强地钻出几丛深绿的苔藓。
深吸了一口带着霉味和湿冷的空气,我迈步踏进了永宁街。
就在我的左脚刚刚踏上巷内第一块青石板的刹那——
咿——呀——
一连串令人牙酸的摩擦声骤然响起!是木头与木头、铁栓与铁环之间剧烈摩擦的声音!尖锐、突兀,像指甲狠狠刮过黑板!
我骇然抬头。
只见左右两侧,目光所及之处,所有紧闭的店铺门板后面,仿佛同时被一只只看不见的手猛地推动!那些厚重的、布满裂纹的木板门,在我视线扫过的瞬间,齐刷刷地、狠狠地朝内合拢!动作迅猛得近乎仓皇!
砰!
砰砰砰!
沉闷而巨大的关门声,此起彼伏,如同丧钟,沿着狭窄的街道急速传递、碰撞、回响!前一秒还只是沉寂的街道,下一秒就被这骤然爆发的关门狂潮彻底淹没!巨大的声响在两侧高墙之间反复冲撞、叠加,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
一股寒意,并非来自冰冷的雨水,而是从脚底板猛地窜起,瞬间冻结了我的四肢百骸。我僵立在原地,像一个闯入禁地、惊醒了无数沉睡存在的愚蠢祭品。整条永宁街,在我踏入的这一刻,对我关上了门。不,不止是门,更像是无数双眼睛,在门板的缝隙后面,无声地、冰冷地锁定了我。
雨,依旧下着。但永宁街的死寂,比任何雷声都更令人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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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夜巡惊魂
叔公留给我的管理所,就是街道尽头那栋不起眼的两层小楼。一楼空荡荡的,只有一张积满厚灰的旧方桌,几把瘸腿的凳子。角落里堆着些不知用途的杂物,散发着陈腐的气味。二楼是卧室,木床板硬得像石板,一张掉漆的桌子,一个空空如也的衣橱。窗户正对着死寂的街道。
最显眼的,是桌上那盏老式的气死风灯。黄铜骨架,蒙着厚厚一层灰的玻璃灯罩,里面没有灯油,只有一小撮早已冰冷的、灰白色的香灰。旁边压着一张发脆的纸条,上面是叔公用一种极其僵硬、仿佛用尽全力才写下的字迹:
入夜巡查,灯不可灭。
空气里弥漫着灰尘和木头腐朽的味道,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香烛燃尽后的冰冷灰烬气息。我放下背包,目光扫过这简陋得近乎荒凉的空间,最终落在那盏灯和那张纸条上。没有选择。或者说,从踏入这条街开始,选择权就不在我手里了。
夜色,以一种粘稠的速度悄然吞噬着永宁街。窗外最后一点天光被彻底抹去,黑暗如同有生命的墨汁,从每一扇紧闭的门窗缝隙里、从青石板的苔藓下、从屋檐的阴影中弥漫出来,迅速填满了整个空间。没有月光,没有星光,甚至听不到城市应有的遥远喧嚣。这里只有一片隔绝于世的、令人心悸的绝对死寂。
我站在二楼窗边,望着外面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那盏气死风灯就放在脚边。纸条上的字在脑海中盘旋:入夜巡查,灯不可灭。
巡查巡查什么这条死街那些如同坟墓般沉默的店铺
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但一种更深的、源自契约般的责任感,或者说是一种被这条街本身散发出的无形压力所逼迫的直觉,让我弯下腰,手指有些僵硬地伸向那盏冰冷的灯。
就在我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黄铜提梁的瞬间——
笃、笃、笃。
极其轻微的、带着犹豫的敲门声,突兀地从楼下传来。
声音很轻,但在死寂的夜里却清晰得如同擂鼓。心脏猛地一跳,我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谁这种时候在这条连出租车司机都不敢靠近的死街
我几乎是踮着脚尖,悄无声息地走下那架发出轻微呻吟的木楼梯。楼下的黑暗更加浓重,只有门缝底下透进一丝外面更深的夜色。我停在门后,手按在冰凉的门栓上,没有立刻拉开。
谁
我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门外沉默了几秒。然后,一个同样压得极低、干涩沙哑,仿佛喉咙里塞满了沙子的声音,贴着门缝挤了进来:
新……掌柜的
那声音试探着,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畏缩和紧张,是……苏掌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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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
我应道,手心有些潮湿。
门外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仿佛对方在艰难地组织语言。终于,那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语速快了一些,带着一种急切的、不容拒绝的意味:
老规矩……入夜了……您得巡街……巡街得亮灯……不能黑着……
灯
我下意识地反问。
灯!您桌上那盏!
