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馆地下二层,恒温恒湿,时间仿佛被精密仪器切割后冷藏。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纸张、冷金属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化学试剂气味,构成一种近乎无菌的肃静。修复室巨大的无影灯投下惨白的光,照亮长桌上支离破碎的过往——一只宋代龙泉窑青瓷莲花盏,釉色温润,裂痕却狰狞如蛛网。
林月孛坐在高倍显微镜前,呼吸放得极轻。左手戴着薄如蝉翼的乳胶手套,指腹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捏着一根比发丝更细的银质修复针。针尖蘸取微量特制粘合剂,精准点在两片碎瓷边缘几乎无法辨别的接缝上。她的动作流畅、精确,带着一种近乎非人的专注力,仿佛灵魂已融入指尖,与那冰冷的碎瓷对话。
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份稳定需要多大的代价去维持。
右眼深处,那熟悉的、令人心悸的灼痛毫无预兆地窜起,像一簇烧红的针猛地刺入神经末梢。视野瞬间模糊,一股滚烫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
血泪。
不是比喻。浓稠、暗红,带着铁锈般的微腥,滴落在她雪白的工作服袖口上。
“滋……”
一声极其轻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腐蚀声响起。崭新的白色棉质布料,像被无形的强酸侵蚀,瞬间焦黑、碳化,留下一个边缘参差不齐的小洞,洞的边缘还冒着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白烟。
林月孛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她猛地闭上右眼,左手死死攥紧,指甲几乎嵌进掌心,用尽全力压制住那股在血管里奔突咆哮、想要破体而出的力量。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后背瞬间湿透,紧贴着椅背。几秒钟,漫长得如同几个世纪,那股毁灭性的冲动才被强行摁回身体深处,蛰伏起来,留下阵阵脱力后的虚汗和心悸。
她迅速摸出随身携带的独立包装消毒湿巾,撕开,借着显微镜支架的掩护,狠狠擦拭掉眼角残余的血迹和袖口的污痕。动作快得只留下残影,熟练得令人心酸。做完这一切,她才缓缓睁开眼,视线重新聚焦在莲花盏上,仿佛刚才那惊悚的一幕从未发生。
只是袖口的破洞,无声地诉说着一切。
“月孛?你脸色不太好。”
一个略显尖利的声音打破了修复室的寂静。孙莉端着咖啡杯,倚在相邻工作台的隔断上,目光扫过林月孛苍白的脸和那个醒目的袖口破洞,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又熬夜了?还是……昨晚又‘不小心’弄坏什么贵重私人物品了?”
“不小心”三个字被她咬得格外清晰,带着不加掩饰的刺探。
林月孛没有抬头,视线依旧锁在显微镜的视野里,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情绪:“没事。咖啡溅了一下。”
她不想解释,也无法解释。解释只会引来更多好奇的、探究的、甚至畏惧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她早已千疮百孔的自尊上。在这座城市,在这座庞大的博物馆里,她像一颗裹着厚厚尘埃的孤星,努力维持着不坠落,不引人注目。
孙莉没有得到预期的反应,撇撇嘴,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哒哒”声,走向茶水间。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她身上浓烈的香水味,以及那句不轻不重、却足以让周围几个竖着耳朵的同事听见的嘀咕:“怪人一个,整天戴着墨镜装神弄鬼……”
林月孛握着修复针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指节微微泛白,随即又强迫自己放松。习惯了。她早已习惯了这种疏离。同事间的聚餐、K歌、周末踏青,那些热闹的邀约总是自然而然地绕过她。茶水间的八卦在她走近时会突兀地暂停,只剩下尴尬的沉默和闪烁的眼神。她的存在,像一个不和谐的杂音,一个需要被隔离的“异常”。
下班时间到了。同事们相互招呼着离开,修复室很快只剩下她一个人。巨大的空间被惨白的灯光填满,安静得能听见自己血液流淌的声音,还有一丝挥之不去的、血泪留下的铁锈味。她摘下眼镜,揉了揉因长时间高度集中而酸涩的眉心,目光习惯性地投向角落那个恒温恒湿的特制储藏柜。
柜门是厚重的防弹玻璃,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卷泛黄、边缘焦黑卷曲的明代《金刚经》手卷残页。那是她入职后负责的第一个重要修复项目,也是她“怪病”第一次在公共场合失控的见证。当时,指尖那股狂暴的力量毫无征兆地涌出,瞬间将这脆弱的国宝点燃,若非陈实主任反应神速用特制灭火毯扑救,后果不堪设想。尽管最终查明是纸张本身老化析出的易燃物质意外引燃,但所有人看向她的眼神,都变了。那目光里有怀疑,有后怕,还有一种无声的排斥。
她成了“事故”的代名词。
手机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是房东催缴房租的信息,语气生硬。林月孛沉默地看了一眼银行APP里可怜的数字,疲惫感如潮水般涌上。她收拾好工具,锁好修复室的门,独自走向员工通道。
走出博物馆厚重的侧门,喧嚣的都市声浪瞬间将她吞没。华灯初上,车水马龙,霓虹闪烁,将天空映照成一种不真实的紫红色。晚高峰的人流汹涌澎湃,每个人都行色匆匆,奔向各自的目的地,带着或疲惫或麻木或亢奋的表情。她拉高风衣的领子,将半张脸埋进去,像一滴试图融入河流却格格不入的油,随着人流机械地移动。
手机又震动起来。屏幕上跳跃的名字是“陈姨”。福利院的院长,也是她在这个世界上仅存的、能称之为“亲人”的联系。林月孛犹豫了几秒,指尖悬在接听键上方,最终还是任由它响到自动挂断。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的现状,解释那些无法控制的血泪和力量,解释这份如履薄冰的工作和几乎为零的社交。她害怕听到陈姨担忧的叹息,害怕自己会成为那个遥远小镇平静生活里一个沉重的负担。
孤独感在此刻变得无比具象,像冰冷的潮水漫过脚踝、膝盖、胸口,带来令人窒息的寒意。她站在十字路口,看着红灯变绿,汹涌的人潮裹挟着她向前,却感觉自己正被推向一个更加孤绝的深渊。
回到租住的狭小公寓,冰冷的墙壁和简单的家具构成一个与世隔绝的囚笼。她甚至懒得开灯,直接将自己摔进沙发里,黑暗中,只有窗外城市永不熄灭的光污染顽固地渗入。右眼深处那蛰伏的灼痛似乎又开始蠢蠢欲动,提醒着她体内潜藏着一个随时可能爆发的怪物。她蜷缩起来,双臂紧紧抱住膝盖,将脸埋进臂弯。
黑暗里,只有她压抑到极致的、沉重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