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垫下那三枚黄铜便士的棱角,像三颗微小的火种,在欧文·哈特菲尔德冰冷的脚心烙下希望的温度。
五楼那年轻女人清泉般的眼神和那块圣洁的白面包,仿佛驱散了些许笼罩在这个贫民窟男孩头顶的厄运阴霾。
第二天清晨,当欧文再次蹑手蹑脚地溜出老鼠街七号那散发着尿臊味的破门,踏入伦敦东区铅灰色的、弥漫着煤烟与绝望的黎明时,一种前所未有的、微弱却执拗的念头支撑着他:活下去,走出去。
饥饿依旧如影随形,胃袋的绞痛是永不疲倦的鞭子。但这一次,他不再像无头苍蝇般乱撞。
他凭着这具身体原主模糊的记忆和前世刘涛那点可怜的、仅剩的英语三级词汇量,将目标锁定在商业街后巷那些可能雇佣童工的小店铺上。
面包店、杂货铺、肉铺……他一遍遍重复着昨天卑微的询问,又一次次收获粗暴的呵斥或冰冷的漠视。
“滚开!小崽子!”
“这里不缺人,尤其不缺你这样的!”
“认得几个字?认得字能搬得动这袋面粉吗?笑话!”
脚底磨破的伤口在冰冷粗糙的地面上反复摩擦,每一次挪动都带来钻心的刺痛,汗水浸透单薄的破衣,寒风一吹,冷得牙齿咯咯作响。
眩晕感阵阵袭来,眼前的景物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就在绝望的藤蔓即将再次缠绕收紧时,他拐进了一条相对宽敞些的后巷。巷子尽头,一家小小的水果摊出现在眼前。
与其说是水果摊,不如说是一个用几块破木板和油毡布勉强搭成的棚子。
棚子下堆放着成筐的、品相参差不齐的水果——表皮发蔫的苹果、个头瘦小的梨、颜色深浅不一的橘子,还有一些欧文叫不出名字、看起来也不太新鲜的热带水果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水果即将腐败前散发出的、过于浓郁的甜腻气息,混杂着木头腐烂和灰尘的味道。
摊主是个矮胖的中年男人,穿着一件沾满果汁污渍、油光发亮的棕色围裙。他有着一张红通通的圆脸,稀疏的头发紧贴在头皮上,一双小眼睛如同绿豆,闪烁着精明、算计,以及长期处于底层挣扎所特有的疲惫和暴躁。
他正叉着腰,唾沫横飞地训斥着一个看起来比欧文大两三岁、同样衣衫褴褛的男孩。
“……蠢货!连个价签都贴歪!这筐苹果是‘特价’!特价!懂不懂?要写得大大的!大大的!不是让你像绣花一样!还有你,比利!让你搬个橘子筐,磨蹭半天,橘子都快被你捂烂了!一群饭桶!白吃饭的废物!”
胖老板的声音如同破锣,在狭窄的后巷里回荡,震得人耳膜发疼。
被训斥的男孩低着头,不敢吭声,脸上满是委屈和麻木。旁边一个叫比利的男孩则费力地拖着一筐看起来就很沉的橘子,小脸憋得通红。
欧文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机会?还是另一个羞辱的陷阱?他看着胖老板那因为愤怒而更加涨红的脸和绿豆眼里射出的凶光,本能地想要退缩。
但脚心那三枚便士的触感,和胃里那火烧火燎的空洞感,最终压倒了恐惧。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的干涩和胸腔的刺痛,鼓起全身残存的勇气,走上前几步,在胖老板训斥的间隙,用尽力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
“先……先生!请问……您这里……需要帮手吗?”他努力挺直了瘦小的脊背,尽管这让他看起来更像一根在风中摇晃的芦苇。
胖老板的咆哮戛然而止。他猛地转过头,绿豆眼如同探照灯般扫射过来,上下打量着欧文。
那目光像冰冷的刷子,刮过欧文身上那件由破布片拼成的“外套”,刮过他深陷的眼窝、干裂的嘴唇和冻得通红的、肿胀破裂的手指,最后落在他那双鞋底几乎磨穿的破鞋上。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嫌弃如同实质般从他脸上流露出来。
“帮手?”胖老板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浓重的鼻音,带着浓痰的呼噜声,“就你?小鸡仔一样,风一吹就倒!你能干什么?搬得动一筐苹果吗?”他指了指旁边比利正拖着的那个沉重的柳条筐。
欧文感觉脸上火辣辣的,但他强迫自己迎上老板的目光,没有退缩。“我……我能整理货架!能……能打扫!能……能跑腿送东西!”
