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渭城诀:故人酒 > 第一章

渭城朝雨沾湿李征的旧甲时,他正在灌第五碗断头酒。
西出阳关就是死地,他笑着摔碎酒碗,老子孤身上路,倒也痛快!
挚友赵青攥着军令冲进雨幕:朝廷有令...命我与你同去。
阳关烽燧下,守将的刀锋抵住李征咽喉:叛将之子,也配出关
当箭雨淹没烽火台,李征把赵青踹下马背:这酒...老子请你喝定了!
血浸透的营帐里,赵青颤抖着倒酒。
李征染血的手突然抓住他腕子:西出阳关的...不都成故人了
1
断头酒
冷雨像细密的银针,扎在渭城青石板路上,溅起一层薄薄的湿雾。天刚蒙蒙亮,整座城还在打着湿漉漉的哈欠,唯有城东那家挂着褪色醉阳关旗幡的小酒肆里,透出昏黄的光和人声。
李征就坐在靠窗那张油腻腻的条凳上。雨水顺着檐角滴落,在他褪了色的陈旧皮甲肩头砸开小小的水花。他面前桌上歪歪斜斜倒着四个空荡荡的粗陶酒碗,第五碗正被他端在手里。劣质的烧刀子气味又冲又烈,直往人鼻子里钻。
屁话少说!李征仰起脖子,喉结剧烈滚动,碗里的浑浊液体被他一饮而尽。他重重地把空碗拍在桌上,碗底残余的酒液震得溅出来几滴,老子明天就要去那鬼地方报到了!西出阳关哈!他咧嘴一笑,那笑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狰狞,像一张被强行拉开的弓,那就是片吃人不吐骨头的死地!正好,老子孤家寡人,光棍一条,上路倒也痛快!
李头儿,话不能这么说……同桌一个矮壮的汉子刚开口,就被李征不耐烦地挥手打断。
痛快个屁!另一个声音带着点虚浮的醉意插进来,李哥,那鬼地方,十个人进去,能爬出来半个都算老天开眼!你……
闭嘴!李征猛地抄起桌上最后一个空碗,作势要砸过去,醉醺醺的眼睛里却没什么真正的怒意,只有一层被酒气熏蒸出来的、近乎麻木的亮光,老子是去当斥候!斥候懂吗脑袋别裤腰带上混饭吃的!用得着你们这帮怂货给老子哭丧他晃了晃空碗,冲着柜台后面喊,红姐!再来一坛!记老子账上,下辈子还你!
柜台后风韵犹存的老板娘红姐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啐道:呸!死鬼!这辈子都还不上,还扯下辈子喝死你拉倒!话虽这么说,她还是拎了坛新酒,重重地顿在李征面前。
就在这时,酒肆那扇破旧的门板被砰地一声撞开了。一股裹挟着雨水清冽气息的风猛地灌了进来,吹得柜台上的油灯火苗一阵狂跳。门口站着一个浑身湿透的人影,大口喘着粗气,雨水顺着他年轻却绷得死紧的脸颊和下巴不断往下淌,像小河一样流进他沾满泥点的衣领里。他穿着和李征样式相仿但更新些的皮甲,腰间挎着刀,正是李征在军中唯一称得上过命的兄弟——赵青。
酒肆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火苗噼啪的轻响和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所有人的目光都钉在赵青身上。李征脸上的醉笑也僵住了,他眯起眼,看着赵青那只紧紧攥着、指节捏得发白的手,那手心里,露出一角被雨水浸透的、盖着猩红官印的硬质公文。
赵青的目光穿过弥漫的酒气和昏暗的光线,死死锁在李征脸上。他胸膛剧烈起伏,嘴唇翕动了几下,才从牙缝里挤出声音,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在摩擦,带着一种强行压抑的惊涛骇浪:
李征……朝廷……朝廷有令……
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咕的一声响,仿佛要把那沉重的、足以压垮人的几个字用力咽下去,却又不得不吐出来:
命我……与你……同去阳关!
啪嚓!
