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当王大石带着十几辆装得冒尖的大车,浩浩荡荡地返回城南车行时,整个奇兵司都沸腾了。
他高高地坐在第一辆大车的车辕上,魁梧的身躯如同一尊得胜归来的门神。他没有刻意宣扬什么,但那挺得笔直的腰杆,以及身后仓库卫兵们那副敢怒不敢言、毕恭毕敬的模样,已经说明了一切。尤其是他从怀里掏出那枚黄铜腰牌,交还给陆远时,眼尖的匠人看到了上面沾染的一丝暗红血迹。
一时间,所有望向陆远的目光,都发生了微妙而深刻的变化。
如果说,昨夜的惊马木鸢,让他们觉得这位年轻的主事是神人,充满了神秘与敬畏;那么今天,王大石的雷霆一击,则让他们明白,这位神人不仅有通天的奇谋,更有不容挑衅的雷霆手段。他所建立的权威,是真实的、强硬的,是敢于用血来捍卫的。
这种认知,比任何言语上的激励都更加有效。它让所有人心中的最后一丝疑虑和怠惰都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绝对的信服和隐隐的恐惧。他们知道,跟着这样一位主事,要么建功立业,要么......死无葬身之地。再无第三条路可走。
主事,东西全在这了,一样不少!王大石瓮声瓮气地报告,声音里充满了扬眉吐气的快意。
陆远接过腰牌,用袖子不着痕跡地擦去了上面的血迹,仿佛只是拂去一点灰尘。他平静地点点头,脸上无喜无悲。
辛苦大石叔了。他没有去问过程,也没有评价对错,只是淡淡地说道,把材料按我的要求分类入库。核心物料,由钱司吏亲自看管,任何人不得靠近。其他人,立刻回到自己的岗位上。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他这种举重若轻、波澜不惊的态度,反而比任何嘉奖都更让王大石心安。这说明,他今天所做的一切,都在主事的预料和掌控之中。
随着陆远一声令下,整个车行大院立刻变成了一个高速运转的精密工坊。匠人们的热情被彻底点燃,他们按照陆远的分工,开始了紧张而有序的生产。
陆远此刻,则展现出了他作为一名业余工程师的惊人才能。他不再是那个发号施令的神人,而是一位亲力亲为的总工程师。
在陶匠区,他亲自拿着卡尺,检验每一只陶罐的胚体厚度和开口尺寸,确保它们能在承受投掷力度的同时,又能被轻易击碎。他对误差的要求苛刻到毫米级别,让那些干了一辈子活计的老陶匠都暗自咋舌,他们从未想过,一只小小的罐子,竟有如此多的门道。
在铁匠区,他画出了内部撞针和弹簧的草图。这个时代还没有成熟的弹簧钢技术,陆远便指导铁匠们用韧性最好的熟铁反复锻打、淬火,制作出一种简易的弹性机括。当第一枚合格的撞针在小小的机括作用下,成功地弹出来时,围观的铁匠们爆发出了一阵惊叹的欢呼。他们看陆远的眼神,已经像是在看一位本门类的祖师爷。
最核心的,是那个被士兵们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严密看守的独立院落。这里,是狼毒烟配方的混合之地。
钱有德带着几个最可靠的亲信,人人用湿布蒙着口鼻,小心翼翼地按照陆远给出的比例,将磨成细粉的硝石、硫磺、木炭,以及干辣椒粉、狼毒草粉等刺激物,进行混合。
陆远亲自监督着每一步操作。他深知,这原始的黑火药配比,威力虽不大,但依旧是易燃易爆的危险品。他反复强调:动作要轻,严禁撞击,远离一切火源!这东西,能救我们的命,也能要我们的命!
他的严肃和专业,让院内的气氛凝重而神圣。钱有德等人仿佛不是在制造武器,而是在进行一场神秘的炼金仪式。
时间在叮当的锤击声、陶轮的转动声和药粉的摩擦声中飞速流逝。
在陆远的统筹规划下,一条原始却高效的流水线作业模式,奇迹般地出现在了这个十六世纪的朔方小城。陶罐烧制、机括锻造、火药混合、引信制作、最后组装......每一道工序环环相扣,并行不悖。
仅仅用了一天一夜的时间,当第二天的晨光再次照亮车行时,三百多个外表朴实无华,内里却暗藏杀机的陶罐,已经整整齐齐地码放在了仓库的木架上。它们静静地待在那里,像一群蛰伏的凶兽,等待着被唤醒的那一刻。
陆远拿起一个成品,在手中掂了掂,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这就是他对抗冷兵器时代人海战术的底气,是他为黑汗大军准备的第一份大礼。
就在奇兵司热火朝天地进行生产时,一支小小的、淬了剧毒的箭矢,已经悄无声息地完成了它的使命。
黄昏时分,城墙西段的一处偏僻墙垛后。
吴旋的心腹,一个名叫刘三的队正,趁着换防的间隙,紧张地观察着四周。他伪装成检查防务的样子,心脏却在胸腔里狂跳。他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这是通敌叛国的大罪,一旦暴露,就是千刀万剐的下场。
但吴旋的许诺和威胁,以及对陆远的嫉妒与仇恨,最终还是压倒了恐惧。
他看准一个无人注意的瞬间,迅速从怀中取出一支特制的轻箭。箭杆上,用细线紧紧缠绕着那封写着机密的蜡丸密信。他搭上弓,不敢用太大的力气,只求将箭射出百步之外,落入城下那片无人地带即可。他相信,黑汗人敏锐的斥候,绝不会放过这么一个明显的目标。
咻——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箭矢离弦而出,在昏黄的暮色中划过一道隐秘的弧线,悄无声息地扎进了城外松软的泥土里。
做完这一切,刘三感觉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他不敢多做停留,立刻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快步离开了墙垛,消失在城墙的阴影之中。
他没有看到,就在他射出那支箭后不久,一名黑汗的斥候,如同一只潜行的野狼,悄悄地摸到了落箭点。他警惕地四下张望,迅速拔出箭矢,取下蜡丸,然后飞快地消失在了茫茫的暮色里。
黑汗中军大帐。
阿骨打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面前的桌案上,摆放着几块惊马木鸢的残骸——几根被烧得焦黑的竹条,以及一些破碎的涂着磷粉的布帛。
竹子......布条......还有一些会发光的粉末阿骨打用马鞭烦躁地抽打着地面,发出啪啪的脆响,就因为这些鬼东西,我的一千狼骑,就败了!