他急切地推销着自己,大脑飞速运转,搜寻着记忆中那些可怜的英语词汇,“我……我认得一些字!能……能写价签!”最后这句话,他是咬着牙说出来的。
这是他唯一的,也是最大的筹码。前世那点勉强混过三级的英语,在这个文盲率极高的贫民窟底层,或许能成为撬开机会的杠杆。
胖老板绿豆眼里那纯粹的鄙夷,在听到“认得字”三个字时,明显顿了一下,随即闪过一丝极其锐利的光芒,如同饿狼嗅到了猎物的气息。
他脸上的肥肉抖了抖,审视的目光再次聚焦在欧文脸上,仿佛要重新评估这块“废料”的价值。
“认得字?”胖老板的声音压低了一些,带着浓重的怀疑,“写给我看看!”他随手从旁边一个烂苹果筐里扯下一块还算干净的硬纸板,又从油腻的围裙口袋里摸出一小截铅笔头,粗鲁地塞到欧文手里。“写!‘苹果,一便士三个’!”
欧文的心脏在瘦弱的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他接过那截短得几乎捏不住的铅笔头和硬纸板。
手指因为紧张和寒冷而剧烈颤抖。他努力回忆着单词的拼写。A-P-P-L-E……Penny……Three……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忽略周围投来的目光,是比利和另一个男孩也好奇地看着他,忽略胖老板那如同实质的审视。
他用冻得僵硬的手指,在那粗糙的硬纸板上,歪歪扭扭地、极其缓慢地写下了几个字母:
Appel
1d
3
“Apple”拼错了,少了一个“P”。“Penny”用了缩写“d”。“Three”写对了。字体歪斜,大小不一,像刚学写字的孩子涂鸦。
胖老板眯着绿豆眼,凑近了仔细看。他那张红通通的胖脸上,表情变幻不定。鄙夷依旧占据上风,但一丝精明的算计也悄然浮现。
认字!虽然写得像狗爬,但这小子确实认得几个字!在这个鬼地方,找个能写价签、能看懂送货地址的童工,简直比在垃圾堆里捡到金镑还难!
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蠢货,贴错价签、送错地方的事情层出不穷,白白损失了多少果子!
“哼!”胖老板再次哼了一声,但这次少了些纯粹的轻蔑,多了点评估的意味。“写得跟蚯蚓爬似的!不过……马马虎虎能看明白。”
他绿豆眼转了转,似乎在飞快地盘算着成本和收益。最终,贪婪压倒了那点微不足道的怜悯。“听着,小子!在我这干活,规矩大得很!”他竖起一根胡萝卜般粗短的手指,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欧文脸上。
“第一,早上七点就得给我到!晚上九点,月亮挂老高了才能走!迟到一分钟,扣钱!”
“第二,手脚给我麻利点!搬货、理货、打扫、送货,什么都得干!敢偷懒耍滑,或者偷吃我一个烂果子,我打断你的腿!”
“第三,每周工钱,3个先令!”他说出这个数字时,语气理所当然,仿佛这是天大的恩赐。3先令!在物价飞涨的伦敦,这点钱甚至不够一个成年工人一天的口粮,更何况是每周!这几乎等同于赤裸裸的压榨。
“第四,打碎了东西,送错了地方,从你工钱里扣!扣光了就给我白干!”