李征手里那只刚被红姐顿在桌上的酒碗,被他无意识的手指一碰,骨碌碌滚下桌沿,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摔得粉碎。清脆的碎裂声在陡然死寂的酒肆里显得格外刺耳。碗里的酒液泼溅开来,混着地上的泥水,洇开一小片深色的、肮脏的痕迹。
李征脸上的最后一点醉意和血色,如同被瞬间抽干,只剩下一种死灰般的僵硬。他直勾勾地盯着赵青,盯着赵青手里那张被雨水泡得发软的纸,仿佛那是什么噬人的毒蛇猛兽。窗外的雨声骤然变大,哗啦啦地响成一片,像是要把这间小小的、充斥着劣酒和绝望气息的酒肆彻底淹没。
2
同去柳林
渭城西郊,一片疏朗的柳林。昨夜那场朝雨早已歇了,只留下满树青翠欲滴的嫩叶,湿漉漉地反射着晌午有些晃眼的阳光。林间空地上,两道迅疾的人影裹挟着风声交错、分开,刀光凛冽,每一次碰撞都迸出清脆的金铁交鸣。
当!
李征手中那把带着明显旧痕的环首刀猛地荡开赵青斜劈过来的刀锋,刀身顺势一旋,带着一股凶狠的黏劲,直削向赵青握刀的手腕。赵青反应极快,手腕一沉,刀柄向下一磕,险险格开。两人错身而过的瞬间,李征的左肩故意向赵青的刀尖撞去,赵青瞳孔一缩,硬生生将刀锋一偏,擦着李征的皮甲划开。李征却趁着他这瞬间的迟滞,左腿如毒蝎摆尾般无声无息地弹出,狠狠踹在赵青小腿肚子上。
唔!赵青闷哼一声,踉跄着后退几步才稳住身形,小腿传来一阵钻心的麻痛。他拄着刀,喘着粗气,瞪着几米外同样气息粗重的李征,眼中又是恼怒又是无奈。
你他娘的下死手啊赵青揉着剧痛的小腿肚子,龇牙咧嘴地骂。
李征呛啷一声将刀插回腰间的旧皮鞘,脸上没什么表情,走过去捡起扔在地上的两个水囊。他拔开其中一个的塞子,仰头灌了几大口,冰凉的清水顺着嘴角流下,沾湿了他带着短硬胡茬的下巴。他甩了甩头,水珠四溅,然后才把另一个水囊抛给赵青。
死手李征嗤笑一声,声音在空旷的柳林里显得有些冷硬,真到了阳关外面,那些蛮子的刀子,可比老子黑得多。他抹了把下巴上的水渍,眼神锐利如鹰隼,刺向赵青,刚才为什么收刀砍下来!你砍我条胳膊,总比我死在关外,连个收尸的都没有强!
赵青接过水囊的手猛地一紧,指关节再次泛白。他仰头狠狠灌了几口水,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却浇不灭胸中那股翻腾的憋闷。他重重放下水囊,水珠溅在脚下的湿草上。放屁!他低吼着,声音压抑着愤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老子是去看着你!看着你这混蛋活着滚回来!谁他妈要给你收尸!
李征没接话,只是沉默地看着他,那双经历过太多风沙的眼睛深得像两口枯井,映着柳叶间漏下的破碎阳光,也映着赵青年轻脸庞上那份尚未被边塞风霜彻底磨砺掉的倔强和担忧。风穿过柳林,拂动千万条柔韧的新枝,发出沙沙的轻响,空气里弥漫着雨后泥土和青草特有的清新气息。这勃勃生机,与他们此刻谈论的死亡之地,形成一种残忍的对比。
看着我李征终于开口,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赵青,听着。阳关外面,是狼窝,是虎穴,是吐谷浑那些杀人不眨眼的疯子。斥候的活儿,就是把脑袋伸到狼嘴里去探路。九死一生,那都是祖坟冒青烟的好运。他顿了顿,目光像冰冷的铁钩子,死死钩住赵青,你告诉我,要是……要是你回不来了呢
赵青的身体骤然绷紧,仿佛被这句话狠狠抽了一鞭子。他猛地抬眼,撞上李征那双深不见底、却又似乎洞悉一切的眼睛。那里面没有试探,没有玩笑,只有一种血淋淋的、逼他直面最坏可能的冷酷。
赵青的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喉结上下滚动。他猛地攥紧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几片被风吹落的柳叶打着旋儿,轻轻落在他的肩头、发间。他死死盯着李征,从牙缝里挤出的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劲:
那就让红姐温好最烈的酒!老子在黄泉路上等着,看你个混蛋敢不敢来!到时候,老子把你欠的酒,连本带利灌进你喉咙里!
