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我与死神能做生意 > 第一章


梅雨季的雨总带着股霉味,像泡了半个月的旧报纸。我蹲在书店后门的台阶上,数着雨帘里斜斜掠过的燕子,第七只刚掠过对面的梧桐,后颈突然泛起一阵凉意——不是雨丝的凉,是那种冰碴子顺着脊椎往下滑的冷。
我回头时,黑伞正悬在我头顶三寸处。伞骨是乌木的,伞面黑得发沉,像把刚从墨池里捞出来的剑。伞下站着个穿黑风衣的男人,领口立着,遮住半张脸,露出来的下颌线比我店里最锋利的裁纸刀还利落。
沈砚他开口时,声音像被砂纸磨过的铜铃,不哑,却带着种旧时代的沉滞。
我捏紧手里的烟,烟蒂在雨里亮了个红火星:你谁
他弯腰,伞沿跟着低下来,我终于看清他的眼睛。不是黑的,是深灰,像暴雨前压在楼顶的云。我是渡。他说,或者你可以叫我,死神。
我笑出声,烟丝呛进喉咙,咳得眼泪都出来了:哥们儿,拍电影呢道具挺专业。
他没笑,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个东西扔给我。是枚铜制的书签,巴掌长,刻着缠枝莲纹,背面有行极小的字,我凑近了才看清——光绪二十三年,沈敬之藏书。
这是我爷爷的书签。他临终前攥在手里,下葬时我偷偷取出来,藏在《金刚经》的衬页里,除了我没人知道。
我手指发僵,书签的铜面在雨里泛着冷光。渡已经站直了,黑伞又遮住他大半张脸:你爷爷欠我笔账,现在该你还了。
什么账我的声音比烟蒂还抖。
光绪二十三年,他快病死了,用三十年阳寿换了你奶奶十年命。渡的声音没起伏,本该民国十六年还,他走得急,账就留到你这儿了。
雨突然大起来,砸在伞面上噼啪响。我想起奶奶的照片,她总是坐在藤椅上晒太阳,手里攥着个青瓷茶杯,七十岁那年冬天突然没了,爷爷抱着她的遗像坐了三天,第四天也跟着去了。原来不是寿终正寝。
我怎么还我把书签塞进裤兜,布料被雨打湿,贴着皮肤像块冰。
做我的中间人。渡说,有人想换命,你牵线。每成一笔,抵你爷爷欠的一天阳寿。
我愣住了:换命怎么换
用他们最珍贵的东西。他抬手指向我身后的书店,你这店阴气重,适合做交易。
我这店确实老,是爷爷传下来的旧书店,开在老城区的巷尾,一到梅雨季就潮得能长出蘑菇。以前总觉得晚上有人叹气,现在想来,大概不是幻觉。
我要是不答应呢
渡的目光扫过我的手腕——我左手腕有块淡青色的胎记,像片云。你爷爷用这个做的押。他说,不还账,这胎记会慢慢变黑,等全黑了,你就替他走。
我摸了摸胎记,那里果然比别处凉。雨还在下,我看着书店斑驳的木门,门楣上砚心堂三个字被雨水泡得发胀。这店是我唯一的念想了,爸妈走得早,我守着这堆旧书,就像守着他们还在时的日子。
行。我站起来,裤脚的泥水溅在他的黑皮鞋上,他没动,怎么牵线
渡从风衣里拿出个黑色的本子递给我。封皮是真皮的,摸起来像某种动物的皮肤,烫金的渡字在雨里泛着冷光。有人想换命,这本子会自动记下来。他说,你按地址去找他们,带回来见我。
我翻开本子,第一页是空白的,纸页薄得透光,却韧得撕不动。什么时候开始
现在。他抬了抬下巴,本子第一页,已经有名字了。
我低头看,果然有行字浮出来,墨色的,像刚写上去:林秀兰,78岁,城南养老院302室,愿以所有换见孙子婚礼。
字迹后面跟着个小小的待字。
渡的黑伞转了个方向,伞沿的水珠滴在地上,洇出个深色的圈:三天内带她来。说完,他转身走进雨里,黑风衣的下摆扫过积水,却没溅起一点水花,几步就消失在巷口的雾里。
我站在雨里,手里攥着那个黑本子,雨水顺着指缝往下流,本子却一点没湿。烟早就灭了,我把烟蒂扔进垃圾桶,转身推开书店的门。
