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沉甸甸地压在巨大的落地窗上,将城市最后一点喧嚣也吸食殆尽。2703室的巨大空间被分割成两片无声的战场,各自燃烧着思维的火光,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沉潜而紧绷的硝烟气息,唯有电脑设备运行时发出的低频嗡鸣,像微弱的脉搏穿透着寂静。
书房。
巨大曲面屏幽蓝色的光流在贺弈冰冷的面容上无声奔涌,映得他镜片后的双眸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指尖在特制的机械键盘上跳跃、落下,每一次敲击都带着一种近乎严酷的精准和不容置疑的力度,清脆而单调的回响在空旷的房间内敲打着时间。他在攻克一道横亘在技术壁垒之上的难关,整个人的精气神高度凝练,压缩在那方寸的屏幕与键位之间,如同一柄出鞘的冰棱,寒气四溢。手边那杯早已冷透的意式浓缩,杯壁上凝结的水珠无声滑落,在桌面深色的木纹上洇开一小片更深的痕迹,被他完全忽视。
客厅与书房仅隔着一扇半透明的磨砂玻璃推拉门。
这边,凌以茉陷在一种同样焦灼却色彩斑斓的激战里。巨大的设计草图纸摊满了整张深灰色的手工地毯,彩铅、马克笔、比例尺散落其间,像一场颜料的风暴后定格的残骸。数位板的连接线缠绕着发出轻微电流声的笔记本电脑,构成了另一个沉默的中心。屏幕上,一个庞大的建筑群3D动态结构拆解可视化项目正进入最后的冲刺阶段,光影渲染效率的优化像一道无形的绞索,紧紧勒着deadline逼近的神经。长时间的专注让她的视力发蒙,紧蹙的眉头在眉心刻下几道深刻的纹路,耳后不经意滑落的一绺碎发被她用沾染着铅灰的小指狠狠勾到耳后,动作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手边放着一杯已经彻底凉透的花果茶,澄澈的液体底沉淀着细碎的红色枸杞和橘皮碎片。那是两个小时前,贺弈从书房出来倒水时,无声地放在她触手可及之处的。杯壁上没有凝结的水珠,只有一片沉默的冰凉。
时间仿佛在这截然不同却又隐隐共鸣的专注中凝固。
不知过了多久,凌以茉的颈椎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那种由于长时间保持低头的姿势而积累的、深沉的酸涩感终于突破了忍耐的阈值。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猛地扭动脖子,试图舒缓那几乎要僵化的骨骼。
“咔哒——”
一声清脆得令人牙酸的骨节摩擦声骤然响起,在过分寂静的客厅里显得异常刺耳。
几乎是同步!零点几秒的空隙都不到!
书房里那仿佛永不停歇、带着金属冷感的键盘敲击声,毫无预兆地中断了!
这不是减弱,不是调整节奏的前奏。那是一种极其突兀的、彻底的断裂。仿佛高速运转的精密仪器被骤然按下了暂停键,留下一片令人窒息的真空。时间在那一刻被短暂地冻僵。
凌以茉甚至在那声“咔哒”发出后自己也被吓了一跳的瞬间,就已经被这份绝对的寂静攫住!她捂紧后颈的手忘了放下,耳朵下意识地捕捉着隔门之外的世界。太快了,太同步了!这份同步本身,像一枚无声的印章,狠狠地盖在了她敏感的神经上。
然后,就在她屏息的下一秒,那断掉的键盘声以一种更迅疾、更密集、如同冰雹砸落金属般的冷酷节奏,骤然重新连接!哒哒哒哒——密集得几乎没有一丝缝隙,仿佛刚才那不到一秒的停顿只是为了蓄积一股更汹涌的力量,发起更猛烈的冲锋!更确切地说,像一种刻意的、强行的覆盖,试图用噪音淹没掉那个不和谐的杂音。
但这急促的“补救”在凌以茉听来,无异于此地无银三百两。那停顿太过刻意,与他素日里行云流水般操控代码的节奏感完全相悖。她甚至能想象出灯光下他绷紧的下颌线,镜片后锐利如刀的目光此刻是否分了一瞬,透过磨砂玻璃那模糊的光影,投向了她这边?
