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我知道,梦都是反的 > 第4章
九月的北市,天空是洗过一般的、高远的蓝,阳光带着初秋特有的清透,穿过行道树开始泛黄的枝叶,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浮动着干燥的草木清气,这是江千慕最喜欢的季节,盛大而宁静,仿佛整个世界都沉浸在一种金色的、将要沉淀下来的温柔里。风拂过崭新的蓝白校服衣摆,带来恰到好处的微凉,暂时驱散了心头的沉郁。
下午最后一节是化学实验课。明亮的实验室里,淡淡的试剂气味混合着窗外涌入的草木香。江千慕和陈薇分在一组,任务是配制一定浓度的硫酸铜溶液并观察结晶过程。陈薇性子急,拿着量筒的手微微发抖,眼看浅蓝色的液面就要越过精确的刻度线。
“等等!”
江千慕几乎是本能地低唤出声,纤细的手指轻轻搭在陈薇的手腕上,稳住了那点不稳的颤抖。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点紧张的关切,目光却像被磁石吸住般,牢牢锁住那微微晃动的液面,“好了,停。”
液面稳稳地停在刻度线上,分毫不差。
“呼…吓死我了!”
陈薇长舒一口气,看向江千慕的眼神亮晶晶的,满是佩服,“千慕,你这手也太稳了吧!眼神也毒!刚才那一下简直绝了!”
江千慕被夸得耳根微热,有些赧然地低下头,专注地将溶液倒入洁净的烧杯。阳光穿过高大的玻璃窗,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小片安静的阴影。她不喜欢站在人群中央,声音也总是细细的,但在需要沉静和细致的事情上,她有种与生俱来的专注力,像一泓深潭,不起波澜却自有力量。
“李景舟,发什么呆?该加晶体了!”
旁边实验台传来同伴的催促。
李景舟收回落在斜前方的目光,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嗯”了一声,拿起药匙。他熟练地将硫酸铜晶体加入烧杯,清澈的蓝色溶液里,晶体旋转着下沉、溶解。动作干净利落,和他解题时的风格如出一辙。只是刚才那一瞥,那个女孩专注时微抿的唇角,阳光下细腻的皮肤,还有搭在同伴手腕上那瞬间传递过来的、稳定而轻柔的力量感,像一片极轻的羽毛,不经意地在他心湖上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微澜。
放学铃声如同解禁的号角,校园瞬间被青春的喧闹填满。江千慕和陈薇随着人流走出实验楼。
“千慕!快快快!今天轮到我们组值日!”
陈薇拉着她,风风火火地冲向高一(3)班的教室。
夕阳的金辉慷慨地洒满了大半个教室,将桌椅的影子拉得又斜又长。教室里已空了大半,只有她们两人。江千慕和陈薇默契地分工,一个扫地,一个擦黑板。江千慕拿起湿润的抹布,仔细地擦拭着黑板槽里积攒的粉笔灰,每一寸都不放过。她的动作很轻,很仔细,仿佛在拂去时光落在上面的尘埃。
“江千慕,陈薇,还没弄完?”
清朗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一点询问。
两人回头。李景舟背着书包站在门口,夕阳的金光从他身后涌来,给他挺拔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暖融融的轮廓。他的目光在教室里扫过,最后落在江千慕脚边那个装了小半桶脏水的塑料桶上。
“嗯,快了。”
陈薇爽快地应道。
李景舟没再说什么,径直走了进来,在江千慕略带讶然的目光中,弯腰提起了那个略显沉重的脏水桶。“这个倒了再换干净的吧?”
他看向江千慕,语气自然得像在陈述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事实。
江千慕握着抹布的手顿住了,对上他那双温润的浅褐色眼眸,心跳莫名地快了一拍,有些慌乱地点点头:“嗯…谢谢。”
“不客气。”
李景舟淡淡应了一句,提着水桶转身走了出去,步履沉稳,很快消失在走廊尽头。
“啧啧啧,”
陈薇立刻凑到江千慕身边,用手肘轻轻撞了撞她,脸上是促狭的笑意,压低了声音,“李大学霸这‘乐于助人’,有点针对性啊?”
