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阳会走路时,双水村落了第一场雪。
雪下得不大,像撒了把白面,薄薄地铺在黄土坡上,把砖窑的红墙衬得愈发鲜亮。少安蹲在院子里,看着向阳摇摇晃晃地追着一只老母鸡,棉裤的膝盖处沾着雪沫子,像只笨拙的小企鹅。
“慢点儿,别摔着!”巧莲站在窑门口喊,手里织着件小毛衣,线团在她膝头滚来滚去。毛衣是给向阳织的,藏青色的线,里面掺了点羊毛,是少安托人从县城捎的,软乎乎的暖。
砖窑的烟囱冒着浓烟,在雪雾里扯出条灰线。二柱子带着工人正在出砖,呵出的白气在脸前凝成霜。少安新上了套制砖机,是从县农机站买的二手货,能把砖坯压得更紧实,烧出来的砖硬度又提了一个档次。
“少安哥,县罐头厂的王厂长来了,说要加订一批砖。”二柱子裹着件军大衣,跑过来喊,帽檐上的雪簌簌往下掉。
少安拍了拍身上的雪,往砖窑走。王厂长站在砖堆前,正用手指敲砖听声,看见少安,笑着说:“你这砖是越烧越好,我打算把新车间的活儿全包给你。”
“谢谢王厂长信得过。”少安递过去杯热茶,搪瓷缸在雪地里冒着凉气。
“不光是信得过,”王厂长喝了口茶,“县上要搞乡镇企业评比,我推荐了你这砖窑,说你是‘农民致富的好样子’。”
少安的脸有点红。他这辈子没想过当“样子”,只想烧好砖,种好地,让巧莲和向阳不受冻饿。可现在,他突然觉得这砖窑肩上,还扛着点别的分量——双水村的脸面,甚至是庄稼人在新时代里的底气。
送走王厂长,少安去了趟果园。去年种的苹果树刚半人高,枝桠上积着雪,像开了串白梅花。他给树干裹了层草绳,是巧莲用打麦场剩下的麦秸编的,能防冻。
“明年就能挂果了。”少安摸着树干,树皮上的纹路像他手掌里的茧,粗糙却扎实。他想起少平暑假回来时说的,农业大学的教授讲过,苹果树要剪枝才能多结果,回头得让少平问问具体咋剪。
雪停时,田福堂踩着雪来串门。他手里拎着瓶“高粱白”,说是儿子从县城捎的,特意给少安送来。“公社要开表彰会,”田福堂坐在炕沿上,搓着冻红的手,“让你上台发言,讲讲咋把砖窑办起来的。”
少安的头摇得像拨浪鼓:“我嘴笨,说不出啥道道,还是让二柱子去吧,他能说会道。”
“这可不行,”田福堂把酒瓶往炕桌上顿,“你是砖窑的主心骨,就得你去。我让润叶给你写个稿子,照着念就行。”
巧莲端来盘炒南瓜子,笑着说:“叔说得对,少安你就去讲讲,让全县都知道咱双水村的砖窑。”
少安看着巧莲,她的脸颊被炉火烘得发红,眼里的光像灶膛里的火星。他突然想起刚结婚时,她攥着陪嫁的银元说“你要是垮了,我和娃咋办”,现在,她眼里的底气,比任何发言稿都让他踏实。
去公社开会那天,少安穿了件新做的中山装,是巧莲用卖苹果苗的钱扯的布,藏青色的,挺括得像块板。润叶写的稿子揣在兜里,纸角被体温焐得发潮。
会场设在公社大院的戏台子上,底下黑压压坐满了人。少安上台时,腿有点抖,看见台下的田福堂冲他竖大拇指,巧莲抱着向阳坐在第一排,正给他使眼色。
“我叫李少安,是双水村的……”少安的声音有点哑,刚说了一句,台下就响起掌声。他攥紧稿子,突然不想念了,那些“政策指引”“科学管理”太文气,他想说的是掏心窝子的话。
“我没啥文化,”少安抬起头,目光扫过台下的人,“就知道干活要实在,烧砖要烧透,种地要下力。这砖窑能成,不是我一个人的本事,是党的政策好,是乡亲们帮衬,是我媳妇巧莲……”
说到巧莲,他的声音顿了顿。巧莲抱着向阳,正用手帕擦眼睛,向阳在她怀里,伸出小手往台上指,像是在喊“爹”。台下的人都笑了,掌声比刚才更响。
散会后,县报社的记者追着少安采访,问他下一步打算。少安想了想说:“再盖两座窑,扩大规模,让村里更多人有活干;果园再种五十棵树,将来办个苹果加工厂;让娃好好念书,别像我这样,认不全报纸上的字。”
记者把他的话都记了下来,说下期报纸要给他做个专访。少安摸了摸头,觉得这日子像滚雪球,越滚越大,越滚越实。
冬天的砖窑格外忙。县罐头厂的新车间要赶在开春前封顶,催着要砖;邻近几个村盖新房,也都来订砖。少安加了两个夜班,窑火彻夜不熄,映得半个村子都红彤彤的。
