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清晨,南华市难得褪去了工作日灰蒙蒙的倦怠,阳光金灿灿地泼洒下来,空气里浮动着初秋特有的、微凉的清爽。南华艺术中学门口,一辆蓝白相间的大巴车引擎低吼着,喷出淡淡的白色尾气。车身上贴着红纸黑字的横幅:“南华艺中民乐团秋季采风”。
喧闹像煮沸的水,在车门前翻滚。背着琴盒、提着画板、拎着零食袋的学生们三五成群,兴奋地交谈、打闹,脸上洋溢着逃离校园的雀跃。李薇正指挥着几个男生把几箱矿泉水和备用乐谱搬进行李舱,声音尖利:“小心点!别压着我的中阮!”
王鹏则凑在几个二胡声部的同学旁边,眉飞色舞地讲着什么笑话,引来一阵哄笑。
林溪背着她的帆布琴盒,安静地站在人群边缘一株枝叶繁茂的香樟树下。树荫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隔绝了大部分的喧嚣。她戴着耳机,深棕色的细线从校服口袋延伸出来,没入耳中。耳机里流淌的,不是应景的轻音乐,而是《幽涧》中一段极其清冷孤绝的泛音段落,反复循环,像一层无形的冰壳,将她与周围热烈的气氛隔绝开来。她微微低着头,目光落在自己洗得发白的帆布鞋鞋尖上,对周围的嬉笑充耳不闻。
“林溪!”
清脆的声音带着阳光的温度,穿透了耳机里冰冷的泛音,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冰面。
林溪抬起头。
陈筝像一阵裹挟着秋日暖阳的风,几步就冲到了她面前。她没背那个标志性的火箭琴盒,只斜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军绿色帆布包,里面大概塞满了零食。深栗色的短发在晨光里跳跃,琥珀色的眼睛亮得惊人,脸颊因为奔跑而泛着健康的红晕。她一把扯下林溪右耳的耳机,动作快得林溪来不及反应。
“发什么呆呢!快上车啦!再磨蹭好位置都被抢光了!”陈筝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活力,顺手就把林溪的耳机塞进了自己耳朵里。冰冷的泛音瞬间冲击了她的耳膜,她夸张地皱起鼻子,打了个哆嗦,“哇!大清早听这个?你想冻死自己还是冻死竹子啊?”
她飞快地把耳机摘下来塞回林溪手里,然后不由分说地拉起林溪的胳膊,“走走走!阳光这么好,听点暖和的东西!”
林溪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和触碰弄得有些僵硬,手臂下意识地想往回缩,但陈筝的手劲不小,又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热情,竟被她半拉半拽地带离了树荫,汇入了上车的人流。
“哎,陈筝,这边!给你和林首席占座了!”后排靠窗的位置,吹笙的女生孙晓晓探出半个身子,使劲招手。
“谢啦晓晓!”陈筝欢快地应着,拉着还有些没回过神的林溪挤过狭窄的过道。车厢里弥漫着新车的皮革味、零食的甜香和少年人蓬勃的气息。林溪几乎是被陈筝按在了靠窗的位置上,陈筝自己则挨着她坐在靠过道一边。
“喏,靠窗,你的专属观景位!”陈筝笑嘻嘻地把帆布包甩在腿上,动作利落。
林溪有些局促地坐好,怀里抱着自己的琴盒。车窗玻璃倒映出她略显苍白的脸和一丝未来得及收起的茫然。她下意识地又想去摸耳机,指尖刚碰到冰冷的塑料外壳,旁边就递过来一只红色的无线耳机。
“听我的!”陈筝的语气带着点小霸道,眼睛弯弯的,“保证适合今天的阳光和竹林!”
