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上善若水之水官 > 第一章

新帝登基那日,天象诡谲。清晨尚有霞光万道,吉时将至,却骤然变脸。浓墨般的乌云自天边滚涌而至,顷刻遮蔽了皇城金瓦朱墙的煌煌气象。未几,豆大的雨点便狠狠砸落下来,敲在琉璃瓦上,溅在汉白玉阶前,发出沉闷而连绵的巨响。暴雨如天河倒悬,倾泻人间,将整个京城笼罩在一片迷蒙混沌的水幕之中,新帝御极的仪仗、钟鼓、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尽数被这滔天雨声吞没,只余下天地间一片苍茫的灰白。
就在这滂沱雨势里,一顶青呢官轿,沿着湿滑得能映出人影的青石板路,悄无声息地拐进了相府后街那条幽深的巷子。雨水顺着轿顶的边沿淌下,织成一道细密的水帘,将轿内外的世界隔开。轿帘紧闭,严丝合缝,隔绝了外面的一切窥探。抬轿的四个轿夫步履沉稳,油布斗笠下,脸孔也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唯有轿身那方小小的窗牖,偶尔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一丝缝隙,露出一双沉静得近乎枯寂的眼睛,飞快地扫过轿外,随即又垂落下去。
轿子行至相府角门时,速度慢了下来。角门无声地开了一条缝,像是巨兽慵懒地掀开了一丝眼睑。一个相府管事模样的人撑着油伞闪出,对着轿子略一躬身,便引着轿子从那狭窄的门洞滑了进去。厚重的门扉随即在轿后无声地合拢,将那漫天风雨和门外隐约的喧嚣彻底隔绝。
晏清,这位曾以风骨峻峭、奏疏犀利震动朝野的清流领袖,就在这新帝登基、暴雨倾城的时刻,踏入了当朝权相曹砺的门槛。消息不胫而走,如同投入滚油中的一滴冷水,瞬间在暴雨冲刷下的京城炸开了锅。
晏大人…晏清!他进去了!真进了那奸相的府邸!街角茶棚下,几个被雨困住的闲汉围拢在一起,一个汉子手指着相府方向,声音因激动和难以置信而发颤,盖过了哗哗的雨声。
呸!旁边一个须发半白的老者狠狠啐了一口,浑浊的老眼里满是鄙夷和痛心,什么晏大人!分明是条断了脊梁骨的哈巴狗!亏得当年老夫还把他写的那些骂曹贼的檄文当圣旨读给孙子听!这脸打得…啪啪响啊!他枯瘦的手拍着自己布满皱纹的脸颊,发出啪啪的轻响,满是自嘲与愤怒。
水官!另一个精壮的汉子愤愤地接口,语气里淬着毒,你们没听说吗外头都传遍了!说他晏清就是个‘水官’!遇着方的就方,撞上圆的就圆!半点骨头渣子都寻不着!风骨早被狗吃了!
水官二字,像带着倒刺的钩子,在湿冷的空气中抛来掷去,迅速发酵,成为贴在晏清脊背上一张难以撕脱的标签。它描摹着一种最令人不齿的生存姿态:毫无坚持,随波逐流,为权势俯首。曾经那个立于朝堂之上、慷慨陈词、目光如电的清流砥柱形象,在百姓心中轰然坍塌,碎成齑粉,被这场暴雨冲刷得无影无踪。
数月后,黄河大堤工地上。
盛夏的烈日毫无遮拦地炙烤着大地,蒸腾起滚滚热浪,空气黏稠得仿佛凝固。浑浊的黄河水裹挟着大量泥沙,在宽阔的河床里缓慢而沉重地流淌,像一条疲惫不堪的黄色巨龙。绵延数里的堤坝工地上,尘土飞扬,民夫们如同蝼蚁般在热浪与尘土中挣扎。号子声低沉而断续,透着一股被生活压榨到极致的麻木。他们赤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被汗水和泥浆糊住,一条条深深的褶皱里积满了灰土,肩头扛着沉重的条石或装满泥土的箩筐,在监工皮鞭的呼哨和呵斥声中,艰难地挪动着脚步。
河堤上,临时搭起的凉棚下,却是另一番景象。几个穿着绸缎常服、脑满肠肥的工料商人,正围着工部派来的一个主事,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声音不高不低地谈论着上等石料、特供木桩的价钱,手指在袖筒里隐秘地比划着。旁边的小桌上,摆着冰镇的瓜果和香茗,与工地上民夫们浑浊的饮水形成刺目的对比。
远处传来一阵骚动。几匹快马踏着烟尘疾驰而来,当先一人勒住马缰,正是晏清。他今日穿着四品孔雀补服,头戴乌纱帽,面容比数月前更显清癯,眼下的青黑也更重了几分,唯有那双眼睛,深不见底,平静无波。他翻身下马,动作带着一种刻板官员特有的沉稳。
工地上几个小吏和监工头目慌忙迎了上去,躬身行礼:晏大人!