门外的声音急促起来,带着一种近乎恐惧的催促,快!点上!点上它!提上它!再晚……就来不及了!雾要起来了!
雾
别问!快!点上灯!提上!开门!快!
那声音陡然拔高,变得尖利刺耳,充满了无法掩饰的恐慌,仿佛有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正在迫近。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恐慌情绪感染,心脏狂跳,几乎是转身冲回楼上。桌上那撮冰冷的香灰。没有灯油,没有灯芯,只有灰。怎么点
情急之下,我几乎是凭着本能,用指尖捻
起一小撮灰白色的香灰,小心翼翼地放进灯盏底部那浅浅的凹槽里。指尖触碰到灰烬的刹那,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顺着手指蔓延开,仿佛那不是灰,而是某种极其细微的冰晶。
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就在那撮香灰落入凹槽的瞬间,一点微弱得如同萤火虫般的幽蓝色光芒,毫无征兆地从灰烬深处幽幽亮起!那光极其暗淡,却异常稳定,冰冷得不带一丝热度,瞬间穿透了灯罩上厚厚的积灰,将一小圈微弱、阴冷的蓝白色光晕投射在桌面上!
它亮了!
来不及细想这违背常理的一幕,楼下那急促的、带着哭腔的敲门声再次响起:灯!灯亮了吗亮了吗!快开门!给我!快!
我一把抓起冰冷的黄铜提梁,那幽蓝的光在灯罩里微微摇曳,触手是刺骨的冰寒。我冲下楼,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了沉重的门栓。
门开了一条缝。
一股阴冷的、带着浓重纸钱焚烧味道的风猛地灌了进来,吹得我打了个寒噤。门外站着一个人影,佝偻着背,几乎缩成一团。光线太暗,只能勉强看清他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样式古怪的对襟褂子,脸上皱纹堆垒,眼窝深陷,浑浊的眼珠在黑暗中反射着灯笼那点微弱的蓝光,里面盛满了无法言喻的惊惧。
他根本没看我,所有注意力都死死盯在我手中那盏幽幽发光的灯笼上。看到蓝光亮着,他像是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猛地松了一口气,那口气里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
亮着就好……亮着就好……
他喃喃着,语无伦次,干枯如同树枝的手颤抖着,飞快地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不由分说地塞进我另一只空着的手里。
那东西入手微沉,冰冷坚硬,带着木头和劣质油彩的气味。借着灯笼的幽光,我看清了——那是一个小小的、做工粗糙的纸扎灯笼,惨白的油纸上用墨笔画着歪歪扭扭的眼睛和嘴巴,透着一种诡异的童稚和死气。
拿着!
他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迫,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我,仿佛要把每一个字都刻进我的脑子里,提着您的灯!巡街!现在就去!顺着街走!往西!一直走!别停!千万……千万别让雾里的东西……看见您!
他的目光越过我,投向我身后那浓得化不开的黑暗街道,恐惧几乎要从眼眶里溢出来。
雾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脏骤然收紧。就在街道的西头,那片深邃的黑暗里,不知何时,竟悄然弥漫起一片灰白色的雾气。那雾气无声无息,如同活物般贴着地面缓缓蠕动、蔓延,所过之处,青石板路、两侧沉默的店铺门板,都被吞噬进一片模糊的灰白之中。它正以一种缓慢却无可阻挡的速度,朝我们这边弥漫过来!
快走!
纸扎店老板猛地推了我一把,力气大得惊人,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变调,提稳您的灯!别让它灭了!走!别回头!千万别回头!
