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迷彩与香水
林砚舟把最后一个迷彩包带扣紧时,站台上的广播刚好报出到站信息。
本站到达——南城站。
风从敞开的车门灌进来,卷着他军靴上的沙粒,落在站台的瓷砖上,洇出小小的黄痕。五年了,南城的风还是这么烈,吹得人眼睛发涩,像新兵连第一次站岗时,被冻出的眼泪。
他背着三十斤的背包,手里拎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里面是给母亲带的特产——戈壁滩的沙枣,还有块从演习场捡的红石头,老兵说镇宅。出站口的玻璃门映出他的影子,寸头,黑瘦,迷彩服的袖口磨出毛边,肩上的星徽被汗水浸得发暗,和周围穿得光鲜亮丽的行人比,像株刚从沙漠里刨出来的骆驼刺。
让让,让让!
一个穿西装的男人推着行李箱撞过来,林砚舟下意识侧身,手稳稳扶住背包,没让里面的沙枣撒出来。男人没道歉,反而回头瞥了他一眼,眼神里的嫌弃像根细针,扎得人不舒服。
林砚舟没在意。在部队五年,比这难听的话、难看的眼神多了去了。他掏出手机,母亲发来的定位显示在家附近的小吃街,说给你备了馄饨,热乎的。
小吃街还是老样子。傍晚的烟火气裹着孜然和猪油香,在巷子里横冲直撞。馄饨摊的铁皮棚锈得更厉害了,老板娘正挥着汤勺吆喝,看见他,眼睛一亮:这不是小林长这么高了!
张姨。
林砚舟笑了笑,露出点腼腆。他记得小时候总来这儿蹭馄饨,张姨总多给他加个蛋,说壮实点,将来好当兵。
刚退伍
张姨往碗里撒葱花,你妈一早就来等着了,说你今天到,非让我多炖点骨头汤。
林砚舟的目光落在摊位对面的奶茶店,招牌换了新的,叫蜜雪冰城,以前是家叫甜滋滋的小店,玻璃柜里总摆着苏晚最爱的草莓圣代。
他喉结动了动,刚要开口,就听见身后传来高跟鞋的声音,清脆,急促,像踩在他的心跳上。
一杯珍珠奶茶,少糖。
林砚舟的背瞬间僵成块铁板。
这个声音,他太熟了。熟到闭着眼,能想起她念课文时的语调,想起她生气时的气音,甚至能想起她趴在他耳边,说林砚舟,我等你时,温热的呼吸扫过耳垂的痒。
他慢慢转过身。
女人站在奶茶店柜台前,穿杏色风衣,里面是条黑色连衣裙,头发烫成大波浪,发尾扫过肩线,手腕上戴着块细链条手表,表盘闪着碎钻的光。她侧对着他,侧脸的轮廓比记忆里柔和了些,却也陌生了些——以前她总爱鼓着腮帮子,说我才不要化妆,麻烦,现在眼角的眼线画得精致,像只被精心打扮过的猫。
是苏晚。
苏晚好像感觉到什么,付完钱转过身,目光撞进林砚舟的眼里时,手里的奶茶差点脱手。
林……林砚舟
她的声音抖了抖,像被风吹得发颤的琴弦,你……回来了
林砚舟点头,没说话。背包带勒着肩膀,旧伤隐隐作痛——那是2020年抗洪时被木桩砸的,当时水急得像疯了一样,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得把那个被困的小女孩救出来。现在被这双眼睛看着,那点痛突然变得清晰,连带着心里某处,也泛起熟悉的钝痛。
你……
苏晚的目光在他身上扫来扫去,从磨破的袖口到沾着沙粒的军靴,最后落在他胸前的口袋上——那里别着支钢笔,是她送他的十八岁生日礼物,笔帽上的漆早就掉光了,他却一直带着。
她突然别开视线,手指无意识地绞着风衣带子:什么时候到的
刚出站。
林砚舟的声音很平,像在汇报任务,你呢来买奶茶
嗯。
苏晚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给……给同事带的。