晏清目光扫过凉棚下那些商人,又掠过远处劳作的民夫,最后落在堤坝的土方上。他走到一段新垒的堤基旁,蹲下身,随手抄起一把泥土,在指间捻了捻。土质松散,掺杂着不少草根和碎石,远非奏报中所谓的三合细土。
这土,晏清的声音不高,平平淡淡,听不出喜怒,便是报上说的‘精选细土’
旁边负责这段的工头额上瞬间冒出汗来,他偷偷觑了一眼凉棚方向,结结巴巴地辩解:大…大人,这…这河滩上取土不易,下面…下面都是好土,好土…
晏清没说话,站起身,走到堤坝边缘,看着下方浑浊缓慢的河水,又抬头望了望远处天际隐约堆积的云层。一个穿着簇新官袍、显然是新近被曹砺安插进来的工部员外郎凑了过来,满脸堆笑,声音压得极低:晏大人,天儿太热,您何必亲自来这烟熏火燎的地方账目物料,下官们自当尽心,一切都按…按规矩办,您尽管放心。
这话里的规矩二字,咬得意味深长。晏清侧过头,看了这员外郎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澜,却让员外郎脸上的笑容僵了僵,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晏清的目光最终落回浑浊的河面,片刻后,只淡淡地嗯了一声,转身走向凉棚方向,似乎要去歇息。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伴随着一声饱含愤怒与痛心的厉喝,撕裂了工地上沉闷的空气:
晏明渊!你给我站住!
众人愕然望去。只见一人一骑如离弦之箭般冲来,马背上是个年约四旬的清瘦文士,穿着半旧的青布直裰,面容因激愤而扭曲,正是晏清昔日的同窗挚友,翰林院编修柳文正。他显然是一路疾驰而来,风尘仆仆,衣衫凌乱,双目赤红,死死盯着晏清。
柳文正冲到近前,猛地勒住马。马儿嘶鸣着人立而起,溅起一片尘土。他翻身下马,动作有些踉跄,却不管不顾,几步冲到晏清面前,胸膛剧烈起伏,手指颤抖着指向晏清的鼻子,声音因极致的失望和愤怒而嘶哑变形:
晏明渊!你看看这堤!看看这土!看看这些民夫!他猛地一指远处烈日下佝偻的身影,再看看你!看看你身边的这些蠹虫!你…你…你还配提‘清’字吗清官你也配!
最后四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血沫般的腥气,在燥热的空气中炸开。周围所有人都惊呆了,工地上号子声也停了下来,无数道目光聚焦在这两个昔日的清流代表身上。
晏清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他缓缓转过身,面对着激动得浑身发抖的柳文正。他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水,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唯有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目光似乎比方才更幽暗了些,像沉入了更深的海底。
柳文正看着晏清这副无动于衷的样子,更是怒不可遏,积压了数月的愤懑、不解和痛心彻底爆发。他猛地往前一步,几乎要撞到晏清身上,喉头滚动,积聚起一口浓痰,带着积年的情谊彻底断绝的决绝和无比的鄙夷,狠狠啐向晏清的面门!