林溪犹豫了一下,看着那只红色的、小小的耳机,又看了看陈筝不容置疑的笑脸,最终还是默默地接了过来,塞进了左耳。
轻快、跳跃、充满阳光气息的吉他旋律瞬间流淌进来,混合着清澈的女声,唱着关于旅行和冒险的歌谣。和她耳机里循环的冰冷泛音,截然两个世界。
大巴车引擎发出一声更响亮的轰鸣,缓缓启动,驶离了喧嚣的校门,汇入城市清晨的车流。窗外的街景开始匀速倒退。
林溪靠在椅背上,额头重新抵上冰凉的车窗。右耳是《幽涧》的冰冷余韵,左耳是陌生的、充满活力的流行旋律。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在她脑海中碰撞、交织,形成一种奇异的割裂感。她闭上眼,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在车窗传来的、规律的震动上。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引擎的轰鸣成了催眠曲,也许是两种音乐的拉扯耗尽了心神,林溪竟在颠簸中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意识沉入一片混沌的、没有冰冷泛音也没有阳光旋律的灰色地带。
直到——
“醒醒!到啦!林溪!”
带着阳光温度的手指,猝不及防地戳上她的脸颊!
触感温热,带着一点调皮和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林溪猛地惊醒,身体下意识地弹开,后背撞在椅背上。她茫然地睁开眼,瞳孔在瞬间的光线刺激下微微收缩。
映入眼帘的,是陈筝近在咫尺、放大的笑脸,琥珀色的眼睛里盛满了促狭和抵达目的地的兴奋。
紧接着,她的视线越过陈筝的肩膀,投向车窗外——
大巴车不知何时已驶离了城市,停在一片开阔的空地上。而窗外,是漫山遍野、浩瀚无边的翠绿竹林!
初秋的风正浩浩荡荡地穿过山谷,卷起千万竿修竹。竹梢摇曳,枝叶摩擦,发出连绵不绝的、如同海潮般的“沙沙”巨响!整片竹林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搅动着,翻涌起层层叠叠、深浅不一的绿色波浪,从山脚一直汹涌澎湃到云雾缭绕的山巅,气势磅礴,生机勃发!
而在那无边绿浪的深处,一条蜿蜒曲折、清澈见底的银亮溪涧,正闪烁着粼粼波光,如同镶嵌在翡翠大地上的流动银链,无声地流淌。
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而下,在竹叶上跳跃,在溪水上碎裂成万千碎金。空气是清冽的,带着竹叶的清香、泥土的微腥和溪水特有的、湿润的凉意。
林溪怔住了。
耳机里的音乐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也许是陈筝关掉了。车厢里充满了同学们兴奋的惊呼和迫不及待下车的嘈杂。
但林溪的世界,在那一瞬间,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只有车窗外那汹涌澎湃的绿色海洋和那条闪光的溪涧,带着原始而磅礴的生命力,蛮横地撞入她的眼底,冲刷着她因冰冷旋律和封闭空间而变得有些麻木的感官。
“怎么样?没骗你吧?是不是比听那个冻死人的曲子强多了?”陈筝的声音带着笑意在耳边响起,打破了那短暂的寂静。她一边说,一边已经利索地背好了自己的帆布包,站起身,催促道,“快下车快下车!李薇她们都跑没影了!”
林溪回过神,心脏还在为刚才那震撼的景象而微微加速跳动。她取下左右耳的耳机,将陈筝那只红色的轻轻递还给她,低声说:“谢谢。”
声音很轻,几乎被车厢里的喧闹淹没。
陈筝却听得清楚,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小白牙:“客气啥!走啦!”她率先挤向过道。
林溪抱着琴盒,跟在陈筝身后下了车。双脚踩在松软、铺满竹叶和碎石的土地上,清冽的空气瞬间涌入肺腑,带着一种唤醒般的刺痛感。巨大的、绿色的声浪将她完全包围。
采风地点在溪涧上游的一片相对平缓的河滩。同学们早已散开,有的在溪边架起画板写生,有的三三两两坐在石头上聊天,有的则像李薇和王鹏那样,已经拿出零食开始分享。
“林溪!这边!”陈筝站在一块平整的大石头上,朝着落在后面的林溪用力挥手。她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袋拆开的薯片,正咔嚓咔嚓地嚼着,阳光洒在她身上,整个人都像是在发光。
林溪抱着琴盒,穿过几丛茂密的凤尾竹,走向陈筝所在的溪边。溪水清澈见底,能看见水底圆润的鹅卵石和快速游过的小鱼。水流撞击着岸边的石块,发出清脆悦耳的哗哗声。
“给!”陈筝见她走近,很自然地从袋子里抓了一大把薯片,不由分说地塞到林溪怀里抱着的琴盒上,“尝尝!黄瓜味的!超清爽!”