铃铛在门楣上叮当地响,店里弥漫着旧书和潮湿的味道。我走到柜台后坐下,把黑本子摊在桌上。林秀兰,78岁,养老院。我摸出手机查了查,城南确实有个养老院,离这儿不远。
窗外的雨还没停,我看着玻璃上的水痕,突然想起爷爷常说的话:书里藏着别人的日子,你得轻拿轻放。现在看来,我要碰的,可能比书里的日子重得多。

养老院的草坪刚剪过,草腥味混着消毒水的味道,闻着有点发闷。我找到302室时,林秀兰正坐在窗边择菜,阳光透过纱窗落在她银白的头发上,像撒了层碎盐。
林奶奶我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从店里带的几本老画册——我总不能空着手说要带她去见死神。
她抬头,眼睛有点浑浊,却亮得很:你是
我是砚心堂的,之前您托人问过民国的画册我把画册递过去,这是我昨晚临时想的借口,我带了几本过来。
她接过画册,手指关节肿得像老树根,翻页时却很轻。我孙子要结婚了。她突然说,下月初六,在酒店办。
我心里一动,翻开黑本子,那行字还在,待字旁边多了个小小的红圈。
那挺好啊,喜事儿。
她笑起来,嘴角的皱纹堆成朵菊花:我等这一天等了三年喽。她指了指床头的药盒,医生说我熬不过这个月,可我想看着他穿西装,想看看新娘子长什么样。
阳光从她指缝漏下来,在画册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我看着她的手,那双手曾经抱过孙子,织过毛衣,现在却连握紧画册都费劲。
林奶奶,我咽了口唾沫,如果有办法让您活到婚礼那天,您愿意吗
她的手顿了顿,抬头看我,眼睛里的光突然亮得惊人:你说什么
但要付出代价。我盯着她的眼睛,您得用最珍贵的东西换。
她沉默了一会儿,拿起画册里夹着的一张老照片。照片上是个穿军装的年轻男人,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这是我老伴。她说,走了二十年了。我最珍贵的,就是记着他的那些事儿。
她用粗糙的拇指摩挲着照片:他总说,等孙子结婚,要给新人唱《东方红》。他嗓子好,以前在部队是领唱。
我想起渡的话——用最珍贵的东西换。记忆,大概是老人最舍不得的东西了。
如果忘了他呢我声音很轻,怕惊着她,忘了他长什么样,忘了你们一起做过的事,就能多活二十天。
她的手猛地收紧,照片的边角被捏出褶皱。忘了他...她重复着,眼睛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像被风吹灭的烛火,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我没说话,看着她把照片塞回画册,手指抖得厉害。窗外的蝉鸣突然响起来,聒噪得让人心里发慌。
我想想。她最后说,你明天再来吧。
我走出养老院时,太阳正烈,柏油路蒸腾着热气,可我后颈又开始发凉。渡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对面的香樟树下,黑伞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她不愿意他问。
她在想。我走到他身边,记忆换二十天,值得吗
他看了我一眼:值不值得,是她的事。
你就不能通融点我想起爷爷,用别的东西换不行吗
不行。他的声音很淡,每个人最珍贵的东西,早就写在命里了。
他转身要走,我突然拉住他的风衣:如果她换了,真的会忘了老伴吗
他低头看我的手,我赶紧松开。不仅是记忆,他说,是所有和他相关的感觉。看到军装不会想起他,听到《东方红》不会觉得耳熟,就像从没认识过这个人。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的黑伞消失在街角。风吹过香樟树叶,沙沙地响,像有人在叹气。
