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的雨季总是漫长而粘稠,湿漉漉的空气像一块吸饱了水的旧棉絮,沉甸甸地压在人的口鼻之上。周屿穿过被霓虹切割得支离破碎的雨幕,推开那家名为余烬的咖啡馆沉重的木门。门上的铜铃发出一声闷响,瞬间被室内流淌的蓝调爵士乐吞没。灯光刻意调得昏昧,空气里浮动着烘焙咖啡豆的焦香、陈年威士忌的醇厚,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夜晚的疲惫气息。他带着一身室外的湿冷寒意,径直走向吧台最角落那个熟悉的高脚凳。
老样子,双份浓缩,不加糖。他对着吧台后那个沉默擦拭着玻璃杯的调酒师说道,声音带着雨水的凉气。
调酒师阿Ken抬眼看了他一下,下颌微点,算是应了。不多时,一杯深褐色、表面浮着细腻油脂的Espresso被推到他面前。滚烫的杯壁灼着指尖,周屿垂下眼睫,看着那浓稠液体表面自己模糊而疲惫的倒影。他习惯性地将左手插进外套口袋,指尖触碰到一个坚硬冰凉的方形小物。那熟悉的轮廓,像一块嵌入血肉的骨头,瞬间刺穿了咖啡馆的暖意与喧嚣。
那是林晚的哮喘喷雾剂。
一个蓝色的塑料小瓶,边缘因为常年摩挲而变得圆润光滑。它曾在他的左边口袋里,安然渡过了整整七年时光。林晚固执地认为,靠近心脏的位置,药效会更快抵达她脆弱的肺腑。他总笑她傻气,是都市传说看多了的后遗症,却不知从何时起,无论晴雨寒暑,无论换过多少件外套,左边口袋那个位置,永远为这个小小的蓝色药瓶预留。七年,两千多个日夜,这个动作早已融入肌肉记忆,成为呼吸之外的本能——行走时,下意识地用手掌覆住左胸口袋;坐下时,习惯性地确认那微凸的硬物是否还在;甚至在睡梦中惊醒,第一反应也是探向枕畔外套的口袋……
迷信。他当时总是这么说着,带着无可奈何的笑意,手指却会下意识地收紧,将那小小的瓶子牢牢捂在掌心,仿佛真的能感受到隔着布料传来的、自己心脏搏动的微温。林晚便会仰起脸,苍白的皮肤在灯光下透出脆弱的瓷光,唇角弯起狡黠又虚弱的弧度:有用就行,管它迷不迷信。她的眼睛很亮,像蒙着水汽的黑曜石,里面清晰地映着他的影子。那一刻,周屿觉得胸腔里某个角落被填得满满当当,所有的奔波与守护都有了坚不可摧的意义。
口袋里的药瓶冰冷依旧,周屿端起那杯滚烫的浓缩咖啡,猛地灌下一大口。极致的苦涩混合着滚烫的液体,粗暴地灼烧着喉咙,一路烧进空荡荡的胃里。疼痛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清醒。窗外的霓虹在湿漉漉的玻璃上扭曲流淌,如同此刻在他心底泛滥开来的、粘稠而冰冷的记忆。
那个将他整个人生劈成两半的暴雨之夜,清晰地浮现出来。
那晚的雨下得毫无章法,是那种倾盆的、带着摧毁一切力道的滂沱。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车顶、路面、一切裸露的物体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像是无数愤怒的拳头在击打这个世界。周屿刚从邻市结束一个冗长而疲惫的项目会议驱车赶回。雨水模糊了视线,雨刮器疯狂地左右摆动,也只能勉强撕开一道短暂清晰的缝隙。他浑身湿透,冷意像细小的针,透过黏腻的衬衫扎进皮肤深处。胃部隐隐作痛,是长期饮食不规律留下的旧账。
但心里揣着一团温热的火——今天是林晚的生日。副驾驶座上,放着一个包装精致的方形丝绒盒子。里面是一条纤细的铂金项链,吊坠是极简的几何线条勾勒出的羽翼形状。他记得她曾在一个橱窗前驻足许久,目光流连。他特意绕了大半个城,在那家即将打烊的精品店买下了它。他甚至能想象出她打开盒子时,眼睛里骤然亮起的光芒,还有她苍白脸颊上可能浮现的、带着病态红晕的笑意。
车子艰难地在几乎成河的街道上跋涉,终于拐进他们公寓楼下的那条林荫道。路旁一家新开的咖啡馆,巨大的落地窗在暴雨中透出暖黄色的、诱惑的光晕,像茫茫黑夜里的孤岛灯塔。周屿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打算停好车就拉着林晚下来喝杯热饮暖暖身子。目光扫过那片被雨水冲刷得模糊的光影时,他握着方向盘的双手,猛地僵死!
