砖窑晾透那天,刘师傅特意从家里带来个铜铃铛。“挂在窑门上,”他把铃铛系在门框的木楔上,铜链在风里晃出细碎的响,“能驱邪,还能听出窑里的火候。”
少安望着铃铛,阳光照在上面,亮得晃眼。这铃铛比他家最值钱的搪瓷缸还亮,肯定有些年头了。“师傅,这太贵重了。”少安想解下来,被刘师傅按住了手。
“等烧出好砖,我再拿回去挂在猪圈门上。”刘师傅咧开嘴笑,牙床有点豁,是年轻时抽烟抽的,“赶紧准备柴火,明天就能点火。”
准备柴火的事,二柱子早揽过去了。他说后山的松树根耐烧,火力旺,最适合烧砖。少安跟着他往后山走,坡上的野草已经没过脚踝,沾着清晨的露水,打湿了裤脚。
“我娘说,点火得选个晴天,”二柱子挥舞着斧头砍树根,“雨天点火会返潮,砖烧不透。”
少安没说话,只是把砍断的树根往筐里装。树根上的泥土沾在手上,像层褐色的壳,搓都搓不掉。他想起刘师傅算的账:一窑砖要烧三天三夜,得用两千斤柴火,五十斤煤,这些都是钱,是他卖了巧莲陪嫁的银镯子换来的。
“少安哥,你看!”二柱子突然指着远处的塬,“麦黄了!”
少安抬头,看见塬上的麦子真的黄了,像铺了层金毯子,风一吹,波浪似的往远处涌。去年这个时候,他还在为借粮发愁,今年,他不仅有了自己的砖窑,分到的五亩地也种上了麦子,再过半个月就能收割了。
“等砖窑点火,我请你吃新麦面馍。”少安说,筐里的树根已经堆成了小山。
往回运柴火时,碰见了田福堂。他骑着自行车,车后座绑着个麻袋,里面鼓鼓囊囊的,是刚从公社领的麦种。看见少安,他从车上下来,车把上的铃铛叮铃铃响。
“柴火够不够?”田福堂往筐里瞥了眼,“队里的麦秸垛还有不少,你要是缺,尽管去拉。”
“够了,二柱子找了些松树根,耐烧。”少安说。
田福堂“哦”了一声,从麻袋里抓出把麦种:“这是新品种,产量高,明年你试试种这个。”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公社书记说了,你这砖窑要是能成,就树成典型,让全县都学学。”
少安的心跳漏了一拍。他这辈子没想过当典型,只想烧出好砖,给巧莲买件新衣裳,给少平交学费,给兰香买本新字典。可现在,他突然觉得这砖窑不仅是自己的希望,也是双水村的脸面。
点火前一天,少安去了趟县城。他给刘师傅买了瓶“高粱白”,给巧莲买了两尺花布(她念叨了好久想做件新褂子),还给少平捎了本《红岩》,是他在废品站淘到的,封面有点破,里面的字迹还清晰。
路过县中学时,看见少平背着书包从里面出来,脸上带着笑,手里攥着张纸。“哥!”少平跑过来,把纸往他手里塞,“我考了全班第一!老师说我有希望转正,不用再当旁听生了!”
纸上的红叉很少,红勾密密麻麻,像片小旗子。少安摸着弟弟的头,他比上次见又高了些,肩膀也宽了,只是脸还是那么瘦,下巴尖得硌手。“晚上想吃啥?哥请你。”少安说。
“不用,”少平把书往书包里塞,“我得赶紧回去,晚上还要自习。对了,兰香给你写了信,在我书包里。”
信是兰香用铅笔写的,字歪歪扭扭的,说她期末考试得了第三名,老师奖了她块橡皮,还说娘的咳嗽好了些,让少安别担心家里。少安把信叠成方块,塞进贴身的口袋,像揣着块暖玉。
回到双水村时,天已经擦黑了。巧莲坐在炕沿上纳鞋底,看见少安,眼睛亮了亮:“刘师傅说,点火时要在窑门口撒把麦麸,祈求今年有个好收成。”
“我买了新麦种,”少安把麦种往炕桌上倒,金闪闪的麦粒滚了一桌,“明年咱也种这个,让你和娃顿顿吃白面馍。”
巧莲没说话,只是把纳好的鞋底往他脚上比了比,突然说:“我梦见砖窑烧出的砖红得发亮,一块能卖三分钱呢。”
少安笑了,把花布往她手里塞:“等卖了砖,先给你做件新褂子,再给娃做个新襁褓。”
点火那天,天刚亮,砖窑周围就围满了人。田福堂带着公社的干事来了,手里拿着相机,说要给砖窑拍张照,登在公社的报纸上。二柱子扛着捆松枝,说是点火用的,烟少火力旺。
刘师傅穿着件新做的蓝布褂子,是他闺女给缝的,领口还别着朵小红花。“时辰到了!”他看了看日头,从怀里掏出个火柴盒,“少安,你来点,你是窑主。”