这个念头如同细小的电流,毫无防备地窜入她的脑海,带着一种奇异的灼热感。她本能地侧头,目光投向推拉门的方向。磨砂玻璃后,书房内昏暗幽蓝的光影勾勒出一个挺拔模糊的剪影,他维持着专注的姿态,似乎连肩膀都未曾移动过半分。
可她的心口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捏住,又缓缓松开,留下一种难以言喻的震颤。是为她?为她那声微不足道、甚至略带狼狈的颈椎声响?一股陌生的、混杂着窘迫和被关注的暖流,无声无息地从心窝深处漾开,迅速沿着四肢百骸蔓延开去,甚至悄然染红了小巧的耳尖。
她慌忙把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散乱的图纸里。指尖却不受控制地、带着某种自我慰藉的力度,更深地揉按着那片酸涩的脖颈。嘴角控制不住地,悄悄牵起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像平静湖水投入一粒小石子后漾开的那圈涟漪。那份专注战场上微妙的分心,带着一种隐秘的、连她自己也未曾明晰的亲昵感,悄然滋长。
……
夜,在无声的奋战中悄然滑过。
窗外的霓虹一盏接一盏地熄灭,巨大的公寓被更深的静谧包围。客厅落地窗外透进来的月光变得异常清冷,在地板上拉出一道长长的银辉。茶几上凌乱堆叠的纸张反射着幽暗的光。
凌晨三点零七分。
凌以茉终于从那令人目眩神迷的3D光影和数据海洋中抬起了头。视网膜残留着强烈的眩光与代码线条的残影,干涩的眼球转动一下都带着细密的、类似砂砾摩擦般的刺痛感。大脑像是被彻底榨干了水分的海绵,沉重、麻木。项目的主体结构终于被她死死钉住,如同在最后关头险险勒住了一匹即将脱缰狂奔的烈马,只剩下几处微小却关键的细节,在意识的边缘微微闪烁着警示的红光。但现在,那沉重的疲惫感如潮水灭顶般冲垮了她最后一丝支撑。
“呼……”
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一股虚脱感瞬间从脚底席卷全身。
紧绷了几个小时的神经骤然松弛,紧随而来的便是排山倒海的困倦。理智还挣扎着想叮嘱自己收拾一下烂摊子,至少把散落的重要草稿归拢,但身体已经先一步缴械投降。她胡乱地用指腹蹭了蹭刺痛的眼角,目光涣散地扫过那些散落的工具,最终放弃般地垂下眼睑,将散乱的长发更随意地往脑后拢了拢——然而那几缕顽固的发丝,早被细密的汗意浸透,湿漉漉地贴在汗湿的鬓角和颈后,如同水草缠绕在疲惫的躯体上。
意识被浓稠的睡意急速蚕食,视野开始模糊、旋转。她连一步都不想再挪动,身体控制不住地软倒,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歪向身侧还铺展着图纸的沙发边缘。脸颊触及柔软的布艺沙发扶手,带着自身微热的体温和一丝纸张的冰凉,这触感成了最好的催眠剂。
她索性放弃了所有对抗,像一只在长途跋涉中累极的猫,将整个上半身都伏了上去,额头抵着粗糙的纸张纹理,侧脸深深埋进手臂弯里那点小小的、由自己体温焐出的温暖港湾。
几乎就在额头碰到手臂的同时,沉重的眼皮便彻底合拢,呼吸在一两个急促的起伏后,迅速转换成了悠长而轻缓的节奏。胸腔的浮动变得微弱而规律。散乱的长发完全遮住了侧脸,发尾有些还黏在她因为无意识放松而微微张开的、略显干燥的唇角边缘。她已经彻底沉入了无梦的浅眠,对周遭的一切失去了感知,只有身体还在本能地贪恋着这方寸间的温暖与支撑。
书房那边,键盘的敲击声不知何时早已彻底停歇,连主机风扇低沉持续的嗡鸣,在这一片厚重的寂静中也显得更加清晰。
磨砂玻璃门被拉开了一道缝隙。
没有声音,只有一道被拉长的、沉默修长的影子,先一步无声无息地滑出,铺在了书房与客厅交界处的深色地板上。随即,贺弈的身影才跟着影子的轨迹,出现在了门边。
他站在那里,身上还穿着那件深灰色的家居羊绒薄衫,领口微微敞开着,隐约露出清瘦的锁骨。他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镜片后那双总是凝聚着精准数据的眼睛,此刻深邃得像蒙上了一层夜雾。
