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一年级,我踩着板凳洗全家衣服才能上学。
父亲说:干活是给你饭吃。
五年级开始做饭时,灶台烫伤的手腕至今留着疤。
公费师范生是我为家里省钱的妥协。
大三实习回家,目睹父亲扇哭小妹耳光:老子花钱供你读书!
我挡在妹妹身前,父亲的巴掌落在我脸上:有本事现在就砍死我!
他咆哮着借钱供我们读书的恩情。
撕碎公费师范协议那天,我对妹妹说:
跑,别回头,火车开动了。
父亲那只手,带着风,裹着汗和劣质烟草的呛人味儿,眼看就要狠狠掴在小妹林晓那张哭得皱巴巴的小脸上。她为了那本散了架的暑假作业正抽噎着,整个人蜷得像只吓坏了的小虾米。我脑子嗡的一声,什么也没想,身体比念头更快,猛地扑过去,胳膊横插过去,硬生生用自己的手臂格开了他那条挥下来的铁臂。
爸!我的声音劈了叉,像块破锣,震得自己耳膜生疼。
他显然没料到我会拦,动作一滞。可那惊愕只在他浑浊的眼珠里闪了零点几秒,立刻被更凶暴的怒火吞噬。他脖子上的青筋猛地暴凸,像几条盘踞的紫黑色蚯蚓。那只被我格开的手,带着更加狂猛的力道,中途变向,抡圆了扇回来,结结实实、毫不留情地拍在我左脸上。
啪!
一声脆响,像块湿抹布狠狠摔在水泥地上。半边脸瞬间麻了,紧接着是火辣辣的剧痛,直冲脑门,眼前金星乱迸,耳朵里嗡嗡作响,全是尖锐的鸣叫。嘴里泛起一股浓重的铁锈味儿。我踉跄着撞在身后的碗橱上,几个摞着的碗碟一阵惊慌的碰撞。
反了你了!小畜生!他喘着粗气,唾沫星子喷在我脸上,那双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老子打死你们这群讨债的!
一旁的大妹林阳,一直像尊冰冷的石像杵在墙角,此刻突然发出一声尖利、短促、带着彻骨寒意的冷笑:干脆都杀了算了!养孩子干什么啊那声音像淬了冰的玻璃碴子,刮着人的神经。
父亲像被这句话彻底点燃的火药桶,猛地转头,血红眼睛死死剜着林阳,狂吼出声:对!我就是要杀了!打死你们!一个不留!
左脸火烧火燎,耳朵里的蜂鸣还在持续,可一股更冷、更硬的东西从我骨头缝里钻出来,迅速冻住了那股灼痛。我扶着碗橱边缘,指甲深深掐进油腻的木纹里,稳住身体。抬起头,直勾勾地迎上父亲那双狂暴的、几乎失去人形的眼睛。
好啊!我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却像冰锥子一样尖利,刺破了他咆哮的余音,有本事你现在就把我砍死!拿刀来!别养了!自己裤兜里没几个子儿,管不住裤裆就别生这么多!生的时候猪油蒙了心,从不想想自己养不养得起!
父亲被我这话噎得一愣,随即整张脸涨成了骇人的猪肝色,胸口剧烈起伏,手指哆嗦着几乎戳到我鼻尖上:你……你个没良心的白眼狼!老子起早贪黑,到处低三下四借钱,供你们吃,供你们穿,送你们进学堂!少了你们什么!缺你们哪口了!啊!
他的唾沫星子带着浓重的烟臭喷在我脸上。我盯着他额角暴跳的青筋,忽然觉得无比荒谬,又无比疲惫。视线扫过墙角无声流泪的母亲,扫过捂着脸、肩膀还在微微耸动的林晓,最后定格在父亲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脸孔上。
像我这样的我扯了扯被打得肿胀的嘴角,尝到一丝腥甜,那点疼痛反而让声音更清晰、更冷硬,哦,对,我是公费师范生,不用你掏学费,只拿点饿不死的生活费。是我自己填的,省钱的。生我一个呵,我短促地笑了一声,像裂帛,生我一个也不是好东西,对吧对,我懂。在你这儿,我林晚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呼吸都是错的。行,我认。
父亲的怒火似乎被我这近乎自毁的平静暂时压制,但他旋即找到了新的攻击点,矛头猛地转向一旁瑟缩的母亲:看看!看看你养的好女儿!都是你!什么都护着她!惯得她无法无天!她眼里还有我这个爹她干过什么活啊!