李征看着他年轻气盛、带着血丝的眼睛,看着那份为了义气可以豁出一切的莽撞,忽然咧开嘴,无声地笑了。那笑容没有一丝暖意,反而像沙漠里被烈日暴晒开裂的岩石。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突然扬起手中的水囊,朝着赵青那张紧绷着的脸,狠狠砸了过去!
哗啦!
水囊砸在赵青胸口,冰凉的水瞬间泼了他满头满脸,顺着脖子流进衣领,激得他一个哆嗦。水囊噗地一声掉在湿漉漉的草地上。
蠢货!李征的笑声终于爆发出来,带着一种粗粝的、近乎癫狂的畅快,震得柳枝都微微颤动,老子要是死了,骨头渣子都让秃鹫叼干净了!谁他妈有空给你送酒真要惦记,他脸上的笑容倏地一收,眼神变得如同淬了火的刀锋,冰冷而锐利,那就活着!活着回来,把酒浇到老子坟头上,让老子闻闻味儿!
赵青被这兜头一盆冷水浇得有些懵,又被李征这翻脸比翻书还快的态度激得心头火起。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正要发作,一个高亢尖利的女声带着十足的火气,像把锥子一样刺破了柳林的寂静:
浇坟头!浇你个大头鬼!
只见酒肆老板娘红姐,端着个热气腾腾的粗陶大碗,风风火火地从林边小路上冲了过来。她腰肢一扭,把碗重重塞进李征手里,叉着腰,柳眉倒竖,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李征脸上:一大早灌马尿,晌午头又在这儿发疯!要死死远点!别脏了老娘这林子!喝了!醒酒的姜汤!趁热!一滴都不许剩!还有你,小赵!她一转头,炮火又对准了湿漉漉的赵青,愣着干什么跟个落汤鸡似的!还不滚回去换身干爽衣裳等着老娘伺候你她越说越气,一脚踢开地上那个空瘪的水囊,晦气东西!
李征端着那碗滚烫的姜汤,看着红姐气得发红的脸,再看看旁边狼狈不堪、敢怒不敢言的赵青,脸上那点冰冷的狠厉终于彻底绷不住,化作一声低沉的、带着点无奈的嗤笑。他低下头,吹了吹碗里腾起的热气,辛辣的姜味直冲鼻腔。赵青看着他那副难得吃瘪的样子,又瞥了眼还在叉腰怒骂的红姐,满腔的怒火和郁结忽然也泄了气,只剩下一种哭笑不得的荒诞感,抬手抹去顺着鬓角滑下来的水珠。
3
阳关刁难
黄土夯筑的巨大关墙,如同一条伤痕累累的土黄色巨龙,沉默地横亘在灰蒙蒙的天穹之下。风是这里的主宰,卷起干燥呛人的沙尘,呜呜咽咽地穿过垛口和箭楼,发出鬼哭般的嘶鸣。关墙向西,视线所及,是望不到边际的、单调枯燥的黄褐色戈壁,一直延伸到天地模糊的交接线。那就是令人闻之色变的死地——真正的西出阳关。
李征和赵青牵着马,站在关墙下巨大的拱形门洞前。门洞深邃幽暗,仿佛巨兽张开的咽喉。门洞上方,阳关两个斑驳的篆体大字,被风沙侵蚀得几乎难以辨认。几个穿着陈旧皮甲、神情麻木的戍卒拄着长矛靠在墙根下,像几尊落满灰尘的泥塑。
站住!验牒!
