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沉在冰冷浑浊的深海里,时而浮起零星的碎片——刺耳的鸣笛、晃动的顶灯、消毒水刺鼻的气味、无数双模糊而冷漠的眼睛——随即又被巨大的疲惫和虚无拖拽下去。
林晚感觉自己被包裹在一团粘稠、厚重的棉花里,动弹不得,连思考都变得无比艰难。
不知过了多久,一种规律的、持续的滴答声穿透了这片混沌,将她从深沉的昏睡边缘一点点拽回。
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她费力地掀开一条缝隙。
一片刺目的白。
天花板是单调的、毫无生气的白。墙壁是同样冰冷的白。头顶的灯光管散发着过于明亮、毫无温度的白光,将房间里的一切都照得无所遁形,也晃得她眼睛生疼。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消毒水味道,混合着一种淡淡的、难以形容的陈旧气息,像阳光晒不到的角落,滋生着无形的阴郁。
她躺在一张窄小的、铺着浆洗得发硬的白床单的铁架床上。身上穿着粗糙的、蓝白条纹相间的病号服,摩擦着皮肤,带来一种异样的不适感。手腕上系着一个塑料腕带,勒得并不紧,却像一个无形的烙印,宣告着她此刻的身份。
这里是……医院?不,感觉不对。太安静了,安静得只剩下那恼人的滴答声——来自床头一个闪烁着数字的仪器,以及自己胸腔里缓慢而沉重的心跳。
记忆的碎片开始拼凑:办公室的尖叫、扭曲的视野、担架的冰冷、救护车的鸣笛……还有那片奇异旋转的、温暖的光晕……光晕呢?
林晚猛地想坐起来,一阵剧烈的眩晕和头痛立刻袭来,让她眼前发黑,重重地跌回硬邦邦的枕头上。虚弱感像潮水般漫过四肢百骸。她艰难地转动脖颈,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囚笼。
房间很小,除了她身下的床,只有一张掉漆的木桌和一把同样陈旧的椅子。门是厚重的、刷着浅绿色油漆的铁门,上半部分嵌着一块长方形的、带着密集铁丝网的小玻璃窗。窗外是空荡荡的走廊,惨白的灯光延伸到看不见的尽头。唯一的窗户在床的另一侧,很高,小小的,装着同样坚固的铁栅栏。透过栅栏的缝隙,能看到一小块同样被栅栏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灰蒙蒙的,像一块脏了的抹布。
一股冰冷的绝望感,比病房的寒意更甚,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
这不是普通的医院病房。
这里是……精神病院。
那个在都市传说里被妖魔化,象征着疯狂与放逐的地方。
她真的被关进来了。
像一件破损的、无法修复的垃圾,被丢弃在这个白色的、消毒水浸泡的牢笼里。
恐惧和羞耻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她的脖颈,让她几乎窒息。她紧紧闭上眼,试图将那刺眼的白光隔绝在外,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滴答…滴答…”
仪器的声音单调地重复着,像在丈量着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林晚蜷缩在硬板床上,用薄薄的被子蒙住头,试图将自己与这个冰冷、陌生的世界彻底隔绝。被子里是更深的黑暗和自己急促而虚弱的呼吸声。现实的重压并未因崩溃而消失,反而以一种更沉重、更屈辱的方式压了下来。
家人的失望、同事的议论、社会的标签……“疯子”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意识里。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了。脚步声很轻,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平稳。
林晚身体一僵,蒙在被子下的手攥紧了床单。
“林晚?”一个温和的男声响起,不高不低,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轻易地钻进了她自我封闭的堡垒,“我是你的主治医生,周牧。感觉怎么样?头还疼吗?”