他最后几乎是嘶吼出来,然后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门内,砰地一声巨响,那扇沉重的木门在我眼前狠狠关上!巨大的关门声在死寂的街道上回荡,震得我耳膜生疼,也彻底切断了我最后一丝犹豫和退路。
冰冷的夜风卷着纸灰的味道扑在脸上,手里是那盏散发着幽蓝光芒、触手冰寒的气死风灯,还有那个攥在手心、冰冷诡异的纸灯笼。身后是紧闭的管理所大门,眼前,是那条被越来越浓的灰白雾气悄然吞噬的永宁街。
雾气无声地蔓延,像一张巨大的、冰冷的网。它已经越过了西边第一间铺子——那是间棺材铺,黑沉沉的铺门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如同蛰伏的巨兽。
没有退路了。
我咬紧牙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强迫自己抬起如同灌了铅的双腿。冰冷的黄铜提梁硌着手指,那点幽蓝的光晕是我视线里唯一的光源,也是唯一能依靠的东西。我迈开步子,踏入了浓雾弥漫的永宁街,朝着那未知的黑暗深处走去。脚下的青石板冰冷湿滑,每一步都像踩在冰面上。
雾气无声地缠绕上来,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混合着潮湿泥土和腐败植物的阴冷气息。灯笼的幽光只能照亮身前一米左右的范围,光线在浓雾中艰难地穿刺,形成一道模糊、摇曳的光柱,光柱的边缘被雾气吞噬,显得异常脆弱。四周是绝对的死寂,连自己的脚步声都被浓雾吸收,只剩下自己沉重的心跳和急促的呼吸声,在耳边无限放大。
棺材铺的黑色门板就在右前方不远,在雾气中如同一个沉默的剪影。我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握紧了手中的灯。那纸扎店老板塞给我的小纸灯笼,被我下意识地攥得更紧,粗糙的纸面摩擦着掌心。
就在我即将走过棺材铺紧闭的门前时。
——嗤……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气流摩擦的声响,紧贴着门缝响起。
我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脚步猛地钉在原地,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那声音……就在耳边!就在那厚重的门板后面!
一股冰冷的、带着浓重木头和油漆混合气味的阴风,幽幽地从门板底下的缝隙里吹拂出来,掠过我的脚踝。
紧接着,那个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清晰了一丝,是一个年轻、嘶哑,却同样带着深入骨髓恐惧的男声,死死地贴着门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巡……掌柜的……听……听着……
我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停滞了,只能死死盯着那门缝下透出的、比夜色更浓的黑暗。
那声音急促而断续,带着一种濒死般的战栗:
走……走稳了……灯笼……拿好……千万别……别让它灭了……
要是……要是听见……有人……在后面……喊你名字……
那声音骤然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蓄着说出口的勇气,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恐惧:
千!万!别!回!头!
别……回头……千万……别回头……
最后几个字,像是耗尽了说话者全部的力气,尾音带着绝望的颤抖,随即彻底消失在门板后的死寂里。门缝下吹出的阴风也骤然停止。
四周只剩下浓雾无声的流动,和我自己如同擂鼓般的心跳声。
别回头……
这三个字,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我的心脏,带来一阵尖锐的麻痹感。我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后颈的汗毛根根倒竖,仿佛真的有什么东西,此刻就无声无息地贴在我的背后,在浓雾中,在那灯笼幽光无法触及的黑暗里,张开了无形的口,随时准备呼唤我的名字!
恐惧像冰水一样从头顶浇下,瞬间冻结了四肢。我甚至不敢去想象背后可能存在的景象,只能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攥紧手中的黄铜提梁。冰冷的金属硌得指骨生疼,那点幽蓝的光晕在浓雾中微弱地摇曳着,似乎随时都会熄灭。
走!快走!