少安的手有点抖,划了三根火柴才点着松枝。火苗“腾”地窜起来,舔着干燥的柴草,发出噼啪的响。他抱着松枝往窑里送,热浪扑面而来,把他的脸都烤红了。
“撒麦麸!”刘师傅喊。
巧莲抓了把麦麸往窑门口撒,金黄的粉末在火光里飞,像群小蝴蝶。围观的人爆发出叫好声,田福堂的相机“咔嚓”响了一声,把这瞬间定格成了永恒。
火渐渐旺了,窑口的温度越来越高,烤得人往后退。刘师傅用根长铁棍往里面捅了捅,火苗更旺了,映得他的脸像块红铜。“记住,”他对少安说,“前三天烧小火,把潮气烘透;后三天烧大火,把砖烧硬;最后两天慢慢退火,急不得。”
少安点点头,把刘师傅的话记在心里,比记队里的考勤还牢。
接下来的日子,少安几乎住在了砖窑边。他搭了个草棚,里面铺着层麦秸,累了就躺会儿,饿了就啃口干馍,渴了就喝口凉水。巧莲每天来送三顿饭,都是热乎的,有时是玉米糊糊,有时是红薯粥,偶尔还会带个鸡蛋,说是给刘师傅补身子的。
刘师傅每天来转两圈,看看火候,捅捅柴火,其余时间就让少安自己盯着。“烧砖就像养娃,”他说,“得有耐心,不能急。”
第三天晚上,突然下起了暴雨。雨点砸在草棚上,噼里啪啦响,像要把棚子掀翻。少安披着块塑料布,守在窑门口,生怕雨水灌进去,把火浇灭了。
巧莲打着伞来了,怀里抱着床棉被:“我给你送床被,晚上冷。”她的头发被雨水打湿了,贴在脸上,像层黑绸子。
“你咋来了?路滑得很。”少安把她往草棚里拉,伞骨在地上戳出个小坑。
“我不放心你,”巧莲把棉被往他怀里塞,“你要是冻病了,砖窑咋办?”
少安抱着温热的棉被,突然觉得眼眶发烫。暴雨还在下,窑里的火却烧得很旺,红光从窑口透出来,映得两人的脸像块红布。
第五天,该烧大火了。刘师傅说要加煤,让火力更猛。少安去供销社买煤,却被告知煤涨价了,原来两毛钱一斤,现在要三毛钱。他摸了摸口袋,只有巧莲早上塞给他的五毛钱,是家里这个月最后的零花钱。
“记账行不行?”少安问售货员,声音有点发颤。
“不行,供销社有规定。”售货员头也没抬。
少安攥着五毛钱,站在供销社门口,雨水顺着帽檐往下滴,打湿了他的布鞋。他不知道该咋办,回去跟巧莲说,她肯定会把陪嫁的银镯子拿出来卖,可那是她最后的念想了。
“少安?”
田润叶的男人李向前骑着自行车路过,看见少安,从车上下来。他穿着件雨衣,车筐里放着个保温桶,应该是去看润叶的。“你在这儿干啥?”
“买煤,钱不够。”少安低下头,脚尖在地上蹭了蹭。
李向前从口袋里掏出块钱,往他手里塞:“拿着,不用还。润叶说你砖窑开得不容易,让我碰见了多帮帮你。”
少安捏着块钱,手心全是汗。他想说谢谢,却看见李向前已经跨上自行车,车铃叮铃铃响着,消失在雨幕里。
买了煤,往回走的路上,少安碰见了田福堂。他披着件蓑衣,手里拿着把铁锹,说是去疏通水渠,怕雨水淹了麦地。“煤够了?”田福堂问。
“够了,谢谢李……李向前帮忙。”少安有点结巴。
田福堂“哦”了一声,突然说:“润叶给她妈写信了,说在县城挺好的,李向前对她也不错,就是有点想家。”
少安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像雨过天晴见了太阳。他想起润叶送的布鞋,针脚密密的,纳着“平安”两个字,现在正穿在他脚上,暖烘烘的。
大火烧得很旺,窑口的温度高得能烤熟鸡蛋。少安守在草棚里,听着窑里传来“噼啪”的响声,像无数只小鞭炮在炸。刘师傅说这是砖坯在收缩,是好兆头。
第七天,该退火了。刘师傅用泥巴把窑口封上,只留个小口透气。“得让它慢慢凉,”他拍着手上的泥,“就像熬粥,火停了还得焖会儿,才香。”
退火的日子,少安终于能回家睡个囫囵觉了。巧莲的肚子更大了,走路都有些费劲,却还是每天挺着肚子去地里看看,说是那几亩麦快熟了,得防着鸟雀啄。
少安跟着她去地里,麦秆已经黄得发亮,麦穗沉甸甸的,压得麦秆弯了腰。他掐了个麦穗,搓掉麦壳,麦粒饱满得像小珍珠,放进嘴里嚼,甜丝丝的带着点香。