干活这个词像根烧红的针,猛地刺进我记忆深处某个封存已久的脓包。一股尖锐的痛楚混合着滔天的委屈,轰然冲垮了我强装的冷静堤坝。
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连自己都感到陌生:我没干过活!林建国!你摸着你的良心问问你自己!
我往前逼近一步,无视他眼中重新燃起的凶光,手指狠狠戳向自己的胸口,仿佛要把那些沉甸甸的、带着血腥味的记忆都掏出来,砸在他脸上。
我只是这几年上大学,寒暑假回来得少!前两年暑假,我顶着四十度的太阳在电子厂流水线上站十二个小时,手指头磨得全是泡,拿回来的钱呢是不是交了你嘴里那‘到处借’的学费!
小学一年级!一年级啊!我的声音抖得厉害,眼前闪过那个冰冷刺骨的冬天早晨,昏暗的灯光下,水井边巨大的洗衣盆,天都没亮透,我得踩着板凳,趴在井台边沿,把手伸进结着冰碴子的水里,搓全家人的脏衣服!那么厚的老棉袄,浸了水死沉死沉,我人还没盆高!搓不动,拧不干,手冻得像红萝卜,裂开的口子被碱水泡得钻心地疼!就这,不洗完不准去学校!迟到被老师罚站,你管过吗!
编鞭炮!插引线!你忘了你出去跑活,钱没寄回来那阵子!我才多大跟着妈去作坊领材料!那引线火药味儿呛得人直咳嗽,手被粗糙的纸和火药末子磨得又红又肿,磨破了皮,沾上药粉,火烧火燎地疼!一坐就是一整天,腰酸背痛,手指头僵得弯不了!为了换几个买米的钱!
晒木板!夏天,毒日头底下!木板烫得能煎鸡蛋!我和妈一趟一趟地搬,肩膀压得又红又肿,晒脱几层皮,汗水流进眼睛里,蜇得生疼!背上晒得火辣辣地疼,晚上睡觉都不敢挨席子!
五年级!五年级开始!灶台快有我高了!放学回来,放下书包就得钻进那热死人的厨房!够不着锅台就踮脚踩凳子!油星子溅出来烫在手上胳膊上,起一片燎泡,疼得直抽气!哪一次不是快到饭点就得急急忙忙往回赶就为了伺候你们这一家子!让你们回来就能吃上热乎饭!
我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呕出来的血块,带着滚烫的温度和铁锈的腥气。厨房里死寂一片,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和林晓压抑不住的、细小的抽泣。父亲脸上那狂怒的赤红,像退潮一样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猝然揭穿老底的、混合着惊愕和难堪的灰败。他嘴唇翕动了几下,想说什么,却最终一个字也没能吐出来。母亲死死低着头,肩膀无声地剧烈颤抖。林阳靠在墙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仿佛灵魂已经抽离。
我只是没去帮你干你那份活儿!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这句积压了十几年的话狠狠砸在地上,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我不是没干过活!我只是没像头牲口一样,连你的那份都替你扛了!
我猛地转过身,不再看那张让我心死如灰的脸。目光扫过吓呆了的林晓,那双红肿眼睛里盛满了恐惧和无助,像只受惊的小鹿。心口那团冰冷的硬块,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涌出滚烫的酸楚。我几步走到她面前,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我伸出手,不是去擦她的眼泪,而是紧紧抓住了她冰凉的小手,那细瘦的手腕在我掌心里微微发抖。
晓晓,我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每一个字都像淬火的钉子,用力凿进她的耳朵里,也凿进我自己的心里,看着姐。
她抬起泪眼,茫然又恐惧地看着我。
听好,我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只能学。往死里学。把你的脑子,当成你唯一的锤子,唯一的凿子。给我把书读烂!读到它们变成你骨头里的铁,变成你脚底板踩不碎的石头!听见没有
她呆呆地看着我,泪水还在无声地滚落,但眼神里那浓得化不开的恐惧,似乎被我话语里那股近乎凶狠的决绝撕开了一道口子,透进一丝微弱的、茫然的亮光。她下意识地,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然后,我手上加了些力,捏得她指节发白,仿佛要将这最后的嘱托直接刻进她的骨头里,走出去!离开这儿!有多远,跑多远!永远别回头!永远别回这个吃人的地方!
