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叫三遍时,李少安就扛着镢头去了砖窑遗址。
天还没亮透,塬上的风裹着沙粒打在脸上,像小刀子割。他站在去年塌窑的土堆前,掏出刘师傅给画的图纸,借着天边的微光辨认。图纸上的地基线歪歪扭扭,是刘师傅用烟袋锅子画的,却比任何正经图纸都让少安踏实。
他抡起镢头往下刨,冻土块溅起来,砸在棉袄上咚咚响。第一镢下去只刨出个白印,第二镢才啃下块土疙瘩。少安喘着粗气,额头很快冒了汗,把围巾都浸湿了。他想起刘师傅的话:“地基要挖三米深,石头要捡干净,不然开春化冻准塌。”
远处传来赶牛的吆喝声,是村里的老汉去送粪。少安直起腰,看见自家的烟囱没冒烟,巧莲肯定还没起——她怀着孕,少安不让她早起做饭,每天都是他提前回来生火。
挖到半上午时,二柱子扛着把铁锹来了。他是村里的光棍汉,跟少安一起在砖窑干过活,去年窑塌时还帮着抬过石头。“我娘让我来搭把手,”二柱子把铁锹往地上一戳,“说你一个人挖到明年也挖不完。”
少安咧开嘴笑,露出两排白牙:“中午管你吃白面馍。”
“真的?”二柱子眼睛亮了,抡起铁锹比少安还卖力。
两人说说笑笑地干着,冻土渐渐变成了湿土,颜色从黄褐变成了深棕。二柱子突然说:“听说润叶要嫁去县城了?彩礼给了自行车还有洗衣机,啧啧,这辈子都没见过那玩意儿。”
少安手里的镢头顿了顿,土块在脚边滚了滚。“嗯,听田叔说的。”他低下头,继续刨地。
“你说你当初要是跟润叶好上,现在是不是也能进城了?”二柱子没心没肺地笑,“不过巧莲也挺好,会过日子。”
少安没接话。他想起润叶的蓝布褂子,想起她递过来的搪瓷缸,想起她回力鞋上的白边,心里像被酸枣刺扎了下,有点疼,又有点说不清的暖。
日头爬到头顶时,巧莲挎着篮子来了。篮子里是两个玉米面馍,一小罐咸菜,还有碗鸡蛋羹——是给少安补力气的。她把篮子放在土堆上,看见二柱子,红着脸说了声“柱子哥”。
“巧莲嫂子越来越俊了。”二柱子挠着头笑,“少安哥真是好福气。”
巧莲的脸更红了,转身给少安擦汗,指尖触到他脖子上的泥垢,轻轻叹了口气:“慢点干,别累着。”
少安咬着馍,看着巧莲凸起的肚子,突然觉得手里的馍比蜜还甜。他想起昨天去公社借钱的事,信用社的人说他“没有抵押,还欠着队里的钱”,把他赶了出来。当时他站在公社门口,看着墙上“改革开放”的标语,心里像压着块砖。
“下午我去趟县砖厂,”少安咽下嘴里的馍,“问问能不能赊点砖坯。”
巧莲愣了愣:“人家能赊给你?”
“试试呗,”少安拍了拍口袋,“我带着刘师傅写的条子,他以前在县砖厂待过,说不定有熟人。”
下午,少安借了田福堂的自行车,往县城赶。车座子是坏的,硌得屁股生疼,他只好站着蹬。路过石圪节时,看见巧莲她哥王满银挑着货郎担在赶集,筐里摆着些花布和红头绳。
“妹夫!”王满银把担子往路边一放,“砖窑咋样了?”
“地基挖了一半,缺砖坯。”少安从车上下来,车链子哗啦响了声。
王满银从怀里掏出个皱巴巴的纸条:“这是县砖厂李厂长的地址,我托人打听的,他跟刘师傅是老同事,你提刘师傅的名字,说不定能行。”
少安接过纸条,手指都在抖。他知道王满银为了这地址,肯定跟人说了不少好话。“哥,等砖窑挣钱了,我先给你买辆新自行车。”少安说。
“不用不用,”王满银摆摆手,“你把巧莲照顾好就行,她从小就怕受委屈。”
到县砖厂时,太阳已经偏西了。砖厂的烟囱冒着黑烟,把半边天都熏黑了。门口的保安拦住少安,看见他裤脚上的泥,皱着眉头说:“李厂长不在。”
“我是刘师傅介绍来的,”少安把纸条递过去,“他说李厂长认识他。”
保安瞥了眼纸条,没再拦他。砖厂里到处堆着砖坯,像一座座小山,工人推着独轮车在中间穿梭,吆喝声震得耳朵疼。少安找到李厂长的办公室时,他正在打电话,看见少安,捂着话筒问:“你是?”