一个粗哑的声音响起。一个身材异常魁梧、穿着低级军官皮甲的大汉从门洞的阴影里踱了出来。他脸上斜着一道蜈蚣似的狰狞旧疤,从左额角一直划到右嘴角,让他整张脸看起来都歪斜着,透着一股凶悍的戾气。他目光像刀子一样在李征和赵青身上刮过,最后死死钉在李征脸上,嘴角扯出一个极其难看的、带着浓浓恶意的弧度。
李征面无表情,从怀中掏出两份盖着兵部大印的勘合路引,递了过去。赵青也沉默地递上自己的。
疤脸军官接过李征那份,看都没看内容,目光却像毒蛇的信子,贪婪地舔舐着李征那张被风沙打磨得棱角分明的脸。他喉咙里发出一阵含糊不清的嗬嗬怪笑,像是破风箱在抽动。
李征……李……他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眼中闪烁着一种残忍的、发现猎物的兴奋光芒,哈!老子就说看着眼熟!原来是你!李老狗的儿子!
他猛地踏前一步,几乎要撞到李征身上,一股浓重的汗馊和劣酒混合的臭味扑面而来。他伸出粗糙如砂纸的手指,几乎要戳到李征的鼻梁上,唾沫星子喷溅而出:
你爹那个软骨头!当年在野狼谷,贪生怕死,临阵脱逃!害得老子一队兄弟,整整二十三条好汉,全他妈喂了吐谷浑的野狗!他脸上的疤痕因激动而扭曲抽搐,像一条活过来的蜈蚣,老子脸上这道疤,就是拜你那个狗爹所赐!他倒是死得便宜!你呢你这小杂种,也配穿这身皮也配出阳关
赵青脸色骤变,一步抢上前,横在李征和那疤脸军官之间,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眼中怒火喷涌:你嘴巴放干净点!李都尉是奉军令出关公干!你再敢辱及先人……
赵青!李征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冰冷的铁锭砸下,瞬间冻住了赵青的动作和后面的话。李征甚至没有看赵青一眼,他的目光始终平静地、甚至带着一丝漠然,直视着疤脸军官那双因暴怒和旧恨而充血的眼睛。
呛啷!
刺耳的金铁摩擦声响起。疤脸军官猛地抽出了腰间的环首刀!冰冷的刀锋在昏黄的天光下划过一道刺目的寒芒,带着风声,瞬间就抵在了李征的咽喉上!刀尖传来的冰冷和锋锐,让李征颈间的皮肤瞬间起了一层细小的疙瘩。
军令疤脸军官的刀稳稳地抵着李征的脖子,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杀意和嘲弄,他冲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浓痰,呸!在老子这阳关,老子的话就是军令!叛将之子,也想踏出这关门做梦!给老子滚回去!或者……他手腕微微用力,刀锋在李征的皮肤上压出一道浅浅的白痕,老子现在就送你下去,找你那狗爹团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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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烽火箭雨
时间仿佛在冰冷的刀锋下凝固了。关墙下的风似乎也屏住了呼吸,只剩下疤脸军官粗重的喘息和李征颈间动脉在刀锋下微弱却顽强的搏动。赵青目眦欲裂,按在刀柄上的手青筋暴起,指节捏得咯咯作响,一股热血直冲头顶,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拔刀!砍翻眼前这个杂碎!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呜——呜——呜——
三声短促凄厉、如同濒死野兽哀嚎的号角声,毫无征兆地从关墙最高的那座烽燧顶端撕裂了沉闷的空气!那声音带着一种令人头皮炸裂的穿透力,瞬间盖过了风声,狠狠扎进每一个人的耳膜!
疤脸军官脸上的狰狞和得意瞬间冻结、碎裂,化作一片惊骇的惨白。抵在李征咽喉的刀锋,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恐怖号角而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敌袭!吐谷浑!是吐谷浑的狼崽子!烽燧上,一个戍卒撕心裂肺的吼叫声紧跟着号角传来,充满了无法抑制的恐惧。
几乎就在那吼声落下的同时——
咻咻咻咻——!