第二天我再去养老院时,林奶奶正坐在窗边梳头。她把银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用根红绳扎着。
小沈,她看到我,笑着招手,我想好了。
她从枕头下摸出个布包,打开是块玉佩,碧绿色的,上面刻着个安字。这是老伴送我的定情物。她说,我总戴着,可要是忘了他,这玉留着也没用了。
她把玉佩放在我手里,玉是温的,带着她的体温。我换。她说,忘了就忘了吧,只要能看着孙子结婚,值。
我把玉佩塞进兜里,摸出手机:我叫车带您去店里。
她点点头,拿起床头的红色毛衣:我给新娘子织的,得带去。
车开过时,我看着窗外掠过的街景,林奶奶靠在椅背上,手里攥着毛衣针,指尖在阳光下微微发亮。我突然想起我奶奶,她走的时候,我爸也是这样,攥着她的旧围巾,攥了整整一个月。

砚心堂的木门被推开时,铃铛又响了。林奶奶站在门口,打量着满架的旧书,眼睛里带着点好奇。
坐这儿吧。我把藤椅搬到窗边,那里光线好。
渡已经在店里了,坐在柜台后的阴影里,黑伞靠在墙角,伞尖滴着水——明明外面没下雨。
他就是...林奶奶有点紧张,攥着毛衣的手紧了紧。
他是渡。我给她倒了杯热水,您有什么话,跟他说就行。
渡抬眼看她,深灰色的眼睛在阴影里像两块石头:用二十年关于周明远的记忆,换二十天阳寿。他准确地说出了林奶奶老伴的名字,你愿意
林奶奶的手抖了一下,热水溅在杯沿上,她却没察觉:我愿意。
渡从风衣里拿出支银色的笔,和一个巴掌大的册子。册子是皮质的,和我那本黑本子很像,只是颜色更暗。在这里签字。他把册子推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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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奶奶接过笔,笔尖在纸上悬了很久,才慢慢落下。她的字歪歪扭扭,却很用力,最后一笔收锋时,笔尖在纸上戳出个小坑。
签完字的瞬间,她突然啊了一声,手里的笔掉在地上。她茫然地看着四周,眼神空落落的,像迷路的孩子。
我...我怎么在这儿她问,声音里带着困惑。
我捡起地上的照片,是她带来的那张军装照。林奶奶,这是您带来的照片。我把照片递过去。
她接过照片,皱着眉看了半天,摇了摇头:这是谁啊我不认识。
我的心沉了一下。她真的忘了。
渡收起册子,站起身:二十天后的卯时,准时回去。他看了我一眼,账抵一天。
我摸了摸裤兜里的铜书签,那上面的莲纹好像清晰了一点。
林奶奶还在看照片,嘴里念叨着:这照片怎么在我这儿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拿起红色毛衣,哎呀,我得赶紧给新娘子送去,别耽误了日子。
我送她到门口,叫了辆车,把她的住址和婚礼时间告诉司机。她坐进车里时,还在摆弄那件毛衣,脸上带着笑,好像刚才那个舍不得老伴记忆的老人,只是我的幻觉。
她会难过吗我转身问渡,他正站在书架前,手指拂过一本《牡丹亭》的封面。
不会。他说,忘了,就不会难过了。
可这太残忍了。我想起她摩挲照片的样子,她明明那么爱她老伴。
渡转过身,深灰色的眼睛里没什么情绪:沈砚,你以为生命是什么是沙漏里的沙子,流一点少一点。有人想用沙子换糖,有人想用糖换沙子,各取所需而已。
他拿起那本《牡丹亭》:情至深处,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可大多数人,只想活着,哪怕忘了为什么活。