这地方……我的目光扫过这间弥漫着油烟、汗味、暴戾和绝望气息的厨房,扫过父亲僵立的身影,扫过母亲无声耸动的肩膀,扫过林阳冰冷空洞的侧脸,最终落回林晓那张稚嫩却已过早蒙上阴影的脸上,……它吃人,连骨头渣子都不吐!
说完,我猛地松开她的手,站起身。不再看任何人,径直穿过死寂的堂屋,走向那间用薄薄木板隔出来的、属于我和林阳的所谓卧室。木板床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我仰面躺下,盯着天花板上被雨水洇出的、形状狰狞的污渍。左脸依旧火辣辣地疼,耳朵里嗡嗡声减弱了些,但嘴里那股铁锈味挥之不去。外面的争吵似乎彻底熄火了,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重的死寂,仿佛暴风雨后淤积的、粘稠的泥潭。
黑暗中,无数破碎的画面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冰冷刺骨的井水漫过手背,冻疮破裂流出的脓血;鞭炮作坊里刺鼻的火药味和手指被粗糙引线磨破的刺痛;毒辣日头下,沉重粗糙的木板边缘压在稚嫩肩头烙下的红痕;踮着脚在滚烫的灶台前,油星子溅起时皮肤上瞬间燎起的灼痛……还有父亲那句如同魔咒般盘旋了十几年的咆哮:干活是给你饭吃!每一次挥舞的棍棒,每一次扇落的巴掌,每一次恶毒的咒骂之后,往往又会伴随着一颗廉价的水果硬糖,或者一块镇上买回来的油腻糕点,塞进我们手里,伴随着一句生硬的、与其说是安慰不如说是施舍的命令:哭什么哭!吃!
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甜,在长久的恐惧和疼痛之后,显得如此突兀又虚伪。像在血肉模糊的伤口上,敷衍地撒上几粒沾着灰尘的白砂糖。伤口不会因此愈合,只会更痛,更脏。它们不是抚慰,是标记,是提醒——提醒我们作为奴隶的身份,提醒我们那点微末的价值只配换来这点廉价的犒赏,提醒我们所有的付出和忍耐,在他眼中,不过是换取生存口粮的、天经地义的劳役。
心底那个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彻骨的寒意和绝望的清醒:逃离。逃离是唯一的生路。这念头不再是模糊的渴望,而是尖锐的、带着血腥味的生存本能,像黑暗中唯一一根能抓住的、荆棘丛生的藤蔓。
时间在窒息般的压抑和刻骨的冰冷中缓缓爬行,像一条冻僵的蛇。大三下学期的实习期终于到了尽头,那张盖着鲜红大印、承载着家庭牺牲与恩情的公费师范生定向就业协议,像一片沉重的、无形的铁枷,沉甸甸地压在我的行囊里,也压在每一次呼吸上。它意味着我必须回到户籍所在地,回到这个县城,回到这个名为家的牢笼辐射范围内,至少服务六年。六年仅仅是想到这个数字,胃里就一阵翻江倒海的痉挛。每一天,都像是向着更深的地狱滑落一步。
拖着疲惫的身躯和更疲惫的灵魂推开那扇熟悉的、油漆剥落的院门,一股混合着陈旧家具、劣质烟草和未散尽饭菜余味的浑浊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将我包裹。父亲正蹲在堂屋门槛上,闷头抽着旱烟,劣质烟叶的辛辣味在空气里弥漫。他听见动静,抬起眼皮,浑浊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我,在我装着协议的文件袋上停留了一瞬,鼻腔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既非欢迎,也非不满,更像是对一件确认无误的、属于他的物品归位的漠然确认。
回来了他问,声音沙哑平淡,仿佛我只是出去溜了个弯。
嗯。我从喉咙里挤出一个音节,像吐出块石头。沉默立刻像粘稠的泥浆再次填满了空间。我提着行李,侧身从他旁边挤进屋内,没有再看第二眼。那目光,那气息,这屋子里的每一寸空气,都带着无形的倒刺,刮擦着我紧绷到极致的神经。