呸!
那口浓痰,裹挟着唾沫星子,划出一道清晰的弧线,不偏不倚,正落在晏清那身象征四品官阶的孔雀补服前襟上。黄白粘稠的污迹,在深蓝色的绸缎上迅速洇开,触目惊心。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风似乎也停了,连黄河水奔流的呜咽都变得遥远。工地上死寂一片,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幕。凉棚下的商贾们惊得张大了嘴,工部官员们脸色煞白。民夫们也忘记了劳作,呆呆地望着。
晏清低头,看着自己胸前那片刺眼的污渍。他沉默着,伸出骨节分明、略显苍白的手,不是去擦拭,而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从袖中摸出一方素白的绢帕。他捏着帕子的一角,动作异常地慢,仿佛那帕子有千钧重。最终,他只是用帕子轻轻按了按那污渍的边缘,动作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克制。自始至终,他没有看柳文正一眼,也没有说一个字。
柳文正看着他那副样子,满腔怒火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声的冰墙,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痛,却又无处发泄。他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最终狠狠地一跺脚,发出一声悲愤到极点的长叹,猛地转身,翻上马背,头也不回地打马冲下了河堤,身影很快消失在滚滚烟尘之中。
晏清依旧站在原地,手里捏着那方沾了污迹的绢帕。烈日当空,将他瘦削的身影在河堤上拉得很长很长,影子边缘模糊,微微晃动,如同水中的倒影,仿佛随时会在这酷热与无声的屈辱中融化、消散。他身后不远处,工部员外郎和那些商贾悄悄交换着眼色,嘴角难以抑制地向上勾起,露出如释重负又夹杂着轻蔑的弧度。
初秋的风,已带上了萧瑟的凉意,卷着枯黄的落叶在街巷间打着旋儿。但天空却依旧闷沉,厚重的、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城头,仿佛一块吸饱了水的肮脏棉絮,沉甸甸地悬在人们心头,酝酿着一场迟迟不肯落下的暴雨。空气中弥漫着土腥味和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闷。
晏府的书房内,却点着灯。烛火在紧闭的窗棂缝隙透进来的微风中不安地摇曳,将伏案疾书的人影投在墙壁上,放大,变形。晏清只穿着素色的中衣,外袍随意搭在椅背上。他眉头紧锁,眼窝深陷,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正全神贯注地在一张巨大的、绘制着密密麻麻线条和水道标记的舆图上勾画、标注。图纸的一角,压着几本翻得卷了边的《水经注》和几卷河工旧档。
他的手边,放着一个不起眼的青玉小盒。盒盖半开着,里面是两枚触手生温的羊脂白玉球,大小恰好盈握。一枚玉球表面光洁温润,在烛光下流转着内敛的光泽;另一枚却已不复当初的清亮,玉质深处仿佛沁入了丝丝缕缕的墨色,变得有些浑浊黯淡。他批阅公文的手指偶尔会无意识地摩挲一下那枚浑浊的玉球,动作极轻,带着一种旁人难以理解的疲惫。
笃,笃笃。极轻微的敲门声响起,带着一种惯有的谨慎。
进。晏清头也没抬,声音有些沙哑。
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晏清的心腹师爷赵默无声地闪了进来。赵默约莫五十岁,面容普通,身形瘦小,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布袍子,像个落魄的账房先生。他手里拿着一个用油布仔细包裹的狭长卷轴,动作轻捷地走到书案旁。
东翁,赵默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烛火的噼啪声盖过,城西废窑场那段,测出来了。他小心翼翼地将油布卷轴在书案空处展开。那是一张更为精细的局部地图,上面用细密的墨线勾勒出地下岩层的走向,一些关键的节点用朱砂点了点。