江千慕的脸颊瞬间被晚霞染得更红,像熟透的樱桃。她没接话,只是低下头,更加用力地擦拭着早已光洁的黑板槽,仿佛那上面还残留着看不见的印记。心底那片被羽毛拂过的湖面,涟漪无声地荡漾开去。
推开大姐家的门,傍晚特有的、混合着饭菜香气的暖意扑面而来,瞬间包裹了沾染了秋凉的肌肤。客厅里收拾得干净利落,地板光洁。大姐江千雪正抱着小蕊在沙发旁轻轻摇晃,哼着不成调的摇篮曲。妈妈林融坐在餐桌旁,手里拿着一把翠绿的青菜,正慢条斯理地择着,动作依旧带着一种迟缓的、仿佛需要思考的节奏,但神情比昨日显得平和了许多,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宁静。大姐夫王磊还没回来。
“回来啦?洗洗手,准备吃饭了。”
江千雪抬头,看到妹妹,脸上绽开笑容,眉宇间带着母性特有的温润光泽,驱散了些许疲惫。
晚饭的氛围比昨日轻松不少。王磊回来时虽然依旧话不多,脸上也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但那种令人窒息的低气压像是被秋风吹散了。他甚至在小蕊好奇地伸出小手去够他碗边的筷子时,只是不动声色地把碗挪远了些,没有流露出任何不耐。江千雪看在眼里,唇边的笑意深了些。
江千慕安静地吃着饭,偶尔抬眼看看林融。林融沉默地吃着饭,偶尔会用筷子夹起一块卖相好些的鸡蛋或瘦肉,略显生疏地放进江千慕的碗里。江千慕看着碗里突然多出来的菜,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滑过另一个截然不同的画面。
是初二,在老家光线略显昏暗的堂屋里。她因为又一次月考的失利和同学间莫名的疏远,像只受伤的小兽,蜷缩在角落那把老旧的藤椅里,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灰蒙蒙、仿佛永远也化不开的天空。林融满脸忧急地快步走过来,粗糙的手心里紧紧攥着一个叠成尖锐三角形的、黄纸红字的符箓,纸的边缘因为反复的摩挲和汗水的浸染而微微发软、毛糙。
“慕慕,别丧气,妈给你去求了平安符!”
林融的声音带着一种急切的、不容置疑的笃信,眼神灼灼,像燃着两簇小小的、固执的火焰,“大师开过光的,灵得很!你贴身放着,准能把那些缠着你的晦气都赶跑,下次考试保管顺顺利利!快,收好!贴身放着!”
那符纸带着浓重刺鼻的香烛和纸灰味,被一股不由分说的力量塞进江千慕的手心,带着一种灼人的、令人不适的温度,也带着林融全部的热切和希望。那时的林融,坚信着这些神秘的符号和冥冥中的力量,是能劈开女儿心间阴霾的唯一利刃。
江千慕的目光落在眼前沉默吃饭的林融身上。自从来到北市,林融似乎……再也没有拿出过任何符纸,没有提过任何庙里的大师。她变得异常沉默,仿佛那些曾经深信不疑的东西,连同她一部分的活力与执拗,都被遗落在了那个遥远而闭塞的小镇。是北市的天空太高太亮,让那些鬼神之说显得渺小了吗?还是……初三那场撕裂一切的噩梦之后,连林融自己,也对那些虚无缥缈的寄托,彻底失去了抓住的力气?这个念头像一根细小的刺,轻轻扎在江千慕的心上,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疼。
晚饭后,江千慕回到自己那方小小的天地写作业。窗外,北市璀璨的灯火如同倒悬的星河,闪烁着冰冷而遥远的光芒。时间在笔尖沙沙的摩擦声中悄然溜走。夜深人静时,客厅里又传来了那熟悉的、刻意放得极轻的脚步声,以及厨房门被小心关合的细微声响。
江千慕放下笔,屏住呼吸,侧耳倾听。黑暗中,只有自己略显急促的心跳。过了许久,她像被某种无形的牵引,轻轻拉开了房门。
客厅一片漆黑,寂静无声。厨房的门紧闭着,但门缝下顽强地透出一线昏黄的光晕,像黑暗中睁开的一只疲惫的眼睛。里面隐约传来极其细微的、水在锅里轻轻翻滚的咕嘟声。随之弥漫出来的,还有那熟悉的、带着泥土和青草涩气的风铃草味道,丝丝缕缕,固执地钻进她的鼻腔,缠绕在寂静的空气里。
她没有走过去。只是静静地站在自己房门口的阴影里,像一尊小小的雕像,沉默地望着那线微弱而执着的光。黑暗中,她仿佛能看到林融微微佝偻着背,守在小小的灶台前,浑浊的目光专注地凝视着那锅在寂静深夜里独自沸腾的、苦涩的汤水。没有符纸,没有神佛,没有大师开光的许诺。只有这碗来自泥土深处、带着草木本味的汤药,在寂寂长夜里,为她无声地熬煮着一份笨拙而实在的安眠。
窗外的夜色浓稠如墨。北市永不熄灭的灯火在远处明明灭灭,像无数双窥探又漠然的眼。一阵更猛烈的秋风呼啸着穿过冰冷坚硬的高楼缝隙,发出呜呜的悲鸣,卷起几片早凋的枯叶,狠狠拍打在冰冷的玻璃窗上,发出单调而绝望的“啪嗒”声。江千慕靠在冰冷的门框上,望着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一种巨大的、无边的孤寂感,像冰冷的海水,无声无息地漫上来,淹没了脚踝,淹没了胸口,让她几乎无法呼吸。这喧嚣城市的一角,这灯火通明的夜晚,为何比陆中那间潮湿阴冷的宿舍,更让她感到彻骨的寒冷与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