“干,还是不干?”胖老板抱着胳膊,居高临下地看着欧文,绿豆眼里闪烁着施舍般的傲慢和笃定。他吃定了这个瘦骨嶙峋的小乞丐别无选择。
欧文的血液几乎要凝固。早上七点到晚上九点?整整十四个小时!周薪只有3先令?这简直是奴隶的待遇!前世作为社畜的记忆让他对这种压榨深恶痛绝。一股怒火夹杂着屈辱感冲上头顶。
但现实如同冰冷的铁钳,瞬间扼住了他的喉咙。不干?继续在街头游荡,像野狗一样翻垃圾堆,随时可能饿死冻死?或者回到那个散发着恶臭的“棺材房”,听母亲无休止的咒骂,眼睁睁看着家人和自己一起沉沦?
活下去的渴望,比愤怒和屈辱更强烈。那鞋垫下的三便士,那读书识字的渺茫希望,都需要一个起点。哪怕这个起点是如此的不堪,如此的卑微。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污浊冰冷的空气,肺部传来熟悉的刺痛感。他抬起头,迎向胖老板那傲慢的目光,用尽全身力气,挤出一个字:
“干。”
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哼,算你识相!”胖老板似乎对这个答案毫不意外,脸上露出一种掌控者的得意。“明天早上七点!迟到一分钟,你就给我滚蛋!”
他不再看欧文,转身继续咆哮着催促比利和另一个男孩干活,“看什么看!动作快点!磨磨蹭蹭的,想饿死啊!”
欧文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条后巷的。身体疲惫到了极点,但胸腔里却燃烧着一团混沌的火焰——屈辱、愤怒、以及一丝……尘埃落定般的、扭曲的踏实感。
他有了工作。一份能换来3个先令的工作!这意味着,他不再是家里纯粹的负担。这意味着,他离去读书的目标,又近了一小步。
当他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再次推开老鼠街七号那扇破门时,屋内依旧是熟悉的昏暗和压抑的气息。
母亲玛丽正对着灶台上那口冒着微弱热气的破铁锅咒骂着什么,大概又是抱怨柴火太湿或者锅里只有清水煮菜帮。
父亲威廉佝偻着背,坐在桌边,双手依旧无法控制地颤抖着。大姐艾米丽蜷缩在破木箱上,咳嗽声撕心裂肺。二姐莉莉则担忧地看着他。
欧文深吸一口气,走到屋子中央,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虚弱:“妈……我找到活了。”
玛丽的咒骂声戛然而止。她猛地转过身,沾满煤灰的脸上先是愕然,随即那双刻薄的眼睛里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如同饿狼看到了肉。“活了?什么活?在哪?给多少钱?”她连珠炮似的发问,声音因为激动而尖利刺耳。
“在……在商业街后巷的……水果摊。帮……帮老板搬货、理货、送货……”欧文艰难地说着,避开那过于灼热的视线,“每周……2个先令。”他说出这个数字时,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羞愧。他需要攒钱买识字书,每周留下1先令…
“2个先令?!”玛丽的尖叫几乎掀翻了低矮的屋顶!但这次,尖叫里没有愤怒,只有巨大的、狂喜的震撼!
“我的天老爷!2个先令!!”她猛地冲过来,枯瘦的双手死死抓住欧文瘦弱的肩膀,力道大得让他生疼。
她那双总是充满怨毒的眼睛,此刻亮得吓人,里面燃烧着对金钱最纯粹的渴望和一种近乎癫狂的喜悦。“好小子!好小子!真给你妈长脸了!”她用力摇晃着欧文,唾沫星子喷了他一脸,“2个先令!2个先令啊!!”她松开欧文,在狭小的屋子里激动地转着圈,挥舞着双手,仿佛那2个先令已经揣进了她的围裙口袋。“听见没?威廉!艾米丽!莉莉!这小子能挣钱了!2个先令!哈哈!看谁还敢说我们哈特菲尔德家都是废物!都是吃白食的!”
