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松年凄厉的惨嚎,在空荡死寂的醉仙楼大堂里持续了整整一夜。
那声音不似人声,倒像被剥皮抽筋的野兽在寒冰地狱里绝望挣扎,混杂着牙齿剧烈磕碰的咯咯声和身体痉挛撞击地面的闷响。每一次嘶嚎都像是用钝刀刮着听者的骨头,将恐惧和寒意深深楔入骨髓。
赵四娘抱着瑟瑟发抖、小脸惨白的苏小蛮缩在后厨帘子后面,连大气都不敢喘。王铁柱死死攥着劈柴斧,壮硕的身躯绷得像块石头,古铜色的脸上汗水和恐惧交织,死死盯着大堂中央那个扭曲抽搐的人形轮廓,仿佛那不是人,而是刚从九幽爬出来的恶鬼。
油灯早就灭了,只有惨淡的月光从破碎的门洞漏进来,在地上投下几道冰冷的、扭曲的光斑,映着陈松年蜷缩在地、痛苦翻滚的剪影。
柜台后,厉沉渊坐了一夜。
他闭着眼,背脊挺得笔直,如同寒潭深处万年不动的玄冰。那本破旧的硬壳手册端放在他手边,像一块沉默的墓碑。算盘珠子的噼啪声早已停歇,大堂里只剩下陈松年那永无止境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哀嚎。
“魔主大人……”识海里,叨叨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麻木,“九幽锁魂阵……第三重幻境‘冰魄噬心’已循环七次……目标神魂本源损耗超过四成……再继续下去,可能会彻底崩解……变成白痴或者……直接魂飞魄散?那动静可就大了……”
厉沉渊的意念毫无波澜,只有一个冰冷的字:“等。”
“等……等什么?”叨叨茫然。
天际,终于透出了一丝灰蒙蒙的鱼肚白。
惨嚎声,毫无征兆地停了。
如同被利刃斩断。
大堂中央,蜷缩成一团的陈松年猛地抽搐了一下,身体彻底僵直,喉咙里发出最后一声如同破风箱漏气的“嗬”声,随即再无声息。
他枯槁蜡黄的脸上,还凝固着最后那一刻无法言喻的、超越了所有肉体和精神痛苦的极致恐惧。双眼圆睁,瞳孔涣散,空洞地望着布满蛛网的屋顶,眼角、鼻孔、嘴角、耳孔,都凝固着暗红色的、带着细碎冰晶的血痕。
死了。
神魂在九幽幻境的反复折磨下,终于不堪重负,彻底崩散。
死寂。
比之前的惨嚎更令人窒息的死寂。
王铁柱腿一软,差点瘫坐在地,斧头“哐当”一声掉在脚边。赵四娘壮着胆子掀开帘子一角,只看了一眼,便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苏小蛮把脸深深埋进母亲怀里,小小的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
厉沉渊缓缓睁开了眼睛。
深潭般的眼底,没有任何波澜。他起身,绕过柜台,走向大堂中央那具扭曲僵硬的尸体。
脚步无声,青衫拂过冰冷的地面。
他在陈松年的尸体旁站定,目光扫过那张凝固着无尽恐惧的脸,扫过那件绣着惨绿骷髅的破烂黑袍,最后落在那杆掉在一旁、灵光尽失、布满白霜的白骨幡上。
他弯下腰,极其自然地捡起了那杆白骨幡。
入手冰凉刺骨,带着浓郁的阴煞死气和血腥味。幡杆是某种惨白兽骨打磨而成,幡面非布非皮,更像是由无数痛苦扭曲的灵魂碎片强行糅合而成,此刻被九幽寒气侵蚀,脆弱得如同朽木。
厉沉渊的指尖,在幡面上极其随意地拂过。
“噗——”
一声轻响,如同烧红的烙铁按在朽木上。
那杆在青岚宗被视为珍宝的“玄阴聚煞幡”,连同陈松年身上那件破烂黑袍,瞬间无声无息地化作一蓬灰黑色的飞灰,簌簌落下,混入地面的尘埃和残留的冰霜里,连一丝痕迹都没留下。
处理完垃圾,厉沉渊的目光才落回陈松年僵硬的尸体上。他伸出右手食指,指尖悬停在尸体眉心上方一寸之处。
一点微不可察的幽芒在他指尖凝聚。
“搜魂。”冰冷的意念在识海响起。
“是!魔主大人!”叨叨瞬间来了精神,玉册哗啦啦翻动,一道无形的、极其细微的意念波动顺着厉沉渊的指尖,刺入陈松年早已冰冷、正在快速消散的残破神魂碎片之中。
杂乱、扭曲、充满淫邪、贪婪、暴虐和恐惧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污水,汹涌冲击着叨叨的感知。它一边飞快地过滤、梳理着有用的信息,一边在厉沉渊识海里发出夸张的干呕声:“呕……太脏了!这老狗的神魂简直是个垃圾堆!全是炉鼎、折磨、阴毒算计……还有对九天那些大佬的谄媚……等等!有了!青岚宗……宗门秘库位置……防御阵图……看守长老的弱点……咦?还有……‘血祭’?!这老狗居然在私下联系‘血煞门’的余孽?想用一百童男童女的心头血炼制‘血婴丹’冲击筑基中期?!畜生!禽兽不如!……哦,还有……青岚宗宗主好像……也参与了?分赃记录?啧啧……”