晏清的目光终于从大图上移开,落在赵默带来的图纸上,眼神锐利如鹰隼。他拿起一支极细的狼毫,蘸了朱砂,在赵默图纸上几处朱砂点旁边,又添上了几个更小的标记,笔锋沉稳有力。
这岩层,晏清指着其中一处新标的点,声音低沉,比预想的要薄三寸。开凿时,需再向北偏斜五度,避开下面的沙层带。他用指尖在图纸上比划了一个微小的角度。
赵默凑近细看,连连点头,眼中流露出由衷的佩服:东翁明察!若非您坚持要重新勘测这废窑场下的旧河道……他顿了顿,没再说下去,只是忧虑地看了一眼窗外黑沉沉的天空,只是…这天气…怕是等不得了。雨若真下来,又像前年那般……
我知道。晏清打断他,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工期不能再拖。曹砺那边盯得紧,借口‘面子渠’修得慢,屡次克扣工款粮秣,民夫都快撑不住了。他手指重重地点在舆图上一条用虚线勾勒、几乎贴着城墙根走向的弯曲水道标记上,那正是他力排众议、顶着徒耗钱粮、面子工程的骂名坚持要开挖的所谓面子渠。这条明渠,必须再快!声势要再大些!让所有人都知道,我晏清,把朝廷最后那点银子,都砸在这‘面子’上了!
他语气里的冷峭和某种孤注一掷的意味,让赵默心头一凛,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是!小人明白!
你亲自去,晏清的目光重新落回那张巨大的舆图,手指沿着那些常人难以察觉、如同蛛网般隐秘连接着各处废弃古河道和低洼地的纤细墨线缓缓移动,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耳语的森然,照这个图,点我们的人手。记住,只挖该挖的,只通该通的。废黄河故道那边的入口,要绝对隐秘,务必在……大雨来之前,打通最后那三十丈。
赵默顺着晏清的手指看去,心头剧震。那些纤细的墨线,在烛光下仿佛活了过来,形成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悄然覆盖在整个城池的地下脉络之上。他深吸一口气,重重点头:东翁放心!豁出命去,也一定赶在大雨前打通!
去吧。晏清挥了挥手,目光重新投回那繁杂的舆图上,不再言语。他拿起那枚已经变得有些浑浊的玉球,在掌心慢慢转动,温润的玉石表面映着跳动的烛火,也映着他深不见底的瞳孔。
赵默无声地行了一礼,迅速将图纸重新卷好,裹上油布,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像一滴水融入了夜色。书房里,只剩下烛火摇曳,和晏清伏案的身影,以及他手中那枚在昏暗中微微反光、内里却已不再纯净的玉球。
酝酿了数日的暴雨,终于在深夜以一种近乎毁灭的姿态降临。起初只是沉闷的雷声在云层深处滚动,如同远古巨兽压抑的喘息。紧接着,一道惨白的、撕裂天幕的闪电猛地劈下,瞬间照亮了被狂风摧折得东倒西歪的树木和紧闭的门窗。随即,仿佛天河决堤,巨大的雨点不再是点,而是连成了狂暴的水柱,裹挟着骇人的声势,疯狂地砸向大地,砸向屋顶,砸向城外那道在风雨中显得无比单薄的黄河大堤。
轰隆隆——!
一声沉闷得撼动大地的巨响,压过了狂暴的雨声和雷霆,从城外黑黢黢的远方传来。那不是雷声,是远比雷霆更恐怖、更令人绝望的声音——堤坝崩塌的声音!
决堤啦——!黄河决堤啦——!
凄厉到变了调的嘶喊声,瞬间刺破了狂暴的雨夜,如同鬼魅的哭嚎,在城池的每一个角落炸响。恐惧如同瘟疫,以燎原之势在沉睡的城池中蔓延开来。狗吠声,孩子的哭嚎声,男人绝望的吼叫,女人惊恐的尖叫……无数声音混杂在一起,被淹没在越来越近、如同万马奔腾般的洪水咆哮声中。
浑浊腥臭的黄河水,裹挟着折断的树木、牲畜的尸体、破碎的家具,像无数条狂暴的黄色巨龙,瞬间冲垮了脆弱的城墙根,涌入了大街小巷。水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上涨,低矮的房屋如同纸糊的玩具般被轻易推倒、卷走。人们哭喊着,互相拉扯着,在齐腰深、迅速上涨的冰冷洪水中挣扎逃命,寻找着高处。冰冷的泥水呛入口鼻,绝望的呼救声在无边的水声中显得如此微弱。
快!上房顶!上城墙啊!