林砚舟没接话。他看见她风衣口袋里露出半截手机壳,是只小熊,和他当年送她的那个一模一样,只是颜色褪了些。那时候他总笑她多大了还用小熊,她会抢过他的手机,把自己的贴纸贴得满屏都是。
你……
苏晚抬起头,嘴唇动了动,在部队……还好吗
挺好。
林砚舟说,训练,出任务,正常。
他说得轻描淡写,像在说别人的事。可苏晚看见他手背上那道深疤,从虎口一直蔓延到手腕,边缘凸起来,是缝合过的痕迹。她认得这种疤——以前在纪录片里见过,是被弹片划的。
这是……
她的声音发紧。
演习时碰的。
林砚舟把帆布包往身后挪了挪,挡住那道疤,小伤,不碍事。
苏晚的眼圈突然红了。她想起五年前,他去当兵的前一天,她拉着他的手,在小吃街走了一圈又一圈,哭着说你别去行不行,他当时怎么说的他说晚晚,等我回来,就娶你。
可她没等。
两年前的冬天,她在电话里说林砚舟,我们算了吧,他那边很吵,风声很大,他沉默了很久,只说好。挂了电话,她抱着被子哭了整夜,第二天却还是接受了家里安排的相亲,和那个开公司的男人见了面。
我……
苏晚想说点什么,比如对不起,比如我后悔了,可话到嘴边,又被噎了回去。她看见林砚舟肩上的背包,鼓鼓囊囊的,应该是给阿姨带的东西,突然觉得自己像个闯入者,尴尬得手足无措。
林砚舟!
张姨端着馄饨走过来,把碗往桌上一放,快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她看了看苏晚,又看了看林砚舟,眼睛转了转,这不是小晚吗好些年没见了,出落得越来越漂亮了!
苏晚挤出个笑:张姨好。
坐啊,一起吃点
张姨热情地拉她。
不了不了,
苏晚连忙摆手,我还有事,得赶紧回去了。
她看向林砚舟,那……我先走了。
林砚舟嗯了一声,低头喝了口馄饨汤,没看她。
苏晚转身的瞬间,眼泪终于没忍住,掉在了奶茶杯上,洇出个小小的湿痕。她走得很快,高跟鞋踩得地砖噔噔响,像在逃跑。快到巷口时,她回头看了一眼,林砚舟还坐在那里,背挺得笔直,正低头吃馄饨,侧脸的线条比以前硬了很多,下颌线绷得紧紧的,像块没被打磨过的石头。
她突然想起他以前吃馄饨的样子,总爱把香菜挑出来给她,说你爱吃,都给你,自己只埋头喝汤,鼻尖沾着汤汁也不知道。
现在,他碗里的香菜堆得像座小山。
苏晚吸了吸鼻子,快步钻进停在巷口的白色轿车里。副驾上放着份文件,是她和周明轩的离婚协议书,昨天刚签完字。那个男人,当初追她时说我会对你比谁都好,可真过起日子,才发现他心里只有生意,连她发烧到39度,他都能说多喝热水,我谈事呢。
她发动车子,后视镜里,那个穿迷彩服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个模糊的点。她突然捂住脸,趴在方向盘上哭了起来。
林砚舟把最后一个馄饨塞进嘴里时,张姨坐在他对面,叹了口气:这姑娘,刚才在奶茶店门口站了快十分钟了,一直往这边看,我还以为她等人呢。
林砚舟没说话,把钱放在桌上,背起背包往家走。路过甜滋滋的旧址,他停下脚步,墙角的舟字还在,被风雨冲刷得浅了,却还能看清笔画。是他十八岁那年刻的,苏晚当时抢过他手里的石子,在旁边刻了个晚,说这样我们就永远在一起了。
手机震动,是母亲发来的微信:【舟舟,到哪了李婶刚才来电话,说她侄女在社区工作,想让你们见个面,我帮你推了啊】
林砚舟回了个嗯,继续往前走。家门口的老槐树还是老样子,枝桠伸得老高,遮住了半扇窗户。他刚要敲门,门就开了,母亲系着围裙,眼睛红红的,一把抱住他:舟舟,可算回来了!
