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黄土地上的星辰 > 第6章
砖窑的第一批砖卖出去那天,李少安特意给巧莲买了块花布。是她念叨了很久的牡丹图案,红底黄花,在供销社的柜台里亮得像团火。巧莲摸着花布,指尖在牡丹花瓣上轻轻划着,眼圈突然红了。
“等忙完麦收,就给你做件新褂子。”少安蹲在炕沿上,给她捏着水肿的脚。她的脚踝已经肿得像发面的馒头,按下去就是个坑,半天弹不起来。
“先给娃做件小襁褓吧,”巧莲把花布叠成方块,放进陪嫁的木箱里,“医生说还有一个月就生了,得提前准备着。”
少安的手顿了顿,指尖触到巧莲温热的皮肤,心里像揣着块暖玉。他这辈子没盼过啥,小时候盼着能顿顿吃饱,长大了盼着能娶个媳妇,现在,他盼着这孩子能顺顺利利出生,盼着他的砖窑能烧出更多好砖,盼着分到的五亩麦子能有个好收成。
麦收的日子近了。塬上的麦子黄得透亮,风一吹,麦浪滚滚,把双水村都裹进了金色的海洋里。村里的人都忙着磨镰刀,修打麦机,田埂上每天都能听见“霍霍”的磨刀声,像在给麦收奏乐。
少安的砖窑也没闲着。公社盖办公楼要的砖量大,他每天天不亮就和二柱子赶着驴车去送砖,回来还得帮着家里割麦子。巧莲不让他太累,说砖窑的活要紧,可少安不放心——那五亩地是家里的口粮,也是巧莲坐月子的指望,一点都不能马虎。
割麦子那天,天刚亮,少安就带着镰刀下地了。露水打湿了裤脚,凉丝丝的,割到半晌午,太阳把麦子晒得滚烫,镰刀割下去都带着股焦糊味。少安的脊梁骨像断了似的,直起来都费劲,可看着金灿灿的麦穗,心里比喝了蜜还甜。
“少安哥,歇会儿吧!”二柱子扛着捆麦子从旁边走过,草帽往头上一扣,“你家巧莲姐来送水了。”
少安直起腰,看见巧莲提着个瓦罐,挺着肚子在田埂上慢慢走。蓝布褂子被汗水浸得发暗,贴在背上,勾勒出圆滚滚的轮廓。他赶紧迎上去,接过瓦罐,里面的绿豆汤还温着,带着股淡淡的薄荷香。
“咋来了?地里滑。”少安给她擦了擦额头的汗,指尖触到她发烫的皮肤,心里咯噔一下。
“我娘说绿豆汤能解暑,给你和二柱子捎点。”巧莲的嘴唇有点干,说话时带着点喘,“我没走快,就在田埂上站站。”
少安把绿豆汤倒进碗里,给二柱子递了一碗,自己端着碗蹲在地上喝。绿豆汤滑过喉咙,带着股清凉,把满身的燥热都浇下去了。他看着巧莲站在田埂上,风掀起她的衣角,像只展翅的鸟,突然觉得这麦浪和砖窑都有了意义。
割到第三天,少安的五亩麦子割得差不多了。他请了村里的几个妇女帮忙捆麦秸,自己和二柱子负责把麦捆往打麦场运。驴车在田埂上颠颠簸簸,麦捆上的麦粒往下掉,像撒了条金路。
路过田福堂家的麦地时,看见他正蹲在地上抽烟,眉头拧成个疙瘩。他家的麦子倒伏了一片,穗子泡在泥里,发了霉。“今年的雨水太多,”田福堂叹了口气,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怕是要减产三成。”
少安心里也不好受。田福堂虽然有时候摆架子,可在他开砖窑的事上没少帮忙。“要不,我让二柱子帮你拉几车?”少安说。
“不用,”田福堂摆摆手,“队里的人会帮忙。倒是你,砖窑的活别耽误了,公社催着要砖呢。”
少安点点头,赶着驴车往打麦场走。他知道,田福堂这是怕耽误他挣钱。心里暖烘烘的,觉得这黄土坡上的人,心都像麦子一样实在,沉甸甸的。
打麦场热闹得像过年。脱粒机“突突”地响,扬起的麦糠像雪片似的飞,女人们蹲在地上捡麦穗,孩子们在麦秸堆里打滚,笑声震得人耳朵疼。少安的麦子脱粒后,装了满满三麻袋,比去年多了将近一半。他把麦子扛回家,倒进粮缸时,麦粒“哗啦啦”响,像在唱歌。
“够吃一整年了。”巧莲摸着粮缸里的麦子,眼睛亮晶晶的,“还能剩点磨成面,给你做白面馍。”
少安没说话,只是把巧莲搂在怀里。粮缸里的麦子香混着她身上的皂角味,是他闻过最好闻的味道。
麦收刚结束,少平就从县城回来了。他黑了瘦了,却长高了不少,穿着少安给买的新褂子,站在院子里像棵挺拔的白杨树。“哥,我转正了!”他把一张纸往少安手里塞,上面盖着县中学的红章,“老师说我可以领助学金了,不用再当旁听生了!”