咖啡馆最靠窗的那个卡座里,两个紧紧相拥的身影,如同烙铁般烫进他的视网膜!
其中一个,穿着他今早出门前亲手为她披上的那件米白色羊绒开衫!开衫的领口,还别着他去年送她的那枚小小的珍珠胸针!
是林晚!
而紧紧拥抱着她,几乎要将她揉进身体里的那个男人,有着一张完全陌生的侧脸。年轻,轮廓分明,带着一种周屿永远无法拥有的、属于阳光和恣意的张扬。男人低下头,狂热地、毫无间隙地吻着林晚。林晚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浓密的阴影,她的手臂环绕着男人的脖颈,身体以一种全然交付的姿态,紧紧地贴合着对方。雨水在巨大的玻璃窗上疯狂流淌,扭曲了他们的轮廓,却将那令人窒息的亲昵无限放大,清晰地、残酷地,呈现在周屿眼前。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世界只剩下车窗外震耳欲聋的雨声,和胸腔里那颗骤然停止跳动、随即又疯狂擂动的心脏发出的沉闷巨响。胃部的隐痛瞬间化为一把烧红的利刃,狠狠捅穿了他的腹腔,剧烈的痉挛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死死地盯着那个方向,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深深陷进方向盘冰凉的皮革里,指关节绷紧,发出咯咯的轻响。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秒,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周屿猛地推开车门,像一头发狂的困兽,一头扎进冰冷的、几乎要将他吞没的暴雨中!
他冲进咖啡馆,沉重的脚步踏碎了流淌的爵士乐,带着一身浓重的湿气和无法抑制的暴戾气息,径直冲到那个卡座前。水滴顺着他湿透的头发、脸颊、衣角不断滴落,在他脚下汇成一滩小小的水洼。
林晚!
他低吼出声,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和绝望。
纠缠的两人猛地分开。林晚惊惶地抬起头,脸上还残留着情动的红晕,嘴唇因为刚才的吻而显得格外红润饱满。看清是周屿时,她眼中的迷醉瞬间褪去,被巨大的惊骇和慌乱取代。她猛地推开身边的男人,踉跄着站起来,嘴唇哆嗦着:周屿你……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明天……
我怎么回来了
周屿重复着她的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冰渣,带着彻骨的寒意,我不该回来打扰你们了
他的目光扫过那个陌生男人,对方脸上带着一丝被打断的不悦和毫不掩饰的审视。这目光像鞭子一样抽在周屿脸上。
不是的!周屿,你听我解释!
林晚急切地上前一步,想要抓住他的手臂,却被他猛地甩开。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呼吸骤然急促起来,胸口剧烈地起伏。
解释什么
周屿的声音陡然拔高,压过了咖啡馆里微弱的音乐和低语,引来周围几道探究的目光。他指着那个男人,指尖因为愤怒和痛苦而剧烈颤抖,解释他是谁解释你们刚才在做什么解释这他妈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
林晚急促地喘息着,眼神躲闪,带着一种溺水般的无助和仓皇,他叫沈哲……我们……只是朋友……
这个苍白无力的解释在刚才那火热的一幕面前,显得如此可笑。
朋友
周屿发出一声短促而尖利的冷笑,像刀片划过玻璃,林晚,你当我瞎吗!
他猛地逼近一步,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她,七年!我像个傻子一样守了你七年!你的药!你的病!你的喜怒哀乐!我口袋里永远装着你的命!
他失控地用力拍打着自己左胸口袋的位置,发出沉闷的砰砰声,那个蓝色药瓶的轮廓清晰地显现出来,结果呢结果我在你心里是什么是什么!
巨大的悲愤和屈辱像海啸般席卷了他,冲垮了最后一丝理智的堤坝。他猛地扬起手,那个装着铂金项链的丝绒盒子被他狠狠砸在铺着大理石的桌面上!砰的一声闷响,盒子弹开,那条纤细的羽翼项链狼狈地滑落在水渍里,闪烁着冰冷而讽刺的光芒。
林晚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吓得浑身一颤,脸色由白转青。她看着那条躺在污水里的项链,又猛地抬头看向周屿因愤怒而扭曲的脸,眼神里充满了受伤、委屈,还有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绝望。剧烈的情绪波动彻底引爆了她脆弱的气管。
咳……咳咳……
她猛地弓起腰,双手死死抓住自己的胸口,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恐怖的嗬嗬声,每一次吸气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却只能吸进一丝微弱的空气。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嘴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失去血色,泛起骇人的青紫。
晚晚!