帐下的几名万夫长和千夫长噤若寒蝉,无人敢接口。前夜的耻辱,像一朵乌云,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
大帅,探子来报,朔方城内昨天一整天都在加固城防,似乎在做死守的准备。一名副将低声汇报道。
死守阿骨打冷笑一声,他们以为,同样的把戏还能用第二次吗传我将令,明日全军出动,步骑协同!我倒要看看,没有了战马的混乱,他们还有什么花招!
就在这时,帐帘一挑,一名亲卫疾步而入,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枚小小的蜡丸。
大帅,斥候在城下发现的,似乎是城内射出的密信!
阿骨打眉头一挑,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他接过蜡丸,捏碎,取出了里面那张被揉得皱巴巴的纸条。他身旁识得汉字的幕僚,连忙凑上前来。
当幕僚将信上的内容,一字一句地低声念给阿骨打听时,他那张暴怒的脸,渐渐凝固了。帐内的气氛,也随之变得诡异起来。
......城中守将李长松有勇无谋,已被架空......真正主事者,乃一罪臣之子,名为陆远,年不及双十,善用妖术......昨夜之物,名为‘惊马木鸢’,乃欺敌之策,不足为惧......然此子正令全城工匠,赶制一种名为‘狼毒烟’之利器,以陶罐为体,内藏毒烟,落地即爆,其烟雾可使人涕泪不止,乃至昏厥,失其战力......
信很短,但信息量却石破天惊。
帐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阿骨打缓缓地抬起头,眼神中最初的惊愕,已经变成了一种如同猎鹰发现猎物般的锐利与兴奋。
哈哈......哈哈哈哈!他突然放声大笑,笑声雄浑而充满了快意,将帐内的压抑气氛一扫而空,长生天开眼!长生天开眼啊!
众将领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阿骨打将那张纸条重重地拍在桌案上,目光灼灼地扫过众人:你们还在为昨夜的失败而耻辱吗看看这个!这是南人自己送来的礼物!
他指着纸条,兴奋地说道:这封信告诉了我们三件事!
第一,昨夜的鬼火,果然是骗人的把戏!我们的勇士,不是败给了鬼神,只是败给了阴谋!这番话,极大地提振了帐内低落的士气。
第二,他们有了新的武器,一种毒烟罐子。但是,我们现在已经知道了它的存在!知道了它的作用!有了防备,它还可怕吗!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阿骨打的声音陡然变得阴冷而充满了谋略的意味,朔方城,并非铁板一块!他们的主将是个蠢货,真正管事的小子,是个没根基的罪臣之后!他们内部,有人想让他死!
他站起身,在大帐内来回踱步,眼中的光芒越来越亮。
一个内部四分五裂的城池,一个底牌被我们提前看穿的敌人......告诉我,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不胜利!
大帅英明!众将领此刻也反应了过来,齐声高呼,士气为之一振。
传令下去!阿骨打停住脚步,脸上露出了一个残忍而自信的笑容,让士兵们准备好湿布,用来蒙住口鼻!攻城时,一旦见到有陶罐扔下,立刻卧倒,用湿布捂脸,等烟雾散去!
再传令!他的声音变得更加森然,重金悬赏!攻城之日,谁能取下那个叫‘陆远’的小子的首级,赏牛羊千头,黄金百两,官升三级!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与我黑汗部为敌的下场!我也要让城里那个给我们送信的朋友看看,他的选择,是多么的明智!
一道道命令,如流水般传出大帐。
原本因为失利而显得有些混乱和沮丧的黑汗大营,在这一封来自敌城的密信刺激下,重新焕发出了嗜血的活力。他们不仅知道了敌人的新武器,更窥见了敌人内部的裂痕。
阿骨打站在帐口,遥望着远处那座在夜色中显得宁静而孤单的朔方城,嘴角勾起一抹狞笑。
他仿佛已经看到,那个叫陆远的天才少年,在自己的重重算计之下,众叛亲离,最终被愤怒的士兵斩下头颅的场景。
一场针对陆远、针对奇兵司、也针对整个朔方城的,更加阴险、更加致命的围猎,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