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的火苗在穿堂风里猛地一缩,豆大的光晕在土墙上剧烈摇晃,映得墙角那口黑沉沉的薄皮棺材的影子也跟着扭曲、拉长,像个趴伏的、随时要扑过来的怪物。
屋里冷得像冰窖,呵气成霜,灵前那碗倒头饭上插着的筷子,笔直得瘆人。爷爷躺在里面,三天了。
我蜷在冰冷的土炕沿上,守着这最后的长夜。眼皮沉得像是坠了铅块,脑袋里嗡嗡响,全是这几天乱糟糟的动静——亲戚们压低的啜泣,纸钱燃烧呛人的烟味,还有李阿婆那神神叨叨的念叨:“大山走得不踏实啊……”
就在我意识即将沉入混沌的刹那,“嘎吱——”
一声刺耳、干涩的木头摩擦声,硬生生撕破了死寂。
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狠狠刮在我的耳膜上。我一个激灵,浑身的汗毛瞬间炸起,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那声音,是从棺材里发出来的!
昏黄的油灯光下,那口黑棺材的盖子,正以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缓慢速度,一点一点地向上移开!不是被外力掀开,倒像是……里面有什么东西,正用脊背顶着它,一寸寸拱起来!
木头的呻吟声在死寂的灵堂里格外清晰,每一声都敲打在我绷紧的神经上。
盖子滑开一尺多宽的缝隙,停住了。
一只枯瘦、布满深褐色老年斑的手,猛地从缝隙里伸了出来,五指箕张,青灰色的指甲刮擦着粗糙的棺材板,发出“刺啦刺啦”的瘆人声响。
紧接着,一个花白的头颅,顶着寿帽,缓缓地从那缝隙里探了出来。
是爷爷!
他脸上盖着的黄裱纸滑落下来,露出一张我无比熟悉、此刻却陌生到令人窒息的脸。那张脸毫无血色,泛着一种死尸特有的蜡黄和僵硬,眼窝深陷,浑浊的眼珠子却直勾勾地,精准地钉在了我的身上。
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无法形容的、凝固的诡异表情。
“海……子……”
他的喉咙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嘶哑得像是两块粗糙的砂纸在摩擦,带着一股来自坟墓深处的阴冷气息。
我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住了,四肢僵硬得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具本该冰冷的“尸体”慢慢地、极其不协调地从棺材里坐直了身体。寿衣宽大的袖子滑落,露出同样枯瘦的手臂。
他僵硬地转动着脖子,发出细微的“咔吧”声,那双毫无生气的眼睛,始终死死地锁着我。然后,他抬起一只脚,踩在了棺材沿上,作势要爬出来。
就在他抬脚的那一瞬,我的目光被死死吸住了。他左脚上穿着的,根本不是下葬时那双崭新的黑布鞋!
那是一只样式极其古怪的鞋,颜色是那种陈年旧布的暗沉灰蓝色,鞋帮很高,几乎裹住了脚踝。
最诡异的是鞋面上,用深得发黑、近乎干涸凝固的暗红色丝线,密密麻麻绣满了扭曲的、我完全看不懂的符号和纹路。那些纹路纠缠盘绕,在昏黄的油灯下隐隐流动,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邪性和不祥。
死人鞋!这三个字带着彻骨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我的心脏。
“爷……”
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鸡仔,“您……您这是……”
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我,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
爷爷已经笨拙地翻出了棺材,双脚落地。穿着普通黑布鞋的右脚踩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声响,而那只绣满符咒的死人鞋踩在地上,却像踩在棉花上,寂静无声。
他佝偻着腰,动作僵硬如提线木偶,一步一步,朝着僵硬如石雕的我挪了过来。每一步,都带着一股混合着陈年棺木、廉价香烛和某种难以形容的土腥气的阴冷味道。
他停在我面前,不足一尺。那股混合着棺木、尘土和淡淡尸僵的冰冷气息扑面而来,几乎令我窒息。他缓缓抬起那只穿着死人鞋的左脚,指向门外无边的、沉沉的黑暗。
“背……我……”
他喉咙里的声音嘶哑破碎,像破风箱在抽,“上……阴山……送……断头香……”
“山灵……收了香火……”
他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我,瞳孔深处似乎有某种非人的执念在燃烧,“才能……保咱家……三代……平安……”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凿进我的骨头缝里。阴山!那是村子西边最深的老林子,连最有经验的老猎人都不敢轻易踏足,传说连着幽冥地府!
断头香?光是这名字就透着一股子血腥和断绝生路的邪气!
“爷!阴山不能去啊!”