一个声音在脑中疯狂尖叫。我猛地吸了一口冰冷刺骨的雾气,强压下喉咙口的腥甜,强迫自己抬起如同灌了铅的双腿,一步,再一步,机械地、僵硬地向前挪动。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发出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嗒、嗒声,在死寂的雾中回荡,像敲打在心尖上的丧钟。我不敢加速,生怕动作太大惊扰了雾气里潜伏的东西,更不敢回头,哪怕只是转动一下脖颈。
永宁街仿佛被拉长了,在浓雾中变成了一条没有尽头的幽冥隧道。两侧紧闭的铺面在幽蓝的光晕边缘时隐时现,如同沉默的墓碑。包子铺、杂货店……招牌上的字迹在雾气中模糊不清。死寂,除了我自己的脚步声和心跳,只有浓雾本身那种令人窒息的、仿佛无数细碎声音被强行按捺住的低频嗡鸣。
第三天。同样的时辰,同样的浓雾,同样的冰冷与死寂。
4
租约之谜
巡街的路程重复着,恐惧也如同附骨之蛆,在每一次踏出管理所大门时准时苏醒。手中的气死风灯依旧散发着那点幽蓝冰冷的光,是我唯一的依仗。我机械地走着,目光死死盯着前方被雾气吞噬的、不足一米的光亮区域,后背的肌肉时刻紧绷着,提防着任何可能从身后传来的呼唤。
经过棺材铺时,门缝下再无声息,但那块沉重的黑木门板在雾气中却显得更加阴森,如同一个无声的警告。
再往前,是一家当铺。门面比其他铺子稍显气派,两扇厚重的黑漆木门紧闭,门楣上挂着一块同样黑漆漆的匾额,上面用金漆写着两个早已黯淡的大字:通宝。当铺的窗户开得很高,很小,上面钉着几根粗黑的铁条,像牢笼的栅栏。
我低着头,加快脚步,只想尽快离开这压抑的地方。就在我即将走过当铺紧闭的大门时——
沙……沙沙……
一阵极其细微、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粗糙地面上缓慢拖行的声音,毫无征兆地从门板底下传了出来。
我的脚步瞬间凝固!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全身的感官都集中到了那扇门的方向。又是门缝!又是那种贴着地面传来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声响!
沙沙……沙……
声音持续着,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粘滞感,缓慢,却异常执着。好像……有什么东西正从当铺内部深处,一点一点地,艰难地朝着门缝爬过来!
我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攥着灯笼的手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幽蓝的光晕在雾气中疯狂摇曳,几乎要熄灭。逃念头刚起就被掐灭。巡街不能停,灯不能灭,这是铁律。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血腥味,强迫自己钉在原地,目光惊恐地锁定着那不足一指宽的门缝。
拖曳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最终停在了门缝后面。一片死寂。
时间仿佛凝固了。浓雾无声地包裹着我,冰冷刺骨。
然后——
一只手!
一只青白得毫无血色、皮肤紧贴着嶙峋指骨、指甲缝里塞满黑色污垢的手,猛地从门缝底下伸了出来!
那只手枯瘦得如同鸟爪,五指扭曲地张开,掌心向上,以一种极其诡异的姿势,僵直地摊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它离我的脚尖,不到半尺!
呃啊——!
一声短促的惊叫几乎要冲破我的喉咙,又被我死死捂住!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几乎要炸开!
那只青白的手掌,在灯笼幽蓝的光线下,微微颤抖着。然后,一个声音,一个仿佛破旧风箱被强行拉动的、干涩、嘶哑、充满了无边怨毒和绝望的声音,从门缝后面,贴着地面,一字一句地挤了出来:
这条街……这条街的租约……
声音断断续续,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摩擦感,仿佛声带早已腐烂:
是……是用……用……人命签的……
……每一笔……都是……血……都是命……
最后两个字命字,带着一种拖长的、如同叹息般的尾音,戛然而止。那只摊开的青白手掌,猛地抽搐了一下,五指骤然收紧,指甲在冰冷的石板上刮擦出刺耳的吱嘎声!随即,它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猛地拖拽,瞬间缩回了门缝后的黑暗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门缝下,只留下一片死寂,和那股浓得化不开的、混杂着陈旧木器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腐朽甜腥的气味。
用人命签的租约……