威廉抬起浑浊的眼睛,看向欧文,那双总是颤抖的手似乎因为激动而抖得更厉害了,嘴唇蠕动着,想说什么,最终只发出一个含糊的音节:“……好。”
大姐艾米丽也停止了咳嗽,蜡黄的脸上因为震惊和一丝微弱的希望而泛起潮红,她看着欧文,眼神复杂,弟弟终于不是负担了,9岁对于平民窟的大部份孩子来说,是要开始养活自己了…
二姐莉莉则直接跑过来,拉住欧文冰冷的手,小声地、带着由衷的欣喜说:“太好了,欧文!太好了!”她的眼睛里闪烁着真诚的光芒。
母亲玛丽兴奋的尖叫声还在屋内回荡:“明天!明天就去上工!给我机灵点!手脚勤快!别让老板挑出毛病!要是敢丢了这份工,看我不剥了你的皮!”
她恶狠狠地威胁着,但语气里的兴奋远多于真正的凶狠。她仿佛已经看到了那2个先令在向她招手,看到了晚餐桌上能多出一点黑面包,甚至……也许能买一小块咸肉?
这一晚,老鼠街七号顶层阁楼里,那令人窒息的绝望气息似乎被玛丽那持续的、兴奋的喋喋不休冲淡了一点点。
虽然依旧是饥饿和寒冷,但一种名为“盼头”的微弱东西,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悄然扩散开来。
欧文蜷缩在冰冷的地铺上,脚心感受着那三枚便士和即将到来的1个先令带来的双重重量,疲惫不堪的身体里,那丝关于未来的执念,却如同风中残烛般,顽强地摇曳着。
第二天,欧文在黎明前最深的寒意中醒来,天边还是一片浓墨。他强忍着浑身的酸痛和深入骨髓的疲惫,悄悄起身。
母亲玛丽竟然也醒了,破天荒地没有咒骂,只是压低了声音催促:“快!别迟到了!第一天上工,给老板留个好印象!”甚至还塞给他一小块昨晚特意省下的、硬邦邦的黑面包皮。
欧文在寒风中赶到水果摊时,天刚蒙蒙亮。胖老板哈里斯先生,他从比利口中得知了老板的姓氏,已经叉着腰站在棚子下,红通通的脸上满是不耐烦。看到欧文准时出现,他只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认可。
地狱般的工作日开始了。
“小子!把这筐烂苹果给我挑出来!把能看的摆到前面去!动作快点!跟蜗牛爬似的!”
“欧文!死哪去了?把这箱橘子搬到里面去码好!轻点!摔烂一个扣你工钱!”
“价签!价签呢?这筐梨的价签怎么还没写?你是猪脑子吗?‘梨,一便士四个’!快写!”
“地!地上全是烂叶子泥巴!给我扫干净!扫不干净中午别想歇着!”
“愣着干什么?去井边打水!把抹布浸湿,把货架给我擦一遍!要擦得能照出人影!”