那个叫沈哲的男人惊呼一声,立刻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林晚,急切地在她随身的小包里翻找着,药呢你的药呢
药周屿的身体猛地一僵。他下意识地、本能地将手伸进左边口袋。指尖立刻触碰到那个冰凉坚硬的、无比熟悉的救赎——她的哮喘喷雾剂。只要拿出来,对准她的口腔,轻轻一按,那致命的窒息就能缓解……
可是,他的手死死攥着那个小小的药瓶,像是攥着一块烧红的烙铁。沈哲焦急翻找的身影,林晚痛苦扭曲的面容,项链在污水里冰冷的光泽……无数画面在他眼前疯狂旋转、切割。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恨意和绝望,如同西伯利亚的寒流,瞬间冻结了他所有的血液和动作。
沈哲终于在林晚的小包角落里翻出了另一个备用的药瓶,手忙脚乱地拔掉盖子,对着林晚青紫色的嘴唇用力按下去。嘶——细微的喷雾声响起。
然而,林晚的痉挛没有丝毫缓解。她的身体筛糠般抖动着,眼睛因为极度缺氧而惊恐地圆睁,死死地盯着几步之外、如同石雕般僵立的周屿。那眼神复杂到了极致——有濒死的恐惧,有无法置信的震惊,有撕心裂肺的哀求,最后,竟沉淀出一种近乎怨毒的绝望。她的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嘶哑到无法辨别的音节,像是在呼唤他的名字,又像是在诅咒。
周屿的手依旧死死地插在左边口袋里,指尖深深陷进药瓶冰冷的塑料外壳里,几乎要将它捏碎。他看着沈哲徒劳地一次次按压着药瓶,看着林晚的生命气息在剧烈的抽搐中一点点微弱下去,看着那双曾经盛满他整个世界、此刻却只剩下无边黑暗的眼睛……他像一尊被钉死在耻辱柱上的囚徒,灵魂被生生剥离,只剩下冰冷的躯壳,麻木地承受着这炼狱般的凌迟。
救护车刺耳的鸣笛声由远及近,红蓝闪烁的灯光撕裂了咖啡馆昏黄的暖意和窒息的绝望。医护人员冲了进来,熟练地将已经失去意识、身体仍在无意识抽搐的林晚抬上担架。沈哲紧紧跟在旁边,脸色惨白。
混乱中,周屿被粗暴地推开,踉跄着退到墙边。他眼睁睁看着担架迅速消失在门外,融入那片冰冷的、永无止境的雨幕。救护车的尾灯,如同两滴猩红的血泪,在湿透的街道上拉出两道刺目而绝望的光痕,最终被无边的黑暗彻底吞没。
咖啡馆里死一般的寂静。破碎的音乐早已停止,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和雨水敲打玻璃的单调声响。周屿依旧僵立在原地,保持着那个手插口袋的姿势。口袋里的药瓶,冰凉刺骨,像一颗永远无法融化的冰核,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脏上。左胸的位置,空了一个巨大的洞,呼啸着穿堂而过的,只有那晚永不停歇的、冰冷的暴雨声,和林晚最后那双怨毒绝望的眼睛。
十年光阴,足以将一条街道的筋骨彻底重塑。当年那家见证了他人生崩塌的咖啡馆余烬,早已消失在城市更新的浪潮里,取而代之的是一家窗明几净的连锁生鲜超市。巨大的玻璃幕墙反射着正午过于明亮的阳光,白得晃眼。冷气开得很足,与门外南城特有的、黏腻闷热的空气形成鲜明对比。
周屿推着购物车,行走在码放整齐、色彩鲜亮的蔬果区。他的步伐沉稳,带着一种被岁月磨砺后的刻板规律。鬓角已染上清晰的霜白,深刻的法令纹如同刀刻,从鼻翼两侧延伸至紧抿的嘴角,沉淀着挥之不去的冷硬。身上是一件质地精良却样式极简的深灰色POLO衫,熨烫得一丝不苟。左手无名指上,一枚素净的铂金指环,在超市顶灯的照射下,反射着一点微冷的光。
购物车里,东西不多,但分类明确:几盒标注着儿童专用的退烧药,几瓶电解质水,一盒包装精致的胃药。他正拿起一盒覆盆子,仔细检查着产地标签。空气里弥漫着生鲜蔬果混合着消毒水的、过于洁净的气息。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毫无预兆地撞进了他眼角的余光里。
推着深蓝色婴儿车,正弯腰在冷柜里挑选酸奶。那背影,瘦削,穿着一条剪裁合身的浅杏色亚麻连衣裙,露出一段纤细却不再脆弱的脖颈。头发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落在颈侧。动作间,带着一种为人母特有的、温婉而干练的气息。
周屿的动作瞬间凝固。覆盆子的塑料盒在他指间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松开,血液在短暂的凝滞后,疯狂地奔涌向四肢百骸,带来一阵眩晕般的轰鸣。时间仿佛被强行按下了暂停键,超市里嘈杂的人声、推车的轱辘声、背景音乐……所有声音瞬间退潮,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震耳欲聋。
