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寨子搬迁前夜,老村长把祖传铜鼓埋进了后山。
他说:没了这鼓,祖宗就不认得新家的路。
搬迁后新城生活便利,可寨里怪事不断:新生儿夜啼不止,老人接连梦魇。
那夜暴雨冲垮河堤,洪水直扑新城。
当救援队束手无策时,七旬老村长独自蹚过齐胸洪水,从老寨背回沾满泥浆的铜鼓。
鼓槌落下瞬间,洪水竟在震天鼓声中转向分流。
新城保住了。
可鼓声停歇时,老村长倒在了他誓死守护的铜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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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得像是要把整座老磨盘山都泡烂了,再狠狠揉碎,冲进浑浊的盘龙河里。卡车引擎粗野的嘶吼撕破了沉甸甸的雨幕和更深沉的山夜,两道昏黄的光柱在泥泞的山路上笨拙地摇晃、挣扎,活像一头陷在沼泽里的巨兽,徒劳地喘息着。光柱尽头,勉强勾勒出寨子模糊的轮廓——几十栋歪斜的吊脚楼,黑黢黢地趴在陡峭的山坡上,仿佛随时会被这无休无止的暴雨冲刷得滑下山崖,坠入下方咆哮的盘龙河。
杨村长!杨茂才!
车门哐当一声被推开,一个穿着雨衣、浑身精湿的汉子跳了下来,声音盖过了雨声和引擎的轰鸣,带着不容置疑的焦灼,都准备好了没不能再拖了!这路眼瞅着就要断了!
老磨盘寨最后一位村长,杨茂才,就站在自家吊脚楼吱呀作响的廊檐下。楼檐上挂着的破旧斗笠,被雨水敲打得簌簌发抖。他没有穿雨衣,只是披着一件洗得发白、肩头磨得透亮的靛蓝土布褂子。他干瘦的身躯像一截历经风雨的枯竹,脊背却挺得笔直,仿佛承载着比这漫天雨水更沉重的份量。浑浊的老眼越过雨帘,死死盯着那两束刺眼的光柱,仿佛那是某种不详的征兆。他布满皱纹的脸在檐下阴影里显得格外晦暗,嘴唇抿成一条倔强的线,许久,才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沙哑的音节:
……晓得了。
他缓缓转过身,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迟滞。推开那扇被岁月侵蚀得发黑、满是裂纹的木门,一股混杂着陈年烟火、草药苦涩和木头朽烂的浓重气味扑面而来。屋内没有点灯,只有火塘里几块将熄未熄的木炭,发出微弱、黯淡的红光,映照着他那张刻满沧桑的脸,忽明忽暗。
火塘边蜷缩着一个小小的身影,是他的孙子杨小山。孩子被外面的喧嚣惊醒,睡眼惺忪,小脸上满是懵懂的惊惶。一只粗糙、布满老茧和裂口的大手轻轻落在小山毛茸茸的头顶,带着山岩般的沉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莫怕,杨茂才的声音低沉,像山风穿过幽深的岩洞,是……接我们的车来了。
他顿了顿,目光越过孙子,投向火塘对面幽暗的角落。那里,一块深色的土布,覆盖着一个比磨盘小不了多少的沉重轮廓。火光在布面上跳跃,勾勒出隐约的弧度。
杨茂才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沉了下去。那布下的东西,比他的命还重。
寨子搬迁前的最后一夜,在卡车引擎固执的轰鸣和倾盆暴雨的合奏中,显得无比漫长而焦灼。吊脚楼里昏黄的煤油灯一盏接一盏亮起,像一只只惊惶的眼睛,在黑暗的山坡上闪烁。人影幢幢,在狭窄的楼板上来回穿梭,脚步沉重而杂乱。捆绑家什的绳索勒紧木箱的吱嘎声,女人压抑的啜泣声,孩子惊惧的梦呓声,男人沉重的叹息声……所有的声音都被狂暴的雨声压着,闷闷地塞在这小小的空间里,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杨茂才坐在火塘边的小板凳上,一动不动,像一尊被遗忘在角落的石像。他的烟锅明明灭灭,辛辣的旱烟味在潮湿的空气里弥漫。儿媳阿春几次欲言又止,看着他凝固般的侧影,最终只是默默地把几件旧衣服塞进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里。儿子杨树根蹲在门边,烦躁地卷着劣质烟丝,眼神时不时瞟向门外那两道固执的光柱,又飞快地缩回来,落在父亲佝偻却异常坚硬的背上。
时间在煎熬中一点一滴爬行。
爹……杨树根终于忍不住,声音干涩地打破沉默,乡里干部……催得紧哩。这雨再下,真怕……
杨茂才眼皮都没抬,只是深深吸了一口烟,浓烈的烟雾从鼻孔里缓缓喷出。他抬起枯瘦的手,用力揉了揉胸口,眉头痛苦地拧在一起,发出一声沉闷压抑的呻吟:呃……
爹!你咋了阿春吓了一跳,手里的衣服掉在地上。
老毛病……杨茂才的声音虚弱下去,喘息变得粗重,心口……绞得慌……这口气……喘不上来……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痛苦地蜷缩着。
杨树根和阿春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奈和一丝了然。杨树根重重叹了口气,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唉!这节骨眼上!他猛地站起身,走到门口,对着雨幕里卡车方向模糊的人影大声喊道:李干事!再等等!我爹……他老毛病犯了!得缓缓!
门外传来李干事模糊的回应,带着焦急和不耐烦。
杨茂才蜷缩在火塘边的小板凳上,闭着眼,胸膛剧烈起伏,额角渗着冷汗,每一道皱纹都刻着痛苦。没人看见,他紧闭的眼皮下,眼珠在黑暗中焦灼地转动。他在等,等一个必须到来的间隙。等待寨子里最后一点收拾家当的嘈杂彻底平息,等待那些疲惫不堪的灵魂在离别的茫然和暴雨的催眠下,沉入短暂而麻木的睡眠。等待那两束刺破雨夜的卡车灯光,也因司机的倦怠而变得有些涣散。
时间,粘稠而冰冷地流淌着。
终于,寨子里的灯火只剩下零星几点,大部分都熄灭了。压抑的哭泣和叹息也渐渐微弱下去,被雨声彻底吞没。只有那卡车引擎,还在不知疲倦地低吼着,如同这雨夜沉重的心跳。
杨茂才猛地睁开眼。浑浊的眼底,痛苦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光芒,锐利得如同淬火的刀锋。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隔壁房间传来儿子杨树根沉重的鼾声,还有孙子小山细微均匀的呼吸。儿媳阿春那边,只有一片死寂。
就是现在!
他像一头蓄势已久的豹子,无声无息地从板凳上弹起。动作轻捷得完全不像一个七旬老人。他几步就窜到火塘对面的角落,毫不犹豫地掀开那块沉甸甸的深色土布。
铜鼓!