日子在一种诡异的、表面平静的暗涌中流淌。父亲似乎收敛了肢体上的狂暴,但语言上的刻薄和无处不在的掌控欲,像阴冷的潮气,无孔不入。饭桌上,他咀嚼着饭菜,目光扫过低头扒饭的林晓,会突然冒出一句:书念得死样活气,板着个脸给谁看供你上学是让你回来甩脸子的林晓的肩膀会立刻瑟缩起来,头埋得更低。他会对着电视里某个光鲜亮丽的人物,指桑骂槐:看看人家!再看看你们!老子砸锅卖铁,养出你们这群没出息的货!每一次,都像冰冷的针,扎进我们早已麻木的皮肉之下。母亲永远是沉默的背景板,眼神空洞,动作机械,仿佛灵魂早已抽离了这具躯壳。林阳则更加封闭,像一尊行走的冰雕,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气。她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有时甚至彻夜不归,没人问,也没人敢问。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疲惫感笼罩着这个家,像一层厚厚的、密不透风的裹尸布。
引爆点在一个沉闷的午后降临。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一丝风也没有,只有窗外知了不知疲倦的聒噪。林晓坐在堂屋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方桌前写作业,铅笔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父亲不知为何烦躁起来,在狭窄的堂屋里来回踱步,像一头困在笼中的焦躁野兽。他的脚步越来越重,踢到桌腿,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林晓被惊得手一抖,铅笔尖啪地断了,在本子上划出一道难看的深痕。她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肩膀,抬起眼,怯生生地看了父亲一眼。
就是这一眼,瞬间点燃了火药桶。
看什么看!啊!父亲猛地停下脚步,布满血丝的眼睛瞪得像铜铃,死死盯着林晓,老子脸上有字!欠你的还是该你的!整天拉着张死人脸!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老子花钱供你读书,是让你回来给老子脸色看的!
他越说越怒,声音陡然拔高,唾沫星子喷溅而出。他几步冲到桌前,那只骨节粗大、布满老茧的手,带着熟悉的、令人心胆俱裂的破风声,再次高高扬起,目标直指林晓那张瞬间变得惨白的小脸!
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林晓惊恐地睁大眼睛,瞳孔里映着那只急速放大的、象征着无尽恐惧的手掌。世界的声音骤然消失,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巨响。
爸!
我的声音撕裂了死寂,带着一种连我自己都陌生的凄厉。身体早已先于意识行动。我像一颗被弹射出去的炮弹,猛地从里屋冲出来,横插进父亲和林晓之间。没有格挡,没有犹豫,我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撞开了父亲扬起的手臂!
滚开!父亲被我撞得一个趔趄,勃然大怒,狂吼着,另一只手顺势狠狠推搡过来。巨大的力量让我站立不稳,向后踉跄,腰重重地撞在坚硬的桌角上,尖锐的钝痛让我眼前一黑,闷哼出声。
姐!林晓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
剧痛反而激起了我心底那头压抑太久的凶兽。我扶着桌子稳住身体,猛地抬起头,眼中再没有一丝恐惧,只剩下冰冷的、燃烧的火焰。我死死盯着父亲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脸,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像淬了毒的冰凌,掷向他的脸:
打!你接着打!把她打死!把我打死!把我们都打死!像你无数次吼的那样!动手啊!
我猛地指向堂屋角落那把靠在墙上、沾着泥土和锈迹的旧柴刀,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刺破屋顶:刀在那儿!你不是说要杀吗!有本事现在就砍!照这儿来!我拍着自己的脖子,眼神疯狂而决绝,砍啊!砍死我!省得你天天骂我们是讨债鬼!省得我们活着浪费你的钱!