林砚舟拍着母亲的背,闻到她身上的洗衣粉味,眼眶也热了。五年没见,母亲的头发白了大半,腰也弯了,抱他时,头只能靠在他的胸口。
瘦了,黑了。
母亲拉着他的手往屋里走,快坐下,妈给你炖了排骨,热乎着呢!
屋里的摆设没怎么变,墙上挂着他的照片,从穿开裆裤的小孩,到高中毕业的少年,再到新兵连的寸头,被母亲用相框一个个框起来,摆得整整齐齐。
妈,我给你带的沙枣。
林砚舟把帆布包放在桌上,戈壁滩的,甜得很。
好好好,妈明天就煮糖水。
母亲给他盛了碗排骨,快吃,补补。
林砚舟埋头吃饭,母亲坐在旁边看着他,絮絮叨叨地说:你张叔家的儿子,跟你一样大,去年结的婚,孩子都有了;还有你李婶,总说要给你介绍对象,我说你刚回来,先歇歇……
妈,
林砚舟打断她,我刚回来,先不想这些。
好好好,不想不想。
母亲笑着说,你想干啥就干啥,妈都支持你。
吃完饭,林砚舟帮母亲收拾碗筷,动作利落得像在部队整理内务。母亲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说:舟舟,下午苏晚她妈来了。
林砚舟的手顿了顿。
说苏晚……跟那个周明轩黄了。
母亲叹了口气,那男的,我见过一次,油嘴滑舌的,不靠谱。苏晚她妈说,是苏晚提的分手,说……说还是你好。
林砚舟把碗放进消毒柜,声音没什么起伏:妈,都过去了。
我知道过去了,
母亲走到他身边,妈就是想告诉你,人这一辈子,谁还没犯过错苏晚那姑娘,以前对你是真心的,就是……就是被她妈撺掇的。
林砚舟转过身,看着母亲鬓角的白发,轻声说:妈,感情的事,不是对错能说清的。我在部队这五年,见过太多生离死别,觉得能平平安安过日子就挺好,别的,不强求。
母亲看着他眼里的平静,突然没话说了。她的儿子,好像真的长大了,不再是那个会因为苏晚一句气话就躲在房里哭的少年了。
晚上,林砚舟躺在自己的旧床上,闻着被子上的阳光味,却怎么也睡不着。他摸出枕头下的旧相册,翻开第一页,是他和苏晚的合照。高三那年的运动会,他跑三千米,苏晚举着瓶矿泉水在终点等他,他冲过线,一把抱住她,照片把她吓得瞪大的眼睛拍得清清楚楚。
他指尖划过照片上的苏晚,突然想起她刚才在小吃街的样子,风衣裹得紧紧的,像只受了惊的鸟。他知道她离婚了,心里不是没有波澜,可更多的是一种说不清的平静。就像执行任务时,遇见突发情况,慌没用,得先稳住。
手机震动,是条短信,号码很熟悉,是苏晚以前用的那个,他一直没删,也没联系过。
【林砚舟,我是苏晚。明天有空吗我想请你吃个饭,就当……为你接风。】
林砚舟盯着短信看了很久,久到屏幕自动暗下去,映出他自己的脸。他想起五年前,苏晚也是这样,发信息说我请你吃麻辣烫,然后在店里等他,桌子上摆着两串糖葫芦,是他爱吃的山楂味。
他删了输入框里的不了,改成:【明天下午三点,老地方见。】
老地方,是他们以前常去的公园,湖边有棵大柳树,树下有张石凳,是他们第一次牵手的地方。
第二天下午,林砚舟提前到了。柳树的枝条垂到水面上,荡起一圈圈涟漪。他坐在石凳上,看着湖里的锦鲤,想起苏晚以前总说这鱼真胖,肯定很好吃,被他笑吃货,她就追着他打,笑声能惊飞树上的麻雀。
林砚舟。