那个背影似乎有所察觉,缓缓直起身,转过身来。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坚冰。
是林晚。
时光并未过多苛责她的容颜,只是眉宇间沉淀了太多东西。曾经病态的苍白被一种温润的、健康的肤色取代,曾经盛满脆弱和依赖的黑曜石眼眸,此刻沉静得像两泓深秋的潭水,清晰地映出周屿僵硬的身影。那里面,没有惊涛骇浪,没有怨怼不甘,只有一种近乎虚无的平静,一种被漫长时光反复淘洗后的、彻底的疏离。
婴儿车里,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正咿咿呀呀地挥舞着小手,试图抓住推车边缘挂着的小玩偶。那孩子有着和母亲相似的、轮廓精致的眉眼。
林晚的目光在周屿脸上停留了几秒,那平静无波的眼神,像冰冷的探针,精准地刺探着他试图维持的堡垒。随即,她的视线极其自然地向下,掠过他推着的购物车,精准地落在那盒胃药上。
胃……还经常疼吗
她的声音响起,不高,带着一丝南城人特有的软糯尾音,语气却平淡得像在询问今天的天气。仿佛他们之间横亘的不是十年生死两茫茫的恨海情天,而仅仅是昨日才道过别离的旧友。
周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口腔里弥漫开一股铁锈般的苦涩。胃部那个早已愈合的旧疤,此刻竟隐隐传来幻痛。他强迫自己的视线从那孩子的脸上移开,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偶尔。习惯了。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凿出来的,带着拒人千里的寒气。
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只有婴儿咿呀的声音在冷气充足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晰。林晚的目光,像是穿透了十年的岁月尘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残忍的探究,缓缓扫过周屿紧抿的唇线,最终落在他空荡荡的左胸口袋位置——那个曾经被她固执地称为离心脏最近的地方。
她的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极其浅淡、却锋利如刀的弧度。
那个蓝色的药瓶……
她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却像一根淬了冰的针,精准地刺向周屿最深处那从未结痂的溃烂伤口,还留着吗
蓝色药瓶。
这四个字,如同无形的咒语,瞬间撕裂了周屿用十年时光精心构筑的冷漠外壳!那晚冰冷的触感、林晚青紫的面容、救护车刺耳的鸣笛、还有那深入骨髓的、被背叛与自我憎恨反复啃噬的剧痛……所有被他强行封印的记忆碎片,裹挟着尖锐的棱角,疯狂地奔涌而出!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急速窜上,瞬间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猛地攥紧了购物车的金属扶手,冰冷的触感刺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清醒。他强迫自己抬起头,迎向林晚那双深不见底的、平静无波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怀念,没有歉疚,只有一丝冰冷的、近乎审判的等待。
周屿的嘴角扯出一个极其僵硬、近乎扭曲的弧度。他刻意地、缓慢地摇了摇头,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表演的、刻意的轻松。他的视线越过林晚的肩膀,落在远处货架上琳琅满目的儿童玩具上,声音刻意拔高了几分,甚至带上了一丝刻意的、不真实的轻快:
呵,
他短促地笑了一声,那笑声在空旷的超市里显得格外突兀和刺耳,早扔了。
他甚至还用下巴点了点自己购物车里那盒醒目的儿童退烧药,仿佛在强调一个崭新的、与过去彻底切割的生活,留着那种东西干嘛占地方。
扔了
林晚重复了一遍,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她深深地看着周屿,那平静无波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他故作轻松的表象,直抵他灵魂深处那片狼藉的废墟。几秒钟的沉默,漫长得像一个世纪。然后,她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脸上没有任何失望或者意外的表情,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了然。