林溪看着琴盒上那堆金黄色的、散发着油炸食品香气的薯片,又看看陈筝沾着一点薯片碎屑、笑意盈盈的脸,一时有些无措。她不太习惯这种随意的分享,尤其是在这样开阔的野外。她下意识地想拒绝,想说“不用了”,但看着陈筝那双坦荡又期待的眼睛,那拒绝的话竟卡在了喉咙里。
她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伸出手,小心翼翼地、从琴盒上拈起一小片薯片,放进嘴里。咔嚓。酥脆。咸香中带着一丝黄瓜的清凉。一种陌生的、属于“零食”的味道在舌尖蔓延。
“怎么样?”陈筝凑近了一点,眼睛亮晶晶地问。
“……嗯。”林溪轻轻应了一声,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溪涧吸引。那潺潺的水声,像一种自然的召唤。
陈筝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了然一笑。她三两口把剩下的薯片塞进嘴里,拍了拍手上的碎屑,然后从旁边的大石头上拿起她的紫竹笛。
“等我一下!”她丢下这句话,像个敏捷的山羊,几步就跳到了溪涧中央一块突出水面的、光滑的大青石上。溪水在她脚边冲刷而过,激起细小的白色水花。
她站定,转过身,面对着岸边的林溪,脸上带着一种近乎顽皮又无比认真的神情。阳光勾勒出她纤细挺拔的轮廓,深栗色的短发在风中轻轻拂动。
没有预告,没有起手式。
她将紫竹笛横在唇边,下颌微收,琥珀色的眼睛微微眯起,望向远方翻涌的竹海,望向头顶湛蓝的天空。然后,气息轻吐,指尖在音孔上灵巧地跳跃。
“咻——啾啾——啁——咻咻咻——”
一串清亮、自由、毫无拘束的笛音骤然响起!
那不是排练厅里规整的曲调,也不是《春江月》中标注的“惊鸟”。这声音是即兴的,是随性的,是风穿过竹林的呼啸,是溪水流过石隙的欢唱,是阳光在叶片上跳跃的光斑!它高亢时如云雀穿云,低回时如清泉漱石,带着一种野性的、未经雕琢的、蓬勃欲出的生命力!
笛声在空旷的山谷溪涧间回荡,撞向翠绿的竹壁,又反弹回来,与自然的声浪融为一体。它不再是单纯的乐器演奏,而是化作了这山林溪涧的一部分,是风,是水,是阳光本身!
岸边的同学们纷纷被这突如其来的天籁吸引,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朝溪中望去。李薇撇了撇嘴,小声嘀咕了句“显摆”,但眼神里也有一丝掩饰不住的欣赏。王鹏则直接吹了声口哨。
林溪站在岸边,怀里抱着琴盒,琴盒上还散落着几片金黄的薯片。她忘记了咀嚼,忘记了呼吸,只是怔怔地望着溪流中央那块青石上的身影。
陈筝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身体随着旋律微微晃动,阳光在她身上跳跃。她的笛声是如此自由,如此快乐,如此……无所顾忌!仿佛挣脱了所有谱面的束缚,所有技巧的框架,只是纯粹地、用声音表达着此刻充盈于胸中的、对这片天地的热爱与畅快!
那笛音像一股暖流,又像一道闪电,穿透了林溪耳中残留的冰冷泛音,穿透了她习惯性包裹自己的那层无形隔膜,直直地撞入她的心底!
她从未听过这样的声音。
排练厅里陈筝的演奏是灵动的,但总归在框架之内。而此刻,在这山林溪涧之间,她仿佛卸下了所有的束缚,变成了一只真正的、振翅欲飞的青鸟!那笛音里蕴含的纯粹自由和磅礴生机,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力量,灼烧着林溪被“稳稳当当”和“上音就好”所冰封的内心一角。
指尖残留的薯片碎屑传来细微的触感。林溪低下头,看着琴盒上散落的金黄碎片,又抬头望向溪中那个在笛声与阳光中仿佛在发光的身影。
一种极其陌生的、带着微微刺痛感的暖流,悄然从心底最深处涌起,缓慢地蔓延开来,融化了某些坚硬的冰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