苏晚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回忆。她穿了件浅蓝色的牛仔裤,白色T恤,没化妆,头发扎成马尾,像回到了高中时的样子。手里拎着个纸袋,走到他面前,递过来:给你买的,你以前爱吃的蛋黄酥。
林砚舟接过纸袋,说了声谢谢。
坐吧。
他指了指身边的石凳。
苏晚坐下,离他有点远,膝盖几乎要碰到石凳边缘。她抠着纸袋的边角,半天没说话,湖里的风吹过来,把她的马尾吹得飘了起来。
对不起。
她突然开口,声音很轻,两年前,是我不对。
林砚舟看着湖里的鱼,说:都过去了。
过不去。
苏晚转过头,眼睛红红的,我这两年,过得一点都不好。周明轩他……他根本不在乎我,他眼里只有钱,只有他的生意。我生病,他说我矫情;我想跟他聊聊,他说我烦。林砚舟,我那时候怎么就瞎了眼,放着你不要,偏偏选了他
她的声音越来越哽咽:我知道你在部队很苦,我知道你受了很多伤,我甚至知道……知道我妈住院那次,是你托人找的医生。林砚舟,你是不是还……
苏晚,
林砚舟打断她,转过头,目光很平静,我托人找医生,是因为她是你妈,不管我们怎么样,长辈生病了,帮个忙是应该的,跟别的没关系。
苏晚的脸瞬间白了,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肩膀垮了下去:所以,你一点都不……不怪我吗
怪过。
林砚舟说,刚分手那会儿,训练累到极致,就会想起你说的话,心里像被刀割一样。后来出任务,差点没回来,躺在医院里,突然就想通了。人这辈子,谁还没遇见过错的人不怪了。
那……
苏晚的声音带着最后的希望,我们……还能回到以前吗
林砚舟看着她,这个他爱了整个青春的姑娘,眼睛里的红血丝像蛛网,马尾辫歪了,几缕碎发贴在脸上,狼狈,却也让人心疼。他沉默了很久,久到苏晚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才缓缓开口:
苏晚,你看这湖。
他指着水面,以前的水,流走了,就再也回不来了。我们也一样。
苏晚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石凳上,洇出个小小的湿痕。她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可心里还是像被掏空了一样,疼得厉害。
我知道了。
她站起身,胡乱抹了把眼泪,对不起,打扰你了。
她转身要走,林砚舟突然说:蛋黄酥很好吃,谢谢。
苏晚的脚步顿了顿,没回头,快步走出了公园。
林砚舟坐在石凳上,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路口,才拿起一个蛋黄酥,放进嘴里。还是以前的味道,甜得发腻,可他却觉得没什么滋味。
他掏出手机,给母亲发了条微信:【妈,晚上不回去吃饭了。】
然后,他站起身,往社区服务中心走去。昨天武装部的同志说,社区在招志愿者,负责退役军人的信息登记,他想去试试。
有些过去,该放下了。有些未来,该自己走了。
社区服务中心的李主任是个和蔼的中年女人,听说林砚舟是退伍军人,热情地接待了他:小林啊,你来得正好!我们这儿正缺人手呢,你这素质,肯定没问题!