巨大的恐惧终于冲破了喉咙的封锁,我几乎是哭喊出来,“您都……都这样了……咱……”
我想说“咱回家吧”,可“家”字卡在喉咙里,眼前只有这口冰冷的棺材和灵前摇曳的、将熄未熄的长明灯。
爷爷那张僵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里,陡然迸射出一种令人心胆俱裂的凶光。
他那只枯瘦如柴、布满斑点的手猛地抬起,速度快得不似老人,更不似尸体!冰冷的手指如同铁钳,瞬间扣住了我的手腕!
那力道大得惊人,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顺着他的指尖,毒蛇般猛地钻进我的皮肉,直透骨髓!
我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指关节的僵硬和皮肤下透出的、属于坟墓的阴冷死气。手腕像被冻住又像被烙铁烫伤,剧痛和冰寒交织,痛得我眼前发黑,差点叫出声。
“背……我!”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刺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种濒临失控的疯狂,“快!”
所有的反抗意志,在那只冰冷铁钳和这声厉鬼般的嘶吼中,瞬间土崩瓦解。一股巨大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彻底攫住了我。
我浑身筛糠似的抖着,双腿软得像面条,几乎是被那股力量拖拽着,踉跄地转过身,弯下了腰。
那具冰冷、僵硬的躯体重重地压了上来。没有一丝活人的温热,只有沉甸甸的、属于泥土和棺木的寒意,瞬间穿透我单薄的棉袄,渗入脊背。
他枯瘦的双臂如同两条冰冷的铁索,死死地箍住了我的脖子。
一股混合着陈旧寿衣、香烛灰烬和淡淡腐败土腥的味道,浓烈地包裹了我。
我甚至能感觉到他下巴上稀疏的胡茬,硬硬地戳在我后颈的皮肤上。
“包袱……桌上……”
他冰冷的嘴唇几乎贴着我冻得麻木的耳朵,呼出的气息带着一股奇异的、像是陈年地窖里苔藓的腥甜味。
灵堂角落那张破旧的供桌上,果然放着一个用灰扑扑的粗麻布打成的包裹,四四方方,不大,却透着一股沉甸甸的不祥感。
我颤抖着伸出手,指尖碰到那粗糙的麻布,一股难以形容的阴冷立刻顺着手臂爬了上来。我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才把它抓起来,斜挎在胸前。
那包裹出乎意料地沉重,压得我胸口发闷。
“走……西头……老林子……”
爷爷的头颅沉沉地压在我肩上,冰冷的脸颊贴着我的脖子,嘶哑的声音像是直接在我颅骨里响起。
屋外,是泼墨般的黑夜,沉甸甸地压着整个山村。
鹅毛大雪不知何时又纷纷扬扬地下了起来,借着屋里透出的一丝微弱油灯光,只能看到惨白的雪片疯狂地旋转、坠落,天地间一片混沌,只有呼啸的北风如同无数厉鬼在哭嚎,撕扯着光秃秃的树枝,发出尖锐刺耳的哨音。
我深吸了一口冰碴子般凛冽的空气,刺得肺管子生疼。
迈开灌了铅的双腿,背着背上冰冷沉重的“负担”,一步,踏进了门外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与风雪之中。
沉重的木门在我身后“吱呀”一声,缓缓合拢,将灵堂里那点微弱的光明和最后一丝人间的暖意彻底隔绝。
风雪像无数冰冷的鞭子,劈头盖脸地抽打过来。雪片又密又急,砸在脸上生疼,很快就在眉毛、睫毛上结了冰霜,视线一片模糊。
背上的爷爷沉重得如同一块冰冷的石碑,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气透过棉袄,丝丝缕缕地侵蚀着我的体温。
每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进厚厚的积雪里,脚下都发出令人心悸的“咯吱”声,仿佛随时会踏破什么脆弱的东西,坠入无底深渊。
山路早已被大雪彻底覆盖,辨不清方向,只有凭着模糊的记忆和对背上那个冰冷存在的本能畏惧,朝着西边那片吞噬一切光线的老林子挪动。
寒风卷着雪粒子,钻进衣领袖口,带走仅存的热气。我大口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像吸进无数冰针,胸口被那个沉重的包袱压得阵阵发闷。
四周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和风雪咆哮,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和脚下积雪被踩踏的声音,单调而恐怖,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我和背上这具冰冷僵硬的“尸体”。
不知走了多久,双腿早已麻木得失去知觉,只是机械地向前迈动。
就在我感觉自己快要冻僵、力气耗尽的时候,背上一直沉默如石的爷爷,毫无征兆地突然动了!