林晚没有动,也没有回应。她不想见任何人,不想面对任何现实。她只想消失。
脚步声靠近床边。周医生似乎没有强行掀开被子的意思,只是站在床边不远的地方。林晚能感觉到一道平和却极具穿透力的目光落在被子上。
“我知道你现在很难受,很混乱。”周牧的声音依旧平静,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不带评判,“被送来这样的地方,任何人都会感到恐惧和抗拒。这很正常。”
林晚的心微微抽动了一下。
恐惧?抗拒?是的,铺天盖地。
但“正常”这个词,此刻听起来却如此讽刺。
“这里不是监狱,林晚。这里是‘安宁疗养中心’。我们的目的是帮助你稳定下来,理解发生了什么,然后找到重新掌控自己生活的方法。”周牧顿了顿,似乎在观察被子的动静,“我给你开了些药,能帮助你缓解焦虑和……那些让你困扰的感知。护士一会儿会送来。你需要休息,大量的休息。”
被子下的林晚咬紧了嘴唇。
药?更多的药?把她变成麻木的、不会思考的傀儡吗?她不需要理解,她只想逃离!逃离这个冰冷的白色世界,逃离那些压得她喘不过气的目光和期待!
周医生似乎轻轻叹了口气:“我知道你现在可能不想说话。没关系。我就在隔壁办公室,有任何需要,或者……任何你想谈谈的时候,随时让护士叫我。”
脚步声再次响起,由近及远,铁门被轻轻带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接着是门锁转动的细微声音。
锁门的声音像一把小锤,敲在林晚紧绷的神经上。她猛地掀开被子,大口喘着气,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溺水。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和那该死的滴答声。阳光透过高窗的铁栅栏,在地板上投下几道冰冷的、狭长的光斑,如同牢笼的投影。
她盯着天花板刺眼的白光,眼睛干涩发痛。巨大的空虚感和被抛弃感吞噬着她。就在精神防线再次濒临崩溃的边缘,她涣散的视线,无意识地落在了那几道从高窗铁栅栏缝隙中透进来的、冰冷的阳光光斑上。
光……又是光。
但与救护车里那奇异、旋转、带着暖意的光晕不同,这窗外的光是冷的,硬的,被切割得支离破碎。
可就在她绝望地凝视着那冰冷光斑的瞬间,异变再生!
视野开始晃动、模糊。那几道光斑在她眼中骤然扭曲、放大、旋转起来!速度越来越快,中心猛地爆发出比太阳更刺眼、更纯粹的白光!这白光瞬间吞噬了她的整个视野,淹没了冰冷的病房、刺鼻的消毒水味、手腕上塑料腕带的束缚感、以及心头那沉甸甸的绝望!
“啊!”
林晚在内心无声地尖叫,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被一股巨大的吸力从虚弱的躯壳里猛地拽出,投入了一片无边无际、高速旋转的纯白光芒的漩涡之中!失重感、撕裂感、巨大的轰鸣声充斥着她意识的每一个角落。
时间与空间的概念彻底崩解。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那令人晕眩的旋转和刺目的白光终于开始消退。
一种全新的、极其强烈的感官冲击,如同海啸般瞬间淹没了林晚残存的意识!
首先涌入的,是空气!
不再是消毒水的刺鼻,也不是都市浑浊的尾气,而是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清冽、纯净、带着草木清香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活跃能量因子的气息!每一次呼吸,都像干渴的沙漠旅人痛饮甘泉,清凉的气息直透肺腑,冲刷着灵魂深处积累的尘埃与疲惫,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通透感和轻盈感!仿佛整个身体,从里到外,都被彻底洗涤了一遍。
紧接着,是声音!
不再是仪器的滴答或城市的喧嚣,而是宏大而和谐的乐章!远处传来隐约如雷的轰鸣,是飞流直下三千尺的瀑布?还是某种巨兽的呼吸?近处是清脆悦耳、婉转悠扬的鸟鸣,此起彼伏,交织成天籁般的背景音。风吹过,带来树叶婆娑的沙沙声,如同无数精灵在低语。更奇异的是,空气中仿佛弥漫着一种细微的、无处不在的嗡鸣,像是某种庞大而和谐的能量场在自然脉动。
最后,是景象!