哈里斯老板那破锣般的咆哮声是欧文工作的唯一背景音乐。他被支使得团团转,像一只被不断抽打的陀螺
沉重的果筐对于他九岁、营养不良的身体来说如同山岳,每一次搬动都让他眼前发黑,瘦弱的胳膊和脊背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整理那些即将腐烂的水果需要极大的耐心和细致,腐烂的汁液沾满双手,散发出令人作呕的甜腻气味。
写价签时,手指冻得僵硬,铅笔头又短又滑,写出的字母依旧歪歪扭扭,引来老板更严厉的斥责。打扫卫生更是没完没了,地上的烂泥、果皮、落叶似乎永远也清理不净。
时间在无尽的劳作和老板的咆哮中缓慢爬行。太阳在厚重的煤烟云层后艰难地移动,吝啬地洒下一点毫无温度的光线。
中午短暂的休息时间,比利和另一个叫汤姆的男孩拿出自带的、同样硬邦邦的黑面包皮啃着。欧文也掏出母亲给的那一小块,珍惜地小口吃着。
哈里斯老板则坐在棚子下唯一一张还算完好的破藤椅上,就着一个小锡壶喝着劣质的杜松子酒,啃着一块夹着厚厚咸肉的白面包,浓郁的肉香混合着酒气飘过来,残忍地刺激着欧文和其他两个男孩的嗅觉。
下午的工作更加繁重,因为送货开始了。哈里斯老板会递给他一个用旧报纸勉强包裹、装着几样指定水果的小包裹,和一张写着潦草地址的纸条。
“磨坊街,17号,二楼,布朗太太!快去快回!半小时回不来,扣钱!”哈里斯老板的吼声在身后炸响。
欧文攥紧包裹和纸条,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纸条上的地址他需要连蒙带猜,磨坊街(Mill
Street)勉强认得,17号也认得,但“Brown”这个姓他拼了半天才确认。
他瘦小的身影在伦敦东区迷宫般的狭窄街巷里穿梭、奔跑。寒风如同刀子刮在脸上,冻得他鼻涕直流。
鞋底磨破的地方直接踩在冰冷粗糙、混杂着碎石和秽物的地面上,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肺叶因为剧烈的奔跑而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但他不敢停,老板那句“扣钱”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
磨坊街离商业街不算太远,但比老鼠街要好上一些。虽然房屋依旧老旧拥挤,但街道相对干净,没有明显的粪便堆积。
17号是一栋还算齐整的三层砖楼,门廊的木漆虽然剥落,但看得出曾经刷过。欧文喘着粗气,找到二楼的门牌,鼓起勇气敲了敲门。
门开了。一个头发花白、身材微胖、穿着洗得发白的深灰色呢绒裙、围着干净围裙的老妇人出现在门口。
她的脸上带着温和的皱纹,眼神慈祥,与老鼠街那些被生活折磨得面目狰狞的邻居截然不同。她身上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好闻的肥皂味。
“下午好,孩子。”布朗太太的声音温和,带着点老伦敦腔,“是哈里斯水果摊送来的吗?”
“是……是的,夫人。”欧文喘着气,努力平复呼吸,将手里的小包裹递过去,声音因为奔跑和紧张而发颤。
布朗太太接过包裹,打开看了看里面的水果,满意地点点头。“很好。辛苦你了,孩子。”她的目光落在欧文身上——那单薄的、打满补丁的破衣,冻得通红破裂的小脸和双手,以及那双几乎磨穿的破鞋。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清晰的怜悯。
她转身走进屋内,很快又出来。她手里没有拿钱,因为哈里斯老板通常会让客人把货款直接送到店里,而是拿着几个沾着新鲜泥土、表皮粗糙但个头饱满的马铃薯
“拿着吧,孩子。”布朗太太将那几个土豆塞到欧文怀里,温和地说,“不是什么好东西,但能填填肚子。天气冷,快回去吧。”
沉甸甸的、带着泥土清香的土豆落入怀中!欧文愣住了。不是钱,但这是食物!实实在在的、可以果腹的食物!在这个时代,土豆是穷人的救命粮,比那点微薄的跑腿费更实在!巨大的惊喜瞬间冲垮了疲惫和寒冷。
“谢……谢谢您!夫人!谢谢!”欧文抱着那几个土豆,深深地鞠了一躬,声音因为激动而哽咽。他能感觉到土豆沉甸甸的分量和泥土的微凉,这比任何空洞的承诺都更让他感到温暖和踏实。
回程的路上,寒风似乎不再那么刺骨。他紧紧抱着那几个土豆,像抱着稀世珍宝,脚步也变得轻快了一些。
