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林间的血腥气,稍稍平息了我胸中的戾气。我提着一头三阶妖狼的尸首,回到了我住了十年的洞府前。
洞府的守护禁制,被一道陌生的灵力蛮横地覆盖了。
我面无表情,随手一挥,那层禁制便如蛋壳般碎裂。
洞府内,云清月正指挥着清元,将他的东西摆在我惯用的石床上。而我过去所有的物品,符纸、丹炉、剑谱......全都被粗暴地堆在了一个潮湿的角落。
见到我,清元脸上立刻浮现出为难的神色:师兄,你......你回来了。清月她也是一番好意,她说我原来的住处灵气稀薄,不利于我魁首的修炼。师兄若不嫌弃,不如先去我那边......
可以。
我打断了他的惺惺作态,冷淡地吐出两个字。
我的无所谓,彻底点燃了云清月的怒火。她抱着臂,居高临下地走到我面前,声音又尖又细。
呵,你还真有脸回来清元宅心仁厚才肯把他的旧地方让给你,你当是多大的恩赐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这洞府是宗门灵脉的节点之一,以前给你住,是我爹的抬举。现在嘛......
她轻蔑地笑了,一个连比武都不敢打完的废物,只配睡外门弟子的大通铺。赖在这里,只会污了这里的灵气。
我懒得与她争辩,径直走向角落那堆杂物,准备拿走几样属于我的东西。
就在我的手即将触碰到一个陈旧的木盒时,云清月身影一闪,挡在我面前。
站住!她厉声道,谁让你碰了这些被你用过的东西,我觉得晦气!我正打算将它们全扔进万蛇坑,免得脏了清元师弟的地方!
我终于抬起眼,第一次正眼看她。
我那平静无波的眼神,似乎彻底激怒了云清月。她正要不顾仪态地扑上来抢夺木盒,一个盛怒的声音却从洞府外炸响。
孽障!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强闯洞府,欺压同门!
是我师父。他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几名执法弟子。他显然是听了谁的汇报,先入为主地来问罪了。
看到救兵,云清月眼中闪过一丝得色,随即立刻换上了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躲到清元身后,拉着他的衣袖,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师伯......我们只是想来取回清元的魁首奖励,可师兄他......他二话不说就要动手......
清元则恰到好处地皱起眉,一脸为难地挡在云清月身前,对着我恳切地说道:师兄,你又何必如此。不过是一间洞府,你若想要,师弟让给你便是,何苦惊动长辈......
一唱一和,天衣无缝。
我瞬间从物主,变成了强闯和欺压同门的恶人。
师父看着眼前这幅景象,再看看我手中提着的妖狼尸首——那在他眼中,无疑成了我泄愤的铁证。他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的鼻子骂道:
我天剑宗的脸,都被你丢尽了!比武输不起,便将怨气撒在同门身上!心胸狭隘,品行败坏,你这等心性,根本不配做剑修!
他厌恶地一挥手,仿佛我是什么脏东西。
我以执剑长老之名宣布,从此刻起,将你,逐出天剑宗门墙!收回你所有宗门功法与配剑!即刻,滚出山门!