那句话,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脑海。恐惧不再是单纯的害怕,而是混合了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和一种被巨大阴谋笼罩的窒息感。我踉跄着后退一步,冰冷的汗水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手中的灯笼光剧烈摇晃,那点幽蓝的光芒在浓雾中明灭不定,仿佛随时会被这无边的黑暗彻底吞噬。
5
遗像自照
第七夜。
永宁街的夜,一次比一次更冷,更黑,更沉。雾气不再是灰白,而是带上了一种近乎粘稠的、令人窒息的铅灰色。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了冰冷的铁屑。手中的气死风灯,那点幽蓝的光晕似乎也黯淡了许多,灯罩里那撮作为光源的香灰,颜色变得更深,几乎成了死寂的灰黑。
巡街的脚步变得异常沉重。恐惧不再仅仅是身后的呼唤或门缝里的异响,而是一种弥漫在整条街道、浸透每一块青石板、每一扇紧闭门板的、庞大而无声的恶意。它如同冰冷的海水,从四面八方压迫而来,挤压着肺里的空气,拖拽着双腿。
用人命签的租约……
当铺门缝里那只青白的手和怨毒的声音,如同梦魇,在脑中挥之不去。这条街,到底吞噬了多少人叔公……他真的是失踪吗还是……也成了租约的一部分
这些念头像毒蛇一样啃噬着神经。我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死死盯着灯笼照亮的那一小圈光晕。走过棺材铺,走过当铺……前面是福寿寿衣店。那是家很小的铺面,橱窗不大,常年挂着厚重的、洗得发白的靛蓝色土布帘子,将里面遮得严严实实。
以往经过时,里面死寂无声。但今晚,有些不对劲。
离寿衣店还有十几步远,一种强烈的、令人脊背发凉的异样感就攫住了我。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太静了。不,不是静,而是……一种被无数道目光穿透浓雾死死锁定的感觉!那目光冰冷、空洞,带着一种非人的审视!
我屏住呼吸,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灯笼微弱的光晕,投向寿衣店的方向。
然后,我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冻结了!
橱窗!
那扇常年紧闭、被厚重靛蓝布帘遮挡得密不透风的橱窗,此刻,布帘竟然被掀开了!
不,不是掀开!是……被什么东西从里面顶开了!
橱窗后面,在浓雾和幽暗光线的映衬下,影影绰绰地立着几个人形的轮廓!
是模特!寿衣店用来展示寿衣的假人模特!惨白的、没有五官的塑料或蜡制面孔,在幽暗中反射着灯笼冰冷的光点,显得无比诡异!
它们……它们原本应该是背对着街道,面向店内的!
可现在!
所有的模特,无一例外,全部将身体扭成了一个极其僵硬、违反常理的姿势——它们齐刷刷地、将那张张惨白无面的脸孔,死死地、正对着橱窗外!正对着我走来的方向!
浓雾在它们无面的脸前流动,那些空洞的眼窝(如果那能称为眼窝)仿佛穿透了雾气,穿透了距离,冰冷地、毫无感情地聚焦在我身上!
一股寒意,比永宁街任何一晚的夜风都要刺骨,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头皮一阵发麻,仿佛有无数冰冷的针在扎!我僵在原地,动弹不得,连呼吸都忘记了。手中的灯笼光疯狂地摇曳着,幽蓝的光芒在那些惨白的面孔上跳跃,更添几分鬼气。
它们在看我!
它们知道我要来!
它们在等着我!
这个认知带来的恐惧,几乎将我击垮。就在我大脑一片空白,几乎要尖叫出声的瞬间——
呜——呜——呜呜——
一阵极其低沉、压抑、如同无数人从喉咙深处挤出的、不成调的哭泣声,骤然从街道的西头,从浓雾的最深处,隐隐约约地飘了过来!
不是幻觉!那声音虽然微弱,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悲恸和冰冷,瞬间盖过了我狂乱的心跳声!
哀乐!
是送葬的哀乐!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
住,猛地一缩!浑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四肢,又在瞬间被冻结!
来了!它们来了!
那哀乐声由远及近,速度极快!不再是隐隐约约,而是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响亮,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要将人拖入深渊的绝望力量!它穿透浓雾,震动着冰冷的空气,也震动着脚下的青石板!呜呜咽咽,唢呐嘶哑,铙钹沉闷,交织成一片死亡的序曲!
雾气开始剧烈地翻涌!仿佛被那哀乐声搅动,如同煮沸的铅灰色浓汤!街道西头,那片被浓雾吞噬的黑暗中,影影绰绰的轮廓开始显现!很多!非常多!影影绰绰,高低起伏,像一片移动的、沉默的树林!
送葬的队伍!
它们正穿过浓雾,朝着我所在的方向,沉默而迅猛地行进!那沉重的、仿佛踏在人心上的脚步声,伴随着越来越近、越来越凄厉的哀乐,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恐怖洪流!