他那箍着我脖子的枯瘦手臂猛地收紧了一下,勒得我眼前一黑,差点背过气去。
随即,他那冰冷干涩、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紧贴着我冻得快要失去知觉的耳朵响起,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进我的神经:
“左边……点……”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促,那只穿着死人鞋的左脚,在我腰侧极其轻微地、却又带着明确指向性地踢了一下。
“三……舅公……挡……路了……”
“三舅公挡路了……”
一股无法形容的寒意,比这风雪更刺骨,瞬间从我的尾椎骨炸开,沿着脊梁骨疯狂地窜上头顶!三舅公?他老人家在我爹还没出生的时候就没了!坟头草怕是都换了几十茬了!
我的头皮嗡地一下炸开,浑身的血液都像是冻住了。脖子僵硬得如同生锈的铁轴,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向左边。
除了疯狂舞动的雪幕和无边无际的黑暗,那里空无一物。惨白的雪片在风中打着旋,勾勒不出任何形状。只有一片浓得化不开的、仿佛能吞噬灵魂的虚无。
可爷爷那只死人鞋的冰冷触感,还清晰地残留在我腰侧。他那笃定的、带着催促的语气,还在耳边萦绕。
我的牙齿不受控制地剧烈磕碰起来,咯咯作响。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心脏,几乎要把它捏碎。背上驮着的,到底是什么?它……它到底能看到什么我看不见的东西?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擂鼓般撞击着肋骨,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
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一丝铁锈般的血腥味,强迫自己按照背上那冰冷存在的“指示”,僵硬地、极其不情愿地向左边偏移了一点点。
脚下踩着的雪似乎更加松软虚浮,发出令人不安的“噗嗤”声。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未知的、由恐惧编织的陷阱边缘。
寒风卷着雪粒子,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扎在裸露的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但这肉体上的痛苦,此刻远不及内心恐惧的万分之一。
背上的爷爷再次沉寂下来,恢复了那种令人窒息的冰冷与僵硬。
仿佛刚才那句足以吓破人胆的话,只是风雪中的一个幻觉。
然而,胸前那个斜挎的、灰扑扑的粗麻布包袱,却在此刻变得异样起来。
起初只是感觉它好像比刚出门时更沉了一点,坠得我肩膀生疼。
我没在意,以为是疲惫的错觉。可随着每一步的艰难跋涉,这种沉重感竟在以清晰可察的速度增加!越来越沉,越来越坠,像是有无形的石头不断地塞进包袱里。
更可怕的是,一种冰冷、粘稠的湿意,开始透过粗糙厚实的麻布,一点点地洇了出来,沾染在我胸口的棉袄上。
那湿意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阴冷,隔着衣物都能感受到它的滑腻。
我下意识地腾出一只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颤抖着摸向胸口那块洇湿的地方。
指尖触到一片冰冷的濡湿。借着雪地反射的极其微弱的天光,我勉强抬起手,凑到眼前——
指尖上,赫然沾染着一抹粘稠、暗沉的……暗红色!
像凝固的、腐败的血!一股浓烈的、混合着铁锈和土腥气的腥甜味,猛地钻进了我的鼻孔!
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江倒海,我猛地弯下腰,干呕起来,却只吐出几口冰冷的酸水。
巨大的惊恐让我浑身抖得像狂风中的落叶。包袱里……那所谓的“供品”……到底是什么东西?它在渗血!