挺好。
她淡淡地说,声音轻得像叹息,随即俯下身,温柔地替婴儿车里的小女孩整理了一下歪掉的小帽子,动作娴熟而自然,安安乖,我们该回家了。
她直起身,推着婴儿车,没有再给周屿一个眼神,径直与他擦肩而过。浅杏色的裙摆掠过冰冷的购物车边缘,带来一丝转瞬即逝的、陌生的馨香。
周屿僵硬地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遗弃在路边的石像。直到那推着婴儿车的背影消失在生鲜区通往出口的转角,他才像被抽掉了所有力气,猛地松开了死死攥着购物车的手。掌心早已被冰冷的金属棱角硌出几道深红的印痕,隐隐作痛。
他低下头,目光死死地钉在购物车里那盒色彩鲜艳的儿童退烧药上。药盒上卡通的小动物图案咧着嘴笑,天真无邪。胃部传来一阵尖锐的、熟悉的绞痛,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剧烈。他下意识地伸手按住疼痛的位置,额角瞬间渗出了细密的冷汗。超市里明亮的灯光、喧闹的人声、生鲜蔬果的鲜艳色彩……此刻都变得无比刺眼,无比嘈杂,像一个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牢笼。
他再也无法忍受,猛地调转购物车,几乎是逃也似的,朝着与林晚离开方向相反的、最近的收银通道疾步走去。步伐仓促而凌乱,撞到了旁边货架上堆放的促销饼干也浑然不觉。他只想尽快离开这里,离开这无处不在的、令人作呕的消毒水气味,离开这被阳光照得无所遁形的、他试图遗忘却从未真正摆脱的过去。
推开家门,一股混合着饭菜香气和消毒液味道的、属于家的熟悉暖意扑面而来。妻子系着围裙从厨房探出头,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回来啦药买到了吗安安刚才有点低烧,我给她喝了点水,现在睡了。
嗯,买到了。
周屿将购物袋放在玄关的柜子上,声音有些沙哑。他弯腰换鞋,动作有些迟缓。
怎么了脸色不太好。
妻子关切地走过来,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胃又疼了快把药吃了。
没事,可能超市里空调太冷。
周屿避开了妻子的手,拿起装着胃药的袋子,我去放东西。
他拎着袋子,没有走向客厅,而是径直走向走廊尽头那间小小的储藏室。
储藏室里光线昏暗,堆放着各种不常用的杂物,弥漫着淡淡的灰尘和樟脑丸混合的气味。周屿反手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声响和光线。狭小的空间瞬间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和黑暗。他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在黑暗中急促地喘息着,超市里那短暂的对峙像一部无声的默片,在他脑海里反复播放。林晚平静的眼神,那句还留着吗,自己那句故作轻松的早扔了……每一个细节都像烧红的烙铁,反复灼烫着他的神经。
胃部的绞痛一阵紧似一阵。他摸索着找到墙上的开关,啪嗒一声轻响,一盏昏黄的白炽灯亮起,勉强驱散了浓重的黑暗。灯光下,储藏室的杂物轮廓清晰起来。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最里面的角落,那里堆着几个落满灰尘的旧纸箱。
他蹲下身,手指因为某种无法抑制的颤抖而有些笨拙。他拨开几个装着旧书的箱子,又费力地挪开一个沉重的工具箱。最后,一个不起眼的、被压在最底层的、蒙着厚厚灰尘的硬纸盒暴露出来。
周屿的动作停顿了。他盯着那个盒子,眼神复杂得如同暴风雨前翻滚的浓云。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储藏室里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声和灯泡发出的微弱电流嗡鸣。最终,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拂去盒盖上厚厚的积尘。
盖子被缓缓掀开。
里面没有多余的填充物,只有一个小小的、孤零零的蓝色塑料瓶,静静地躺在盒子底部。
正是林晚的哮喘喷雾剂。
空瓶。铝罐早已失去了任何按压的弹性。瓶身上的标签早已磨损得模糊不清,边缘卷曲发黄,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灰白色的尘埃。瓶口处残留的喷头部件,也蒙着一层灰。