跑!快跑!回管理所!
求生的本能终于压倒了恐惧,如同电流般击穿了我僵硬的四肢!我猛地转身,不顾一切地朝着来时的路——那栋小小的管理所——拔腿狂奔!
冰冷的雾气拍打在脸上,灌入喉咙,带来火辣辣的刺痛。脚下的青石板湿滑异常,每一步都像踩在冰面上,随时可能摔倒。身后的哀乐声、脚步声、那无数人行进带来的低沉嗡鸣,如同潮水般紧追不舍,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它们就在身后!在浓雾里!它们要追上来了!
管理所那熟悉的轮廓在浓雾中显现!那扇紧闭的木门就是唯一的生路!
我爆发出全身的力气,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到门前,一只手死死攥着那盏在狂奔中剧烈摇晃、幽蓝光焰疯狂跳跃、仿佛随时会熄灭的气死风灯,另一只手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去推那扇门!
纹丝不动!
门……从里面闩上了!
绝望如同冰冷的毒液,瞬间蔓延全身!谁谁在里面!
开门!开门啊!
我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狂奔而扭曲变形,拳头疯狂地砸在冰冷的门板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是我!开门!
门内死寂一片,没有任何回应。只有门板冰冷的触感和门缝里透出的、同样冰冷的黑暗。
身后的哀乐声、脚步声、那无数存在的压迫感,已经近在咫尺!浓雾剧烈地翻滚着,仿佛一张巨大的、无形的口,要将我彻底吞噬!冰冷的气息已经喷吐到我的后颈!
跑不掉了!它们到了!
巨大的、无法形容的恐惧和绝望如同海啸般将我淹没。身体里的最后一丝力气仿佛都被抽空。砸门的手无力地垂落。我背靠着冰冷坚硬、如同墓石般的门板,身体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牙齿咯咯作响,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和浓雾的冰冷。
完了……
视线因为恐惧而模糊,大脑一片空白。在彻底崩溃的边缘,在浓雾几乎要将我完全包裹的刹那,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带着最后的、孤注一掷的决绝,猛地冲破了恐惧的桎梏!
不能死!至少……死也要看看!看看追索我性命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雾气如同刀片刮过喉咙。用尽残存的所有力气,我攥紧了手中那盏疯狂摇曳、光芒明灭不定的气死风灯!手臂因为用力而剧烈颤抖,但我不管不顾!
猛地!我将手中的灯笼,朝着身后那片翻滚逼近、散发着无尽死亡气息的浓雾,朝着那支沉默而庞大的送葬队伍,狠狠地、高高地举了起来!
幽蓝冰冷的光焰,在剧烈的动作下猛地一跳,随即顽强地稳定下来!那点微弱却异常凝聚的光芒,如同黑暗中唯一锋利的匕首,瞬间刺穿了铅灰色的浓雾!
光芒所及之处——
雾气像是被无形的力量短暂地排开,形成一个模糊的光圈。
光圈正中央,队伍的最前方,一个身影被清晰地映照出来。
那是一个被四个同样僵硬、步伐蹒跚的身影抬着的……棺材不!不是棺材!那东西的形状极其怪异,黑沉沉的,表面似乎覆盖着某种粗粝的、类似树皮的纹理,边缘棱角狰狞,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邪异气息!
而就在这诡异棺椁的正前方,一个同样僵硬的身影,双手高高捧举着一个巨大的、黑漆漆的方形相框!
灯笼幽蓝冰冷的光,不偏不倚,正正地打在那相框中央!
相框里,镶嵌着一张放大了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
是一张脸。
一张年轻女人的脸。
苍白的脸颊,毫无血色的嘴唇,微微上扬的嘴角,勾勒出一个极其标准的、温和的、甚至带着一丝腼腆的微笑。
那笑容……如此熟悉。
那眉眼……那轮廓……那每一寸细节……
那份明……就是我自己!
照片上那个微笑着的我,一双空洞的眼睛,透过冰冷的玻璃相框,透过幽蓝的光晕,穿透翻滚的浓雾,正直勾勾地、带着一种令人灵魂冻结的诡异笑意,凝视着——
此刻,站在管理所门前,如坠冰窟、魂飞魄散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