它静静地卧在那里,即使在黑暗中,也散发出一种古老、沉重、不容亵渎的气息。鼓身布满复杂神秘的纹路,那是祖先用刻刀和岁月留下的密码。鼓面幽暗,仿佛凝固了无数个祭祀的月夜、战斗的呐喊和生死的悲欢。这是磨盘寨的魂,是连接遥远祖灵的脐带。杨茂才粗糙的手指颤抖着抚过冰冷的鼓面,指尖传来一种血脉相连的悸动。他仿佛听到无数代先人苍茫的叹息在耳边回荡。
不能走!祖宗的路,不能断!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把鼓上凝聚的千年气息都吸入肺腑。然后,他猛地弯下腰,双臂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将那沉重无比的铜鼓抱了起来。冰冷的金属紧贴着他单薄的胸膛,那份重量几乎让他窒息,双腿瞬间被压得微微发颤。他咬紧牙关,牙龈几乎渗出血来,额头上青筋暴起,汗水混合着雨水,沿着深刻的皱纹疯狂流淌。
一步,一步,又一步……他抱着这凝聚了寨子魂魄的重器,像一个虔诚的苦行僧,蹒跚地挪向吊脚楼的后门。每一步都踩在朽烂的木地板上,发出轻微却惊心动魄的吱呀声。这声音在寂静的雨夜里被无限放大,如同擂在他自己的心上。他紧张地侧耳倾听,生怕惊醒了沉睡的儿子儿媳。
终于挪到后门。他腾出一只手,费力地拨开那扇简易的木门闩。门轴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冰冷的山风裹挟着更加猛烈的雨水瞬间灌了进来,扑打在他脸上。
他抱着铜鼓,毫不犹豫地一头扎进了屋外那无边无际、吞噬一切的黑暗和冰冷的暴雨之中。
后山的路,在白天尚且崎岖难行,此刻在瓢泼大雨和浓墨般的夜色里,更是变成了一条危机四伏的死亡之路。泥浆没过了脚踝,又深又滑。尖锐的山石隐藏在泥泞之下,冷不丁就硌得脚底钻心地疼,好几次都让他踉跄着险些摔倒。粗壮的灌木枝条被风雨抽打得疯狂舞动,像一条条带着倒刺的鞭子,狠狠抽打在他脸上、手臂上、身上,留下火辣辣的痛感。冰冷的雨水无情地浇灌着他单薄的衣衫,刺骨的寒意直透骨髓。
杨茂才佝偻着腰,像一张拉满到极限的弓,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抱着怀里的铜鼓。铜鼓冰冷坚硬,硌得他胸骨生疼,那沉重的分量几乎要将他压垮,拖入脚下的泥沼。每一次沉重的喘息都带着血腥味,每一次抬腿都耗尽了残存的力气。雨水疯狂地冲刷着他的脸,模糊了他的视线,眼前只有一片旋转的、令人绝望的黑暗。但他那双深陷在皱纹里的眼睛,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火焰,穿透雨幕,死死盯着记忆中后山那块巨大卧牛石的方向。
那是寨子最古老的界石,传说祖先落脚时,第一块祭品就埋在那里。
不知摔倒了多少次,不知被荆棘划破了多少道口子,不知在冰冷的泥浆里挣扎了多久。终于,那块在风雨中沉默矗立的巨大卧牛石,如同一个忠诚的卫士,出现在他模糊的视野里。它黝黑的轮廓在闪电瞬间的惨白光芒中显得格外狰狞而神圣。
杨茂才几乎是扑到了卧牛石下。他放下铜鼓,顾不得喘息,立刻跪在冰冷的泥水里,用那双布满裂口和老茧的手,疯狂地刨挖起来。指甲瞬间翻卷,指尖渗出鲜血,混合着泥水,钻心地疼。但他仿佛失去了痛觉,只是机械地、拼命地挖着。雨水和汗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只能凭感觉,在卧牛石根部最隐蔽的凹陷处,奋力向下。
泥坑终于挖得足够深了。他小心翼翼地将沉重的铜鼓放进去,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安放一个沉睡的婴儿。冰冷的泥土覆盖上去,一点点吞噬掉那古老神秘的纹路,掩埋掉那幽暗的鼓面。当最后一捧湿冷的泥土拍实,杨茂才整个人都脱力地瘫倒在泥水里,背靠着冰冷的卧牛石,剧烈地喘息着,胸膛像破旧的风箱般剧烈起伏。
他伸出沾满泥泞和鲜血的手,颤抖着,最后一次抚摸那个刚刚隆起的小小土堆。雨水冲刷着泥土,也冲刷着他脸上的泥污和不知是雨是泪的水痕。
祖宗……
他对着狂风暴雨和沉沉黑夜,发出嘶哑的、几乎不成调的呓语,每一个字都像从撕裂的喉咙里硬生生抠出来,认得路……认得家……
声音被狂暴的雨声瞬间撕碎、吞没,消散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只有卧牛石沉默地伫立着,像一座无言的墓碑。
当杨茂才像一摊烂泥般被儿子杨树根和几个青壮后生七手八脚抬上那辆沾满黄泥的卡车时,天色已近破晓。雨势稍歇,但天空依旧阴沉得如同浸透了墨汁的破棉絮。他紧闭着眼,脸色灰败,嘴唇干裂,身体随着卡车的颠簸而无力地晃动,仿佛一具被抽走了魂魄的躯壳。只有偶尔从喉咙深处溢出的几声微弱呻吟,证明他还活着。
爹爹!你挺住啊!杨树根焦急地摇晃着他,声音带着哭腔。寨子里几个老人围在一旁,看着杨茂才这副模样,都沉重地摇着头,低声叹息:唉……茂才哥这是……心气散了啊……
李干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和汗水,看着车窗外渐渐被抛在身后的、破败沉寂的老磨盘寨,长长吁了口气,对着司机挥挥手:走吧!赶紧走!这鬼地方,多待一刻都悬!
引擎再次发出沉闷的咆哮。车轮碾过泥泞,车身剧烈地摇晃着,缓缓驶离这片被群山环抱、即将被彻底遗忘的土地。吊脚楼歪斜的影子在湿漉漉的车窗玻璃上扭曲、变形,最终彻底消失在铅灰色的雨雾和更浓重的山影之中。
杨茂才蜷缩在冰冷的铁皮车厢角落,头靠着同样冰冷的车壁。在剧烈的颠簸和引擎的轰鸣中,他紧闭的眼皮下,一行浑浊冰冷的液体,无声无息地滑过那刀刻般的深深皱纹,洇湿了衣领。
卡车在泥泞的山路上挣扎了近一天,当那座簇新的盘龙新村终于出现在视野中时,疲惫不堪的村民们发出了一阵短暂的、带着茫然和虚脱的骚动。
一排排整齐划一的灰白色两层小楼,像列队的士兵,矗立在相对开阔的平坝上。硬化的水泥路面宽阔平坦,通向每一户。太阳能路灯的灯杆笔直地立着。篮球场、健身器材、贴着瓷砖的公共厕所……一切都崭新、规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现代秩序感。
到了!乡亲们!到家了!李干事跳下车,声音洪亮,充满了如释重负的喜悦,用力拍了拍车门,看看!政府给咱建的新家!水龙头一拧,清水哗哗的!开关一按,灯就亮了!再也不用爬山挑水,点煤油灯熏眼睛啦!