回到水果摊时,时间刚好。哈里斯老板狐疑地看了一眼他怀里的土豆,但没说什么,只是不耐烦地挥手让他继续干活。欧文小心翼翼地把土豆藏在棚子角落一个不起眼的空筐后面。
漫长到令人窒息的十四个小时终于熬到了尽头。当哈里斯老板粗声粗气地宣布“收工”时,欧文感觉全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每一块肌肉都在尖叫抗议。
他几乎是拖着身体,挪到角落,抱起那几个宝贵的土豆,在老板和其他两个男孩或漠然或羡慕的目光中,踏上了回家的路。
推开老鼠街七号那扇破门时,屋内昏暗的煤油灯下,一家人已经围坐在油腻的破木桌旁。桌上依旧是熟悉的景象:
豁口的粗陶碗里盛着稀薄寡淡的汤水,飘着几片发黑的菜叶和土豆皮。每人面前放着一小块坚硬、颜色深褐、布满霉点的黑面包。空气里弥漫着野菜特有的苦涩气息和劣质油脂的味道。
玛丽看到欧文抱着几个圆滚滚的东西进来,眼睛瞬间瞪圆了。“那是什么?欧文?”她的声音带着惯有的尖利,但更多的是惊疑。
欧文走到桌边,小心翼翼地将怀里的土豆放到油腻的桌面上。几个沾着新鲜泥土、表皮粗糙但饱满结实的土豆,在昏暗的灯光下,如同几颗来自异世界的珍宝,散发着泥土的清香和淀粉质特有的、令人心安的气息。
它们与桌上那碗散发着苦涩气味的野菜汤形成了无比刺眼的对比。
“土……土豆?”威廉沙哑的声音响起,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几个土豆,仿佛从未见过如此丰盈的食物。
大姐艾米丽猛地抬起头,蜡黄的脸上瞬间褪尽了麻木,深陷的眼窝里爆发出近乎贪婪的光芒,死死盯着土豆,喉咙里清晰地发出一声巨大的吞咽声。连她压抑的咳嗽都暂时停止了。
二姐莉莉则惊喜地捂住了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土豆,又看看欧文,小声问:“欧文……哪来的?”
母亲玛丽已经一步冲了过来,枯瘦的手指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拿起一个土豆,掂量着它的分量,粗糙的手指摩挲着沾着泥土的表皮。
她的脸上,那层常年笼罩的怨毒和刻薄,如同被阳光照射的冰雪般迅速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纯粹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惊喜和激动!
“老天爷!真是土豆!好……好大的土豆!”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了调,尖利中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欧文!哪弄来的?啊?快说!”
“是……是送水果的客人……布朗太太……给的。”欧文小声解释,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完成任务的轻松,“她说……谢谢我跑腿。”
“给的?!白给的?!”母亲玛丽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巨大的震撼和狂喜!她猛地拍了一下大腿,发出响亮的声音,脸上笑开了花,那笑容甚至显得有些狰狞,却是发自内心的、贫民窟式的巨大喜悦。
“好!好!哈哈哈”她用力拍着欧文的肩膀,力道大得让他踉跄了一下,但这次,欧文没有感到疼痛,只有一种被认可的暖流,虽然这认可的方式依旧粗暴。
玛丽立刻行动起来,仿佛被注入了新的活力。她一把抢过那几个土豆,动作麻利地拿到墙角那个小灶台旁。她没有像往常对待野菜那样粗暴地连根带泥扔进锅里,而是罕见地、小心翼翼地用一点珍贵的水,清洗掉土豆上的泥土。然后,她拿起那把豁口的餐刀,极其珍惜地、将土豆切成大小均匀的块状,而不是胡乱剁碎。
“莉莉!把火弄旺点!”玛丽一边切一边指挥着,声音里充满了干劲,“艾米丽!去把汤里的……那些玩意儿捞出来!”她指的是汤里那些苦涩的野菜根茎。艾米丽难得地没有抱怨,立刻起身照做。
清洗干净的土豆块被小心地放进那口冒着热气的铁锅里,取代了苦涩的野菜。玛丽甚至从墙角一个几乎空了的盐罐里,珍惜地捏了一小撮粗盐撒了进去!这在平时是绝不可能的奢侈!