父亲被我突如其来的、玉石俱焚般的疯狂反扑彻底震住了。他扬起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狂怒凝固成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愕,混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被戳穿狠话后的狼狈。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困兽般的粗喘,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我的样子——一个同样被逼到绝境、眼中燃着毁灭之火的女儿。他似乎在那一刻,第一次真正意识到,眼前的牲口并非没有獠牙。
母亲不知何时从厨房出来了,手里还拿着湿漉漉的抹布,呆立在门边,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整个堂屋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我们三人粗重不一的喘息声在浑浊的空气里碰撞、摩擦。
你……父亲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干涩嘶哑得厉害,他试图重新找回那种居高临下的气势,你……你反了!反了天了!老子……老子供你们读书……
对!你供我们读书!我厉声打断他,声音因为激动和之前的嘶喊而沙哑不堪,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回响,你到处借钱!你砸锅卖铁!你伟大!你了不起!这恩情,像座山,压在我们娘几个身上十几年了!压得我们喘不过气,压得我们抬不起头,压得我们连哭都不敢大声!行!今天,这债,我林晚还给你!
话音未落,在父亲错愕、母亲惊恐、林晓呆滞的目光中,我猛地转身冲进里屋。那个装着改变命运契约的文件袋就在床头。我一把抓过它,手指因为极致的愤怒和决绝而剧烈颤抖,几乎无法控制。我粗暴地撕开文件袋的封口,一把抽出里面那叠印着铅字、盖着红章的纸——那张将我未来六年乃至更久都钉死在这片泥沼里的公费师范生定向就业协议。
纸张在手中发出脆弱的呻吟。
看清楚!我扬起那叠纸,对着父亲那张惊疑不定的脸,眼中是毁灭一切的疯狂和解脱的冰冷,这就是你供我读书换来的!你想要的回报!是吧!
下一秒,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注视下,我双手抓住那叠决定我命运的纸,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向两边——
嗤啦——!
一声刺耳、决绝、带着玉石俱焚般快意的裂帛声,骤然响起,狠狠撕裂了堂屋中粘稠的死寂!
纸张从中间应声而裂!脆弱的纤维被无情地扯开,红色的印章被一分为二,黑色的铅字在裂缝处扭曲、断开。我像是着了魔,一次,两次,三次……双手疯狂地撕扯着!嗤啦!嗤啦!嗤啦!纸片像濒死的白蝶,纷纷扬扬地从我指间飘落,洒了一地。红色的印泥碎片,像溅落的血点,刺目地散落在灰扑扑的水泥地上。
还给你!我将手里最后一把破碎的纸片,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掼在父亲脚前的地面上。纸屑飞溅起来,有几片沾在了他沾满泥灰的旧裤腿上。你的恩情!你的债!拿回去!我不欠你了!林建国!我林晚!不欠你了!
吼出最后一句,仿佛抽空了我全身所有的力气,也抽空了我十几年来赖以支撑的、名为忍耐的脊梁。身体晃了晃,一股强烈的虚脱感伴随着决堤般的悲怆席卷而来。但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更浓重的血腥味,硬撑着没有倒下。
父亲彻底僵在了原地,像一尊被雷劈中的泥塑。他低头看着脚边散落的、印着红色残章的纸屑,那张被岁月和戾气刻满沟壑的脸上,所有的表情——暴怒、惊愕、蛮横——都像烈日下的雪糕般迅速消融、坍塌,最终凝固成一片空茫的、死灰般的呆滞。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呃…呃…声,似乎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那只曾经无数次挥舞、带来疼痛和恐惧的手,此刻无力地垂在身侧,微微颤抖着。
母亲发出一声短促的、压抑到极致的呜咽,捂住了嘴,身体靠着门框软软地滑下去,瘫坐在冰冷的泥地上,无声地颤抖。
死寂。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深、更沉、更令人窒息的死寂,如同实质的冰水,淹没了整个空间。只有纸屑在地上被穿堂风吹拂着,发出极其细微的、簌簌的声响,像垂死的叹息。