贺弈的脚步踩在长绒地毯上,发出极其微弱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沙沙声。他一步步走到凌以茉身边,停驻在她的面前。
他没有立刻俯身,也没有试图唤醒她。他只是静静地垂眸,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器,沉静而细致地在她沉睡的身影上巡睃。从她埋进臂弯里的、只露出一点挺俏鼻尖和发际线的侧脸轮廓,滑过因为姿势挤压而勾勒出的单薄纤瘦的肩膀线条,最后,停驻在她暴露在灯光下的那片后颈处
此刻,那片细腻莹润的肌肤在灯光下清晰可见,线条干净而脆弱。几缕湿润的黑色发丝异常醒目地紧贴着皮肤蜿蜒而下,在肌肤上留下几道微微凹陷的湿痕,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发丝的纹理和被汗液粘连的痕迹。更多的长发则凌乱地铺散在她肩上、后背,有几缕调皮地卷曲着,落在她微微敞开的家居服领口边缘。而她脸颊旁边,有一缕特别的顽固,发尾甚至不听话地垂落,黏在了她因呼吸而湿润的下唇瓣一角,随着她悠长的吐纳而轻微起伏着。
屋子里只剩下两人一深一浅、错落交织的呼吸声。客厅里暖黄的灯光流淌着一种近乎暧昧的静谧。
当彼此之间的距离缩短到能清晰感受到对方体温辐射的范围时,一股极淡的气息,混合着他身上清冷的雪松与冷萃咖啡的余韵,以及一种男性肌肤独有的、干燥洁净的暖意,无声地笼罩下来,轻柔地拂过凌以茉微汗的鬓角和额头。
就在这气息落下的瞬间,凌以茉在睡梦中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像是被打扰的安宁,又像是在追逐那份气息的来源。她那埋进臂弯里的鼻尖无意识地在柔软的织物上更用力地蹭了蹭,发出了一声类似猫咪般极轻微的、带着湿意的哼咛,嘴唇也微微嘟囔了一下,像是在抗议那丝闯入她梦境的微痒。
贺弈的动作,因为这微小的反应,停顿了半拍。光线在他低垂的睫羽下投下一小片深重的阴影,看不清他眼底瞬息而过的情绪。
然后,带着某种探索的意味,更准确地说,像是一种下意识的确认与抚慰,他的指腹向下滑落了半寸,极其自然地、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重量感和摩挲的暖意,轻轻擦过了那片刚暴露出来的、因脱离发丝覆盖而接触空气微凉、甚至因此冒起了一颗细小鸡皮疙瘩的肌肤。
“呜……”
睡梦中的凌以茉似乎被这极其温热而微妙的摩擦感惊醒了一线神智,从鼻腔深处发出了一声软糯得近乎颤抖的呜咽。仿佛有电流在那片皮肤下流窜。她在无意识的混沌中,本能地想要摆脱这莫名的痒与暖流,侧着的头无意识地向反方向扭了扭,整个身体都像受惊的小兽般更紧地蜷缩了起来,将光洁的额头更深地埋进了臂弯柔软深处,仿佛要躲开那扰人清梦的源头。
贺弈清晰地感受到了指尖下那片细腻肌肤瞬间的紧绷与轻颤,以及那份向反方向躲避的微弱力道。他捻动发丝的指腹仿佛还残留着她发丝的韧度、汗液的微粘和肌肤独特的温软弹性。空气在这一刻仿佛凝滞了,充满了无形的张力。
他没有立刻收回手,那只手在半空中维持着方才触碰的姿势,微微蜷曲的骨节在灯光下显得愈发冷硬有力,与刚刚流露出的那丝温柔形成奇异的反差。几秒钟后,他才极其缓慢地收回了手臂,手指无意识地、在自己另一只手的掌心轻轻捻动了一下,像是在回味某种极其特殊的材质在特定湿度下的摩擦系数。微小的动作,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
他极其轻微地吐出一口气,无声无息,仿佛连呼吸都要克制到精确的频率。然后,他无声地直起腰身,高大的身影带来的压迫感瞬间消散了一些。他转身,那张脸在毯子和阴影下显得更加安柔脆弱。他清楚地知道,这份安恬只属于此刻的沉睡。当晨曦来临,那个倔强、带着刺、努力想要证明自己的灵魂会再次苏醒。
但在此刻,夜色最深,她最不设防的时刻,他允许自己完成这一切。这是一种悖论般的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