巧莲每天半夜都来送宵夜,是热乎乎的小米粥,里面卧着个鸡蛋。她怕少安冻着,给他缝了件棉背心,里子是用向阳穿小的棉袄拆的,絮得厚厚的,穿上像裹了层棉花。
“别太累了,”巧莲给少安系好背心扣子,“钱是挣不完的,身子骨要紧。”
少安喝着粥,看着巧莲冻得发红的鼻尖,突然把她往怀里拉了拉。窑门口的风灌进来,带着雪粒,却吹不散两人身上的暖意。
腊月二十三,过小年。少安给工人放了假,每人发了两斤猪肉、十斤白面,算是年终奖。二柱子拿着东西,非要请少安去他家喝酒,说他娘炖了羊肉,就等他过去。
去二柱子家的路上,看见田润叶的娘家亮着灯。润叶带着孩子回娘家过年,李向前的摩托车停在院门口,车把上挂着个大礼盒。少安的脚步顿了顿,听见院里传来孩子的笑声,脆生生的像冰凌。
“少安哥,进去坐坐?”二柱子捅了捅他。
“不了,改天吧。”少安转身往二柱子家走,雪在脚下咯吱响。他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日子要过,像窑里的火,各有各的旺法。
二柱子家的羊肉炖得真香,飘了半条街。他娘拉着少安的手,念叨着二柱子不懂事,多亏少安照顾。少安喝着酒,听着家常,觉得这羊肉比县城饭馆的还香。
“开春我想娶媳妇,”二柱子喝多了,红着脸说,“女方要三转一响,我攒的钱够买自行车和缝纫机了,还差个手表和收音机。”
“不够我先给你垫上。”少安说,他知道二柱子这几年攒了不少钱,就是好面子,不肯开口借钱。
二柱子的娘抹着眼泪说:“少安啊,你真是个大好人。”
从二柱子家出来,雪又下了起来。少安往砖窑走,想再看看火候。路过窑门口的草棚,看见里面亮着灯,是刘师傅在里面抽烟。
“师傅,这么晚了咋还没睡?”少安掀开门帘。
刘师傅往旁边挪了挪,给少安腾了个地方:“看这雪,怕窑温受影响。”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几枚铜钱,“给向阳的压岁钱,老规矩,保平安。”
少安接过铜钱,上面带着刘师傅的体温。“师傅,开春我想再盖两座窑,你还得帮我掌眼。”
“没问题,”刘师傅磕了磕烟灰,“不过新窑得用新法子,我托人从省砖厂要了份图纸,咱照着改改,能省一半煤。”
少安看着图纸上密密麻麻的线条,突然觉得这雪夜格外暖。有师傅在,有兄弟在,有家人在,再大的风雪都不怕。
除夕那天,少安早早收了工。巧莲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窑墙上贴了新的年画,是《连年有余》,胖娃娃抱着条大鲤鱼,红彤彤的晃眼。向阳穿着新做的棉裤棉袄,像个圆滚滚的红苹果,在炕上爬来爬去,抓着瓜子往嘴里塞。
少平也回来了。他比暑假时又高了些,穿着件羽绒服,是学校发的奖学金买的,看着洋气了不少。“哥,我入党了。”少平从包里掏出个红本本,上面烫着金字。
少安接过红本本,手指在“中国共产党党员”几个字上摸了摸,突然觉得眼眶发烫。“好,好。”他说不出别的话,只是拍着少平的肩膀,拍了又拍。
年夜饭很丰盛。炖鸡肉、炒鸡蛋、炸油糕,还有一碗红烧肉,是少安特意去县城买的。巧莲给每个人都倒了杯酒,连向阳都沾了点甜酒,辣得他咧着嘴笑。
窗外的鞭炮声此起彼伏,烟花在夜空里炸开,像朵大牡丹。少安举起酒杯,看着巧莲,看着向阳,看着少平,突然觉得这平凡的日子,比任何烟花都绚烂。
大年初一,拜年的人踏破了门槛。村里的老人摸着向阳的头,说这孩子有福气;年轻媳妇围着巧莲,问她咋把日子过得这么红火;孩子们追着少平,听他讲县城的新鲜事。少安给每个人递烟倒茶,笑得嘴都合不拢。
田福堂带着公社书记来拜年,书记握着少安的手说:“你这典型当得好,开春我让全县的村干部都来你这砖窑学学。”
少安赶紧摆手:“我就是个烧砖的,没啥好学的。”
“咋没啥好学的?”书记指着院子里的拖拉机和制砖机,“这就是学问!农民不光要会种地,还要会挣钱,你给大家带了个好头。”
送走客人,少平突然说:“哥,我暑假回来,带你去县城学开车吧,考个驾照,以后开货车送砖,比拖拉机快多了。”
少安眼睛亮了亮:“我这岁数,还能学会?”