“双水村的李少安,刘师傅让我来的。”少安紧张得手心冒汗。
李厂长挂了电话,给少安倒了杯水:“老刘跟我提过你,说你是个实在人。”他顿了顿,“砖坯可以赊给你,但有条件,三个月内必须还钱,不然按三分利算。”
少安赶紧点头:“一定还!我给您打欠条!”
“欠条就不用了,”李厂长笑了笑,“老刘的面子,我得给。”
从砖厂出来,少安感觉浑身轻飘飘的,像踩在棉花上。他买了两斤红糖,是给巧莲的;又买了支钢笔,想送给少平——他知道少平一直用别人剩下的铅笔头。
往回走的路上,碰见了田润叶。她和一个男人走在一起,男人穿着的确良衬衫,骑着辆崭新的自行车,应该就是李向前。看见少安,润叶的脚步顿了顿,李向前也停下车,用挑剔的眼神打量着少安。
“少安哥。”润叶的声音有点发颤。
“润叶老师。”少安低下头,看见自己裤脚上的泥溅到了李向前的锃亮皮鞋上,赶紧往旁边挪了挪。
李向前没说话,只是从车筐里拿出个苹果,递给润叶,动作亲昵。润叶接过苹果,却没吃,只是攥在手里。少安突然觉得手里的红糖和钢笔沉得像块砖。
“我先走了。”少安跨上自行车,差点撞在路边的杨树上。
回到双水村时,天已经黑透了。巧莲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等他,手里提着盏马灯,光晕在她脚边晃来晃去。看见少安,她赶紧迎上来:“咋才回来?我以为你出事了。”
“去县砖厂了,能赊砖坯了。”少安把红糖递给她,“给你买的。”
巧莲没接,只是替他擦了擦脸上的灰:“我不咋爱吃甜的,给兰香吧,她上学费脑子。”
回到家,少安把钢笔给了少平。少平正在灯下写作业,接过钢笔,眼泪掉在本子上,晕开了一片墨迹。“哥,我一定好好学习,将来挣钱给你盖砖窑。”少平说。
“傻小子,”少安揉了揉他的头发,“你好好读书就行,砖窑有哥呢。”
第二天一早,刘师傅背着个帆布包来了。包里装着瓦刀和墨斗,是他吃饭的家伙。看见少安挖的地基,他用脚跺了跺:“还行,没偷工减料。”
少安赶紧去灶房端早饭,是巧莲特意做的鸡蛋面,卧了两个荷包蛋,给刘师傅的那碗里还多放了勺红糖。刘师傅吃得呼噜响,说这是他这辈子吃过最好的面。
开工时,村里来了不少人看热闹。有人说少安傻,放着好好的地不种,非要折腾砖窑;有人说他准能成,毕竟有刘师傅指导;还有人等着看笑话,说他要是再赔了,就得卖窑洞了。
田福堂也来了,背着手在地基边转了圈:“刘师傅,这窑能撑住不?别到时候塌了,砸着人。”
刘师傅正在用墨斗放线,头也没抬:“田队长要是不放心,等盖好了先让你家牛进去住两天。”
围观的人都笑了,田福堂的脸有点红,转身走了,临走时说:“要是缺人手,跟队里说一声,我让他们给你派两个。”
少安知道,田福堂这是变相支持他。他心里暖烘烘的,抡起镢头更有劲了。
地基挖到两米深时,碰见了块大石头,镢头刨上去只留下个白印。二柱子想用炸药炸,被刘师傅拦住了:“炸药会震松地基,得慢慢凿。”
于是,少安和二柱子轮流凿石头,刘师傅在旁边指导。钢钎凿在石头上,火星四溅,震得虎口发麻。凿到天黑,才把石头凿成两半,用撬棍撬开时,两人的胳膊都抬不起来了。
巧莲送饭来时,看见两人满手的血泡,眼泪当时就下来了:“别凿了,明天再说吧。”
“没事,”少安笑着说,“这石头凿开了,往后的路就顺了。”
晚上,少安躺在炕上,浑身像散了架。巧莲给他揉胳膊,指尖触到他胳膊上的肌肉,硬得像块铁。“要不,咱别开砖窑了,”巧莲的声音软软的,“我不怕穷,咱就种地,也能过。”
少安攥着她的手,她的手心全是薄茧,是纳鞋底磨的。“我知道你不怕穷,”少安说,“但我想让你和娃过上好日子,想吃白面馍就吃,想穿新衣服就穿。”
巧莲没说话,只是把脸埋在他背上,眼泪浸湿了他的汗衫。