林砚舟填表格时,李主任在旁边说:对了,我们这儿有个姑娘,也是南城的,叫陈曦,在民政局工作,跟你一样,也是热心肠,下次介绍你们认识认识。
林砚舟笑了笑,没说话,继续填表。
傍晚,他帮着整理退役军人档案,忙得满头大汗。李主任递给他一瓶水:歇会儿吧,看你这汗。
林砚舟接过水,刚拧开瓶盖,就听见门口传来个清脆的女声:李主任,昨天说的那份优抚名单……
他抬起头。
女生站在门口,穿件绿色的马甲,上面印着社区志愿者,头发扎成丸子头,露出光洁的额头,眼睛很大,笑起来的时候,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她手里抱着一摞文件,看见林砚舟,愣了一下,然后笑着点了点头:你好,我是陈曦。
你好,林砚舟。
林砚舟站起身,回以一笑。
夕阳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两人之间的地板上,暖洋洋的。林砚舟看着陈曦眼里的光,突然觉得,南城的秋天,好像比以前更暖了些。
他知道,有些故事,该翻篇了。而新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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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新的开始
林砚舟在社区服务中心的第一周,几乎是在整理档案中度过的。退役军人们的资料堆成小山,每份档案里都藏着故事:有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的老兵,勋章用红布包了三层;有在救灾中失去一条腿的年轻战士,照片里的笑容比阳光还亮;还有像他一样刚退伍的,档案袋上的墨迹还没干透。
小林,这是陈曦,民政局派来协助我们做优抚工作的。李主任领着个穿白衬衫的姑娘进来,她手里抱着一摞文件,丸子头歪了点,几缕碎发垂在脸颊,你们俩多配合,陈曦对政策熟。
陈曦冲林砚舟笑了笑,眼角的梨涡陷得很深:之前听李主任提起过你,林砚舟是吧我叫陈曦,晨曦的曦。
你好。林砚舟站起身,下意识地挺直背,叫我砚舟就行。
陈曦把文件放在桌上,动作轻快:那我不客气啦,砚舟。她指了指最上面的档案,这几位是重点优抚对象,下周要上门走访,我们得先把资料核对清楚。
林砚舟看着她低头核对着信息,阳光落在她的发顶,镀了层金边。她的手指很细,指尖沾着点墨水,显然是经常写字的缘故。他想起苏晚的指甲,总是涂着精致的指甲油,敲键盘时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里有问题。陈曦突然指着一份档案,张大爷的抚恤金发放记录,上个月的金额不对,系统显示发放成功,但他说没收到。
林砚舟凑过去看,表格上的数字确实有出入:可能是银行系统出了问题,我明天去银行查一下。
我跟你一起去。陈曦抬起头,张大爷的腿不好,上次去他家,他还念叨这事,挺着急的。
第二天一早,林砚舟和陈曦去了银行。柜台经理查了半天,说是系统升级时出了纰漏,钱卡在了中间账户,当天就能到账。出来时,陈曦掏出手机给张大爷打电话,语气轻快:张大爷,您别急,钱今天就到!晚上我和砚舟去看您,给您带两斤您爱吃的砂糖橘。
挂了电话,她冲林砚舟笑:张大爷就爱吃这个,上次走访给他带了点,念叨好几天。
林砚舟看着她眼里的真诚,突然觉得心里很暖。在部队待久了,见惯了命令和服从,这样琐碎又温暖的日常,让他有种久违的踏实。
去张大爷家的路上,陈曦突然说:砚舟,你是不是……不太爱说话
林砚舟愣了愣:还好吧,可能是在部队习惯了,没事不怎么说话。
我以前也这样。陈曦踢着路边的小石子,我爸是警察,牺牲那年我才上初中,后来就总觉得跟别人说不上话。直到大学去做志愿者,跟这些老兵聊天,才慢慢好起来。
林砚舟的脚步顿了顿。他想起新兵连时,班长总说别把心事憋在心里,说出来才痛快,可他总觉得,有些事,说给谁听都没用。
他们的故事,比电视剧还精彩。陈曦笑着说,张大爷参加过抗美援朝,总说‘那会儿我们吃冻土豆,也比现在的山珍海味香’,每次听他讲,我都觉得自己这点事不算啥。
林砚舟没说话,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他想起演习时啃过的压缩饼干,硬得能硌掉牙,可战友们抢着吃,说这是胜利的味道。
张大爷家在老家属院,楼道里的墙皮掉了一地。陈曦熟门熟路地敲门:张大爷,我们来啦!
门开了,张大爷拄着拐杖站在门口,看见他们,眼睛亮了:小陈,小林,快进来!