我没说话,走到柜台后,翻开黑本子。林秀兰的名字后面,待字变成了已,旁边多了行小字:2025年6月12日,以周明远相关记忆换20日阳寿。
雨不知什么时候又下了起来,敲在玻璃窗上,噼啪作响。我看着窗外的雨帘,突然想起林奶奶说的婚礼日期——下月初六,还有十九天。

林奶奶婚礼那天,我去了。不是渡让我去的,是我自己想去看看。
酒店的宴会厅铺着红地毯,音乐声震得人耳朵疼。我站在角落,看着林奶奶坐在主位上,穿着新做的紫红色旗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她的孙子穿着西装,牵着新娘子过来时,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奶奶,这是晓雯。新郎把新娘子的手放在林奶奶手里。
林奶奶握着新娘子的手,一个劲地笑:好,好,真俊。她从兜里掏出个红布包,奶奶给你的见面礼。
是那块刻着安字的玉佩。她大概忘了这玉佩的来历,却还记得要送给新娘子。
新娘子接过玉佩,笑着道谢。林奶奶看着他们,眼睛里的光比宴会厅的水晶灯还亮。
我在角落站了会儿,转身离开。走到酒店门口时,渡的黑伞正靠在旋转门旁。
她看起来很高兴。我说。
嗯。他应了一声,黑伞转了个方向,遮住飘过来的雨丝,账又抵一天。
我愣了一下:为什么
她的阳寿没用完。他说,婚礼结束后,她还能多活半天。
我想起林奶奶攥着毛衣的样子,突然明白过来。她不是忘了所有,只是忘了关于周明远的记忆。那些爱孙子的心,那些想看着新人幸福的期盼,都还在。
这半天算什么我问。
算她用真心换的。渡的声音很轻,有时候,执念比记忆更重。
雨又大了,我看着他走进雨里的背影,突然觉得他的黑风衣好像没那么冷了。
回去的路上,我绕去了养老院。林奶奶的房间已经空了,护士说她凌晨走的,走的时候手里还攥着那块玉佩,脸上带着笑。
她说要等孙子来看她,等不及了,要去找他。护士收拾着东西,把那张军装照扔进了垃圾桶,这照片不知道是谁的,放这儿占地方。
我走过去,从垃圾桶里捡起照片。照片被水渍泡得发皱,那个穿军装的年轻男人,还在笑。我把照片放进兜里,想着下次去墓地,烧给林奶奶。
回到店里时,天已经黑了。我翻开黑本子,林秀兰的名字后面,已字旁边多了个小小的红星。柜台的玻璃下压着张纸条,是我爷爷的字迹:书有魂,人有念,渡人者,先渡己。
我摸了摸那枚铜书签,莲纹确实清晰了些。窗外的雨还在下,巷子里的路灯亮起来,在积水里映出个摇晃的光圈。
也许渡说得对,各取所需而已。只是我不知道,那些被换掉的东西,会不会在某个雨夜,顺着雨丝,偷偷跑回来。

黑本子上出现第二个名字时,是七月中旬。梅雨季快结束了,空气里的霉味淡了些,却多了股栀子花的甜香。
陈阳,27岁,城西汽修厂,愿以所有换妹妹活下去。
字迹后面跟着个鲜红的急字。
我找到汽修厂时,陈阳正在修一辆旧皮卡。他穿着沾满油污的蓝色工装,胳膊上的肌肉线条绷得很紧,额角的汗顺着下颌线往下滴,砸在沾满油的水泥地上,洇出小小的深色圆点。
陈阳我递过去一瓶冰红茶,瓶身凝着水珠。
他抬头看我,眼睛里布满红血丝,眼下有片青黑:你是
我是砚心堂的。我指了指他手里的扳手,有人托我问,你是不是需要帮忙。
他的手顿了顿,扳手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你能帮我他抓住我的胳膊,力气大得像要捏碎我的骨头,你能救我妹妹
我认识一个人。我挣开他的手,胳膊上留下几道红印,他能让你妹妹活下去,但要付出代价。
什么代价都行!他眼睛亮得吓人,像饿极了的狼,钱肾我什么都能给!