一片密集得令人窒息的锐器破空之声,如同无数毒蜂同时振翅,从关墙西面那片死寂的戈壁滩上骤然爆发!天空瞬间暗了一下!那不是乌云,是遮天蔽日、带着死亡尖啸的箭雨!如同黑色的钢铁瀑布,狠狠地朝着关墙,朝着烽燧,朝着关墙下这片狭窄的区域倾泻而下!
躲开!李征的嘶吼声如同炸雷!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在那片死亡阴影笼罩头顶的刹那,李征动了!他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不是后退,而是猛地向前一撞!肩膀狠狠撞在因惊骇而失神的疤脸军官胸口!疤脸军官猝不及防,闷哼一声向后踉跄跌去,手中的刀也脱了手,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李征撞开障碍的同时,身体借着反冲之力向后急旋,左手闪电般探出,一把抓住还在因愤怒和震惊而僵直的赵青的胸甲束带,用尽全身的力气,将他朝着门洞内侧一根粗大的、用来顶门石柱的阴影后面狠狠甩了过去!
进去!李征的吼声淹没在箭矢钉入土石和木头的恐怖声响中。
赵青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扯得他腾空而起,天旋地转,后背重重撞在冰冷坚硬的石柱上,震得他五脏六腑都像移了位。他眼前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
就在他被甩开的同一瞬间!
噗!噗!噗!噗!
密集如雨打芭蕉的沉闷声响在李征刚才站立的地方炸开!一支支粗长、尾部带着褐色雁翎的狼牙箭,深深地钉入夯实的黄土路面,箭杆兀自剧烈颤抖,发出令人心悸的嗡鸣!其中一支,几乎是擦着李征翻滚时扬起的皮甲下摆飞过,狠狠扎进地面!
呃啊——!
我的腿——!
关墙下,惨叫声此起彼伏。几个反应稍慢的戍卒瞬间被射成了刺猬,鲜血汩汩地从箭孔中涌出,染红了黄土。那个疤脸军官虽然被李征撞开,躲过了致命的攒射中心,但左臂和大腿上还是各中了一箭,正痛苦地蜷缩在墙根下呻吟。
李征一个翻滚,狼狈地躲到了石柱的另一侧,和惊魂未定的赵青背靠着冰冷的石壁。他急促地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额角被飞溅的石子划开一道口子,鲜血混着汗水流下来。
马!李征喘息着,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汗混合物,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抢马!冲上烽燧!放狼烟!不然都得死!
赵青猛地回过神,透过石柱的缝隙,看到他们那两匹拴在稍远处木桩上的战马,正惊恐地嘶鸣着,不断试图挣脱缰绳,周围的地面上也插满了箭矢,险象环生。更远处,烽燧上留守的零星戍卒正在绝望地用弓箭还击,但稀疏的箭矢很快就被更猛烈的敌箭压制下去。
跟我来!李征低吼一声,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猛地从石柱后窜出!他的动作迅捷而诡异,充分利用着门洞内凹凸不平的墙体、堆放的杂物甚至是倒毙的戍卒尸体作为掩护,在箭矢的间隙中快速穿行!
赵青一咬牙,紧随其后,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出胸腔。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之近,每一次箭矢破空的尖啸都像是擦着灵魂飞过。
两人冒着不断落下的箭雨,终于冲到了拴马桩附近。李征一刀砍断自己那匹黑马的缰绳,翻身上马,动作一气呵成。赵青也砍断缰绳,跃上马背。
上烽燧!李征一夹马腹,黑马长嘶一声,朝着关墙内侧陡峭的登城马道冲去!赵青紧随其后。
马道狭窄陡峭,盘旋而上。头顶不断有被箭矢射中、惨叫着坠落的戍卒身影砸落下来,重重摔在下面的石阶或空地上,血肉模糊。两人伏低身体,紧贴马颈,策马狂奔,耳边全是呼啸的箭矢声、垂死的惨嚎声、战马惊恐的嘶鸣声,还有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终于冲到了烽燧所在的关墙顶部平台!这里视野开阔,也意味着完全暴露在敌军的箭雨之下!几具戍卒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燃烧了一半的柴堆旁。更多的箭矢如同附骨之疽般追射而至!