接下来的日子,砖窑工程进展顺利。地基挖好了,开始垒墙;砖坯也从县砖厂拉来了,堆在旁边像座小山。少安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半夜才回家,累得沾炕就睡,梦里都是砖窑冒烟的样子。
少平周末回来,也去工地帮忙,搬砖坯时不小心砸了脚,疼得直咧嘴,却不肯休息,说要给哥分担点。少安看着弟弟肿起来的脚踝,心里又疼又骄傲。
润叶也来过两次,都是趁放学后来的,送来些缝补好的手套,说是她妈让给的。她不说话,只是站在远处看少安干活,看他挥汗如雨,看他和刘师傅讨论图纸,然后悄悄走了,留下的手套上总绣着朵小菊花。
少安知道,这是润叶自己绣的。他把手套珍藏在工具箱里,舍不得戴,只有搬石头时才拿出来,觉得戴了这手套,再重的石头都能搬动。
地基垒到齐腰高时,少安的钱花完了。买水泥和沙子欠了供销社的钱,拉砖坯的运费还没给,刘师傅的烟酒钱也没着落。他去信用社借钱,被拒绝了;去跟亲戚借,人家都说家里也紧巴。
晚上,少安坐在炕沿上愁眉不展。巧莲从炕洞里掏出个布包,打开一看,是几块银元,还有个金戒指。“这是我陪嫁的,”巧莲说,“我妈说这是传家宝,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动。”
少安看着银元,上面的花纹都磨平了,肯定有些年头了。他知道这是巧莲最珍贵的东西,说啥也不肯要:“这是你的念想,不能动。”
“啥念想比得上你?”巧莲把银元往他手里塞,“你要是垮了,我和娃咋办?”
少安的眼泪掉了下来,砸在银元上,发出清脆的响。他这辈子没哭过,再苦再难都没掉过泪,可现在,他忍不住了。
第二天,少安去县城把银元卖了,换了五十块钱。他没舍得全花,留了十块,想给巧莲买只老母鸡补身子。剩下的四十块,还了供销社的账,付了运费,又给刘师傅买了两瓶“高粱白”。
刘师傅看见酒,眼睛亮了亮,却没喝,说要等砖窑点火时再喝。“我知道你难,”刘师傅拍着少安的肩膀,“但这坎儿过了,往后就是好日子。”
地基垒完时,春天已经深了。塬上的草绿了,河沟里的冰化了,村里的杏花也开了,粉嘟嘟的像片云霞。少安站在地基边,看着刘师傅用水平仪测量,心里像揣着个春天。
“行了,”刘师傅收起水平仪,“可以起墙了。”
起墙那天,少安请了村里的几个壮汉帮忙。二柱子负责和泥,少安和刘师傅负责垒砖,其他人负责搬砖。田福堂也来了,手里拿着个鞭炮,说是公社书记让送来的,祝他开工大吉。
润叶没来,但少安看见她的窑洞门口挂着条红布,在春风里飘,像面小旗子。
砖一块一块往上垒,墙一点一点长高。少安的动作越来越熟练,垒的墙又直又平,刘师傅说比县砖厂的师傅还强。太阳落山时,墙已经垒到一人高了,像座小城堡,守护着少安的希望。
收工时,少安给每个人发了两斤白面馍,是他用卖银元剩下的钱买的。大家吃得满嘴是渣,说这是沾了少安的光。
晚上,少安躺在炕上,听见巧莲在哼歌,是她娘家的小调,软乎乎的,像塬上的风。他知道,砖窑的墙在长高,他的日子也在往上走。
他想起刘师傅说的话:“烧砖就像做人,得实实在在,一点虚的都来不得。”他觉得自己这辈子,就像这砖窑,虽然经历过塌窑的挫折,但只要重新来过,就一定能立起来,而且立得更稳,更直。
窗外的月亮升得很高,照在砖窑的墙上,像撒了层白霜。少安知道,明天的太阳会照常升起,他的砖窑会继续长高,而他的希望,也会像这春天的草,在黄土里使劲地长。
这平凡的人生,因为有了这点折腾,这点希望,突然变得不那么平凡了。少安想着,嘴角露出了笑,在梦里,他仿佛看见砖窑的烟囱里升起了浓烟,像条巨龙,在黄土高原的天空上,使劲地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