不是这些。我看着他沾满油污的手,那双手刚才还在精准地拧着螺丝,是你最珍贵的东西。
他沉默了,蹲在地上,双手插进头发里。我妹妹...陈玥,她得了白血病。他声音发哑,医生说要骨髓移植,可我们配型都不成功。她才十五岁,昨天还跟我说,想考美术学院。
风吹过汽修厂的铁皮棚,发出哗啦啦的响。远处传来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又慢慢消失。
我最珍贵的...他低声说,是我这双手吧。他摊开手,掌心和指腹布满老茧和伤痕,我靠这双手挣钱,给她治病。要是没了这双手...
他没说下去,只是用力抹了把脸,指缝里漏出的眼泪,砸在油污的地上,和汗水混在一起。
不是手。我想起渡的话,是比手更重要的东西。
他突然站起来,眼睛里的红血丝更密了:是勇气。他声音很抖,我从小就胆小,怕黑,怕虫子,怕跟人吵架。可玥玥生病后,我敢跟医生拍桌子,敢去借高利贷,敢一个人守在ICU门口三天三夜。
他看着自己的手:我以为我变勇敢了,可昨天护士说她情况不好,我躲在厕所里哭了半个小时。我其实还是怕,怕失去她。
夕阳透过铁皮棚的缝隙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斑。我看着他的眼睛,那里有恐惧,有疲惫,却更有股不肯认输的劲。
如果失去勇气呢我问,以后遇到什么事都怕,不敢反抗,不敢争取,像只待在壳里的蜗牛。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远处的路灯都亮了。只要玥玥能活,我怕一辈子也行。他说,她那么喜欢画画,说要画遍全国的海。我得让她有机会去画。
我想起黑本子上的急字,掏出手机:我现在带您去见他。
陈阳点点头,脱下工装外套,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白T恤。他从工具箱里拿出个铁盒子,打开,里面是支画笔和几张画。画上是个扎马尾的小姑娘,在海边笑着奔跑,海水蓝得发透,浪花像碎银子。
这是玥玥画的。他小心翼翼地把画放进怀里,她说等她好了,要教我画画。
去砚心堂的路上,他一直看着窗外。路过儿童医院时,他指了指住院部三楼的窗户:玥玥就在那间。窗户里亮着灯,隐约能看到个小小的身影。
她昨天还跟我说,想吃城南的桂花糕。他声音很轻,我今天早上排队买了,还在保温桶里。
我看着他怀里的铁盒子,突然觉得那里面装的不是画笔和画,是比生命还重的东西。

渡已经在店里了。他没坐柜台后,而是站在书架前,手里拿着本《海错图》。那本书是我爷爷收的孤本,画的是各种海里的生物,色彩鲜丽得像刚从海里捞出来。
陈阳。渡转过身,深灰色的眼睛落在他身上,用你所有的勇气,换陈玥十年阳寿。十年后,她的病会自然痊愈。你愿意
陈阳怀里的铁盒子动了动,他握紧了盒子:我愿意。
渡拿出那本皮质册子和银色的笔。陈阳签字时,手很稳,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签完字的瞬间,他突然往后退了一步,撞到了身后的书架。书架上的书掉下来几本,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蹲下去捡书,手指却在发抖,怎么也抓不住。我...我怕...他声音发颤,眼睛里充满惊恐,好像那些掉在地上的书是什么洪水猛兽。
我走过去,帮他捡起书。他缩在墙角,抱着膝盖,像个被吓坏的孩子。
渡收起册子,看了我一眼:账抵三天。
我愣了一下,之前林奶奶才抵一天,陈阳怎么抵三天渡没解释,拿起《海错图》,走到窗边。
十年后,她会忘了你。渡说,这是代价的一部分。
陈阳猛地抬头,眼睛里的惊恐被痛苦取代:为什么
你用勇气换她的命,她的记忆里,关于你的勇敢都会消失。渡翻着《海错图》,她会记得有个哥哥,却不记得你为她做过什么。
陈阳的眼泪突然掉下来,砸在怀里的铁盒子上:忘了就忘了吧。他说,只要她能活,不记得我也没关系。