点火!放烟!李征朝着烽燧顶上那个仅存的、正缩在女墙后瑟瑟发抖的年轻戍卒吼道,自己则跳下马,抓起地上的一面蒙皮盾牌,猛地冲到垛口边缘,试图吸引下方敌军的箭矢。
赵青也跳下马,冲到柴堆旁,捡起地上的火把,不顾一切地伸向那堆浸了油脂的柴薪。一支劲箭夺地一声,狠狠钉在他脚边的青砖上,箭尾乱颤!
快啊!李征举着盾牌,盾面上瞬间传来哆哆哆几声闷响,巨大的冲击力震得他手臂发麻。他透过盾牌的缝隙,看到关墙下那片戈壁滩上,黑压压的吐谷浑骑兵如同决堤的黑色潮水,正发出震天的怪叫,朝着关墙汹涌扑来!距离已经很近了,他甚至能看清冲在最前面那些骑兵脸上狰狞的油彩和嗜血的眼神!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轰!
一股浓烈刺鼻的黑烟,终于从烽燧顶端的柴堆上猛地腾起!粗大的黑色烟柱如同一条愤怒的黑龙,挣扎着、扭曲着,顽强地刺向灰蒙蒙的天空!这是求援的信号!是阳关还活着的证明!
然而,这黑烟也瞬间暴露了烽燧上最后几个人的位置!
下方冲锋的吐谷浑骑兵中,响起一声尖锐的唿哨。紧接着,一片更加精准、更加密集的箭雨,如同被激怒的马蜂群,发出令人头皮炸裂的尖啸,朝着烽燧顶端,朝着李征和赵青所在的平台,疯狂地攒射过来!箭矢破空的厉啸声仿佛死神的狞笑!
小心!李征瞳孔骤缩,嘶声大吼,举着盾牌想朝赵青的方向移动。
但太迟了!
赵青刚点燃狼烟,还未来得及喘息,眼角余光便瞥见一片乌压压的死亡阴影当头罩下!那箭矢的数量和速度,远超之前!避无可避!死亡的冰冷气息瞬间扼住了他的咽喉!
电光火石之间!
一道黑影带着决绝的力量,猛地从侧面撞了过来!是李征!他放弃了盾牌,如同扑火的飞蛾,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撞在赵青的腰肋上!
砰!
巨大的撞击力让赵青完全失去了平衡,身体腾空,朝着平台内侧相对安全的地面摔去。在他被撞飞的瞬间,他清晰地看到,李征撞开他后,身体因为巨大的惯性完全暴露在那片夺命的箭雨之下!
噗!噗!噗!
数声沉闷到令人心胆俱裂的利器入肉声响起!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凝固。赵青重重地摔在地上,摔得眼前发黑,五脏翻腾。他挣扎着抬起头,模糊的视线中,看到李征的身体猛地一震,如同狂风中断了线的木偶,被巨大的冲击力带得向前踉跄了好几步。一支粗长的狼牙箭,带着狰狞的倒刺,深深没入了李征的右肩胛下方,箭杆还在剧烈地颤抖!另一支箭穿透了他左大腿的皮甲,钉入肌肉!最致命的是第三支箭,擦着他的颈侧飞过,带走了一大片皮肉,鲜血瞬间喷涌而出,染红了他半边脖颈和破烂的皮甲!
李征的脚步踉跄着,在平台边缘摇摇欲坠,脚下就是几十米高的关墙!他猛地回头,那张被血污和汗水浸透的脸上,痛苦扭曲,眼神却亮得吓人,死死地钉在摔在地上的赵青身上。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涌出的鲜血堵住了他的喉咙,只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
然而,赵青却清晰地读懂了那眼神,读懂了那无声的嘶吼。那是李征在边塞风沙里淬炼出的最后一丝悍勇,是对兄弟的交代,是……是酒!
就在李征的身体即将失去平衡、坠下高墙的刹那,他用尽最后残存的意识,猛地将腰间那个一直系着的、鼓鼓囊囊的酒囊扯了下来,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朝着赵青的方向,狠狠地、决绝地掷了过去!