屋里很简陋,墙上却挂满了军功章。陈曦把砂糖橘放在桌上,熟练地剥了一个递给张大爷:尝尝,甜着呢。又剥了两个,塞给林砚舟一个,你也吃。
橘子的甜味在舌尖散开,林砚舟突然想起苏晚以前总嫌砂糖橘酸,爱吃进口的橙子,说甜得纯粹。
钱到账了!张大爷突然指着桌上的老年机,屏幕亮着银行的到账短信,你们可真是帮了大忙,我正愁这月的药钱呢!
应该的。林砚舟说,您有啥困难,随时找我们。
张大爷拉着林砚舟的手,看了又看:好小子,跟我家老三年轻时一个样,结实!在部队苦吧
不苦。林砚舟笑了笑。
苦也值得!张大爷拍着他的手背,保家卫国,光荣!不像有些年轻人,就知道追星,追那些娘里娘气的……
陈曦笑着打断他:张大爷,您又开始了。她转头对林砚舟说,大爷就这样,见不得别人说当兵的不好。
林砚舟看着张大爷眼里的光,突然觉得这几年的苦,都化成了值得。
从张大爷家出来,路过小区的小广场,几个大妈正在跳广场舞。陈曦突然指着人群里的一个身影:那是苏晚的妈妈。
林砚舟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苏母正跟着音乐扭动,气色不错。看见他们,愣了一下,停下舞步走过来:小陈,这是……
阿姨好,我是林砚舟。林砚舟主动打招呼。
苏母的表情有点尴尬,搓了搓手:是小林啊,回来啦
嗯,回来一阵子了。
苏晚呢没跟你一起陈曦随口问道。
苏母的脸僵了僵:她……她出去了。说完,没再停留,转身回了舞队,动作却明显有些放不开。
陈曦看着林砚舟,试探着说:我听说……你和苏晚以前是同学
嗯,高中同学。林砚舟说得很淡。
她前段时间来社区办离婚手续,哭了好几次。陈曦叹了口气,说以前不懂事,选错了人。
林砚舟没接话,只是往前走。风吹过广场,带着广场舞的音乐声,有点吵,却也热闹。
砚舟,陈曦跟上来,我不是想打听你的事,就是觉得……人有时候会被眼前的东西迷了眼,等明白过来,可能就晚了。苏晚她……
过去的事,不想了。林砚舟打断她,语气平静,我现在挺好的。
陈曦看着他眼里的坚定,没再往下说,只是笑着指了指前面的冰淇淋车:天热,吃个冰淇淋我请你。
林砚舟愣了愣,点头:好。
他选了个原味的,陈曦则要了草莓味的,吃得嘴角沾着粉色的奶油。林砚舟看着她,突然想起苏晚从不吃路边的冰淇淋,说不干净,只去连锁的甜品店。
你看我干嘛陈曦抹了把嘴,没抹干净,反而蹭到了脸颊。
林砚舟指了指她的脸:奶油。
陈曦呀了一声,慌忙用纸巾擦掉,脸颊有点红:丢人了。
林砚舟笑了笑,是这几天来最放松的一次。
接下来的日子,林砚舟和陈曦一起走访老兵,整理资料,忙得很充实。他发现陈曦不仅对政策熟,还特别会跟老人打交道。李大爷爱下棋,她就陪着下,哪怕输得一塌糊涂;王奶奶喜欢唠叨,她就耐心听着,时不时还能接上话。
林砚舟跟着她,也慢慢变得话多了起来。会跟张大爷聊部队的趣事,会帮李大爷修轮椅,甚至会在陈曦输了棋时,悄悄给她支招。
这天,他们走访完最后一家老兵,已经是傍晚。陈曦看着夕阳,突然说:砚舟,明天周末,要不要一起去爬山听说城郊的望岳山,风景特别好。
林砚舟愣了一下,想起苏晚以前总吵着要去爬山,说山顶的日出肯定很美,可他总说训练忙,一直没陪她去。
好啊。他说。
第二天一早,林砚舟在小区门口等陈曦。她穿了件浅蓝色的运动服,扎着高马尾,背着个双肩包,看起来活力满满。