他慢慢站起来,脚步有点虚,像踩在棉花上。我得去给玥玥送桂花糕。他说,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怯懦。
我送他到门口,他走下台阶时,差点被门槛绊倒。他踉跄了一下,却没像刚才那样站稳,而是蹲在地上,抱着膝盖,半天没起来。
我...我不敢走了。他声音发颤,外面好黑。
巷子里的路灯亮着,不算黑。可他眼里的恐惧,却像潮水一样涌出来。
渡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我身边:勇气没了,连走夜路都会怕。
我看着蹲在地上的陈阳,突然有点后悔。这样的代价,是不是太残忍了
渡,我回头看他,就不能换个代价吗比如...比如他的记忆
渡合上书:他最珍贵的是勇气。沈砚,你要记住,交易的规则,从来不由中间人定。
他走到陈阳身边,弯腰,不知道说了句什么。陈阳慢慢站起来,虽然还是有点抖,却迈开了步子。他走得很慢,像个刚学走路的孩子,却一直朝着巷口的方向,没回头。
我看着他的背影,他怀里的铁盒子在路灯下闪了下光。那里面的画,那里面的桂花糕,是他此刻唯一的支撑了。
为什么他抵三天账我问渡。
渡把《海错图》放回书架:他的勇气,比林秀兰的记忆重。他顿了顿,有些人的东西,天生就比别人的值钱。
我走到柜台后,翻开黑本子。陈阳的名字后面,已字旁边多了个蓝色的波浪纹。窗外的栀子花香味飘进来,甜得有点发腻。
我想起陈阳怀里的画,想起那个想画遍大海的小姑娘。也许十年后,她真的能画遍全国的海,只是她不会知道,有个哥哥,为了让她能拿起画笔,把自己的勇气,永远留在了这个夏天。

陈阳之后,黑本子上又出现了几个名字。
有个老教授,用毕生的学识换了三个月,只为完成那本没写完的考古论著。他签字后,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了,却还能准确地说出某个青铜器的年代。
有个女歌手,用自己的声音换了母亲的康复。她失去了声音,却在母亲病床前,用手语唱完了那首母亲最喜欢的歌。
每个人都在用最珍贵的东西,换自己认为更重要的事。有人换得坦然,有人换得不甘,有人换完后,站在阳光下,却觉得比在雨里更冷。
我的铜书签上的莲纹,越来越清晰。爷爷欠的账,已经抵了一百二十天。渡说,按这个速度,再有半年,就能还清。
可我却越来越频繁地做同一个梦。梦里总有个穿黑风衣的人,举着黑伞,站在雨里。我看不清他的脸,却能听到他说:沈砚,该你了。
我知道,他说的不是抵账。他是在问我,准备好用什么,换自己想留住的东西。
八月中旬的一个傍晚,黑本子上出现了一个让我心惊的名字。
苏晚,26岁,市立医院,愿以所有换沈砚平安。
字迹后面,是个鲜红的急字,比陈阳那个还要红。
苏晚是我的发小,也是我放在心尖上的人。她是市医院的护士,上个月在值夜班时,遇到个情绪激动的病人家属,被推下了楼梯,撞到了头。医生说她可能醒不过来。
我疯了一样跑到医院,病房里的仪器发出滴滴的响声。苏晚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得像张纸,头发散在枕头上,像朵快要凋谢的白玫瑰。
她的手露在被子外面,手腕上戴着个银镯子,是我送她的生日礼物。镯子上刻着平安两个字,是我亲手刻的,刻得歪歪扭扭,她却戴了五年。
医生说,她的脑电波越来越弱了。苏晚的妈妈坐在床边,眼睛红肿得像核桃,刚才她还抓着我的手,嘴里念叨着你的名字。
我握住苏晚的手,她的手很凉,像块冰。我想起我们小时候,在砚心堂的院子里,她总喜欢坐在那棵老槐树下,看我爷爷练字。她总说,等她长大了,要在书店里开个小角落,给来看书的人包扎伤口。
我去给她买最爱吃的草莓蛋糕。我说着,转身往外走。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不敢让苏晚的妈妈看到。
走到医院门口时,后颈又泛起那种熟悉的冷。渡的黑伞,正悬在我头顶。
沈砚。他开口时,声音里带着种我没听过的沉郁,苏晚要用她的所有,换你的平安。
我不要!我吼出声,声音在医院的走廊里回荡,我不换!让她把东西留着!