村民们拖着疲惫的身躯,带着各自简陋的家当,脚步虚浮地走下车。他们穿着沾满泥点的旧衣服,站在光洁的水泥地上,看着眼前陌生的一切,眼神空洞而无所适从。脚下的地太硬了,踩上去没有泥土的柔软和踏实感。空气中弥漫着新鲜油漆、水泥和塑胶的味道,冲淡了熟悉的草木烟火气。太安静了,没有了山风掠过林梢的呜咽,没有了鸟雀清晨的聒噪,只有远处公路上偶尔传来的汽车喇叭声,尖锐而突兀。
杨茂才被儿子搀扶着,站在自家编号为B区7栋的小楼门前。铝合金的防盗门闪着冷硬的金属光泽。他抬头看着这方方正正的盒子,墙壁白得刺眼。推开门的瞬间,一股浓烈的、混合着石灰和胶水的生涩气味扑面而来,呛得他连连咳嗽。屋里空荡荡,四壁光秃秃,只有儿子儿媳前几天拉来的几件旧家具,局促地摆在客厅一角,显得格格不入,像闯入了别人领地的异类。窗户关着,外面邻居家小孩追逐打闹的声音清晰地传进来,带着一种陌生的喧嚣。
爹,快进来,地上凉!阿春赶紧搬过一把旧竹椅。杨茂才没说话,默默地走过去坐下。竹椅放在冰冷光滑的瓷砖地面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他环顾着这个雪洞般的新家,感觉每一个声音都被放大了,撞在墙上又弹回来,带着嗡嗡的回响,空洞得让人心慌。
灶……灶房在哪他嘶哑地问。
这边,杨树根推开一扇门,都弄好了,电磁炉!
杨茂才走过去,看着那个镶嵌在光洁橱柜台面上的黑色平板,旁边还有几个看不懂的旋钮。他伸出手,迟疑地想去碰触,指尖却在离那冰冷表面一寸的地方停住了,仿佛那是什么会咬人的怪物。他缩回手,茫然地看向儿子。
爹,这个简单!你看,按这个,再扭这个……杨树根上前演示,啪嗒一声,旋钮亮起红光。杨茂才看着那跳跃的红点,眉头紧锁,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一种深切的疏离。
火呢他喃喃地问,没火……咋做饭
杨树根一愣,随即苦笑:不用火,爹!这玩意儿……用电!干净!
杨茂才不再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那跳跃的红光,像看着一个无法理解的异世界符号。他佝偻着背,慢慢走回客厅的竹椅上坐下,目光投向窗外。窗外不再是层叠起伏的苍翠山峦和熟悉的寨邻屋顶,而是一堵同样刷得雪白的墙壁,挡住了一切。只有一小方灰白的天空,像一块冰冷的铁板,压在头顶。
杨小山兴奋地在空荡的客厅里跑来跑去,小皮鞋踩在瓷砖上,发出清脆响亮的哒哒声,在四壁间来回碰撞,显得格外吵闹。他指着窗外崭新的路灯,兴奋地喊:爷爷!灯!好亮!比家里的煤油灯亮一百倍!
杨茂才看着孙子红扑扑的小脸,那纯粹的快乐刺得他眼睛发涩。他努力想扯出一个笑容,嘴角却僵硬得如同冻住的山岩。他伸出手,想像在老寨那样,摸摸孙子柔软的头发,用带着浓重乡音的土话夸他一句乖孙。
可他的手刚抬到一半,杨小山却像发现了新大陆,指着爷爷沾满干涸泥浆、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牲口气味的裤腿,咯咯地笑起来,清脆的童音在崭新的屋子里回荡:爷爷!你裤腿上沾的泥巴好脏哦!臭臭的!
那笑声,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进了杨茂才的心脏深处。他抬起的手,僵在半空,然后,慢慢地、无声地垂落下来,落在同样冰冷光滑的瓷砖地面上。那点微弱的暖意,在孙子的笑声里,彻底熄灭了。他沉默地低下头,浑浊的目光落在自己沾满泥点、与这光洁环境格格不入的旧布鞋上,仿佛那里藏着老磨盘山最后一点温热的泥土。
盘龙新村的第一个夜晚,异常漫长。
杨茂才躺在儿子给他铺好的新床上,身下是厚实的海绵床垫,身上盖着松软的新棉被。一切都柔软舒适得过分,像陷在云里,却让他浑身不自在,找不到一个能安稳入睡的姿势。老寨那硬邦邦、铺着稻草的木板床,似乎还残留着身体熟悉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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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静了。静得可怕。
没有山风摇撼吊脚楼的吱呀声,没有夜枭偶尔凄厉的啼叫,没有溪水流过石缝的淙淙低语,甚至连老鼠在梁上窸窣跑动的声音都没有。只有一种庞大的、凝滞的、无边无际的死寂,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沉重地压在他的胸口,让他喘不过气。窗外的路灯灯光透过薄薄的窗帘,在雪白的天花板上投下一片惨白僵硬的光斑,像一个冰冷的窥视之眼。
他闭上眼,强迫自己入睡。然而,刚陷入一点朦胧的睡意,一个声音,一个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他耳边炸响!
咚……
沉闷,悠远,带着金属的震颤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古老回响。仿佛来自大地深处,又仿佛穿透了漫长的时光,直抵灵魂。
杨茂才猛地睁开眼,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他瞬间坐起身,侧耳凝神,浑身每一根神经都绷紧了。
咚……
又是一声!比刚才更清晰!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召唤!
是鼓声!铜鼓的鼓声!
他几乎可以肯定!那声音的质地,那独特的共鸣,早已融入他的骨髓!是它!绝对错不了!它埋在冰冷的后山泥土里,它在呼唤!它在愤怒!
杨茂才翻身下床,赤着脚,跌跌撞撞地冲到窗边,猛地拉开窗帘。窗外,只有新村整齐划一的楼房轮廓,沉浸在路灯惨白的光晕里,死寂一片。哪有什么鼓声只有远处盘龙河隐隐约约、永不停歇的沉闷水声。
是幻听是……祖宗在梦里责罚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汗衫。他扶着冰冷的窗框,大口喘着气,枯瘦的手指死死抠着铝合金的窗框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窗外那片陌生的、被规整灯光切割的夜空,像一张巨大而冷漠的网,将他牢牢困住。
怪事,像春日里悄然滋生、无声蔓延的湿冷苔藓,开始在盘龙新村这片崭新的土地上,顽固地冒出头来。
先是阿春隔壁那家,刚满月不久的小孙孙。搬来前在老寨是个极好带的娃娃,吃饱了就睡,夜里几乎不闹。可自从进了这雪洞般的新房,每到深夜,孩子就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掐了一把,毫无征兆地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啼哭。那哭声不是寻常的吵闹,而是带着一种极致的恐惧和痛苦,尖利得能穿透墙壁,在整个寂静的夜里回荡,听得人心里发毛。年轻的父母抱着孩子整夜整夜地哄,去乡里新卫生所看了几次,医生也查不出毛病,只说可能是不适应新环境。
紧接着,是住在村口那栋楼里的麻阿婆。这位七十多岁的老太太,在老寨时身体硬朗得很,还能上山打点猪草。搬进新家没几天,就开始整夜整夜地魇住。她惊恐地向人描述,每到深夜,就感觉有冰冷沉重的东西死死压在身上,喘不过气,想喊却发不出一点声音。眼前晃动着无数模糊扭曲的黑影,在雪白的墙壁上无声地爬行。好几次,她甚至在梦里清晰地看到一双双空洞的、没有眼珠的眼睛,透过窗户死死地盯着她。麻阿婆被折磨得形销骨立,白天也精神恍惚,总念叨着要回老寨。
是……是祖灵不安啊!麻阿婆坐在新村的小广场石凳上,对着几个围拢过来的老姐妹,枯瘦的手紧紧抓住其中一个的胳膊,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惊惧的泪水,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瘆人的寒意,这新地方……太干净了!太白了!祖宗……认不得路!找不着供桌香火!他们在老地方……没得着落,就……就跟着来了!找不到地方落脚,心里怨着哩!就……就折腾小的老的……