孩子!我的孩子被冲走了!
救命!救……
混乱中,有人想起了那条新挖的、贴着城墙根的面子渠。这条被晏清力主修建、耗费了巨大人力物力、被无数人私下唾骂为晏水官的遮羞布的宽阔明渠,此刻正暴露在汹涌洪水的第一线。
去面子渠那边!那渠深!或许能挡一挡!有人抱着侥幸心理嘶喊。
然而,洪水无情。浑浊的浪头带着摧枯拉朽的力量,狠狠地撞在面子渠新垒的石壁上。只听得一阵令人牙酸的碎裂声,那些偷工减料的条石和松软的土基,在巨大的冲击下如同酥脆的饼干般崩塌、碎裂。洪水轻易地漫过、冲垮了渠堤,沿着城墙缺口,更加汹涌地灌入城内。那条被寄予一丝希望的面子渠,非但没能起到半点疏导作用,反而像一道失败的堤坝,瞬间溃决,成了洪水肆虐的帮凶!
完了…全完了…一个抱着木柱、半身浸在水里的老人看着瞬间崩塌的面子渠,浑浊的泪水混着雨水滚落,喃喃自语,什么水官…祸害啊…
恐惧和绝望在洪水中迅速发酵、变质,化为对那个名字刻骨的仇恨。
晏清!是晏清那狗官修的破渠!
他贪了修堤的钱!他害死了我们!
姓晏的在哪!把他揪出来!点天灯!
水官误国!水官害民啊!
愤怒的吼叫在洪水的咆哮声中此起彼伏,充满了血泪的控诉。那个水官的称呼,此刻不再是讽刺,而是带着血海深仇的诅咒,在死亡的阴影下回荡。
而此刻的晏府,早已被汹涌的洪水包围。浑浊的水流打着旋儿冲开虚掩的大门,灌入庭院。书房的门敞开着,里面一片狼藉,书籍、卷宗散落一地,被漫进来的泥水浸泡着。烛台倒在书案上,烛泪凝固,烛火早已熄灭。唯有书案正上方墙壁上,那幅晏清亲笔所书、装裱素雅的条幅,依旧悬挂着。
条幅上,是四个浓墨饱蘸、笔力遒劲的大字:上善若水。
冰冷的泥水已经漫到了书案腿的一半,污浊的水面倒映着那四个字,墨迹在晃动的水影中扭曲、变形,仿佛无声的嘲讽,又像是一个巨大的、沉入水底的谜。
晏清,这位曾经的清流领袖,后来的水官,此刻却踪影全无。
洪水在肆虐了整整一天一夜后,终于恋恋不舍地退去,留下一个满目疮痍、浸泡在淤泥和腥臭中的城池。断壁残垣随处可见,被泥浆包裹的尸体横陈街头,幸存的人们如同惊魂未定的游魂,在废墟和泥泞中茫然地挖掘着可能被掩埋的亲人,搜寻着一点点可用的家当。空气中弥漫着死亡、淤泥和绝望混合的刺鼻气味。
悲伤和愤怒需要一个具体的宣泄口。当最初的求生本能稍稍平复,那被洪水冲刷得刻骨铭心的仇恨,便如同淤泥下复燃的死灰,再次熊熊燃烧起来。所有的矛头,毫无意外地指向了那个名字——晏清。
找到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把他从老鼠洞里拖出来!千刀万剐!
水官是水鬼!是黄河里爬出来害人的水鬼!