它就那么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个被时光遗忘的、微不足道的垃圾。瓶身那抹幽暗的蓝色,在储藏室昏黄的光线下,却固执地散发着一种微弱而冰冷的微光。这光芒并不明亮,甚至有些黯淡,却带着一种穿透十年时光尘埃的奇异力量,锐利地、无声地刺穿着周屿此刻摇摇欲坠的平静。
他缓缓伸出手,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一点一点,靠近那个冰冷的瓶子。在指尖即将触碰到瓶身的前一秒,动作却猛地僵住。
门外,隐约传来妻子温柔的呼唤:老公胃药找到了吗出来喝点热汤吧
周屿的手指悬停在半空中,离那抹幽蓝的微光只有毫厘之遥。他像一尊突然被点穴的雕塑,僵在昏黄的灯光下,背对着门板,面对着角落里那个散发着冰冷微光的空瓶。
储藏室狭小的空间里,灰尘在光柱中无声地飞舞。妻子关切的询问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只有眼前这个空药瓶,清晰地占据了他所有的视野,散发出不容置疑的存在感。
十年了。
它一直被藏在这里,藏在这片被遗忘的黑暗里。像一个沉默的、充满怨念的幽灵,见证着他每一次试图逃离过去的徒劳挣扎。他曾无数次以为自己真的扔了,真的摆脱了。他用新的城市、新的工作、新的婚姻、新的身份……一层又一层地覆盖、包裹,试图埋葬那个暴雨之夜的自己,埋葬那个攥着救命药瓶却如坠冰窟的懦夫。
他以为自己成功了。他成了一个沉稳的丈夫,一个可靠的职员,一个生活轨迹清晰、情绪稳定的成年人。他甚至能平静地面对购物车里那盒儿童退烧药,仿佛那代表着一个全新的、与周屿无关的人生。
直到今天。直到林晚用那双平静到可怕的眼睛,用那句轻飘飘的还留着吗,轻易地撕开了他所有精心伪装的平静。直到此刻,面对着这个在尘埃里散发着幽蓝微光的空瓶,他才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他从未离开过那个雨夜。
那个攥着药瓶、站在门外听着林晚生命气息一点点微弱下去的周屿,那个被巨大的背叛和更深的自责撕裂的周屿,那个灵魂早已被冻僵在绝望中的周屿……他的一部分,永远地留在了那扇门外,留在了那片冰冷刺骨的暴雨里。
这个空药瓶,就是那部分灵魂的墓碑。
指尖最终没有落下。他猛地收回了手,仿佛那冰冷的瓶身会灼伤他的皮肤。胃部的绞痛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尖锐的疼痛让他佝偻起身体,额头上瞬间布满了细密的冷汗。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一丝淡淡的血腥味。
门外,妻子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老公你没事吧
周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储藏室带着灰尘和樟脑丸气息的冰冷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阵剧烈的呛咳。他强行压下喉咙口的腥甜和胃部的翻江倒海,用尽全身力气,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
没……没事。
他顿了顿,声音干涩,药找到了,我……马上出来。
他最后看了一眼角落里的空药瓶。那抹幽蓝的微光,在昏黄的灯光下,依旧固执地亮着,像一个永不愈合的伤口,一个无声的嘲弄。然后,他猛地伸出手,动作近乎粗暴地将那个敞开的硬纸盒盖子用力合上!
砰!
一声沉闷的轻响,在狭小的储藏室里回荡。
灰尘被激起,在光柱中疯狂地舞动。那抹幽蓝的微光,连同那个承载了十年恨海情殇的空瓶,再次被厚厚的纸板隔绝,沉入了无边的、人为制造的黑暗之中。
周屿撑着膝盖,艰难地站起身。他拍了拍裤腿上沾染的灰尘,动作僵硬。他转过身,手搭在冰冷的门把手上,停顿了几秒。储藏室门外的世界,饭菜的香气,妻子的等待,那盒儿童退烧药代表的、属于现在的责任……如同一个温暖的漩涡,在门的那一边等待着他。
他拧动门把手。
咔哒。
门开了。
客厅温暖明亮的光线迫不及待地涌了进来,瞬间驱散了储藏室的昏暗和阴冷。妻子关切的脸庞出现在门口:怎么这么久脸色这么差……
周屿迈步走了出去,反手轻轻带上了储藏室的门。将那一片被刻意掩埋的黑暗和角落里的幽蓝微光,彻底关在了身后。
没事,他挤出一个极其勉强的笑容,走向客厅的灯光,胃有点不舒服,已经好了。
他的声音平稳下来,带着刻意的轻松,目光落在茶几上那杯妻子为他倒好的温水上。
只是,在无人看见的、紧贴着裤缝的左手,指尖却无法控制地、极其轻微地颤抖着。仿佛那储藏室角落里冰冷的幽蓝微光,已经穿透了厚重的门板和时光的尘埃,烙印在了他的灵魂深处,永不磨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