渡看着我,深灰色的眼睛里好像有了点别的东西:她的所有,是关于你的记忆。忘了你,忘了你们一起长大的日子,忘了她喜欢你这件事。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疼得喘不过气。苏晚喜欢我,我知道。她去年生日时,在我送她的笔记本里夹了张纸条,写着沈砚,等你书店盈利了,我们就去看海。我一直没敢回应,怕给不了她想要的生活。
我不准她换!我抓住渡的风衣,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渡,算我求你,让她醒过来。我爷爷的账,我用我的命抵!
渡的黑风衣被我抓得变了形,他却没推开我:交易已经开始了。她在梦里找到我,说只要你能平平安安,忘了你也没关系。
我不要平安!我要她醒过来!眼泪终于掉下来,砸在渡的风衣上,洇出小小的深色圆点,渡,你不是死神吗你不是能换命吗用我的命换她的,行不行
渡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久到医院走廊里的灯都暗了一半。沈砚,他声音很轻,你爷爷当年,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我愣住了:我爷爷
他用自己的三十年阳寿,换你奶奶的十年。渡说,他说,你奶奶怕黑,没人陪着不行。
我想起奶奶的照片,她总是坐在藤椅上,爷爷就坐在旁边给她读报。阳光落在他们身上,像盖了层金色的毯子。
可他没说,渡继续说,他换命的代价,是自己会慢慢忘记你奶奶。他走的时候,已经不记得她是谁了,却还在床头放着她的照片。
走廊里的风穿堂而过,带着消毒水的味道。我看着渡的眼睛,那里好像映着很多年前的画面——一个老人,在黑伞下,用颤抖的手签下自己的名字。
有些东西,就算忘了,也会刻在骨头里。渡说,比如爱,比如牵挂。
他从风衣里拿出那本皮质册子,却没拿笔:你可以拒绝交易。但苏晚会在明天黎明前走。
如果我接受呢我声音发哑,她会醒过来,却忘了我。
渡点点头:她会忘了你,忘了所有关于你的事。但她会健康地活下去,结婚,生子,像普通人一样。
我想起苏晚的笑脸,想起她给我包扎伤口时认真的样子,想起她笔记本里的那张纸条。如果她能活下去,忘了我又算什么
可我又怕,怕她醒来后,看到我就像看到陌生人。怕她再也不会笑着叫我沈砚哥哥,怕她再也不会偷偷在我书店的角落里放一束向日葵。
我有别的选择吗我问。
有。渡说,用你的记忆换她的记忆。你忘了她,她就能记得你。
我的心猛地一跳:什么意思
你忘了苏晚,忘了你们一起长大的所有事,她就能醒过来,记得你。渡看着我,这是唯一的办法。
走廊里的仪器还在滴滴作响,像在倒数。我看着病房的门,那扇门后面,躺着我想用一生去守护的人。
忘了她。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心就像被刀割一样疼。
可如果能让她记得我,记得我们的过往,就算我忘了,又有什么关系
我换。我说,声音很轻,却很坚定,用我所有关于苏晚的记忆,换她记得我,换她醒过来。
渡看着我,深灰色的眼睛里,好像有了点温度:沈砚,你确定
我确定。我想起爷爷的话,书有魂,人有念,渡人者,先渡己。也许,这就是我该渡的劫。
渡拿出银色的笔和皮质册子:签字吧。
我接过笔,笔尖悬在纸上。我想起苏晚的笑容,想起她写的纸条,想起她手腕上的银镯子。这些记忆像电影一样在我脑海里闪过,每一个画面都清晰得像昨天发生的事。
我要忘了这些了。
笔尖落下时,我在心里默念:苏晚,记得我。

签完字的瞬间,头突然像被重锤砸了一下,疼得我差点摔倒。无数画面在我脑海里碎掉,像被摔在地上的镜子。
有个扎马尾的小姑娘,在槐树下笑着递给我一颗糖;有个穿护士服的女孩,在我书店的角落里放向日葵;有张纸条,上面写着我们去看海。
这些画面慢慢模糊,最后变成一片空白。
我是谁我为什么在这里
我看着眼前穿黑风衣的男人,他手里拿着本黑色的册子。你是谁我问,声音有点陌生。
我是渡。他说,你刚做了个交易。
交易什么交易
病房的门突然开了,苏晚的妈妈跑出来,脸上带着泪水,却在笑:醒了!玥玥醒了!