我剧烈地喘息着,胸膛像破败的风箱般起伏。目光缓缓扫过父亲死灰的脸,母亲瘫软的身影,最后,落在一旁呆若木鸡的林晓脸上。那张小脸煞白,眼睛瞪得溜圆,里面盛满了巨大的震惊和茫然无措,仿佛刚刚目睹了一场毁灭性的爆炸。
所有的疯狂、所有的嘶喊、所有的力气,在刚才那场玉石俱焚的撕扯中耗尽了。一股巨大的疲惫,冰冷而沉重,从骨头缝里钻出来,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我甚至没有力气去感受一丝一毫想象中的解脱。世界在我眼中褪去了色彩,只剩下灰白,声音也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我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不再看地上那片狼藉,不再看父亲那张坍塌的脸,不再看母亲无声的崩溃。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破碎的心上。我走向那个小小的、属于我和林阳的房间,推开那扇薄薄的、吱呀作响的木门。
房间里光线昏暗。林阳不知何时回来了,正靠在她那张小床的床头,手里夹着一支点燃的烟。烟雾缭绕中,她的脸显得模糊不清,只有那双眼睛,异常明亮,像暗夜里的寒星,穿透烟雾,一瞬不瞬地钉在我身上。那眼神复杂得难以解读——有震惊,有探究,或许还有一丝……冰冷的了然
我没有说话,她也没有。沉默在我们之间弥漫,比外面的死寂更沉重。
我走到自己床边,俯身,从床底下拖出那个落满灰尘的旧行李箱——一个用了很多年、边角磨损严重的帆布箱子。拉链有些生涩,发出干涩的摩擦声。我打开它,里面空空荡荡,只有几件洗得发白、叠得整整齐齐的旧衣服。我沉默着,开始机械地往里面塞东西:几件换洗的T恤,一条褪色的牛仔裤,洗漱用具,几本翻得卷了边的旧书……动作僵硬而缓慢,仿佛每一个动作都需要耗尽残存的力气。房间里只剩下布料摩擦的声音,和窗外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响亮的蝉鸣。那声音尖锐得如同警报。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我终于扣上了行李箱的盖子,锁扣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我直起身,提起那个并不沉重的箱子。箱子很轻,里面只装着我微薄的过去和更微薄的未来。我转过身,看向林阳。她依旧靠在床头,指间的香烟已经燃到了尽头,长长的烟灰摇摇欲坠。她看着我,眼神深处那点冰冷的光似乎晃动了一下,但最终归于沉寂。她什么也没问,只是极轻微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然后,我提着箱子,走出了这个小小的房间,重新踏入堂屋那片令人窒息的低气压中。
父亲依旧维持着那个僵立的姿势,像个被抽掉了灵魂的木偶,只是脸色更加灰败。母亲还瘫坐在地上,无声的泪水在她脸上蜿蜒出两道湿痕。林晓已经站起来了,小小的身体绷得笔直,像一棵在狂风中竭力挺立的小树苗。她看着我,那双红肿未消的眼睛里,之前的恐惧和茫然被一种强烈的、混合着焦急和期盼的光芒取代。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很小的、洗得发白的旧布包,那是她平时装零碎东西的。
我径直走向她,脚步没有停顿。经过父亲身边时,甚至没有侧目看他一眼。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胶体,阻挡着每一步前行。
走到林晓面前,我停下。伸出手,不是去接她的布包,而是轻轻握住了她那只攥得指节发白、微微颤抖的手。她的手心冰凉,全是冷汗。
晓晓,我的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磨过粗糙的木头,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以及不容置疑的指令,跟我走。
没有解释,没有安慰,只有这三个字。这是命令,也是承诺。
她猛地抬起头,眼睛瞬间亮得惊人,里面所有的犹豫和挣扎被这简单的三个字彻底点燃、焚尽。她用力地、重重地点了一下头,小小的牙齿紧紧咬住了下唇,将那一声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哽咽死死压了回去。
我不再看任何人,不再看这间充满痛苦记忆的屋子,拉着林晓冰凉的小手,转身,向着那扇敞开的、通往外面世界的院门走去。行李箱的滚轮在坑洼不平的水泥地上发出单调而固执的咕噜…咕噜…声,碾过散落在地上的、印着红色残章的纸屑。
一步,两步……