这番话,他说得义正辞严,斩钉截铁。
洞府内一片死寂。云清月和清元的嘴角,都勾起了一抹难以察的笑意。他们等待着我的崩溃、我的哀求。
然而,我只是静静地听着。
在滚出山门四个字落下后,我脸上,反而缓缓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
我将那柄曾为宗门斩获无数荣誉的配剑解下,随手扔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撞击声。然后,我对着满脸错愕的师父,以及那对璧人,微微颔首,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如你们所愿。
说完,我抱着怀中唯一重要的那个木盒,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这个我生活了十年的地方。
天剑宗的山门,在我身后缓缓化为一个小点。
我走得不快,山风吹拂着我空荡荡的腰间,那里曾悬挂着天剑宗核心弟子的佩剑。如今没了那份重量,步履反而轻快许多。
正当行至半山腰一处拐角,一阵雄浑的蹄声由远及近。
我抬眼望去,只见一列队伍正停在前方不远处。为首的是两头通体雪白、头生独角的灵兽玉麒麟,它们拉着一架由千年紫檀木打造的华贵车驾。车驾四周,护卫着一队身着银甲的修士,银甲的胸口,统一烙印着一朵盛开的瑶光花。
瑶光圣地,圣女,秦诗月。
我无意交集,准备默默走过。
停车。一道清越的女声从车驾内传出。车帘掀开,秦诗月走了下来,她踏着尘土,径直走到我面前,秀眉微蹙:凌尘你这百年一遇的剑道奇才,为何会是这副模样独自下山
我平静地回答:我被逐出宗门了。
逐出宗门秦诗月愕然,随即像是想通了什么,嘴角勾起一抹夹杂着惋惜与不屑的冷笑,愚蠢至极。
她不再多言废话,而是将清澈的目光投向我,语气真诚,掷地有声:既然那座小庙容不下你,不如,来我瑶光圣地如何我以圣女之名,聘你为客卿长老,地位与我平齐。天剑宗给不了你的,瑶光圣地,百倍奉上。
她向我伸出手,眼中带着不容置疑的自信与欣赏。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愤怒的脚步声从山上追了下来。
凌尘!你站住!
我回头望去,正是我的前师父,以及跟在他身后、满脸怒意的云清月和清元。他们大概是越想越气,追下来想再羞辱我一番。
然而,当他们看清眼前的景象时,所有人都愣住了。那华贵的车驾,那精锐的护卫,尤其是那站在我面前、亲切交谈的瑶光圣女,让他们的表情瞬间从愤怒变成了震惊和嫉妒。
云清月最先反应过来,她尖利的声音划破了空气:好啊!凌尘!我当你是多有骨气,原来是早就找好了下家!你在这里演戏给谁看真是虚伪到了极点!
前师父的脸色也变得铁青,他看着秦诗月,强行挤出几分长辈的姿态:秦圣女,此子品行败坏,乃是我天剑宗的叛徒,我们正在清理门户,还请您不要被他蒙蔽!
秦诗月闻言,连看都懒得看他们一眼。
她只是饶有兴致地看着我,仿佛在欣赏一出好戏,然后才悠悠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叛徒我只看到一位被蠢人赶走的英雄。
她轻笑一声,目光扫过脸色由青转紫的前师父和云清月,怎么,你天剑宗的‘门户’,就是把这种未来能问鼎巅峰的天才,亲手往外推吗
一个你们随手丢弃的‘垃圾’,我瑶行圣地,却愿奉为上宾。这大概,就是天剑宗一年不如一年的原因吧。
字字诛心。
前师父气得浑身发抖,却一个字都反驳不出来。在七大宗门之首的瑶光圣女面前,他一个执剑长老,根本不够看。
秦诗月不再理会他们,再次将目光转向我,眼中的笑意更浓了:凌尘,现在,可以给我你的答复了吗
我看着眼前这群脸色如同调色盘般精彩的故人,再看看秦诗月那双真诚而坦荡的眼睛。
我对着她,微微躬身,语气平稳,却足以让身后的人听得一清二楚。
圣女厚爱,凌尘,却之不恭。
初入瑶光圣地的日子,平静得像一场梦。
与天剑宗那座被私心与嫉妒占据的山头不同,这里的一切,都只为强大二字服务。我被安排在圣地主峰玉京台旁的一座独立山峰清修,此地的灵气浓度,是我原先洞府的十倍不止。
秦诗月履行了她的所有承诺。
瑶光剑阁,万卷剑道秘典,对我无限制开放。圣地药圃,千年以上的灵药,每月都会按时送到我的府上。没有人来打扰我,更没有所谓的闲言碎语。在这里,实力就是唯一的通行证。
时光飞逝,转眼便是半年。
在海量资源的堆砌下,我受损的修为不仅尽数恢复,更破而后立,一举冲破了瓶颈,达到了前世从未触及的境界。
这日,秦诗月在我的庭院中,与我对弈。
棋盘上杀得正酣,她忽然开口:你似乎从不在意自己的修为了。别人若有你这般进境,只怕早已欣喜若狂。
我落下一子,淡淡道:不过是拿回本就属于我的东西罢了。
她的目光,落在我身旁那个始终不离身的木盒上。那你真正在意的,是它
我沉默片刻,终是伸手,轻轻打开了木盒。
里面没有惊世的法宝,也没有绝世的功法。只有两个用最普通的桃木雕刻的小人儿,一男一女,雕工粗糙,显然出自孩童之手。那是前世,我那双儿女缠着我,我手把手教他们刻下的第一个作品。
一股冰冷彻骨的恨意,从我心底最深处升起,又被我死死压下。
一笔,必须要用血来偿还的债。我轻声说。
秦诗月看着我眼中一闪而过的、让她都为之心悸的杀意,聪慧地没有再追问。她只是默默地为我添上一杯热茶。
就在这时,一名圣地弟子匆匆赶来,神色激动地禀报:
启禀圣女,客卿长老!外界传来消息,天剑宗的秘境‘陨神谷’已经关闭!天剑宗弟子清元,于谷中历经九死一生,成功采得传说中的神药——‘九阳焚心草’!