“爷……”
我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包袱……包袱在渗……渗血了……”
背上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枯叶摩擦般的吸气声。
“莫……怕……”
爷爷冰冷的声音贴着我的后颈响起,嘶哑依旧,却似乎带上了一丝……难以形容的、近乎贪婪的急切?“快……到了……山灵……等着呢……”
他箍着我脖子的手臂似乎又收紧了一分,冰冷的死人鞋在我腰侧轻轻一磕,催促的意味不言而喻。
前方,风雪弥漫的黑暗中,一片巨大、狰狞的阴影轮廓,如同蛰伏的远古巨兽,缓缓地、压迫性地出现在视野尽头。
阴山。
我们终于到了。
那座被风雪包裹的阴山,如同一个巨大的、沉默的坟茔,矗立在无边的黑暗里。山势陡峭嶙峋,怪石如同扭曲的鬼爪,从厚厚的积雪中狰狞地探出。
狂风在山石缝隙间穿梭,发出尖锐凄厉、如同万鬼同哭的呼啸,比山下的风更加刺骨,更加疯狂。
积雪深及大腿,每向上攀爬一步,都耗尽了我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双腿像灌满了铅,又像是陷在冰冷的泥沼里,每一次抬起都伴随着肌肉撕裂般的酸痛和刺骨的寒冷。
背上的爷爷沉重得如同冻结的山岩,那股阴冷的死气几乎要冻僵我的骨髓。
胸前的包袱更是沉甸甸地坠着,每一次身体的晃动,都感觉里面粘稠冰冷的液体在随之晃动,那股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土腥气,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我的神经。
我大口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像是吞下无数冰刀,喉咙和肺腑火辣辣地疼。眼前阵阵发黑,意识在极度的寒冷、疲惫和深入骨髓的恐惧中飘摇,仿佛随时会彻底熄灭。
不知挣扎了多久,在我感觉自己下一秒就要力竭倒下,被这风雪彻底吞噬时,脚下的坡度终于平缓了一些。
前方,在陡峭山壁的尽头,一片相对平坦的小平台在风雪中显露出来。平台中央,孤零零地矗立着一棵巨大无比的枯树。
它早已死去不知多少年月,没有一片叶子,只剩下扭曲盘虬、如同无数痛苦挣扎的手臂伸向黑暗天空的枝干。
树皮剥落殆尽,露出惨白如同枯骨的树干本体,在风雪中显得格外狰狞可怖。
树干靠近根部的地方,有一个巨大的、黑黢黢的树洞,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
“到了……”
背上传来爷爷嘶哑得几乎无法辨认的声音,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诡异轻松。
他箍着我脖子的手臂突然一松。紧接着,那沉重冰冷的躯体猛地向下一滑!
我猝不及防,被这突如其来的下坠力量带得一个趔趄,膝盖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雪地里,积雪瞬间淹没了大腿。
刺骨的寒意和撞击的疼痛让我闷哼一声。
爷爷的身体像一截失去支撑的朽木,从我背上滑落,“噗”地一声闷响,摔在旁边的雪地上,溅起一片雪沫。
他仰面躺在那里,四肢摊开,一动不动,只有那双浑浊的眼珠,在惨淡的雪光映照下,死死地、直勾勾地盯着那棵枯树巨大的树洞。
“香……插树洞……供品……摆上……”
他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声音微弱得像破风箱最后一丝漏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和……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期待。
我的双手早已冻得麻木僵硬,几乎失去知觉,只剩下本能的颤抖。
我艰难地、笨拙地解开胸前那个沉重的包袱。粗麻布被暗红色的粘稠液体浸透了大半,触手冰冷滑腻,散发着浓烈的血腥。
我不敢去看里面到底是什么,只是凭着求生般的本能,哆嗦着,摸索着。
终于,手指在冰冷粘稠的包裹里触碰到几根细长、冰凉、带着独特香气的硬物——是香!还有几个硬邦邦、同样冰冷滑腻、形状不规则的东西,应该就是那所谓的“供品”。
我抖得如同秋风中的最后一片叶子,用尽全身力气才把那几根香和那几个冰冷的硬块掏出来,看也不敢多看一眼,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扑到那巨大的树洞前。
树洞深邃无比,里面漆黑一片,像通往地狱的入口。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腐朽木头、霉菌和某种动物巢穴腥臊的阴冷气息,从洞中扑面而来。
我抖着手,将那几根冰冷的线香,胡乱地、深深插进树洞口松软的腐殖土里。
又颤抖着,将那几个硬邦邦、粘腻冰冷的“供品”——借着雪光,我瞥见那惨白的、带着筋膜和暗红血迹的东西——胡乱地堆放在树洞前冰冷的地面上。
做完这一切,我全身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瘫软在冰冷的雪地上,只剩下剧烈的喘息和无法抑制的颤抖。
就在这时,一股冰冷刺骨、带着强烈土腥味的山风,毫无征兆地打着旋,从枯树巨大的树洞深处猛烈地卷了出来!风声中似乎夹杂着无数细碎、怨毒的呜咽。
插在树洞口的那几根香,火头猛地一亮!不是正常的橘红色,而是幽幽的、惨绿惨绿的光芒!那绿光跳跃着,映照着地上那几个模糊不清的“供品”,更显得诡异绝伦。
惨绿色的香火在风中疯狂摇曳,忽明忽灭,如同鬼魅的眼睛。
那幽幽的光芒映在爷爷仰躺着的脸上,将他蜡黄僵硬的面孔照得一片惨绿,更添了十分的鬼气。
他躺在那冰冷的雪地里,依旧一动不动,只有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跳跃的绿火,干裂的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勾起一个难以察觉的弧度,凝固成一个令人骨髓发寒的、满足而诡异的笑容。
我瘫坐在雪地上,浑身冰冷,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就在这时,一个极其突兀的细节,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猛地劈进我混乱的脑海!
爷爷的左脚!