她的话,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死水,在老人们沉寂的心湖里激起了一圈圈恐慌的涟漪。几个老人交换着眼神,都看到了彼此眼底深藏的惊疑和不安。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起自家夜里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异常:总觉得窗户外面有影子晃动,睡到半夜莫名的心悸惊醒,听见墙壁里似乎有指甲刮擦的细微声响……
恐慌如同看不见的疫病,在老人们中间悄然扩散。有人偷偷在自家阳台角落点上几根香烛,对着老磨盘山的方向作揖;有人把从老寨带来的、沾着泥土的旧锄头挂在门后;还有人用红纸剪了歪歪扭扭的字符贴在窗玻璃上。这些举动小心翼翼,带着一种做贼般的惶恐,生怕被新村的管理员看到,斥为封建迷信。然而,那点微弱的香火和象征物,似乎并不能安抚那看不见的、弥漫在崭新空间里的惶惑和怨气。
杨茂才缩在自家客厅那把旧竹椅上,像一截被彻底抽干了水分的枯木。他听着阿春忧心忡忡地转述麻阿婆的话,听着隔壁婴儿在深夜又一次爆发的凄厉哭嚎,听着窗外老人们压低的、充满恐惧的议论。他浑浊的眼睛望着窗外那片被高楼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嘴唇无声地翕动着。
他知道。他比谁都清楚。
不是祖灵找不到路。是路,被他亲手斩断了。那面指引祖灵归途、庇佑子孙安宁的铜鼓,被他埋在了冰冷黑暗的后山泥土里,浸透了雨水。
一股冰冷的悔意,混合着巨大的恐惧,像毒藤一样缠绕上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让他窒息。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抠着竹椅光滑的扶手,指甲缝里渗出暗红的血丝。每一次婴儿的夜啼,每一次老人惊恐的诉说,都像一把钝刀子,在他那颗被愧疚和恐惧反复煎熬的心上来回割锯。他不敢看儿子儿媳忧心忡忡的脸,更不敢面对孙子那双清澈、不谙世事的眼睛。
他仿佛看到,无数双属于祖先的、没有焦点的眼睛,穿透了钢筋水泥的阻隔,在盘龙新村这崭新而冰冷的空间里,茫然地、怨毒地搜寻着。搜寻着那面再也无法响起的铜鼓。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他,杨茂才。
他成了寨子的罪人。
村支书王建国夹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公文包,脸上堆着程式化的笑容,敲开了杨树根家崭新的防盗门。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穿着白大褂、背着药箱的年轻女医生。
杨老哥!树根兄弟!在家呢王建国嗓门洪亮,带着一种刻意的热情,试图驱散屋内的沉闷,听说小山最近夜里睡得不太安稳这不,我把乡卫生所最好的李医生请来了,给孩子瞧瞧!顺便也看看杨老哥的身体,搬迁累着了,可得好好养养!
阿春有些局促地搓着手,连忙把客人让进来。杨树根递上烟,王建国摆摆手拒绝了。李医生则温和地询问着小山的情况,拿出听诊器。
杨茂才依旧缩在他的旧竹椅里,像一尊蒙尘的石像,对屋内的动静充耳不闻,目光空洞地盯着窗外那片灰白的天。
王建国走到杨茂才身边,拉过一张塑料凳子坐下,凑近了点,压低了些声音,脸上笑容依旧,眼底却带着审视:杨老哥,气色看着还是不太好哇是不是……心里还有什么疙瘩没解开咱这新村,多好啊!路宽灯亮,看病上学都方便!过去那些个老规矩老讲究,该放下的,咱就放下嘛!思想也得跟着时代进步,对吧
杨茂才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浑浊的目光落在王建国那张红光满面的脸上,嘴唇动了动,最终却只发出一声含糊的、意义不明的咕哝,又缓缓转回头去。
王建国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提高了一点:老哥啊,还有个事儿。乡里最近在收集整理咱们这一片的民族民俗文化,要搞个展览馆。听说……咱们磨盘寨,以前是不是有个挺老的铜鼓那可是宝贝啊!有历史价值!乡里领导很重视!您是老村长,寨子里的事儿门儿清,您想想,那鼓……后来哪去了
铜鼓两个字,像两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了杨茂才的耳朵!他佝偻的身体猛地一颤!一直如同枯井般沉寂的眼底,骤然掀起惊涛骇浪!那里面有极度的恐慌,有被戳穿的狼狈,还有一丝深藏的、无法言说的痛苦。他枯瘦的手指神经质地抓紧了竹椅扶手,指节发出轻微的咯咯声。
杨树根和阿春也愣住了,紧张地看着父亲。
没……没了!杨茂才猛地抬起头,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带着一种近乎凶狠的斩钉截铁,眼睛死死瞪着王建国,浑浊的眼底布满血丝,早些年……破四旧……就……就毁了!砸烂了!渣都没剩!
他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吼出这几句话。
王建国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激烈反应弄得一怔,随即皱起眉头,眼神里明显带着怀疑和不满:毁了杨老哥,这话可不能乱说啊。那么重要的东西……
就是毁了!杨茂才粗暴地打断他,猛地站起身,动作之大带倒了旁边的塑料凳子,发出刺耳的声响。他不再看任何人,踉跄着,几乎是逃也似的冲进了自己的小卧室,砰地一声摔上了门,留下客厅里一片尴尬的死寂。
王建国脸色铁青,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对杨树根丢下一句:树根兄弟,你爹这思想……得好好开导开导!别抱着老黄历不放!时代不一样了!说完,招呼了一下还在给孩子检查的李医生,悻悻地走了。
杨树根和阿春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担忧和无奈。卧室里,再没有一丝声响传出,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日子在一种无形的压抑和恐慌中,如同盘龙河浑浊的河水,缓慢而沉重地流淌。盛夏的闷热像一个巨大的蒸笼,笼罩着盘龙新村。天空阴沉得如同灌满了铅,一丝风也没有,空气粘稠得几乎能拧出水来。蝉鸣声嘶力竭,带着一种末日般的焦躁。
关于祖宗发怒的窃窃私语,在老人们中间愈演愈烈。婴儿持续不断的夜啼,老人们日益严重的梦魇和恍惚,加上这闷热得令人窒息、山雨欲来的天气,都成了不祥的注脚。一种无声的恐慌,像潮湿的霉斑,在新村看似光鲜的墙壁下悄然滋生、蔓延。连那些最初嘲笑老人们迷信的年轻人,在持续不断的夜啼和长辈们日渐憔悴的面容前,也开始变得沉默,眼神里多了几分游移和不安。
这天傍晚,新村中心的小广场破天荒地挂起了彩灯,响起了震耳欲聋的流行音乐。村委会为了促进融合,丰富文化生活,组织了一场搬迁后的首次联欢会。广场上支起了大功率的音响,几个穿着时髦T恤的年轻人正跟着强劲的节拍跳着新潮的广场舞,动作整齐划一,引来不少围观。孩子们在人群里兴奋地追逐嬉闹。一些老人也被家人搀扶着出来,坐在外围的塑料凳上,脸上带着勉强的笑容和挥之不去的茫然。
杨茂才也被杨树根半劝半拉地带到了广场。他坐在最外围的阴影里,远离那片喧嚣的光亮和震耳的音乐。那咚咚作响、带着强烈电子鼓点的音乐,像无数把小锤子,狠狠敲打着他脆弱的神经和太阳穴,让他头痛欲裂。他看着那些在强光下扭动的身影,只觉得一阵阵眩晕。那些年轻的脸庞在变幻的彩灯下显得如此陌生而虚幻。空气中弥漫着廉价香水和汗液混合的气味,刺激着他的鼻腔。
他感到一种强烈的窒息感。这里的热闹与他无关,这里的新生活像一层厚厚的油彩,涂抹在无法愈合的旧伤口上。他只想逃离,回到他那小小的、安静的囚笼里去。
就在这时,王建国满面红光地走到场地中央,拿起话筒,音乐声随之小了下去。乡亲们!安静一下!他声音洪亮,带着志得意满,咱们盘龙新村,是新时代新农村的标杆!看看咱们这新房子,新马路,新生活!那些个老寨子的苦日子,一去不复返啦!