酒囊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
这酒……李征嘶哑破碎的声音,终于混着血沫,微弱却清晰地穿透了箭矢的尖啸和狂风的呜咽,砸进赵青的耳朵里,如同重锤击鼓:
……老子请你喝定了!
话音未落,他高大的身躯再也支撑不住,如同被伐倒的巨木,直挺挺地向前倾倒,朝着关墙外那片死神盘踞的戈壁滩,坠了下去!
李征——!!!赵青发出一声野兽般的、撕心裂肺的嚎叫,连滚带爬地扑向平台边缘,伸出的手徒劳地抓向虚空,只抓住了一把混合着血腥味的凛冽狂风。
那个鼓鼓囊囊的酒囊,带着李征最后的体温和决绝,重重地砸落在赵青身前几步远的青砖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囊口被震开,浓烈醇香的酒液汩汩地流淌出来,迅速在冰冷的砖面上洇开一片刺目的、带着酒香的深红。
5
血帐浊酒
浓烈得化不开的血腥味,混合着劣质金疮药刺鼻的苦涩和草药煮沸后的古怪气息,沉甸甸地压在伤兵营的每一个角落。低低的、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声此起彼伏,像钝刀子一样切割着人的神经。几盏昏黄的油灯挂在低矮的帐篷顶上,随着夜风有气无力地摇晃着,投下幢幢鬼影。
赵青直挺挺地跪在一张简陋的行军榻前。他身上的皮甲沾满了干涸发黑的血迹和尘土,左臂用粗糙的麻布草草吊着,额角也缠着绷带,渗出的血渍已经变成了暗褐色。但他的眼睛,却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盯着榻上的人,仿佛要把自己的生命力通过目光传递过去。
行军榻上,李征趴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具没有生气的石雕。他的后背和左大腿被厚厚的、渗着黄褐色药膏和暗红血迹的绷带包裹着,几乎看不到一块好肉。颈侧那道最深的伤口也被仔细包扎过,但依旧有丝丝缕缕的血色顽固地透出来。他裸露的肩头皮肤滚烫,呼吸微弱而急促,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胸腔深处拉风箱似的、令人心颤的杂音。那张曾经带着不羁笑容的脸,此刻灰败得如同蒙了一层死灰,嘴唇干裂起皮,紧紧抿着。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军医佝偻着背,刚刚给李征换完药,浑浊的眼睛里满是疲惫和无奈。他收拾着染血的布条和药罐,轻轻叹了口气,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箭伤入肺……高热不退……脓毒入血……唉……老军医摇着头,后面的话没说出口,但那沉甸甸的绝望感,比任何宣判都更清晰地压在了赵青的心头,看造化吧……给他……喂点水……擦擦身子……或许……
老军医蹒跚着走开了,留下赵青独自面对着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和浓重的死亡气息。帐外偶尔传来巡逻士兵沉重的脚步声和远处模糊的刁斗声,更显得帐篷里如同坟墓。
赵青的目光缓缓移开,落在行军榻旁地上那个沾满尘土和已经变成暗褐色的血渍的酒囊上。那是李征坠下烽燧前,用最后的力气扔给他的。他颤抖着伸出手,手指因为脱力和后怕而冰冷僵硬,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解开了酒囊的塞子。
一股熟悉的、浓烈醇厚的酒香,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碎的温暖,瞬间冲淡了帐内浓重的血腥和药味,弥漫开来。
赵青拿起旁边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他左手吊着,只能用右手。他努力想稳住手腕,想将那珍贵的、带着李征最后体温和承诺的酒液,平稳地倒入碗中。可他的手抖得太厉害了,完全不受控制。清冽的酒线在空中剧烈地摇晃着,洒出不少,溅在碗沿上,也溅在他自己冰冷的手背上。
妈的……稳……稳住啊……赵青咬着牙,低声咒骂着自己不争气的手,额头的冷汗混着灰尘流下来,蛰得伤口生疼。可越是用力,手抖得越是厉害。碗里的酒液在晃动,映着昏黄的灯光,也映着他眼中无法抑制的水光。泪水终于决堤,大颗大颗地滚落,砸进碗里,混入那浑浊的酒液中。
就在这时——
一只滚烫的、布满干裂血口子的手,突然从行军榻上伸了过来!那只手的力量虚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执拗,猛地、死死地抓住了赵青倒酒的那只手腕!