少安看着纸上的字,手都在抖。他想起少平啃黑面馍的样子,想起他在煤油灯下看书的背影,突然觉得眼眶发烫。“晚上给你煮鸡蛋,煮两个!”少安说,声音有点发颤。
少平却从书包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几本书:“这是我给兰香买的,她上次写信说想要本字典。”他顿了顿,压低声音,“我还攒了五块钱,给巧莲姐补身子。”
少安捏着那五块钱,纸币被汗浸得发皱,却比砖窑的红砖还沉。他这辈子没服过谁,现在,他服这个弟弟,服他身上那股不服输的劲。
砖窑的生意越来越好。公社盖办公楼用了他的砖,村里盖学校也用了他的砖,连邻村的人都赶着驴车来买,说他的砖又硬又匀,盖房子结实。少安雇了二柱子和村里的两个后生帮忙,每天能烧出两千块砖,比刚开始时翻了一倍。
刘师傅偶尔来看看,每次都要敲敲新出的砖,听着“当当”的响声,咧着嘴笑:“我说啥来着,你这手就是烧砖的料。”
少安给刘师傅买了瓶“高粱白”,还让巧莲蒸了白面馍。刘师傅喝着酒,吃着馍,说:“你这窑现在火了,该起个名字。总不能一直叫‘李少安的砖窑’吧?”
少安琢磨了半天,说:“就叫‘双水砖窑’吧,咱双水村的窑。”
刘师傅点点头:“这名好,接地气。”
给砖窑挂牌子那天,少安特意请了田福堂来剪彩。红布是巧莲的盖头,被风一吹,猎猎作响,像面小旗子。田福堂用剪刀把红布剪断时,围观的人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二柱子还放了挂鞭炮,呛得人直咳嗽。
润叶托人捎来了块红绸子,说是她在县城买的,让挂在牌子上。少安把红绸子系在牌子两边,风一吹,和巧莲的红盖头缠在一起,像朵并蒂莲。
麦收后的第一个集日,少安去县城给巧莲买了台缝纫机。是蝴蝶牌的,在供销社的橱窗里亮得晃眼,要一百二十块钱,是他卖砖半个月的收入。他没舍得告诉巧莲,想等孩子出生时给她个惊喜。
路过县中学时,他去看了少平。宿舍里的床板上铺着层麦秸,被子叠得方方正正,床头摆着几本翻烂的书。少平正在给兰香写信,看见少安,赶紧把信藏起来,脸有点红。
“写啥呢?还藏。”少安笑着问。
“没……没啥,”少平挠挠头,“给兰香讲讲县城的事,让她好好学习。”
少安从包里掏出个纸包,里面是件新衬衫:“给你买的,料子软和,上学穿。”
少平摸着衬衫,眼眶有点红:“哥,我不用穿新的,你留着给巧莲姐买东西吧。”
“让你穿你就穿,”少安拍着他的肩膀,“你是咱双水村第一个高中生,得穿得体面。”
从学校出来,少安去了趟润叶的新家。是栋砖瓦房,有院子有厢房,比双水村的窑洞气派多了。他没进去,只是把给孩子买的小棉袄放在门口,上面绣着只小兔子,是他在县城百货大楼挑了半天的。
往回走的路上,碰见了李向前。他骑着辆摩托车,后面带着润叶,两人有说有笑的,润叶的脸上带着少安从没见过的笑容。看见少安,李向前停下车,喊了声“少安兄弟”,润叶也笑着跟他打招呼,手里还提着个网兜,里面装着水果。
“巧莲快生了吧?”润叶问,声音软软的,像塬上的风。
“还有半个月。”少安说。
“到时候我回去看看,”润叶说,“给孩子带点东西。”
李向前发动摩托车,突突的响声里,少安听见润叶说:“双水砖窑的牌子真好看。”
回到家时,巧莲正在给砖窑的工人缝补衣服。看见少安,她眼睛亮了亮:“买啥了?包这么大。”
少安把缝纫机往院里一放,红漆在夕阳里闪着光。巧莲的嘴张成了O型,半天说不出话,眼泪掉在缝纫机的台板上,发出“嗒嗒”的响。
