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青鸟赋 > 第4章
南华市的天气说变就变。上午还是闷热粘稠的秋阳,到了下午民乐团排练时间,窗外已是铅云低垂,沉甸甸地压着香樟树墨绿的树冠。空气里弥漫着暴雨将至的土腥味,连排练厅里老吊扇搅动的风都带上了一丝潮湿的凉意。
排练厅的气氛比平日更显凝重。谱架上摊开的,是即将作为校际交流演出重点曲目的新谱——《春江月》。这首曲子意境悠远,技法繁复,尤其以古筝与笛子为核心的双声部段落,更是全曲的华彩与难点所在,描绘的是月夜春江之上,飞鸟掠水的灵动瞬间。
林溪端坐筝前,目光沉静地落在谱面上。属于她的部分早已烂熟于心,每一个音符、每一个指法标记、每一个强弱符号都清晰地印在脑海中。她的指尖无意识地虚按在弦上,感受着弦丝紧绷的张力。然而,此刻她的心神却并非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段落里,而是悄然分出了一缕,落在谱面第七小节那个醒目的、标注着“笛Solo”的起始处。
那是一个等待。等待一个注定不会完全按照谱面、充满了不确定性的笛音。
“好,从第六小节结尾接第七小节双声部,再来一遍。”指挥周老师的声音在略显沉闷的空气里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笛子,”他手中的细棒精准地点向笛子声部的位置,目光落在陈筝身上,“注意情绪,是月出惊鸟,轻盈、灵动,带着一丝被月光惊扰的猝然感,不是鸟炸了窝,慌慌张张!”
排练厅里响起几声压抑的轻笑。
陈筝坐在后排,闻言立刻挺直了腰背,脸上飞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她对着周老师的方向吐了吐舌头,做了个“知道啦”的口型,随即深吸一口气,将手中那支油亮的紫竹笛稳稳地横在唇边。琥珀色的眼睛紧紧盯着谱架,眼神里混杂着专注和一丝即将面对挑战的兴奋。
林溪的视线依旧落在自己的谱面上,但眼角的余光却清晰地捕捉到了陈筝这细微的动作和表情变化。她放在筝弦上的右手拇指,几不可察地微微调整了一下义甲的角度。
周老师的指挥棒在空中划出一道清晰有力的起拍线。
第六小节的尾声,由琵琶和扬琴编织的流水般的音型渐渐淡出,如同江波隐入夜色。整个排练厅陷入一种屏息般的短暂寂静,仿佛在等待着月轮破云而出的那个瞬间。
就是现在!
周老师的指挥棒倏然点下!
几乎是同时,陈筝的指尖在音孔上灵巧地一按,气息微吐——
“咻——!”
一声清越、高亢、带着竹管特有脆响的笛音,如同挣脱了束缚的鸟儿,骤然划破了排练厅的寂静,直冲穹顶!那声音明亮得有些突兀,带着一种不管不顾的冲劲儿,尾音甚至因为气息过猛而微微上扬,果然带着点“炸窝”的慌乱感。
周老师的眉头瞬间拧紧,手中的指挥棒正要做出中断的手势。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
林溪的右手拇指义甲,仿佛早已预判了这略显冒失的起飞,在笛音冲出的刹那,已然迅捷而沉稳地划过筝弦!
“铮——嗡——呤——”
并非谱面上标注的、相对平实的和弦支撑,而是一串极其密集、如同无数细小涟漪骤然荡开的快速颤音!这串颤音清泠而富有弹性,带着水的柔韧质感,并非对抗,而是一种精准的承接与缓冲!它巧妙地包裹住了笛音初起时那过于尖锐的棱角,将其冲势化解、吸收,如同温柔的江水托住了骤然俯冲的飞鸟,让那略显慌乱的“惊起”瞬间转化为一种符合曲意的、轻盈的腾跃!
笛音在林溪筝音的包裹下,仿佛被注入了某种奇妙的镇定剂。陈筝明显感觉到自己那有些失控的气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引导、抚平了。她眼中闪过一丝惊愕,随即是巨大的惊喜和安心。她立刻调整呼吸,指尖在笛孔上灵活地跳跃,笛音迅速变得稳定、轻盈起来,如同受惊的鸟儿在月光下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重新找到了飞翔的节奏。
“啾——啁——咻咻——”
清越的笛音开始在筝弦荡开的涟漪之上自由盘旋、穿梭。时而高亢如穿云,时而低回如掠水。筝音则始终如影随形,或是以绵长低沉的按滑营造出江水的深沉背景,或是以清泠的泛音模拟水波映月的粼粼光点,或是以密集的摇指制造出风拂江面的细微动态。
筝的沉静深邃,笛的灵动飞扬。
两种截然不同的音色,两种风格迥异的表达,此刻却如同藤蔓与树干,溪流与卵石,在《春江月》的旋律中紧密地缠绕、交融,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化学反应。那不是简单的叠加,而是深层次的共鸣与对话。
排练厅里一片寂静。只有筝与笛的声音在流淌。其他声部的同学都忘记了演奏自己的部分,连周老师悬在半空的指挥棒也忘记了落下,所有人都被这意外却又无比和谐的“双声部”吸引住了。
首席柳清羽抱着琵琶,清冷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惊讶和赞许。李薇停下了拨弄中阮的手指,微微张着嘴。后排的王鹏甚至忘了放下手中的二胡弓。
陈筝完全沉浸在与筝音的互动中。她从未有过这样的演奏体验。那筝音像一张无形的网,又像一片温暖的海,包容着她的每一次气息吐纳、每一次指尖跳跃,引导着她,支撑着她,让她可以更加大胆、更加自由地去表达曲谱上标注的“惊鸟”之意。她吹奏得越来越投入,越来越自如,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属于音乐的快乐光芒。
林溪的指尖在筝弦上翻飞。她的动作依旧精准、稳定,但那份精准之中,似乎多了一些难以言喻的东西。她的目光依旧低垂,专注于弦上,但她的耳朵,她的整个感知,都牢牢地系在了那清越的笛音上。她不再仅仅是演奏谱面上的音符,更像是在用筝弦回应着笛音的每一次起伏、每一次转折。那串最初的、超出谱面的颤音并非刻意炫技,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反应——当那只“青鸟”莽撞起飞时,她下意识地伸出了手,稳稳地托住了它。
笛音以一个漂亮的滑音收尾,如同鸟儿轻盈地没入对岸的柳荫。筝音也随之以一个悠长的泛音结束,如同江面上最后一道月光的余韵,袅袅散去。
最后一个音符消失,排练厅里陷入一种奇异的安静。几秒钟后,才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惊叹!