玥玥谁是玥玥
我跟着他们走进病房,病床上的女孩正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她的眼睛很亮,像含着水的葡萄。
沈砚!她看到我,突然笑起来,眼睛弯成了月牙,你怎么在这儿我做了个好长的梦,梦见你不见了。
沈砚是在叫我吗
我看着她,心里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她。她手腕上的银镯子很好看,上面刻着两个字,我看不清。
你是谁我问。
她的笑容僵在脸上,眼睛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沈砚,你怎么了你不认识我了
旁边的阿姨握住她的手:玥玥,你刚醒,别激动。他可能是太累了。
玥玥她叫玥玥
穿黑风衣的男人走到我身边:沈砚,我们该走了。
我跟着他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叫玥玥的女孩正看着我,眼睛里有泪水在打转。我的心突然有点疼,像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走出医院,晚风带着栀子花的香味吹过来。穿黑风衣的男人递给我一枚铜书签,上面刻着缠枝莲纹。
这是你的。他说,你爷爷的账,还清了。
我接过书签,觉得很熟悉,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我爷爷
他是个好人。男人说,用自己的记忆,换了你奶奶的命。他说,忘了她,才能让她安心走。
我摸了摸书签,莲纹很清晰。也许这上面,藏着很多我忘了的事。
回到砚心堂时,天已经亮了。书店里的旧书散发着淡淡的墨香,柜台的玻璃下压着张纸条,上面写着书有魂,人有念。
穿黑风衣的男人站在门口,黑伞靠在墙角。我要走了。他说。
你要去哪里
去该去的地方。他看着我,深灰色的眼睛里好像有很多话,却没说出来,沈砚,有些记忆会被忘记,但感觉不会。比如疼,比如暖,比如...他顿了顿,比如喜欢。
他转身走进晨光里,黑风衣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像被镀了层金。走到巷口时,他回头看了我一眼,嘴角好像向上弯了弯。
巷子里的栀子花全开了,甜香漫了满巷。我站在书店门口,看着阳光在青石板上投下的光斑,心里突然暖暖的。
有个女孩喜欢在我店里放向日葵,有个女孩说要和我去看海。虽然我忘了她的名字,忘了她的样子,但我知道,她一定在某个地方,像向日葵一样,朝着阳光生长。
我翻开柜台后的黑本子,上面有很多名字,每个名字后面都有个已字。最后一页是空白的,我拿起笔,在上面写下:沈砚,愿以余生,换所有被遗忘的,都能被温柔记得。
阳光穿过玻璃窗,落在本子上,字迹被照得发亮,像撒了层金粉。
也许忘了并不可怕,只要那些被爱过的痕迹还在,只要那些温暖的感觉还在,就不算真正的失去。
就像爷爷说的,书有魂,人有念。念在,魂就在。
巷口传来自行车的铃铛声,清脆得像风铃。我抬头,看到个穿白裙子的女孩,骑着自行车从巷口经过,车筐里放着一束向日葵,笑得像朵刚开的栀子花。
我的心突然跳了一下,像有颗种子,在遗忘的土壤里,悄悄发了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