身后,死寂终于被打破。母亲发出一声压抑了太久的、撕心裂肺的哭嚎:晚啊……声音凄厉得如同泣血。紧接着,是父亲那嘶哑的、仿佛破风箱般急促沉重的喘息,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只化为一阵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咳嗽。
我和林晓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那哭声,那咳嗽声,像鞭子抽打着空气,却再也不能抽打在我们身上。我们只是更快地、更坚定地迈开步子,朝着门外那片被正午烈日灼烧得有些晃眼的、白茫茫的光亮走去。
院门外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刺得人眼睛生疼。热浪裹挟着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路边停着一辆破旧的乡村巴士,引擎发出疲惫的轰鸣,排气管冒着黑烟,司机不耐烦地按着喇叭,催促着最后几个磨蹭的乘客。
我拉着林晓,几乎是奔跑着冲向那扇敞开的车门。售票员是个黑瘦的中年女人,瞟了我们一眼,懒洋洋地报了个数。我飞快地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零钱塞过去,拽着林晓挤上狭窄摇晃的车厢。里面弥漫着汗味、鸡鸭的腥臊味和劣质汽油的味道,混合在闷热粘稠的空气里。我们挤在最后一排一个靠窗的角落,把小小的行李箱塞在脚下。
车门哐当一声关死,隔绝了外面那个小院,也隔绝了母亲那绝望的哭嚎和父亲沉闷的咳嗽。引擎发出一阵更响的嘶吼,车身剧烈地抖动了一下,笨拙地向前挪动起来。
车厢里嘈杂而闷热。有人在咳嗽,有人在抱怨天气,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在低声哼唱不成调的摇篮曲。林晓紧紧挨着我,身体还在微微发抖,眼睛却死死盯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熟悉的景物: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积满浮萍的浑浊池塘,长满荒草的打谷场……她看得那么用力,仿佛要把这一切深深烙印在眼底,又像是要彻底将它们从视线里抹去。
巴士喘着粗气,颠簸着驶离了村庄,驶上了通往镇上的坑洼土路。飞扬的尘土扑打在车窗上,模糊了外面的世界。
当熟悉的村落在车尾扬起的滚滚黄尘中彻底消失不见,最终被一片连绵的、单调的田野取代时,林晓紧绷的身体才极其轻微地松弛了一点点。她慢慢转过头,不再看窗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向我,里面翻涌着太多太多的东西:劫后余生的茫然,逃离地狱的惊悸,以及一种初生牛犊面对无边旷野的、巨大的、空落落的不安。
她的小手在我掌心动了动,冰凉的手指下意识地蜷缩起来,紧紧抓住了我的两根手指。她的嘴唇嗫嚅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没有发出声音。只是那双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我,像在无声地询问:姐,我们去哪儿我们……能去哪儿
我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反手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用我掌心里那点微不足道的、却真实存在的温度,包裹住她的冰冷和颤抖。巴士在坑洼的路上剧烈地颠簸了一下,整个车厢的人都跟着摇晃。窗外,无垠的田野在炽烈的阳光下泛着刺眼的白光,一直延伸到灰蓝色的天际线。远处,似乎有火车悠长而空旷的汽笛声传来,隐隐约约,却又无比清晰,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召唤。
我侧过头,目光穿过沾满灰尘的车窗,投向那汽笛声传来的、未知的远方。然后,我转回头,迎上林晓那双盛满了所有疑问和依赖的眼睛。我的声音很轻,几乎被引擎的轰鸣淹没,却带着一种斩断后路的平静,和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清晰地钻进她的耳朵:
跑,晓晓。
声音顿了顿,像是将最后一丝对这方土地的眷恋彻底碾碎。
别回头。
窗外的景色在车轮的滚动中加速流逝,模糊成一片流动的色块。而就在此刻,那悠长的、带着金属震颤感的火车汽笛声,穿透了巴士的噪音和飞扬的尘土,无比清晰地、如同命运注脚般,再次撕裂了沉闷的空气,轰然降临。
我的嘴唇轻轻开合,吐出最后几个字,仿佛在确认一个无法更改的、正在发生的现实:
火车开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