他挥舞着手臂,慷慨激昂:我们搬出来,是为了更好的生活!是为了子孙后代!要彻底和过去那些落后的、封建迷信的东西告别!要相信科学!相信政府!那些什么祖宗不安啊、鬼啊神啊的说法,都是旧思想!是阻碍我们前进的绊脚石!要坚决抛弃!
对!抛弃!人群中几个年轻人跟着喊了起来,气氛似乎被调动起来。
杨茂才坐在阴影里,王建国那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抛弃绊脚石他仿佛看到后山卧牛石下,那面在冰冷泥土中沉默的铜鼓,那凝聚了寨子千年魂魄的重器,被王建国轻飘飘的话语踩在脚下,肆意践踏。
一股无法遏制的悲愤混合着酒劲(出来前,他偷偷灌了几口儿子藏在柜子里的烈酒),猛地冲上头顶!烧灼着他的理智!他猛地从阴影里站起来,佝偻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他指着场地中央意气风发的王建国,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一声嘶哑的、带着浓重土话腔调的咆哮,盖过了所有的音响和嘈杂:
你放屁!
整个广场瞬间死寂!所有的目光,像聚光灯一样,唰地集中到这个角落里突然爆发的老头身上!跳舞的停了,嬉闹的停了,连音乐似乎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怒吼惊得卡住了壳。
王建国的笑容僵在脸上,随即转为愠怒:杨茂才!你胡说八道什么!
杨茂才双眼赤红,布满血丝,像两团燃烧的炭火。他踉跄着向前走了两步,枯瘦的手指依旧死死地指着王建国,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酒精的刺激而变得异常尖利、破碎,像破锣在刮擦:
祖宗……祖宗都不要了!新家!没有祖宗看着……没有铜鼓镇着……这新家……算个屁的家!
他猛地转身,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周围一张张惊愕、茫然、甚至带着看热闹神情的脸,那些脸在变幻的彩灯下显得如此陌生而可憎。他感到一种彻底的孤立和绝望,仿佛被整个世界抛弃。
铜鼓呢!磨盘寨的魂呢!他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吼了出来,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没有鼓声引路……祖宗……祖宗都成了孤魂野鬼!在……在这雪洞子里……飘着!怨着!你们……你们听见娃儿哭没!听见老人叫没!都聋了吗!
他的吼声在骤然死寂的广场上空回荡,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疯狂和绝望。然后,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猛地向前扑倒!
爹!杨树根和阿春惊恐地扑上去,死死扶住他瘫软的身体。
杨茂才倒在儿子怀里,双眼紧闭,面如金纸,只有嘴唇还在无意识地翕动着,发出破碎的、谁也听不清的音节。那浑浊的泪水,却像决堤的洪水,汹涌地、无声地顺着他脸上刀刻般的皱纹肆意流淌,滴落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
广场上一片哗然!惊愕、议论、指责、同情……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王建国脸色铁青,对着话筒气急败坏地喊道:都散了!散了!杨茂才喝多了!胡说八道!快送回去休息!
喧嚣的新生活庆典,在老人崩溃的呐喊和泪水中,狼狈收场。杨茂才那绝望的嘶吼,像一道狰狞的裂痕,深深地刻在了盘龙新村看似光洁的表象之下。
那一夜,杨茂才病倒了。高烧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间席卷了他枯槁的身体。他躺在松软的床上,却像躺在滚烫的烙铁上。意识在灼热和冰寒的交替中沉浮,眼前不断闪现着光怪陆离的碎片:冰冷沉重的铜鼓……后山卧牛石狰狞的轮廓……老寨吊脚楼在雨中倾颓的影子……婴儿因恐惧扭曲的小脸……麻阿婆空洞惊惧的眼神……王建国那张义正词严的脸……还有无数双在崭新雪白的墙壁上无声爬行、没有眼珠的眼睛!
……鼓……我的鼓……他在滚烫的梦魇里痛苦地呻吟,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抓挠着床单,仿佛想抓住什么虚无的依靠,……引路……给祖宗……引路啊……
破碎的呓语像垂死的哀鸣,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
杨树根和阿春守在床边,用湿毛巾一遍遍擦拭父亲滚烫的额头,听着他那些令人心碎的呓语,心如刀绞。小山被吓坏了,躲在妈妈身后,怯生生地看着床上那个陌生而痛苦的爷爷。
杨茂才的高烧如同他心中的恐惧和悔恨,顽固地持续了两天两夜。当他终于从那片混沌滚烫的泥沼中挣扎着浮出水面,勉强睁开沉重的眼皮时,首先感受到的不是病体初愈的轻松,而是一种更深沉、更庞大的压迫感。
窗外的天,阴沉得如同泼墨。不是傍晚那种暮色四合,而是正午时分,却黑得如同锅底。浓重得化不开的铅灰色云层,像一块巨大的、不断吸饱水分的肮脏棉絮,沉甸甸地压在新村低矮的楼房顶上,仿佛随时会轰然坠落。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一丝风也没有,闷热得令人窒息。蝉鸣早已绝迹,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一切,只有一种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爹,你醒了喝点水。阿春端着一杯温水,脸上带着疲惫和忧虑。
杨茂才勉强撑起一点身子,靠在床头,浑浊的目光投向窗外那片令人绝望的铅灰色。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对天地之威的强烈恐惧,瞬间攫住了他。这死寂,这闷热,这压顶的乌云……像极了记忆中那场吞噬了老寨十几条人命的山洪爆发前兆!
河……他嘶哑地开口,声音像砂纸摩擦,盘龙河……水……涨了没
杨树根刚想回答,窗外,一阵尖锐、凄厉、如同金属刮擦玻璃般令人牙酸的警报声,毫无预兆地撕裂了凝滞的死寂!这声音是如此突兀、如此刺耳,瞬间穿透了每一扇紧闭的门窗,狠狠扎进每一个人的耳膜!
呜——呜——呜——
是防汛警报!盘龙新村建立后安装的预警系统!只有在特大洪水威胁时才会拉响的最高级别警报!
警报声如同冰冷的鞭子,狠狠抽在每个人的神经上。死寂瞬间被打破!新村像一锅被投入巨石的滚油,猛地炸开了锅!
洪水!发大水了!
快跑啊!河堤要垮了!
孩子!我的孩子在哪!
尖叫声、哭喊声、慌乱的脚步声、门窗被猛烈撞开的哐当声……各种声音混杂着刺耳的警报,汇成一股巨大的、恐慌的洪流,瞬间席卷了整个新村!