秦诗月看向我,想从我脸上看到一丝波澜。
然而,我只是端起了那杯尚有余温的茶,轻轻吹去浮沫。
来了。
云清月,你二十岁的生辰,也快到了吧。
我将茶水一饮而尽,心中一片平静。
清元带着九阳焚心草回到天剑宗那天,宗门上下,一片欢腾。
云清月喜极而泣,当晚,便在自己的闺房中,见到了她的英雄。
清月,清元眼中满是怜爱,此草药性至阳至烈,须以你的太阴之体为炉,我的纯阳功力为引,阴阳相济,方能让你安然无恙地吸收药力,根除诅咒。
沉浸在喜悦与爱慕中的云清月,没有丝毫怀疑。她褪去衣衫,主动躺上石床。清元的手指划过她的肌肤,一道道诡异的红色符文亮起,将她牢牢禁锢在床上。
她感觉有些不对,这股力量阴冷而霸道,不像是治病救人,倒像是一种掠夺。
清元,我......
别说话,仪式开始了。清元的声音透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他将手掌按在她的丹田之上。
预想中温和的灵力交融并未发生。取而代之的,是她体内的灵力如开闸洪水般,疯狂地、不受控制地向清元体内涌去!
啊!云清月发出一声惊呼,她想挣扎,却发现身体被符文锁死,动弹不得。
清元!你在做什么!她惊恐地喊道。
清元脸上那副温柔的面具,终于在此刻被彻底撕下。他看着身下这个完美的祭品,发出了贪婪而畅快的笑声:做什么云清月,我的好师姐,你真是天真得可爱啊。我当然是在享用我的‘神药’了!
他一边疯狂地吸取着她的力量,一边在她耳边低语,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刀子:
那个叫凌尘的傻子,才是真的爱你啊。他能为了你,把唾手可得的魁首之位都放弃。结果呢被你像垃圾一样地丢掉......啧啧,我每次想到这里,都忍不住想笑。
你......你骗我......云清月泪如雨下,感受到生命在快速流逝,心中最后一道防线正在崩溃。她看着眼前这张因为极致的贪婪而扭曲的脸,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颤抖地问:
如果......如果当初赢得魁首的......是凌尘师兄......你会怎么样
听到这个问题,清元仿佛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他停下动作,俯下身,残忍地欣赏着她脸上那最后一丝希冀,然后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当然是立刻叛出宗门,继续逍遥,再去找下一个像你一样好骗的‘炉鼎’啊!
炉鼎!
这两个字像一道天雷,将云清月劈得魂飞魄散。
清元狞笑着,正准备催动邪法,进行最后的掠夺:现在,你终于明白,你那可笑的爱情,不过是我为你量身定做的陷阱了吗乖乖地,把你的一切都献给我吧!
就在这时——
孽畜!你敢!
轰!!!