“哇!太棒了!”
“刚才那段绝了!筝和笛配合得也太默契了吧!”
“林溪师姐那个颤音加得神了!完全把感觉救回来了!”
“陈筝后面也吹得超好!”
同学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看向林溪和陈筝的目光充满了佩服。
周老师放下指挥棒,严肃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他对着林溪和陈筝的方向点了点头:“非常好!刚才这段双声部,情绪、配合都抓得很准!林溪的处理很及时也很恰当,陈筝后面的表现也渐入佳境。这就是我们想要的效果!记住这种感觉!”
陈筝放下笛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是运动后的红晕和抑制不住的兴奋。她几乎是立刻转过头,越过前面同学的肩膀,目光灼灼地看向前排角落的林溪。
林溪也刚刚结束了最后一个音符的余韵处理,双手虚按在弦上止震。感受到身后那道灼热的目光,她的动作微微顿了一下。她没有立刻回头,只是缓缓地收回手,放在膝盖上。耳根处,似乎泛起了一点点不易察觉的微热。
“太厉害了林溪!”陈筝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赞叹和雀跃,已经穿过座位之间的空隙,几步跑了过来,蹲在林溪的筝旁,仰着脸看她,琥珀色的眼睛亮得惊人,“你刚才那个颤音!怎么想到的?简直神来之笔!我差点以为要被我搞砸了!你一托住,我立刻就稳住了!感觉超棒!”
她的语速飞快,带着演奏后的激动气息,距离很近,林溪甚至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混合着竹笛微涩气息的汗水味道。
林溪被她过于明亮的眼神和直白的赞美弄得有些不自在。她微微侧开脸,避开了陈筝过于直接的注视,目光落在筝面上光滑的木纹上,声音依旧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谱面要求情绪承接。”
她的回答很简短,也很官方,仿佛刚才那精妙绝伦的配合只是严格遵循谱面指示的结果。
“才不是呢!”陈筝立刻反驳,声音清脆,“谱面哪有写那么细!明明是你自己加的!而且加得刚刚好!简直就像……”她歪着头想了想,似乎在寻找合适的比喻,“就像你知道我要怎么飞一样!”
林溪的手指在膝盖上蜷缩了一下。知道她怎么飞……这个过于贴近某种真相的形容,让她心头微微一悸。她抿了抿唇,没有接话,只是伸手开始整理谱架上的乐谱,动作带着一丝刻意的专注。
陈筝却丝毫没有被她的沉默打击到热情。她依旧蹲在旁边,仰着头,像只好奇的小动物,继续追问:“哎,林溪,你平时练琴都怎么练的啊?感觉你好稳,像山一样!刚才我要是没你托着,肯定摔得很难看!你教教我呗?”
她的问题直接而热切,带着一种不谙世事的坦率。林溪整理乐谱的手指停顿了一下。教她?怎么教?告诉她那些在无人旧琴房里对着冰冷弦丝反复锤炼的枯燥时光?告诉她那些在沉默中独自消化技巧难点和情绪表达的孤独时刻?
她最终只是摇了摇头,声音平淡:“多练。”
又是两个字的回答。
陈筝似乎早已习惯她的寡言,也不气馁,反而笑嘻嘻地说:“知道啦知道啦,林首席的金玉良言——多练!我一定谨记!”她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语气轻快,“那说好了啊,下次排练这段,你还得罩着我!我请你喝奶茶!双份珍珠!”
林溪还没来得及对这个单方面的“约定”做出任何反应——无论是拒绝还是默认——陈筝已经像一阵风似的,又跑回自己的位置,和旁边吹笙的女生兴奋地讨论起刚才的演奏了。
排练厅里重新恢复了秩序,周老师开始讲解下一段落。窗外的天色更加阴沉,酝酿已久的雨点终于噼里啪啦地砸在玻璃窗上,发出密集的声响。
林溪重新坐直身体,准备投入新的练习。然而,刚才那短暂却激烈的双声部合奏的余韵,似乎还残留在指尖和耳畔。陈筝那句“就像你知道我要怎么飞一样”的话语,以及她仰着脸时那灼热明亮的眼神,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并未完全平息。
她的指尖按在冰冷的筝弦上,感受着那细微的震动。排练厅里各种乐器的声音再次响起,雨声敲打着窗户。
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林溪的目光,极其短暂地、掠过谱面上《春江月》第七小节双声部起始处那几行音符,然后,用只有她自己能听见的音量,几不可闻地低语了一句:
“……青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