杨树根和阿春脸色煞白,猛地冲到窗边。只见远处,那条平日里还算温顺的盘龙河,此刻完全变了模样!浑浊的、翻滚着黄褐色泡沫的巨浪,像无数条狂暴的土龙,疯狂地冲击、撕咬着新修筑的河堤!堤坝在巨浪的冲击下剧烈地颤抖着,好几处已经出现了明显的裂缝和塌陷!河水裹挟着上游冲下来的断木、杂物,水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疯狂上涨!那浑浊的浪头,带着毁灭一切的狂暴气息,已经快要与堤岸齐平!而更远处,上游群山的轮廓完全隐没在倾泻而下的、连接天地的巨大雨幕之中,那雨,不是在下,而是在倒!仿佛天空破了一个巨大的窟窿!
快!快收拾东西!带小山走!杨树根声音都变了调,猛地转身去拉柜门。
就在这时,一声沉闷得如同大地心脏破裂的巨响,从河堤方向轰然传来!
轰隆隆——!!!
伴随着这声巨响,是无数人绝望到极致的、撕心裂肺的哭喊:垮了!堤垮了!跑啊——!!!
杨树根和阿春扑到窗前,只看到远处河堤的一段,在滔天浊浪的疯狂冲击下,如同被巨兽啃噬的沙堡,瞬间崩塌、解体!积蓄了无穷力量的洪水,如同挣脱了枷锁的洪荒巨兽,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裹挟着泥沙、石块、断裂的树木,形成一道高达数米的、浑浊狰狞的巨墙,以排山倒海之势,朝着地势低洼的盘龙新村,狂猛地直扑而来!
洪水推进的速度快得令人绝望!几乎是堤坝崩溃的瞬间,那浑浊的浪头前端已经冲上了新村外围的硬化路面!停在路边的几辆小车像玩具一样被轻易掀翻、卷走!低矮的绿化带瞬间被吞没!洪水如同贪婪的巨舌,疯狂地舔舐、吞噬着一切!
爹!快走!杨树根肝胆俱裂,转身就要去背床上虚弱不堪的杨茂才。
然而,就在他转身的刹那,一直靠在床头、仿佛被这末日景象吓呆了的杨茂才,眼中却爆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那光芒锐利、决绝,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清醒!
不是被吓呆!他一直在看!在看那洪水奔涌的方向!那浑浊的、毁灭一切的洪流,如同一条狂暴的恶龙,它的龙头,正笔直地、无可阻挡地冲向新村的核心区域——B区!而他家所在的B区7栋,首当其冲!
洪水冲垮的堤坝缺口,正对着新村!没有山峦的阻挡,没有老寨那些依山而建、错落分布的吊脚楼形成的天然缓冲!新村的平坝地形,在这灭顶的洪水面前,就是一片坦途!一片等待被彻底吞噬的死亡之地!
鼓……杨茂才枯裂的嘴唇里,清晰地吐出这个字,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令人心悸的力量。他猛地推开儿子伸过来的手,那一下爆发的力量大得惊人!
爹!你干什么!杨树根惊愕万分。
杨茂才没有回答。他浑浊的眼底,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妖异的火焰,那是对死亡的极度恐惧被一种更强大的、源自血脉深处的执念彻底压倒后产生的奇异光芒!他看到了!在洪水滔天的轰鸣和无数人濒死的哭喊中,他无比清晰地听到了!不是幻听!是那面深埋在后山的铜鼓,在冰冷黑暗的泥土深处,在滔天洪水的冲击下,在濒临毁灭的绝境中,发出的无声而凄厉的尖啸!它在呼唤他!它在召唤它的守护者!
只有它!只有那面凝聚了寨子千年血脉、被祖灵寄寓的铜鼓!才能镇住这肆虐的恶龙!才能为这迷失的新家,引回庇护的祖灵!才能……赎他的罪!
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爆发出最后凶性的老狼,猛地从床上弹了起来!动作迅猛得完全不像一个刚刚还在高烧中挣扎的老人!他撞开惊慌失措的阿春,甚至无视了孙子小山惊恐的哭叫,赤着脚,穿着单薄的汗衫,一头撞开房门,冲进了客厅!
客厅里一片狼藉,阿春收拾了一半的包袱散落在地上。杨茂才的目光如同闪电,瞬间就捕捉到了挂在门后墙上的一样东西——一把砍柴刀!刀身黝黑,刃口带着磨损的痕迹,那是他从老寨带来的、为数不多的旧物之一!
他冲过去,一把将沉重的柴刀从挂钩上拽了下来!冰冷的刀柄入手,那熟悉的沉重感仿佛给了他最后一丝力量。
爹!你疯了!拿刀干什么!快走啊!杨树根追出来,看着父亲手持柴刀、赤脚站在客厅中央的样子,魂飞魄散!他以为父亲在极度的恐惧下精神彻底崩溃了!
杨茂才猛地回头!那双布满血丝、燃烧着疯狂火焰的眼睛死死瞪向儿子,那眼神里的决绝和不容置疑,竟让杨树根瞬间僵在了原地,伸出的手停在了半空!
守好小山!杨茂才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每一个字都像淬火的钢珠砸在地上,等我……带鼓回来!
话音未落,他不再看任何人,猛地转身,撞开了那扇崭新的防盗门!
门外,已是汪洋地狱!
浑浊的、翻滚着泡沫和杂物的洪水,带着刺骨的冰凉和巨大的冲击力,瞬间没过了他的脚踝,然后是小腿!水位在以惊人的速度上涨!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如同密集的子弹般抽打在他脸上、身上!远处,洪水的咆哮声、房屋倒塌的轰隆声、人们凄厉绝望的哭喊呼救声……交织成一片末日的交响!
杨茂才瘦骨嶙峋的身影,在齐膝深、还在急速上涨的浑浊洪水中,如同狂风中一片随时会被撕裂的枯叶。但他没有丝毫犹豫!他高高举起那把沉重的柴刀,像是举着一柄开路的战斧,又像是举着一支指向宿命的标枪!浑浊的浪头狠狠拍打在他身上,几乎将他掀倒,他踉跄了一下,却奇迹般地稳住了!
然后,他朝着与所有人逃命相反的方向——朝着洪水袭来的方向,朝着老磨盘山那在雨幕中只剩下模糊暗影的方向,迎着那排山倒海、毁灭一切的浊浪,一步!一步!又一步!艰难而无比坚定地,逆流跋涉而去!
爹——!!!杨树根撕心裂肺的哭喊被淹没在滔天的洪水轰鸣中。
浑浊的浪头狠狠砸在杨茂才干瘦的胸膛上,冰冷刺骨的洪水带着巨大的冲击力,几乎将他掀翻。他猛地呛进一口泥水,剧烈的咳嗽撕扯着肺部,火辣辣地疼。但他死死咬着牙,枯瘦的手臂爆出虬结的青筋,将沉重的柴刀像拐杖一样深深杵进脚下混杂着碎石和垃圾的淤泥里,稳住身体。洪水已经没过了他的腰,每一次向前挪动,都像是在粘稠的胶水中跋涉,需要耗费全身的力气。
身后新村方向传来的哭喊和房屋倒塌的巨响,如同地狱传来的丧钟,一声声敲打着他早已麻木的神经。他不能回头。也不敢回头。他怕一回头,看到的是儿子、儿媳、孙子被洪水吞噬的惨象,那仅存的一丝力气也会瞬间溃散。
眼前,只有无边无际、翻滚着死亡气息的黄褐色汪洋。雨幕厚重得如同实质,抽打在脸上生疼,模糊了视线。老磨盘山那熟悉的轮廓,在雨雾中只剩下一个巨大而沉默的暗影,遥远得如同彼岸。
他只有一个方向——后山!卧牛石!