当林晚终于能看清眼前的一切时,她的呼吸彻底停滞了。
她站在一处高耸入云的山巅平台之上。脚下是光滑如镜、温润如玉的白色石坪,刻满了玄奥而古朴的纹路。
目光所及,是颠覆她所有认知的壮丽画卷!
无数座奇峰峻岭拔地而起,直刺苍穹!山体并非凡间岩石,有的通体翠绿,如同巨大的翡翠;有的赤红如火,蒸腾着氤氲热气;有的覆盖着晶莹的冰霜,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光芒;更有的山峰悬浮于半空,被流动的云雾托举,仙气缭绕!巨大的瀑布如同银河倒挂,从云端飞泻而下,砸入深不见底的碧潭,激起漫天水雾,在阳光照射下形成一道道绚丽的彩虹。云雾在山峦间缓缓流淌,时而聚拢成海,时而散作轻纱,为这仙境增添了几分神秘与缥缈。
天空是纯净到极致的蔚蓝,仿佛一块巨大的蓝宝石镶嵌在头顶。几朵白云悠悠飘过,形态变幻莫测。太阳高悬,洒下温暖而明亮的光芒,却并不刺眼,反而带着一种温和的、滋养万物的力量。空气中,肉眼可见地飘浮着丝丝缕缕、如同极光般流动的、闪烁着微光的灵气!它们如同活物,随着呼吸轻轻律动,仿佛在向她致意。
“这……这是……”
林晚,或者说,此刻占据她意识的存在,震惊得无以复加,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
不再是那身粗糙丑陋的蓝白条纹病号服!取而代之的是一身飘逸出尘的白色衣衫,材质非丝非麻,触手温凉柔滑,隐隐流动着淡淡的微光。衣袖宽大,衣袂在清冽的山风中轻轻飘动。腰间束着一条淡青色的丝绦,上面系着一枚温润的、刻着玄奥符文的玉佩。脚下是一双同样质地的云纹软靴。
她抬起手,手指纤细修长,皮肤细腻莹润,透着健康的光泽,再无半点苍白与虚弱。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感,在她体内悄然流转,轻盈、灵动,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我不是林晚……”
一个清晰而陌生的念头在她脑海中炸开,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笃定,“我是……云昭。”
这个名字如同钥匙,瞬间开启了一扇尘封的门扉。属于“云昭”的记忆碎片——零星的、关于这个世界的常识、对这片山门的归属感、以及对某个地方——天衍宗的向往——如同涓涓细流,涌入她的意识。虽然依旧模糊,却让她瞬间找到了在这个瑰丽世界中的坐标和身份。
“天衍宗……我回来了?”
她喃喃自语,声音清脆悦耳,带着一丝初醒的茫然和巨大的惊喜。她贪婪地呼吸着这蕴含着浓郁灵气的空气,感受着体内那股新生的、蓬勃的力量,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感和归属感油然而生。这里没有压抑的目光,没有冰冷的束缚,没有沉重的标签……只有无尽的辽阔、纯粹的力量和……希望?
就在这时,一个清朗中带着几分跳脱的少年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惊喜,在她身后不远处响起:
“咦?云昭师姐?!真的是你!你闭关结束啦?这次感悟怎么样?有没有突破啊?”
云昭(林晚)猛地转过身。
只见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正从平台边缘一条蜿蜒而上的石阶处蹦跳着跑过来。他穿着一身利落的、绣着火焰云纹的深蓝色劲装,腰间挂着几个鼓鼓囊囊的皮质口袋和一把小巧精致的锤子。头发是阳光般的浅栗色,有些凌乱地扎在脑后,几缕碎发调皮地垂在额前。脸上洋溢着毫不作伪的灿烂笑容,眼睛亮晶晶的,像盛满了星子,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和纯粹的好奇。
少年几步就跑到云昭面前,带着一阵风,带来淡淡的矿石和烟火的气息。他围着云昭转了一圈,像只活泼的小兽,上下打量着她,眼神里满是真诚的关切和兴奋:“哇!师姐,你气色看起来好多了!之前闭关前你脸色可苍白了,我们都担心坏了!沈砚师兄还特意去药王谷给你求了固本培元的丹药呢!”