“咋不能?”少平拍着胸脯,“我教你,保准学会。”
巧莲笑着说:“等你学会了,开着货车带我们去县城逛,让向阳看看火车。”
向阳似懂非懂,拍着小手喊:“火车!火车!”
开春后,少安果然盖了两座新窑。刘师傅带着大家照着新图纸施工,窑体做成了双层的,中间填了保温棉,果然省了不少煤。新窑点火那天,少安请了戏班子,唱了三天三夜,比过年还热闹。
果园里的苹果树抽出了新芽,嫩生生的像小舌头。少安雇了两个懂果树的老农,给树剪枝、施肥,说要让苹果结得又大又甜。
少平暑假回来,真的教少安学开车。在县城的河滩上,少安握着方向盘,手心全是汗,车开得歪歪扭扭,像条扭秧歌的蛇。少平在旁边喊:“哥,稳住!看前方!”
练了半个月,少安居然真的学会了,还考了驾照。开着货车送砖时,他把车窗摇下来,风灌进来,带着黄土的味道,比坐拖拉机舒坦多了。
秋天摘苹果时,双水村像过节。红彤彤的苹果挂满枝头,压得树枝弯了腰。少安请了全村人来帮忙,摘的摘,装的装,运的运,笑声在果园里飘得老远。
县罐头厂的王厂长也来了,说要包销所有苹果,做成苹果罐头。“再办个加工厂,”王厂长咬了口苹果,“把果皮果核做成饲料,一点都不浪费。”
少安觉得这主意不错。他跟田福堂商量,想把村东头的旧仓库改成加工厂,让巧莲当厂长,负责收苹果、管生产。田福堂当场拍板:“我给你批条子,公社再给你拨点启动资金。”
加工厂开工那天,巧莲穿着件新西装,是少安特意给她买的,藏青色的,衬得她脸色格外亮。她站在台上,手里拿着发言稿,声音有点抖,却很清晰:“我没啥文化,但我知道,做事要实在,就像少安烧砖,就像大家种苹果,掺不得半点假……”
台下的人都鼓掌,少安站在人群里,看着巧莲,突然觉得她比任何时候都好看。
向阳上幼儿园那天,少安开着货车送他去。小家伙背着新书包,里面装着巧莲给缝的手帕,还有个红苹果。“爹,我要像小叔一样,考大学。”向阳奶声奶气地说。
“好,爹等着。”少安揉了揉儿子的头,眼眶有点热。
车开过“双水砖窑”的牌子,上面的红绸子还在飘,只是颜色褪了些,像段陈年的记忆。砖窑的烟囱冒着烟,果园的苹果红着脸,新盖的加工厂机器嗡嗡响,双水村的日子,像窑里的火,旺得很。
少安握着方向盘,看着前方的路。路两旁的白杨树长得笔直,像两排站岗的哨兵。远处的塬上,麦子黄了又绿,绿了又黄,像块铺不完的地毯。
他知道,这平凡的人生还会继续。会有新的砖窑要盖,新的果树要种,新的日子要过。但只要心里有火,眼里有光,身边有人,这黄土高原上的风,吹的就都是好日子的味道。
车窗外,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坚实的黄土路上,像条永远走不完的,踏实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