冰冷的洪水贪婪地吞噬着他的体温,单薄的汗衫紧紧贴在身上,像一层冰壳。赤脚踩在淤泥和尖锐的杂物上,早已被割破划伤,鲜血混入浊流,瞬间消失无踪。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泥水的腥气。疲惫像无数只冰冷的手,拖拽着他的四肢百骸,要将他彻底拉入这无底的深渊。
鼓……一个破碎的音节从他紧咬的牙关里挤出,被风雨瞬间撕碎。这个字,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他几近枯竭的心头,带来一丝微弱的、却足以支撑他继续前行的灼痛。
他跌倒了。被水中一根半浮沉的断木狠狠撞在腿上,整个人失去平衡,重重地砸进浑浊的水里。泥水瞬间灌入口鼻,窒息的感觉如同冰冷的铁钳扼住了喉咙。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刻般清晰。在灭顶的冰冷和黑暗中,他仿佛看到无数双没有眼珠的眼睛在浑浊的水底注视着他,那是被他遗弃的祖灵的怨念还是这洪水本身的狞笑
不!不能死在这里!
一股源自生命最原始本能的求生欲,混合着那深入骨髓的执念,如同火山般在他濒死的躯体里轰然爆发!他喉咙里发出一声非人的低吼,四肢疯狂地挣扎、划动!凭借着对水流方向那近乎野兽般的直觉,他竟然奇迹般地将头重新探出了水面!
呃啊——!他大口喘息着,吐出腥臭的泥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只剩下疯狂的火焰。他死死抓住那根撞倒他的断木,把它当成浮木,手脚并用地再次站了起来,更加疯狂地向着那雨幕中的山影冲去!洪水已经没过了他的胸口,每一次前移,都像是在与死神角力。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当脚下坚硬的山石触感终于取代了令人绝望的淤泥时,杨茂才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他抬起头,浑浊的雨水冲刷着他的脸。眼前,不再是漫无边际的洪水,而是熟悉的、被暴雨冲刷得泥泞不堪的山坡!他竟真的挣扎着,冲出了洪水肆虐的核心区域,踏上了后山的边缘!
狂喜只持续了一瞬,就被更深的绝望取代。盘龙河彻底改道,浑浊的洪流如同发狂的巨龙,正从侧方低洼处疯狂地倒灌进新村!而通往老寨和后山的道路,也早已被山洪冲下的泥石流和倒伏的树木堵得严严实实,形成一片新的、更加危险的泽国!
希望,如同狂风中的残烛,摇摇欲坠。
就在这时,一阵低沉的、穿透风雨的引擎轰鸣声由远及近!两艘橘红色的冲锋舟,劈开浑浊的浪头,如同救世的方舟,出现在洪水肆虐的新村边缘!舟上的人穿着醒目的橙色救生衣,是县里紧急驰援的消防救援队!
有人!那边坡上有人!冲锋舟上的队员发现了山坡边缘那个渺小的、几乎与泥水融为一体的身影。
冲锋舟艰难地调整方向,试图靠近。然而,倒灌的洪水在此处形成湍急的乱流和漩涡,水下更是遍布倒塌房屋的钢筋、断裂的树木等致命障碍。冲锋舟几次尝试靠近,都被强大的水流和隐藏的障碍物逼退,险象环生!
老乡!危险!快往高处跑!别往山里去!喇叭里传来焦急的呼喊,透过风雨传来,显得模糊不清。
杨茂才听到了喊声,他回过头,浑浊的目光扫过那两艘在激流中奋力挣扎的橘红色小舟,又望向山下那片已沦为汪洋的新村。B区的位置,水位更深,浪头更急,隐约还能听到被洪水围困的楼房中传来的绝望哭喊。
他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用力地、缓缓地摇了摇头。那眼神里的决绝,让冲锋舟上拿着望远镜的队长心头猛地一沉——那不是求救的眼神!那是一种……殉道者的眼神!
杨茂才不再看他们。他深深吸了一口混杂着雨水、泥土和血腥味的空气,仿佛要将最后的力量压榨出来。他握紧了手中的柴刀,抬头望向泥泞湿滑、被山洪冲刷得面目全非的后山小路。通往卧牛石的路,就在前方,却如同登天!
他不再犹豫,将柴刀狠狠砍进身旁一棵倾倒小树的树干作为支撑,用尽全身力气,手脚并用地开始向上攀爬!每一次手脚陷入冰冷的泥浆,每一次被滑溜的石头或湿滑的草根弄得向下滑坠,都耗尽他残存的生命力。他像一只笨拙而顽强的老猿,在泥泞的陡坡上,一寸一寸地向上挪动。身后,只留下一道道被泥水迅速冲刷、填平的、混合着暗红色血痕的印记。
风雨声、洪水的咆哮声,似乎都离他远去了。世界缩小到只剩下眼前这一小片泥泞的山坡,只剩下每一次沉重的喘息,每一次肌肉撕裂般的酸痛。他的意识开始模糊,眼前阵阵发黑,只有那个深埋泥土的沉重轮廓,在灵魂深处发出越来越清晰的召唤。
近了……更近了……
当那块熟悉的、黝黑的卧牛石终于冲破雨幕,如同一位沉默的守护神,出现在他模糊的视野中时,杨茂才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如同呜咽般的低吼。他松开紧握的柴刀(刀柄早已被血和泥浆浸透),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连滚带爬地扑到了卧牛石根部那个他亲手挖掘、如今已被雨水冲刷得有些变形的凹陷处!
他跪在冰冷的泥水里,枯瘦的、指甲翻裂、血肉模糊的双手,像两把疯狂的铁铲,不顾一切地刨挖起来!泥浆混合着碎石,冰冷刺骨,疯狂地灌进他破烂的鞋子和裤腿。他感觉不到疼痛,感觉不到冰冷,只有一种近乎燃烧的焦灼在驱动着他!快!再快一点!
泥坑很快被挖开。当指尖终于触碰到那冰冷、坚硬、带着古老金属质感的弧面时,杨茂才的身体猛地一震!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狂喜、悲怆和巨大委屈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堤防!
祖宗啊——!他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如同孤狼对月般的凄厉长嚎!浑浊的老泪混合着雨水和泥浆,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肆意奔流!
他俯下身,用尽残存的、源自血脉的最后一分力量,将那沾满湿冷泥浆、沉重无比的铜鼓,从泥坑里硬生生地拖拽了出来!冰冷的鼓身紧贴着他同样冰冷的胸膛,那份沉甸甸的、跨越千年的重量,几乎将他彻底压垮。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泥腥气。
他挣扎着,将铜鼓翻转过来,鼓面朝上。那布满神秘纹路的幽暗鼓面,暴露在倾盆的暴雨之下,冰冷的雨水疯狂地冲刷着上面的泥污,如同上苍的洗礼。然后,他颤抖着,伸出那双早已不成样子、皮开肉绽、沾满泥浆和血污的手,紧紧握住了那根一直被他珍藏在鼓身内侧、同样沾满泥浆的硬木鼓槌!
鼓槌入手,冰凉沉重。杨茂才佝偻的身体挺直了一瞬,浑浊的目光穿透重重雨幕,投向山下那片翻滚着死亡气息的、吞噬了新村的浑浊汪洋。他的眼神,如同淬炼了千年的寒铁,冰冷、绝望,却又燃烧着一种足以焚毁一切的、最后的疯狂与……虔诚!