他口中的“沈砚师兄”、“药王谷”这些名字,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林晚刚刚接收的、属于“云昭”的零碎记忆中激起了微弱的涟漪。一种模糊的、带着暖意的熟悉感涌上心头。这个少年……他的笑容,他的活力,他毫不掩饰的关心,像一道温暖的阳光,瞬间驱散了云昭初临陌生之地的最后一丝不安。
“方……澈?”
云昭(林晚)有些不确定地叫出了这个名字,仿佛这个名字是自然而然从记忆深处浮现出来的。
“对啊!是我啊,师姐!你闭关把脑子闭糊涂啦?”
方澈挠了挠他那头乱发,嘿嘿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笑容纯粹得没有一丝阴霾,“快说说,这次闭关收获大不大?有没有领悟什么新招式?楚师姐前些天还说,等你出关了要找你切磋新琢磨的御兽合击之术呢!她最近驯服了一只超厉害的赤翎雀,那火焰,啧啧……”
他语速很快,像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说个不停,充满了少年人的热情和分享欲。云昭(林晚)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脸上那毫无保留的、充满生机的笑容,听着他叽叽喳喳说着同门的近况。一种奇异的、久违的暖流,缓缓淌过她冰冷已久的心田。在这个少年身上,她感受不到任何审视、评判、压力,只有纯粹的、阳光般的善意和同门的情谊。
“方澈,”
云昭尝试着开口,声音还有些生涩,但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轻松,“我……刚出来,还有些……恍惚。”
她指了指自己,“感觉像是……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噩梦。”
这是真话。那冰冷的病房,刺鼻的消毒水,绝望的窒息感……此刻回想起来,遥远得如同前世的幻影,却仍带着一丝心悸。
方澈闻言,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透出几分少年老成的关切:“噩梦?哎呀,肯定是闭关太耗心神了!没事没事,出来了就好!走走走,别在这儿吹风了,我们回宗门!苏灵儿师妹新培育的‘凝神花’开了,泡茶喝最是安神!沈砚师兄要是知道你出关了,肯定也高兴!”
他说着,自然而然地伸出手,似乎想拉云昭的衣袖,动作熟稔而亲昵。
云昭下意识地微微缩了一下,这细微的动作让方澈的手顿在了半空。他愣了一下,随即毫不在意地收回手,依旧笑容灿烂:“师姐跟我来!我带你走这边近路!保证比走传送阵还快!”
他转身,指向平台另一侧一条掩映在云雾和奇花异草中的小径,热情地招呼着。
云昭看着少年充满活力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这身纤尘不染的白衣,感受着体内流淌的奇异力量,再望向眼前这壮阔无垠、灵气盎然的仙山云海。
“噩梦……真的……只是噩梦吗?”
她心中闪过这个念头,带着一丝残余的、连她自己都未曾深究的迷茫。但方澈那充满阳光的呼唤,和这片生机勃勃、充满无限可能的天地,像巨大的磁石,瞬间吸走了她所有的疑虑。
“嗯!”
云昭应了一声,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连她自己都惊讶的轻快。她抬步,跟上了那个跳跃在奇花异草间的深蓝色身影,白色的衣袂在纯净的灵风里翩然飘动。
然而,就在她的脚即将踏上那条通往天衍宗深处的、云雾缭绕的小径时——
“嘀嗒!”
一声极其微弱、极其遥远、却又无比清晰的、如同水滴落在金属盘上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她意识的极深处响起!
那声音……分明就是安宁疗养中心病房里,心电监护仪发出的、单调而冰冷的滴答声!
云昭的脚步猛地僵在原地!脸上的轻快瞬间凝固!一股寒意,毫无预兆地从脊椎骨窜起,瞬间弥漫全身!她惊疑不定地环顾四周,仙山依旧壮丽,灵气依旧氤氲,方澈在前方不远处回头,疑惑地看着她:“师姐?怎么了?”
刚才……是错觉吗?
那冰冷病房里的声音,怎么会……出现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