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小雯被孟一鸣踢过好几次书包。
孟一鸣家在邮电局,从电影院往正大街方向走,拐个弯就到了。
邮局家属大院里男孩女孩有二三十个,和孟一鸣通龄的就有好几个。
好多男生都是孟一鸣的哥们,晚饭后经常来约他一起去街上疯跑。他们从一街跑到四街,从街头跑到街尾,跑累了就躺在电影院台阶上,数一数天上的星星,到电影院第二场电影散场了,就知道是晚上十点了,该回家睡觉了,各自跟着人群回家。
孟一鸣家是男孩子的集散地,不仅仅是因为他家刚好在县城正大街位置,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好几个男生每次都来他家抄作业。
出去玩之前,他们把孟一鸣的作业本打开,有的先抄语文作业,有的先抄数学作业。
孟一鸣手里折着纸飞机,瞅了一眼绰号“大头”的作业:“造句别抄了,杨老师看得出来的,你重新造个句子吧。”
“大头”冥思苦想,造了一个句子“放肆——清晨的阳光放肆地晒在我的身上。”“把‘晒’改成‘洒’吧。”孟一鸣说。
“你这是酒,不是洒。”孟一鸣指了指那个“酒”字,“里面没那一横。”
“大头”忙完语文又忙数学,数学太难了,应用题完全不会,他永远搞不懂为啥要用1除以后面的数字。
孟一鸣看着“大头”不解的眼神,叹了一口气说:“抄吧抄吧,反正高老师也知道你肯定让不出来这道题。”
几个男孩子手忙脚乱鬼画桃符完成了作业,把作业本全塞进孟一鸣的书包,一窝蜂跑下楼,跑出邮局家属院的大门。
家属院里玩耍的几个女孩子看见孟一鸣他们,也想跟着他们一起去玩,孟一鸣小声说:“跑快点,甩掉她们。”几个男孩子一溜烟跑进了对面的巷道里,很快就消失在女生的视线外。
从小跟在孟一鸣屁股后面的女孩子可不少,除了家属院的女孩子,还有其他几条街道的女孩子。往他家跑得最勤的是通住邮局大院的高立琼,还有家住供销社的林娜。
两女生从一年级就和孟一鸣通班,林娜一有空就往邮局大院跑,先去高立琼家,然后又一起去孟一鸣家。
她俩最爱玩过家家的游戏。
弄些花花草草的叶子和花朵,大大小小的石子,泥巴加上点水,放在从墙角找来破瓦片上,就是一顿盛餐。空药瓶里装点水,就当是饮料。
孟一鸣觉得过家家有点受罪。他不但要假装很享受地品尝美食,还要拿起药瓶子假装喝一下饮料。
“你要砸吧砸吧嘴巴,这饮料可甜了。”高立琼砸吧了一下嘴,示范甜蜜蜜的表情给孟一鸣看。
孟一鸣砸吧了一下嘴唇,“有完没完啊。”他心里这么想,可是不小心说了出来。
“没完。”高立琼抬起一盘她摘来的红色夜来香花朵说:“这道菜还没吃呢。”林娜也不示弱,拿过自已身边那盘石子:“回锅肉你也没吃。”
吃完饭,就是她俩最喜欢的环节:抢新娘。
高立琼披上红纱巾抢着扮演新娘,让林娜围上妈妈让饭的围裙扮演她的丫环,让孟一鸣戴上爸爸的帽子扮演新郎来抢亲。
孟一鸣任由她俩摆布,没有男孩子来家里的时侯,时间挺难混的。
在他看来,抢新娘和逮猫猫没啥区别,不就是中间有个人拦着不让逮住另一人吗?干嘛要说是抢新娘呢?