“以后做衣服就不用手缝了,省劲。”少安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
巧莲扑进他怀里,哭着说:“你咋这么败家……”话没说完,又笑了,眼泪和笑声混在一起,像雨后的彩虹。
第二天一早,全村的妇女都来看缝纫机。巧莲给她们演示怎么用,压脚一抬,针线“嗖嗖”地走,不一会儿就缝好了条裤子,针脚比手缝的还匀。女人们啧啧称奇,说少安疼媳妇,是双水村的模范丈夫。
少安听着,心里像喝了蜜。他觉得,疼媳妇不是丢人的事,让媳妇过上好日子,是男人的本分。
砖窑的生意越来越红火,少安又雇了两个人,还买了辆二手拖拉机,不用再赶驴车送砖了。他给二柱子涨了工钱,还让他当了工头,负责给工人派活。二柱子拍着胸脯说:“少安哥,你放心,我保证把窑管好!”
少安腾出时间,开始琢磨种经济作物。田福堂说公社要推广种西瓜,说是能挣钱。少安觉得这主意不错,把分到的五亩地留出两亩,打算试种西瓜。
他去县城买了西瓜籽,是新疆的品种,说是个大、瓤甜。回来的路上,碰见了巧莲她哥王满银。他挑着货郎担,筐里摆着些花布和红头绳,看见少安,眼睛亮了亮。
“妹夫,发财了啊,都开上拖拉机了!”王满银把担子往路边一放,“巧莲快生了吧?我给娃带了个长命锁,银的。”
少安接过长命锁,上面刻着“长命百岁”四个字,银光亮亮的。“哥,你有心了。”他说。
“跟我客气啥,”王满银摆摆手,“我听说你要种西瓜?我认识个种瓜能手,在邻县,要不请他来给你指导指导?”
少安心里一动:“真的?”
“那还有假,”王满银拍着胸脯,“那人种的西瓜,一个能有二十斤重,甜得能粘住嘴。”
少安赶紧从口袋里掏出十块钱:“哥,你帮我请请,我实在走不开。”
王满银把钱推回去:“等你西瓜卖了钱,给我留两个大的就行。”
种瓜能手来的那天,巧莲的肚子突然疼了起来。少安正跟着能手在地里学搭瓜棚,听见邻居喊他,扔下竹竿就往家跑,鞋都跑掉了一只。
巧莲躺在炕上,脸色发白,额头上全是汗,嘴里哼唧着喊疼。少安赶紧去叫医生,可村医去公社培训了,要明天才能回来。“咋办?”少安急得团团转,手心全是汗。
“去县城请医生,”他妈说,“我去套车。”
“不用,我开拖拉机去!”少安跑到院里,发动拖拉机,突突的响声吓得鸡飞狗跳。
去县城的路坑坑洼洼,拖拉机颠得像要散架。少安把油门踩到底,风声在耳边呼啸,路边的树往后退得像飞。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点,再快点,别让巧莲出事。
到县医院时,巧莲已经疼得快没劲了。医生检查后说:“快生了,准备住院。”少安手忙脚乱地办住院手续,交钱时,才发现口袋里只有五十块钱,还是准备给种瓜能手的酬劳。
“不够啊,”收费处的护士说,“顺产得交八十块。”
少安的脸腾地红了,手心全是汗。他想跟护士说说好话,可话到嘴边,只变成句干巴巴的:“我……我去借。”
他跑出医院,在县城的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不知道该向谁借钱。天渐渐黑了,路灯亮了起来,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路过县砖厂时,看见李厂长正从里面出来,少安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赶紧跑过去。
“李厂长!”他喊,声音有点发颤。
李厂长看见他,愣了愣:“少安?你咋在这儿?”