叨叨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发现新大陆的兴奋:“魔主大人!这老狗脑子里还真有点干货!青岚宗库房里,除了常规的灵石、丹药、低阶材料,居然还藏着一小截‘养魂木’!虽然年份很浅,品质低劣,但……对本手册来说,简直是久旱逢甘霖啊!能大大加快灵力恢复速度!还有……嗯?等等!这老狗记忆深处……有一个非常模糊的片段……九天……神霄天……雷部……某个极其微弱的印记投影?像是……被无意中瞥到的一角?关联词……‘监视’?‘下界异常’?‘疑似……’后面的信息碎了……”
厉沉渊指尖的幽芒瞬间熄灭。
他收回手指,深潭般的眼底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神霄天?雷部?监视?
“魔主大人!信息碎片化太严重!但指向很明确!九天之上……有目光在扫视下界!我们……可能已经进入某些存在的视野了!”叨叨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虽然那印记投影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但……麻烦大了!”
厉沉渊沉默地站直身体。他不再看地上那具冰冷的尸体,目光投向破碎的门外。
天光渐亮,灰白色的晨光刺破沉沉的雾气,落在满地狼藉的醉仙楼门槛上。小镇依旧死寂,但远处隐约传来了鸡鸣。
“厉……厉先生……”王铁柱咽了口唾沫,壮着胆子,声音干涩发颤,“这……这老怪物……死了?”
厉沉渊没回头,只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
“那……那咱们……”王铁柱看着破碎的大门和空荡死寂的大堂,又看看后厨方向紧紧抱在一起的母女俩,脸上露出茫然和恐惧,“青岚宗……死了个长老……他们……他们肯定会……”
“走。”厉沉渊的声音响起,平淡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他转身,走向后厨。
赵四娘抱着苏小蛮,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看着走近的青衫身影,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恐惧,有后怕,还有一丝……无法言喻的感激?她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苏小蛮从母亲怀里抬起小脸,大眼睛红肿,残留着泪痕,但眼神却异常明亮,死死盯着厉沉渊,带着一种近乎盲目的信任和依赖,还有劫后余生的巨大委屈。
厉沉渊的目光在苏小蛮脸上停顿了半息,随即移开,落在赵四娘身上。
“她,”他抬手指了指苏小蛮,声音没有任何起伏,“跟我走。”
赵四娘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把女儿抱得更紧,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和不舍。
“阿娘……”苏小蛮小声唤道,声音带着哭腔,却又有一种奇异的坚定。
厉沉渊没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赵四娘。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没有威胁,没有催促,只有一片沉寂如死的漠然。但就是这种漠然,让赵四娘感到一种比任何威胁都更沉重的压力。
“为……为什么?”赵四娘的声音抖得厉害。
“留下,死。”厉沉渊吐出三个字,冰冷如刀。
赵四娘身体晃了晃,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她看看女儿,又看看厉沉渊,再看看大堂中央那具恐怖的尸体和破碎的大门,最终,一股巨大的绝望和无助淹没了她。她颤抖着手,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松开了苏小蛮。
“小蛮……”赵四娘的声音破碎不堪,眼泪终于滚落下来,“听……听厉先生的话……走……走得远远的……”
“阿娘!”苏小蛮扑进母亲怀里,放声大哭。
厉沉渊没有催促,只是转身,走向通往后院的窄门。
王铁柱猛地反应过来,一把抓起地上的斧头,几步冲到厉沉渊身边,梗着脖子,脸涨得通红:“厉先生!俺……俺跟您走!俺力气大!能……能帮您扛东西!能保护……保护苏家妹子!”他眼神里充满了憨直的忠诚和豁出去的决心。
厉沉渊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没有看他一眼,只留下两个字:“随你。”
后院柴棚。
厉沉渊走到那个旧木墩前,拿起那本破旧的硬壳手册。他摩挲了一下封面,指尖拂过那圈极其细微的冰霜纹路。随即,他转身,走向柴棚角落那堆还算干燥的柴禾。
“魔主大人……您这是?”叨叨不解。
厉沉渊没有回答。他伸出右手,五指张开,对着那堆柴禾,凌空一抓!