那只穿着绣满诡异符咒的死人鞋的左脚……此刻,竟然光着!灰蓝色的粗布裤腿下,露出一截同样枯瘦、布满老年斑的脚踝和脚掌,赤裸地踩在冰冷的积雪里!
那鞋呢?
一股前所未有的、比这阴山风雪更刺骨的寒意,瞬间从我的脚底板直冲头顶!头皮轰然炸开,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爷!”
我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带着哭腔和无法抑制的恐惧,猛地指向他的左脚,“你……你鞋呢?!”
爷爷躺在雪地里,那张在惨绿香火映照下的脸,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向我。
他脸上那个凝固的诡异笑容似乎加深了,嘴角咧开的幅度更大,露出黑洞洞的口腔深处,几颗残留的、焦黄发黑的牙齿。
他浑浊的眼珠死死地钉在我脸上,喉咙里发出一阵“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漏气般的怪响。
“鞋?”
他嘶哑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困惑,随即,那困惑瞬间被一种极其诡异的、近乎嘲弄的恍然大悟所取代。
他咧开的嘴角扭曲着,露出更多黑黄的牙齿,喉咙里挤出几个干涩、冰冷、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字:
“鞋?不早……穿你……脚上了吗?”
轰——!!!
大脑一片空白,仿佛被万钧雷霆同时击中!一股难以形容的冰冷麻痒感,瞬间从我的脚底板窜起,如同无数冰冷的毒虫,沿着双腿疯狂地向上爬行!
我猛地、僵硬地低下头,目光死死地钉在自己的双脚上。
厚厚的棉裤裤腿被深雪浸湿,紧紧地贴在腿上。而我的脚上……我脚上蹬着的,那双沾满了泥泞雪水的、原本再普通不过的旧毡疙瘩……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赫然是那只颜色暗沉灰蓝、鞋帮高耸、鞋面上用深得发黑、近乎干涸凝固的暗红丝线,密密麻麻绣满了扭曲诡异符咒的——死人鞋!
它不知何时,已经牢牢地、严丝合缝地套在了我的左脚上!那冰冷滑腻的触感,隔着冻僵的脚趾,清晰地传来!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终于冲破了我被恐惧冻结的喉咙,撕心裂肺地回荡在阴山死寂的山顶!
我像被滚烫的烙铁烫到,疯狂地、不顾一切地蹬踢着左脚,想要甩掉那只如同跗骨之蛆的邪物!
就在这时,山脚下,远远地,传来一声苍老、凄惶、被风雪撕扯得断断续续的哭喊声,隐隐约约,却又异常清晰地刺破了风雪的呜咽,钻进了我的耳朵:
“大山啊——!我的老哥哥哟——!”
是李阿婆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惊惶和难以置信的悲痛!
“你……你咋能……咋能光着一只脚……就走了啊——!!”
“光着一只脚……这黄泉路……你……你可怎么走安稳啊——!!”
哭声悲怆,在呼啸的山风中断断续续,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凿穿了我最后一点侥幸。爷爷……爷爷他……
我猛地扭头,看向雪地里那个僵硬的身影。
惨绿色的香火还在枯树洞口疯狂摇曳,明灭不定,将爷爷仰躺着的身体映照得一片惨绿。
他灰蓝色的粗布裤管下,左脚踝赤裸地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空无一物。
那只绣满符咒的死人鞋……此刻正死死地套在我的脚上。
“嗬……嗬嗬……”
爷爷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如同破旧风箱抽动般的怪响。他那双浑浊的眼珠,此刻竟然完全翻了上去,只剩下森然可怖的眼白,在惨绿的幽光下反射着非人的光泽。
那张蜡黄僵硬的脸上,那个凝固的诡异笑容,在眼白的映衬下,显得无比怨毒和……满足。
山风卷着燃烧的纸灰和未燃尽的香头,打着旋从枯树巨大的树洞里汹涌而出,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浓烈的土腥味,劈头盖脸地扑在我的身上、脸上。
那风中似乎裹挟着无数细碎、怨毒的呜咽,如同千百个亡魂在耳边窃窃私语。
我瘫坐在冰冷的雪地里,彻骨的寒意从脚上那只死人鞋蔓延开来,冻结了四肢百骸。意识在极度的惊骇和寒冷中摇摇欲坠,眼前的景象开始旋转、模糊。
就在我的视线即将被黑暗彻底吞噬的前一刻,借着最后一点摇曳的惨绿幽光,我眼角余光扫过枯树洞口那堆胡乱摆放的“供品”。
惨白,带着暗红的筋膜和凝固的深色血迹……
那形状……那轮廓……
分明是一只被齐根斩断的……人手!
我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