少安把巧莲生孩子的事说了,李厂长二话不说,从口袋里掏出五十块钱:“够不够?不够我再去取。”
“够了,够了!”少安接过钱,眼泪差点掉下来,“谢谢厂长,我一定尽快还你。”
“还啥还,”李厂长摆摆手,“你媳妇生孩子是大事,快去医院吧。”
回到医院时,巧莲已经进了产房。少安在产房外的走廊里来回踱步,手心全是汗。墙上的钟表滴答滴答响,像敲在他心上,每一声都让他心慌。
凌晨三点,产房里传来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像道惊雷,劈开了少安心里的乌云。护士抱着个红布包出来,笑着说:“恭喜,是个男孩,六斤八两,母子平安。”
少安接过红布包,里面的小家伙闭着眼睛,小拳头攥得紧紧的,脸蛋红扑扑的,像个熟透的苹果。他的眼泪突然掉了下来,砸在小家伙的脸上,烫得他动了动小嘴。
“像你,”巧莲躺在床上,脸色还有点白,嘴角却带着笑,“眉眼都像你。”
少安把孩子放在巧莲身边,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心全是汗,却比任何时候都暖。“就叫向阳,李向阳。”少安说,“像太阳一样,亮亮堂堂的。”
巧莲点点头,眼泪掉在孩子的脸上,和少安的眼泪混在一起,像颗晶莹的珍珠。
给向阳办满月酒那天,双水村的人几乎都来了。少安杀了两头猪,买了十斤白酒,还请了县城的唢呐队,吹得震天响。田福堂抱着向阳,笑得合不拢嘴,说这孩子是双水村的福星,生下来就给少安带来了好运。
刘师傅喝多了,抱着向阳不肯撒手,说要收他当徒弟,将来继承他的手艺。二柱子给向阳挂了个长命锁,是王满银送的那个,银光亮亮的晃眼。
润叶和李向前也来了。润叶给向阳买了身新衣服,是城里的样式,小衬衫小裤子,精致得像玩具。她抱着向阳,手指轻轻碰了碰他的小脸蛋,笑得像朵花。
“真俊,”润叶说,“像巧莲姐。”
少安看着润叶,她比出嫁时胖了点,气色也好了,眼睛里的光像塬上的太阳。他突然觉得,以前的那些念想都成了过眼云烟,现在,他只想守着巧莲,守着向阳,守着他的砖窑和土地,过好这平凡的日子。
满月酒散后,少安抱着向阳,站在“双水砖窑”的牌子下。夕阳把砖窑染成了金色,牌子上的红绸子在风里飘,像在跳舞。向阳在他怀里睡着了,小嘴巴嘟着,像在做梦。
少安低头看着儿子,又抬头望着远处的塬,塬上的西瓜地已经冒出了绿芽,像片希望的海。他知道,这平凡的人生里,没有那么多惊天动地的大事,只有砖窑里的火,土地里的瓜,怀里的娃,和身边的她。
这些点点滴滴的平凡,凑在一起,就是最踏实的日子,最动人的生活。就像这黄土高原上的风,年复一年吹过,吹黄了麦子,吹绿了西瓜,吹来了新生命,也吹暖了人心。
少安抱着向阳,往家走。砖窑的烟囱里升起了袅袅炊烟,混着麦收后的清香,在晚风里慢慢散开,像首写不完的诗,唱不完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