洞府大门被一股雷霆万钧之力轰然炸开!宗主,云清月的父亲,双目赤红地闯了进来,他身后跟着数位长老,每个人脸上都是滔天的怒火。
眼前的景象,让他们明白了所有。
宗主一掌便将尚在错愕中的清元打得倒飞出去,狂喷鲜血。那些禁锢着云清月的血色符文,应声而碎。
云清月,得救了。但她的心,在颤抖。
次日,便是她二十岁的生辰。心如死灰的她,吞下了那株神药。
诅咒没有立刻要她的命。但是,当晚午时,一股仿佛要将她心脏活活烧成灰烬的剧痛,准时降临。她满地打滚,哀嚎了整整四个时辰,痛不欲生。
这才是九阳焚心草的真正面目——它续了她的命,却也给了她一座移动的、日复一日的炼狱。
在无尽的痛苦中,她偶然抓住了床角一个被她遗弃多年的香囊——那是很多年前,凌尘送她的第一个礼物。当握住香囊时,那股噬心之痛,竟奇迹般地缓解了一丝。
她疯了似的在自己所有物品里翻找,找到了每一件凌尘送的东西。她发现,只有这些东西,才能让她在那四个时辰里,不至于活活痛死。
凌尘......
这两个字,成了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半月后,瑶光圣地山门前,一个形容枯槁、面色惨白的女修,拖着一个被铁链锁住的废人,长跪不起。
罪人云清月,求见瑶光圣地客卿长老,凌尘。
她跪了三天三夜,受尽了来往修士的指点与嘲笑。
第四日,我才终于有空见她。
在玉京台的庭院中,我正在悠闲地为一株兰花浇水。云清月被带到我面前,她一见到我,便立刻叩首,额头磕在青石板上,血迹斑斑。
凌尘......师兄......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她泣不成声,清元这个恶魔在这里,任你处置!求求你,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救救我!我好痛......我真的好痛......
我仿佛没听见,依旧专注地侍弄着我的花草。
直到她哭得力竭,再也发不出声音,我才放下水壶,缓缓走到她面前。
我没有看她,也没有看地上那个如死狗般的清元。
我只是,当着她的面,轻轻打开了那个我从不离身的木盒,将里面的东西,倒在了她的面前。
是两个雕刻得歪歪扭扭的木头小人儿。
云清月瞳孔骤缩。她认得这对木人,那是前世,她亲眼看着凌尘,手把手教他们的孩子雕刻的。
轰——!
一个最不可能,也最恐怖的念头,击穿了她的灵魂。
前世的背叛、凌迟的酷刑、孩子的哭喊......所有的一切,都和眼前这张平静的脸,重叠在了一起。
她终于明白了。一切,他都知道。
她的重生,她的先知,她自以为是的谋划,在他眼中,从头到尾,都只是一场可悲又可笑的独角戏。
啊——!!!
极致的悔恨与绝望,让她发出了不似人声的尖啸。她猛地拔下头上的发簪,发了疯似的冲向清元,在他惊恐的目光中,将发簪一次又一次地捅入他的心口,直到他彻底没了声息。
鲜血溅了她一脸。
她丢掉清元的尸体,颤抖地转过身,看向我,眼中带着一丝哀莫大于心死的祈求。
我依旧面无表情。
她惨然一笑。她懂了。有些债,用命,都还不清。
前世......是我对不起你......她举起沾满鲜血的发簪,对准了自己的心口,这一世......我把命......还给我们的孩子......
噗嗤一声。
她倒在了血泊中,眼睛,却死死地盯着那两个小小的木人。
我走上前,弯腰,将那两个木人捡起,小心翼翼地擦去上面沾染的尘土,重新放回盒中。
自始至终,我没有再看那两具尸体一眼。
我走回了玉京台旁那座属于我的、云雾缭绕的山峰。
我坐了下来,将那个从不离身的木盒,也轻轻地放在了桌上。
一边,是瑶光圣地至高的地位、无尽的资源、以及秦诗月所代表的,一个全新的、光明的未来。
另一边,是那个粗糙的、盛着两段童稚人生的木盒,是我永世无法摆脱的、来自地狱的过往。
它们就那样静静地挨着,一个温暖,一个冰冷。一个代表生,一个代表死。
而在它们之间,我,平静地坐着。
秦诗月来到我身旁,握住我的手,眼里满是欣赏。
今天起,我开始新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