屋内弥漫的气氛彻底变了。威廉佝偻的背似乎挺直了一点点,浑浊的眼睛一直追随着玛丽忙碌的身影,看着土豆块沉入汤中。
大姐艾米丽舔着干裂的嘴唇,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锅里翻滚的泡泡,蜡黄的脸上因为期待而泛起病态的红晕。二姐莉莉则帮着母亲添柴,小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快乐,火光映照着她明亮的眼睛。
很快,一股截然不同的、温暖而踏实的香气取代了野菜的苦涩,弥漫了整个狭小的“棺材房”。那是淀粉在热水中释放出的、纯粹的、令人心安的食物香气,带着泥土的芬芳和盐的微咸。
这股香气是如此的真实,如此的温暖,仿佛拥有驱散寒冷和绝望的魔力。
汤煮好了。玛丽用勺子小心地将汤分到每个人的碗里。这一次,碗里的内容不再是稀薄寡淡、漂浮着几根烂菜叶的“水”,而是变成了浓稠的、呈现着温暖米黄色的土豆汤!一块块煮得软糯的土豆沉在碗底,散发着诱人的光泽和热气。
母亲玛丽特意给欧文的碗里多舀了几块土豆,嘴里依旧嘟囔着:“多吃点!明天还得给我好好干活!”但语气里的关切却难以掩饰。
父亲威廉颤抖的手捧起他那碗热腾腾的土豆汤,凑到嘴边,先是深深地、贪婪地吸了一口那温暖踏实的香气,然后才小心地啜饮了一口。
滚烫、咸香、带着土豆软糯口感的汤汁滑过干涩的食道,熨帖着冰冷的胃袋。他那张如同枯木般的脸上,肌肉极其缓慢地牵动着,这一次,嘴角的弧度比昨晚吃到白面包时更加明显了一些。
他没有说话,只是喉咙里发出一声更加深沉、更加满足的喟叹,然后低下头,珍惜地、小口小口地吃着碗里的土豆块,每一口都咀嚼得很慢,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感恩仪式。
大姐艾米丽则完全抛弃了昨晚吃白面包时那种近乎凶狠的姿态。她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喝着汤,感受着那温暖的、带着淀粉质感的浓汤滑入食道,抚慰着因长期饥饿和咳嗽而备受折磨的胃。
蜡黄的脸上因为满足而泛起一点健康的红晕,深陷的眼窝里似乎也少了一丝麻木,多了一点活人的光彩。她甚至没有像往常那样狼吞虎咽,而是学着父亲的样子,珍惜地品尝着每一口来之不易的美味。
二姐莉莉小口喝着汤,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土豆的软糯和汤的咸香让她满足地眯起了眼睛。“真好喝……妈,汤真好喝……”她小声地说着,声音里充满了纯粹的快乐。
玛丽自己喝着汤,脸上那层坚冰般的怨毒早已融化殆尽,只剩下一种精打细算后的满足和一种当家主妇看到家人吃饱后的、扭曲的成就感。
她甚至破天荒地没有立刻去刮碗底,而是看着威廉和孩子们喝汤的样子,嘴角不自觉地向上弯着。
欧文捧着碗,感受着土豆汤传递到掌心的温暖。汤很浓,带着土豆的粉糯和盐的微咸,虽然依旧简单,但比昨晚那苦涩的野菜汤、比以往任何一顿饭都要美味百倍!
他珍惜地吃着每一块土豆,感受着它们在口中化开的踏实感。桌上那坚硬、粗糙、带着霉味的黑面包,此刻蘸着这温热的土豆浓汤,似乎也变得不再那么难以下咽,反而多了一种粗粝的、真实的饱腹感。
昏暗的灯光下,一家人沉默地喝着土豆汤,咀嚼着蘸了汤的黑面包。屋内只剩下碗勺轻微的碰撞声、满足的啜饮声和威廉那依旧沉重、但似乎被食物熨帖得平缓了些的呼吸声。空气里弥漫着土豆汤温暖踏实的香气,以及一种久违的、名为“满足”的宁静。
活下去的路,似乎就在这碗浓稠的土豆汤里,向前延伸了一小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