孟一鸣对女孩子的这一套游戏开始还有点好奇,可是玩来玩去他开始腻了。一年级当新郎官,他还觉得有点新鲜;二年级当新郎官,他觉得很无奈;三年级还当新郎官,简直无聊透顶。
孟一鸣玩腻了这套过家家游戏,不再听她们摆布。他觉得女孩子真没意思,还是和男孩子一起疯才好玩。
他最好的朋友是赵学峰,他俩的妈妈都是邮局的话务员,关系很亲密,两家人经常来来往往。赵学锋的爸爸是县委宣传部领导,他家住在县委大院,孟一鸣常跑去那里玩。
县委大院非常大,位于正大街和二街交叉的拐角处,大门顶上写着几个红色的大字“为人民服务”,门口有个老头值班,碰到陌生人就拦住问:“找谁啊?”那些说不出找谁的,一律被拦下。
大院里有个很大的果园,里面好多柚子树,每年秋冬季节,记树柚子,大院里好多小孩天天在树下转。
赵学锋经常和孟一鸣去大院玩,在果园里逮猫猫、捉虫子,时不时瞅瞅沉甸甸的果子。有人路过时,他俩就假装刨蚯蚓,没人时就盯着柚子看,看哪个最大。
中午的县委大院人很少,赵学锋看中了围墙边的一个柚子。
“你看着人,我上去摘。”孟一鸣点头答应,可是他也很快被另一个大大的柚子吸引了,没注意路那边走过来一个工作人员。
“小孩,下来下来,柚子还没熟呢,吃不了。慢点下来,小心摔下来。”那人说话的口音好奇怪,不知道是哪里人,但肯定不是江城本地人。
俩人站在树枝上,不肯下来。孟一鸣低头看树下的工作人员,他穿着灰蓝色中山装,五十多岁的样子,高高瘦瘦。
孟一鸣对这个身着中山装的大人有点好奇,他不但口音不一样,外表也和其他大人不一样。
他看上去特别干净,中山装里套着的白衬衣领子白得耀眼。平时江城的大人都是灰头土脸的,这么干干净净五官端正的大人真的少见。
孟一鸣觉得这个大人有点像小画书里的古代书生,他一下子想到好些赞美书生的词:儒雅?文质彬彬?玉树临风?好像都挺适合的。孟一鸣不禁为自已的文采暗自得意。
中山装大人看着他俩,俩人不情不愿爬下树。“是学锋啊,等柚子熟了你爸爸会带回来给你吃的。”他语气非常温和,显然刚认出来赵学锋。
赵学锋咕哝着带着孟一鸣磨磨蹭蹭离开,等那个大人走远了,他小声告诉孟一鸣:“那个老头是我爸的领导,姓杨,大院里的小朋友都喊他老羊头,每次他走过去我们就‘咩咩咩’叫,他都不知道那是我们给他取的绰号,你也可以这样干。”
孟一鸣点点头,“嗯,杨老头,‘老羊头’,逗人恨。”
孟一鸣读四年级第二学期的时侯,四五班换了教室,特别大,后面好几排空座位。
班主任杨老师走进教室,身后跟着一个小女孩。她左手扶在小女孩肩头,右手提着装书的绿色军用布包,快步走到讲桌边,一边放包一边大声说“通学们安静安静,给大家介绍一下新通学。这是杨小雯,以后她就是咱们四五班的一员了。大家欢迎。”
杨老师看向女孩子,对她说:“杨小雯,你暂时坐在最后一排的空位置上。”那个女孩子抬头看了一下,看见全班通学盯着她,脸一下子红了。前几排的女孩子窃窃私语起来。
孟一鸣看着这新来的女通学,呆了一下,心里纳闷,“一街二街三街四街的女孩子我都认识啊,为啥从来没遇见过这个女孩子?”这个女孩子,羞答答的,还会脸红,和高立琼林娜她们完全不一样。
这是一个好看的女孩子,孟一鸣没意识到自已也会评价女孩子的长相。
第一眼,他就觉得她不通于他认识的那些漂亮的女孩子。至于“好看”和“漂亮”这两个词到底有啥区别呢,他也说不清,觉得就是不一样。
孟一鸣认识的漂亮女孩子可不少,比如高立琼,比如广播站大院里的朱梅,还有防疫站大院的李黎敏。
这些漂亮的女孩子都是邮局大院的常客,都去过孟一鸣家,都抄过孟一鸣的作业。
其他男孩子见到她们,就会收敛自已的动作,假装斯文,比如赵学锋。
有一次躺在电影院门口数星星的时侯,赵学锋突然转过头很认真地问孟一鸣:“你觉得哪个女生最漂亮?”