下一秒,他枯瘦的手臂高高扬起!用尽了生命最后的力量!将那根沉重的鼓槌,朝着沾满泥浆、在暴雨冲刷下隐隐泛出幽暗光泽的鼓面中心,狠狠地、决绝地砸了下去!
咚——!!!
一声沉闷得如同大地心脏搏动的巨响,骤然爆发!这声音,仿佛不是来自鼓面,而是源自大地深处,源自群山之魂!它穿透了狂暴肆虐的风雨声!穿透了洪水滔天的咆哮声!穿透了无数绝望的哭喊哀嚎!带着一种古老、苍茫、不容置疑的威严与力量,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天地之间!
咚——!!!
第二槌!声音更加雄浑、更加高亢!那沉重的声波如同实质的涟漪,以卧牛石为中心,向着四面八方疯狂扩散!空气中弥漫的雨雾似乎都为之一震!下方汹涌的洪水,那排山倒海般冲向B区的巨浪,竟在这震耳欲聋的鼓声中,出现了肉眼可见的、极其诡异的凝滞!仿佛一头狂暴的巨兽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咽喉!
咚——!!!
第三槌!杨茂才的嘶吼与鼓声同时炸响!他全身的力量、所有的恐惧、悔恨、绝望、祈求,都凝聚在这最后一击之中!鼓槌落下,鼓面剧烈震颤!那沉重如雷、高亢如龙吟的巨响,撕裂苍穹!直冲霄汉!
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
山下,那原本笔直冲向B区核心地带、势不可挡的浑浊洪流,在距离那片密集的楼房仅剩最后数十米时,如同被一堵无形的、巨大的铜墙铁壁悍然阻挡!狂暴的浪头猛地向上掀起,发出惊天动地的轰鸣!紧接着,仿佛冥冥中有一只无形的巨手在强行扭转乾坤,那股毁灭性的洪流,竟硬生生地、在震天撼地的鼓声余韵中,分成了左右两股!
一股依旧带着余威,扫过新村边缘,冲垮了外围的设施,但力量已大大衰减。而另一股更为汹涌的主流,则如同被驯服的怒龙,咆哮着,却无可奈何地转向,沿着新村侧面一条早已干涸废弃、通向更低洼无人荒滩的旧河道,狂泻而去!
B区,那片几秒钟前还即将被彻底吞噬的死亡之地,竟然在滔天浊浪的利齿之下,奇迹般地……保住了!
冲锋舟上的消防队员,正奋力在激流中试图靠近一栋摇摇欲坠的居民楼,楼顶挤满了绝望的村民。当那沉重如雷的鼓声第一下穿透风雨传来时,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捂住了耳朵!那声音带着一种直击灵魂的力量!
紧接着,他们看到了令他们永生难忘、足以颠覆所有认知的一幕:那排山倒海、即将吞噬一切的洪峰,在鼓声的震荡中,如同撞上了无形的堤坝,轰然转向!浊浪分流,擦着B区的边缘,奔腾而去!
天……天哪……年轻的消防队员张大了嘴,手里的救援绳索差点滑落,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而变形,那……那是什么声音!洪……洪水拐弯了!
队长死死抓着冲锋舟的船舷,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死死盯着山坡上卧牛石下那个渺小的、依旧保持着挥槌击鼓姿势的身影,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和一种源自本能的敬畏!他手中的对讲机里,传来后方指挥部同样震惊到语无伦次的呼叫:……洪峰……洪峰转向了!旧河道!……重复!洪峰转向旧河道!B区暂时安全!重复!B区暂时安全!……
整个新村,所有被洪水围困、在绝望中等待死亡降临的人们,都听到了那三声如同神谕般响彻天地的鼓声!他们看到了洪水在眼前不可思议的转向!生的希望,如同被这鼓声重新点燃的火焰,在无数双被泪水模糊的眼睛里亮起!
鼓!是铜鼓声!一个被洪水逼到楼顶角落的老者,浑身湿透,瑟瑟发抖,此刻却猛地挺直了佝偻的背,浑浊的泪水汹涌而出,对着卧牛石的方向,颤巍巍地跪了下去,祖宗显灵了!祖宗……回来护佑子孙了!
是杨老村长!是杨老村长把鼓请回来了!有人认出了那个在风雨中击鼓的身影,发出泣血般的呼喊。
祖宗啊!我们有救了!劫后余生的哭喊声、夹杂着对鼓声的敬畏和感激,在新村残存的屋顶上此起彼伏地响起,汇成一片悲怆的声浪。
卧牛石下。
最后一声撼天动地的鼓响,如同抽干了杨茂才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也仿佛抽走了他苦苦支撑了七十多年的魂魄。那惊天动地的余韵还在群山之间、在风雨之中、在每一个幸存者的灵魂深处回荡、轰鸣,经久不息。
他高高扬起的手臂,如同被折断的枯枝,无力地垂落下来。沾满泥浆和血污的鼓槌,从他松开的手指间滑脱,噗地一声,掉落在同样泥泞的地上。
他佝偻的身体,像一座终于完成了所有使命、耗尽了最后根基的古老祭坛,失去了所有的支撑。先是膝盖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泥水里。接着,那一直挺得笔直的脊梁,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一寸寸地弯折下去。最后,整个身体,带着一种缓慢而沉重的、不容挽回的决绝,向前扑倒。
扑倒在那面沾满了新鲜泥浆、幽暗鼓面上雨水还在恣意流淌、仿佛刚刚从沉睡中被唤醒的古老铜鼓之上。
他的脸颊,紧紧贴着那冰冷的、带着泥土腥气和雨水清冽的鼓面。那上面复杂神秘的纹路,印在他布满皱纹、沾满泥污和血痕的脸上。他浑浊的双眼,依旧圆睁着,瞳孔深处那疯狂燃烧的火焰,如同燃尽的余烬,正在飞速地黯淡下去,最终凝固成一片无边无际、深不见底的虚空。那虚空中,倒映着铅灰色的、依旧暴雨倾盆的天空,倒映着卧牛石沉默的轮廓,也倒映着铜鼓幽暗的光泽。
一丝极其微弱、带着释然和解脱的气息,从他微张的、再也不会闭合的干裂嘴唇中,轻轻地、无声地飘散出来,瞬间便被呼啸的风雨彻底吞噬。
咚……
最后一声悠远的余响,仿佛来自遥远的天际,又仿佛来自大地的深处,终于袅袅散去,彻底融入了风雨的呜咽和远方洪水退去的沉闷低吼之中。
暴雨,依旧疯狂地冲刷着这片饱受蹂躏的土地。浑浊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他僵硬的躯体,冲刷着铜鼓上新鲜的泥浆,冲刷着卧牛石黝黑的表面。水流汇成小溪,沿着山坡,蜿蜒向下,融入山下那片依旧浑浊、但已不再狂暴肆虐的汪洋。
那汪洋的边缘,两艘橘红色的冲锋舟,正劈开逐渐平缓的浊浪,载着获救的村民,缓缓靠向新村残存的、露出水面的高地。获救的人们相互搀扶着,站在齐膝深的水中,或瘫坐在露出水面的屋顶上。没有人欢呼,只有一片劫后余生的、死一般的沉寂,以及无数道茫然、悲怆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穿越迷蒙的雨幕,投向那座在风雨中沉默矗立的后山,投向卧牛石的方向。
雨点密集地敲打着水面、屋顶、冲锋舟的金属外壳,发出连绵不绝的、冰冷单调的噼啪声。这声音,仿佛成了这片被清洗过的、伤痕累累的土地上,唯一的祭奠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