群情激愤,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不知是谁第一个喊出来:去挖开那条‘面子渠’!看看那狗官到底贪了多少银子!用那些银子给他垒个坟头!
这提议瞬间点燃了所有人的怒火。那条耗资巨大、却在洪水面前一触即溃的面子渠,早已成了晏清贪渎无能、祸国殃民最直观的铁证。愤怒的民众扛着铁锹、锄头、镐头,如同复仇的洪流,涌向城墙根下那条被洪水冲垮了大半、只剩下残破石基和遍地狼藉的面子渠。
挖!使劲挖!把下面贪的银子都挖出来!
挖开看看,到底是什么烂泥糊的鬼东西!
锄头、铁锹狠狠地刨进渠底松软的淤泥和垮塌的土石中,泥水飞溅。人们咬牙切齿,仿佛每一锹下去,都挖在晏清的身上。
然而,挖着挖着,挥动锄头的手臂渐渐慢了下来。愤怒的咒骂声也一点点低了下去,被一种越来越浓的惊疑和难以置信所取代。
淤泥和碎石被清理掉之后,露出的并非他们想象中的豆腐渣工程。渠底深处,赫然是用巨大的、凿刻规整的青石条紧密垒砌而成,石缝间浇灌着灰白色的、异常坚韧的糯米灰浆!这绝非仓促应付的面子工程,其坚固程度,远超想象。
这…这石头…这灰浆…一个汉子摸着冰冷坚硬的石面,声音发颤,这得花多少银子多少工夫
更让人震惊的还在后面。当有人沿着这坚固的石渠基向下、向城墙根深处继续挖掘清理时,赫然发现,在这条宽阔的面子渠石基下方大约一丈深的地方,竟隐藏着另一条通道!那通道入口被巧妙地设计在几块活动巨石之下,如今巨石已被洪水冲开或移位,露出了幽深的洞口。洞口边缘的石壁异常光滑,显然经过精心打磨。
下面…下面还有洞!有人惊呼。
人们点燃火把,小心翼翼地探入洞口。火光驱散了黑暗,照亮了眼前的景象——一条条仅容一人弯腰通过的、四通八达的狭窄暗渠,如同大地的血脉,沿着精心测绘的坡度,隐秘而精准地延伸向黑暗深处!这些暗渠的岩壁开凿得异常齐整,显然经过了难以想象的艰苦劳作。它们有的连接着城内几处低洼的废弃池塘,有的则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穿过了厚重的城墙地基,一直通向城外!
顺着这些暗渠奔涌的方向,人们跌跌撞撞地冲出城门,奔向城外那片地势低洼、早已干涸荒废多年的黄河故道。
眼前的景象,让所有追出来的人瞬间僵立当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
曾经荒草丛生、龟裂板结的废黄河故道,此刻竟被一股奔腾咆哮的黄流重新充盈!浑浊的河水裹挟着泥沙,在宽阔的古河道里汹涌向前,发出沉闷而有力的轰鸣!河道两岸,新冲刷出的痕迹清晰可见。而原本应该冲毁整个城池、吞噬无数生命的滔天洪水,此刻正被这些隐秘的暗渠如同巨大的漏斗般,源源不断地、驯服地导引向这条废弃多年的古老通道!它们在这里重新汇聚,奔腾,但已失去了毁灭性的力量,只能在这预设的、远离人烟的故道里发泄着余威。
老天爷啊…一个须发皆白、脸上沟壑里还沾着泥点的老农,扑通一声跪倒在湿漉漉的河岸上。他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脚下浑浊奔涌、却不再肆虐的河水,又猛地抬头,望向身后那座虽然残破、但主体尚存的城池,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他干裂的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最终化作一声带着哭腔、如同梦呓般的嘶喊,重重地磕下头去:
水官!原来…原来水官,是这般当的!
浑浊的河水在他面前奔流不息,打着旋儿,卷着沫,发出亘古不变的深沉呜咽。那呜咽声里,仿佛沉淀着千年的泥沙,也沉淀着一个消失身影的全部重量与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