赵青浑身剧震,如同被一道电流击中!他猛地抬头,正对上李征不知何时睁开的眼睛!
那眼睛不复往日的锐利或戏谑,里面布满了血丝,浑浊而黯淡,仿佛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埃。然而,在那片浑浊的深处,却有一点微弱却异常清晰的亮光,像被狂风撕扯后依然不肯熄灭的残烛火苗,顽强地燃烧着。他干裂的嘴唇艰难地翕动着,每一次开合都似乎要撕裂唇上的血痂,发出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如同砂砾摩擦的气音:
笨……笨手……笨脚……
他艰难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胸腔深处那令人揪心的拉锯声,但抓着赵青手腕的手指,却异常用力,仿佛用尽了生命里最后的一点力气,西出……阳关的……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赵青那双被泪水模糊了的眼睛,嘴角极其缓慢地、极其费力地向上扯动,试图勾出一个熟悉的、带着痞气的弧度,虽然那笑容比哭还难看百倍:
……不都……成……故人了……吗
6
坟头新柳
清晨的戈壁滩,风依旧带着入骨的寒意,卷起细小的沙砾,打在脸上微微刺痛。但阳光却异常慷慨,金红色的光芒泼洒下来,将阳关那道巨大的、伤痕累累的黄土关墙染上了一层悲壮的暖色。
关墙内,一片背风的小坡地上,新起了一座小小的土坟。坟头没有立碑,只插着一根刚刚削好的、光秃秃的木桩。木桩旁,斜斜地靠着一把带着旧痕的环首刀,刀柄上的缠绳磨损得厉害。
赵青独自一人站在坟前。他换上了一身洗得发白但干净整洁的军服,左臂的吊带已经取下,只是动作还有些僵硬。脸上的风霜之色更重了,眉宇间那道深刻的刻痕,仿佛一夜之间凿进了骨头里。他手里拿着那个空空如也的酒囊,囊身沾满了尘土和洗不掉的黑褐色血渍。
风掠过坟头新土,卷起几缕细微的烟尘。
赵青沉默地站了很久,仿佛一尊石像。最终,他慢慢地弯下腰,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个空瘪的酒囊,轻轻地、端正地放在了坟前那块被风吹得最干净的地面上。仿佛那不是个空囊,而是盛满了世间最重的承诺。
他直起身,目光越过孤零零的坟茔,投向关墙之外。那片无垠的、黄褐色的戈壁瀚海在晨光下延伸,一直融入遥远天际灰蓝色的雾霭之中。风沙弥漫,苍茫死寂。这就是西出阳关的路。那条路,吞噬了太多人,如今,也吞噬了他唯一的兄弟。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戈壁清晨凛冽的空气灌入肺腑,带着沙土的味道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早已散尽的酒香。他缓缓地、清晰地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平稳,像是在对坟茔诉说,又像是在对着这片亘古不变的天地宣告:
李征,你听着。
阳关,老子替你守。
关外的路,老子替你走。
欠你的酒……他顿了顿,目光落回那个空瘪的酒囊上,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喑哑,却又异常坚定,下辈子,老子还你三坛!不,十坛!管够!
说完,他猛地转过身,不再看那座新坟一眼。挺直的脊背像一杆永不弯曲的标枪,迎着初升的朝阳,迈着坚定而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朝着关墙上那面在风中猎猎作响、残破却依旧倔强飘扬的军旗走去。风卷起他军服的下摆,吹动他鬓角的短发,也将他身后那座孤坟上最后一点新土的湿润气息,彻底带走。
阳光将他的影子长长地投在黄土坡上,也投在那座小小的坟头和那个空酒囊上。远处,阳关巨大的身影沉默地矗立着,如同一个亘古的见证者。关外,依旧是那片望不到尽头的、苍凉的黄色。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