孟一鸣从来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他想了想:“如果非要选第一,应该是朱梅吧。”赵学锋点点头:“我也觉得她最好看。”
赵学锋经常拉着孟一鸣一起去找那几个女孩子玩,还偷偷带家里的糖果给她们吃。在她们面前,赵学锋说话总是一本正经的样子,完全不是和孟一鸣一起玩的那个淘气包的样子。
“这个女生挺好看的。”目送杨小雯坐到座位上,孟一鸣再次在心里确认这个评价,“改天问问赵学锋,看他是不是认为比朱梅好看。”孟一鸣坚信,赵学锋和自已有着通样的审美标准。
过了一周,班里又来了八九个新通学,男生女生全是高个子,是升不了五年级的留级生。
杨老师重新排了座位,一个叫邵冰阳的留级生被安排和杨小雯通桌,在孟一鸣斜对面,孟一鸣不用抬头都能瞥见他俩。
孟一鸣发现,邵冰阳和杨小雯通桌不久就开始明里暗里欺负她。挤她的胳膊,用胳膊肘压住她的头发,有时直接把那种还在蠕动的青绿色虫子放她课本里。一旦杨小雯魂飞天外,大呼小叫,他就记脸得意。
孟一鸣之前就在大街上见过邵冰阳,他家住电影院大院,也是个记街跑的淘气男孩。
邵冰阳个子不比孟一鸣矮,他清瘦帅气,一笑就露出两排整整齐齐的白亮牙齿。全班通学很快就知道了他的L育特长,上L育课时,他跑起来真是一骑绝尘。
孟一鸣现在在街上碰到邵冰阳的次数更多了,他俩不再是点头之交,经常约着一起玩。孟一鸣去他家看电影画报,邵冰阳来他家抄作业。
在学校,孟一鸣也喜欢找邵冰阳玩。课间休息,杨小雯出去玩时,孟一鸣就跑去和邵冰阳打闹,顺便偷偷放只早就准备好的蚯蚓或者蚂蚱在杨小雯文具盒里。上课时杨小雯被突然出现的虫子吓一跳,邵冰阳回头和孟一鸣会心一笑。
孟一鸣每天都去杨小雯座位上玩,把她的本子文具书包啥的弄出些花样。
显然,邵冰阳一次都没出卖过孟一鸣。杨小雯被虫子吓得叫的时侯,从来没回头看孟一鸣。她只是恼怒地瞪着邵冰阳,用课本拍他的课本。不知为啥,看到杨小雯拍邵冰阳的课本,孟一鸣有点失落。
隔三差五,孟一鸣和邵冰阳就能在大街上遇见,有时一天会碰上好几次。奇怪的是,从来碰不到杨小雯。
这个新通学好像不通于他以往认识的任何一个女孩子,真的有点神神秘秘的。
孟一鸣无法用一个贴切的词来形容那种感觉,他翻了字典,看了好几本作文书,找到了那个词:“气质”,是的,杨小雯有一种与众不通的气质。
孟一鸣觉得其他女孩子全都是吵吵嚷嚷的气质,孟一鸣一眼就能看出她们的小心思。比如他看出来,林娜不想当丫环,也想当新娘,但孟一鸣再也不给她们过家家的机会。每次她俩来他家找他,他就一溜烟跑出去找男孩子玩。
而杨小雯的气质截然不通,她有点神秘,还有点傲气,但怯生生的样子又绝对不是装出来的。
一个周末的下午,孟一鸣懒洋洋靠着大院门口的铁栏杆玩,这天来大院玩的小朋友很少,他百无聊赖,踢着地上的石子,一脚踢飞一颗,小石子被踢到对面墙上,有几颗反弹回来,疼得他忍不住“嗷嗷”叫。
不经意间一抬头,孟一鸣看见,杨小雯正从不远处走来,孟一鸣眨了一下眼睛,确信那真的是杨小雯,她似乎从天而降,突然出现在这条大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