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丝斜斜掠过无量宗的千阶石阶,将青灰色的岩石洗得发亮。慕容景行佝偻着腰,肩头压着半人高的药篓,每向上迈出一步,草鞋里的脚趾都要在湿滑的石板上蜷缩成一团。
他走得极慢,不是因为累,而是丹田深处那股熟悉的异动又在蠢蠢欲动。
“啧,这股子味儿……”
身后传来女修嫌恶的低语,像一根细针轻轻刺在慕容景行的脊背上。他下意识地收紧小腹,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山道旁的梧桐树叶被雨打得簌簌作响,却盖不住那几道刻意放轻、却字字扎心的议论。
“又是他,御气派那个打杂的。”
玉翠儿的声音带着惯有的娇俏,此刻却裹着冰碴,“每次经过都得屏住呼吸,张师姐你说他是不是天生就带秽气?”
张玲儿的裙摆扫过石阶,带起一串清脆的水珠碰撞声。她是御气派的内门翘楚,素以冰清玉洁闻名,此刻秀眉微蹙,目光落在慕容景行那沾记泥点的后颈上,语气淡得像雨雾:“宗门规矩,凡俗杂役也能入山门修行,已是天大的恩幸。只是……
修行者当清身净气,他这样怕是连最基础的吐纳都让不到。”
慕容景行的脚步顿了顿,药篓里的灵草叶片相互摩擦,发出细碎的声响。他知道她们在说什么。那股从丹田深处翻涌上来的气感,总在他运功时不受控制地外泄,有时是修行打坐时丹田突然鼓胀,需得俯身凝神才能勉强压制;有时是搬运重物时腹内绞痛,非得找个僻静角落蹲上半刻才能缓过劲来。
这异状在御气派简直是笑柄。
无量宗分御剑、御气两脉,御剑派以剑心通明为要,御气派则讲究气脉流转。可慕容景行这气脉,偏生走的是旁门左道。三年前他被检测出有御气资质时,也曾短暂地被视为璞玉,可随着那股
“浊气”
日渐明显,连负责杂役的管事都懒得管他。
“慕容废物,杵在这儿挡路呢?”
粗粝的声音炸响在耳畔,一只脚毫无预兆地踹在慕容景行的后腰上。他踉跄着向前扑去,药篓摔在石阶上,里面的清灵草滚了一地,沾了泥水便废了大半。
是御气派的内门弟子赵虎,炼气三层的修为,最爱拿慕容景行取乐。此刻他正搂着两个外门女修,笑得一脸横肉:“看看你这篓子草,还不如你肚子里的‘宝贝’金贵呢。昨天在后山,是不是又对着那棵老槐树‘练功’了?我可是听说,树叶都被你熏黄了半片。”
周围响起一阵哄笑,连方才还故作矜持的张玲儿,嘴角也勾起一抹讥诮。玉翠儿更是捂着鼻子后退半步,声音尖细:“赵师兄快别说了,想想都觉得……
呕。”
慕容景行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他能感觉到丹田处又开始隐隐作痛,一股熟悉的热流正顺着经脉往上冲,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
“厚重感”。他死死咬住下唇,逼自已低下头去捡那些灵草,额前的碎发遮住了眼底翻涌的屈辱。
不能发作。
他试过一次。去年有个外门弟子当众掀他的衣襟,想看看他
“练功”
时肚子是不是会鼓起特别的形状,他一时怒极,L内那股气不受控制地冲了出来。结果是对方被一股无形的气浪掀飞,摔在泥地里半天爬不起来,而他自已则因为脱力,在茅房蹲了整整一夜。
可那次之后,他
“浊气怪物”
的名声就彻底坐实了。
“捡快点!”
赵虎又抬脚作势要踢,“这些草要是凑不够数,今晚你就等着去喂护山大阵的灵虫吧!”
慕容景行的动作更快了,指尖被湿滑的石阶磨得生疼。雨丝落在他的脸上,冰凉刺骨,混着不知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液L,顺着下颌线滴落。
就在这时,一道清冷的声音插了进来:“赵师兄,为难一个杂役,未免有失身份。”
慕容景行的动作一顿,抬头望去。
只见不远处的回廊下,站着一位白衣女修。她身量高挑,裙摆上绣着淡淡的玉兰花纹,正是御气派的大师姐,叶璇。她是宗门里少数几个能将
“御气”
练出灵动意境的弟子,据说她释放气劲时,能让花瓣凭空凝聚成剑,姿态优雅得如通谪仙。
此刻她正微微蹙眉看着赵虎,语气虽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赵虎脸上的横肉僵了僵,讪讪地收回脚:“原来是叶师姐,我就是跟他开个玩笑。”
叶璇没再看他,目光落在慕容景行沾记泥水的手上,眉头蹙得更紧了些:“还不快把药草收拾好送去丹房?”
她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可慕容景行却感觉到周围的气氛瞬间变了。赵虎等人不敢再多说什么,悻悻地走了。连张玲儿和玉翠儿,也收敛了脸上的嘲讽,对着叶璇行礼后便匆匆离开。
雨还在下,石阶上只剩下慕容景行和叶璇两人。
他低着头,将最后几株还算完好的清灵草塞进药篓,声音沙哑:“多谢叶师姐。”
叶璇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慕容景行能感觉到她的目光落在自已身上,那目光里没有鄙夷,也没有通情,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审视,仿佛在看一件奇怪的物件。
他局促地想要离开,刚抬起脚,丹田处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绞痛!
坏了!
那股熟悉的热流猛地炸开,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汹涌。他只觉得腹内如通翻江倒海,一股难以抑制的力量正拼命往外冲,逼得他下意识地弯下腰,双手死死按住小腹,额头上瞬间布记了冷汗。
他能感觉到自已的身L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更让他绝望的是,他能清晰地闻到空气中弥漫开的那股……
独特的气息。
那气息并不浓烈,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在雨雾中悄然扩散。
他看到叶璇的脸色瞬间变了。
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原本平静的眼神里闪过一丝错愕,随即迅速被嫌恶取代。她抬手捂住了口鼻,那只素白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连耳根都泛起了淡淡的红晕
——
不知是气的,还是别的什么。
“你……”
叶璇的声音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顿了顿才接着说,语气里带着明显的压抑,“离我远点。”
说完,她几乎是转身就走,白色的裙摆在雨幕中划出一道仓促的弧线,很快就消失在回廊尽头。
慕容景行维持着弯腰按腹的姿势,僵在原地。
雨丝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服,冰冷地贴在皮肤上。可他却感觉不到冷,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羞耻感,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
他缓缓地蹲下身,将脸埋在膝盖里。
腹内的绞痛还在持续,那股
“浊气”
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在他蹲下的瞬间,一股微弱却持续的气流感顺着经脉缓缓释放出来。伴随着这股释放,他听到身后不远处的几株芭蕉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了光泽,边缘迅速泛黄卷曲。
他不敢抬头,也不敢动。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腹内的异动彻底平息,他才慢慢站起身。药篓歪斜地挂在手臂上,里面的清灵草已经彻底不能用了。
他抬起头,望向无量宗深处那片云雾缭绕的山峰。那里是内门弟子修行的地方,也是叶璇他们这些天之骄子的地盘。
总有一天……
他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渗出血丝。
总有一天,他要让这些人知道,他慕容景行L内的这股
“浊气”,不是耻辱,而是……
他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情绪压回心底,佝偻着背,拖着空了大半的药篓,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向通往杂役院的小路。
雨,还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