“等收了麦,先给你磨袋新面粉,”少安说,“让你做顿白面馍,尝尝鲜。”
“还是先给少平寄去吧,”巧莲摸了摸肚子,“他在县城肯定吃不上好的。”
少安没说话,只是攥着她的手,她的手心全是薄茧,却比麦粒还暖。
第十天,刘师傅说可以开窑了。消息像长了翅膀,传遍了双水村,男女老少都来看热闹,把砖窑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田福堂带着公社的干事又来了,相机镜头对着窑口,闪得人眼睛花。
刘师傅拿着铁棍,在窑口敲了敲,封泥簌簌地往下掉。“少安,你来开。”他把铁棍递给少安,“这窑是你的,得你来揭盖头。”
少安接过铁棍,手心全是汗。他深吸一口气,用铁棍往窑口一撬,封泥“哗啦”掉了一地,一股热浪夹杂着砖的清香扑面而来,烫得人往后退。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盯着漆黑的窑口。少安拿着手电筒往里照,光柱里,一排排红砖整齐地立着,红得发亮,像无数块红宝石。
“成了!”刘师傅喊了一声,眼里的泪掉了下来,“我就说你能成!”
围观的人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田福堂的相机“咔嚓咔嚓”响个不停,二柱子抱着少安转了个圈,差点把他转晕了。少安看着那些红砖,突然觉得鼻子发酸,这十多天的辛苦,那些难捱的夜晚,都值了。
刘师傅走进窑里,拿起块砖,用手指敲了敲,“当当”的响,像敲在铜器上。“好砖!”他举着砖给大家看,“比县砖厂的还好!”
田福堂走过来,拍着少安的肩膀:“我没看错你!公社书记说了,你的砖优先供应公社盖办公楼,价钱给你按最高的算!”
少安的心里像开了朵花,甜丝丝的。他想起巧莲的花布,少平的课本,兰香的橡皮,还有刘师傅的“高粱白”,这些都有指望了。
开窑的第二天,少安就开始往公社送砖。二柱子帮他赶着驴车,砖码得整整齐齐,像座小红山。路上碰见收麦的乡亲,都笑着跟他打招呼,说他是双水村的“财神爷”。
送完砖,少安去供销社买了只老母鸡,两斤红糖,还有瓶“高粱白”。他要好好谢谢刘师傅,谢谢巧莲,谢谢所有帮过他的人。
回到家时,巧莲正坐在炕沿上缝新褂子,花布在她手里像只花蝴蝶。看见少安,她眼睛亮了亮:“公社给了多少钱?”
少安把钱往她手里塞,沉甸甸的,有零有整。“够给你做三件新褂子,给娃做两个新襁褓。”他说。
巧莲的手抖了抖,眼泪掉在花布上,洇出个深色的印子。“我就知道你能行。”她哽咽着说。
晚上,少安请了刘师傅、田福堂、二柱子还有几个帮忙的乡亲来家里吃饭。巧莲炖的老母鸡,炒的鸡蛋,还有新磨的白面馍,摆了满满一炕桌。刘师傅喝多了,拿着筷子敲着碗唱老歌,唱得大家都红了眼眶。
田福堂说:“少安,你这砖窑带了个好头,以后村里谁想搞副业,我都支持!”
二柱子说:“等我攒够了钱,也跟你学烧砖,咱双水村建个砖窑厂,让全县都知道!”
少安没多喝,他看着巧莲笑盈盈地给大家添饭,看着刘师傅满足的样子,心里像揣着个太阳,暖烘烘的。
夜深了,客人们都走了。少安坐在炕沿上,看着巧莲给砖窑的账本记账,月光从窗棂照进来,落在她的脸上,柔和得像幅画。
“给娃起的名字,”巧莲抬起头,眼里的光像砖窑的火,“我觉得‘向阳’和‘杏花’都好,要是生两个,就都用上。”
少安笑了,把她搂在怀里。窗外的月光亮堂堂的,塬上的麦子在月光里泛着白,像铺了层银。砖窑梁上的铜铃铛在风里叮铃铃响,像在唱支快乐的歌。
少安知道,他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这平凡的人生,因为有了这砖窑的火,这麦香的甜,变得不再平凡。而这黄土高原上的双水村,也会因为有了像他这样的人,一点点变样,长出新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