“呼——”
一股无形的吸力凭空产生!干燥的松木柴禾如同被狂风卷起,瞬间脱离地面,悬浮在他掌心前方!紧接着,厉沉渊五指猛地一合!
“咔嚓!咔嚓!咔嚓!”
令人牙酸的木质压缩碎裂声密集响起!
悬浮的柴禾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攥紧、揉搓!木屑纷飞!仅仅数息之间,那一小堆柴禾,竟被硬生生压缩、塑形成了一块巴掌大小、四四方方、棱角分明、如同最上等墨锭般的黑色木块!木块表面光滑致密,隐隐透着松脂的光泽,散发着浓郁的木香。
厉沉渊拿起这块新鲜“出炉”的木块,又拿起那本破旧手册,指尖在手册粗糙的硬壳封面上轻轻一划。
一道平滑如镜的凹槽出现在封面内侧。
他将那块压缩到极致的松木块,严丝合缝地嵌入凹槽之中。
“呃……”叨叨彻底懵了,“墨……墨锭?您……您压缩一堆柴禾……就为了做块墨?给本手册……当填充物?这……这有什么意义?”
“燃料。”厉沉渊的意念毫无波澜,合上了手册封面。
他不再停留,拿着手册,走出柴棚。
小院里,苏小蛮已经背着一个不大的碎花布包袱,眼睛红肿,紧紧抿着唇,站在王铁柱身边。王铁柱也背了个更大的粗布包裹,里面塞得鼓鼓囊囊,手里还紧紧攥着他那柄劈柴斧。
赵四娘站在屋檐下,背对着他们,肩膀无声地耸动着。
厉沉渊的目光扫过苏小蛮和王铁柱,没有任何表示,径直走向醉仙楼后门那条堆满杂物、通往镇外的小巷。
“厉先生……”苏小蛮小跑两步跟上,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小脸上却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指了指自己肩上的小包袱,“我……我带了干粮!还有……还有阿娘腌的咸菜!”
王铁柱也连忙跟上,瓮声瓮气地补充:“俺带了锅!还有盐巴!还有……还有俺打铁的家伙!万一……万一路上能接点活计!”
厉沉渊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没听见。
三人一前一后,沉默地穿过狭窄肮脏的后巷,踏着泥泞,走向笼罩在灰白晨雾中的镇外荒野。
就在他们的身影即将消失在镇口那片稀疏的杂木林边缘时。
醉仙楼那破败的屋顶上,一道枯瘦得如同老树根的身影,无声无息地显现出来。
正是那个老瞎子。
他依旧披着破烂的蓑衣,戴着破斗笠,空洞洞的眼窝“望”着厉沉渊三人消失的方向。风干橘皮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抬起枯枝般的手,对着那方向,极其缓慢地,凌空划了几下。
没有光芒,没有声响。
只有几个沙哑、模糊、仿佛从地底深处挤出来的音节,飘散在带着血腥味的晨风里:
“……南……赡……血……火……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