走吧!陈曦冲他挥挥手,像只快乐的小鸟。
望岳山不高,路却陡。陈曦走得很快,林砚舟跟在她身后,看着她的马尾辫左右摇摆,突然觉得很安心。爬到半山腰,陈曦停下来喘气,从包里掏出两瓶水,扔给林砚舟一瓶:歇会儿,我体力不行。
林砚舟拧开瓶盖递给她:喝点水。
陈曦接过水,喝了一大口,指着山下的风景:你看,南城的全貌都在这儿了。
林砚舟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楼房像积木一样排列着,马路像丝带,车流像小虫子,慢慢爬。他突然觉得,以前纠结的那些事,放在这么大的世界里,好像也没那么重要了。
砚舟,陈曦看着他,你有没有想过,以后做什么总不能一直做志愿者吧。
林砚舟愣了愣:武装部给我安排了开发区安保科的工作,下周一上班。
挺好的!陈曦笑了,安保科需要你这样靠谱的人。
林砚舟看着她眼里的真诚,心里暖暖的:你呢一直做这个
嗯,陈曦点头,我喜欢跟这些老兵打交道,他们身上有股劲儿,能让人心里踏实。等以后有机会,想建个老兵纪念馆,把他们的故事都记录下来。
林砚舟看着她谈起梦想时闪闪发光的眼睛,突然觉得这个姑娘,像望岳山的日出,明亮又温暖。
爬到山顶时,刚好赶上日落。夕阳把天空染成橘红色,云朵像棉花糖,软软的。陈曦掏出手机拍照,转身时,不小心撞到了林砚舟怀里。
两人都愣了一下,陈曦的脸瞬间红了,慌忙后退:对不起,对不起。
林砚舟的心跳也漏了一拍,看着她泛红的耳根,轻声说:没事。
下山时,两人都没怎么说话,气氛有点微妙。快到山脚时,陈曦的手机响了,是李主任打来的:小陈,苏晚在社区门口等你,说有急事。
林砚舟的脚步顿了顿。
陈曦挂了电话,看着他:你……要不要一起回去
林砚舟想了想,点头:好。
回到社区门口,苏晚果然站在那里,穿了件白色的连衣裙,化了淡妆,手里拎着个保温桶。看见林砚舟,眼睛亮了亮,又很快黯淡下去。
陈曦姐。她把保温桶递给陈曦,这是我做的点心,谢谢你之前帮我。
客气啥。陈曦接过保温桶,指了指林砚舟,你找我有事
也没啥大事,苏晚的目光落在林砚舟身上,就是想问问……张大爷的事处理好了吗
处理好了,钱已经到账了。林砚舟开口道。
那就好。苏晚低下头,我……我就是想来看看,你们忙不忙。
陈曦看了看林砚舟,又看了看苏晚,突然说:我还有点事,先回办公室了,你们聊。
剩下林砚舟和苏晚站在原地,有点尴尬。风吹过,带着点心的甜味,是苏晚以前总做的蔓越莓饼干的味道。
砚舟,苏晚抬起头,鼓起勇气,我知道你下周一要去开发区上班,我……我在那边的设计公司工作,我们……我们以后可能会经常见面。
林砚舟看着她:嗯,说不定。
我做了点蔓越莓饼干,苏晚把另一个袋子递过来,你以前爱吃的。
林砚舟没接:谢谢,不用了,我不太爱吃甜的。
苏晚的手僵在半空,袋子里的饼干碎了几块。她看着林砚舟,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林砚舟,你就这么不想见我吗我知道我错了,我真的知道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林砚舟看着她,这个他曾放在心尖上的姑娘,此刻哭得像个孩子。他心里不是没有触动,可更多的是一种平静。就像看到曾经很喜欢的旧玩具,虽然还记得当初的欢喜,却已经不想再拥有了。
苏晚,他轻声说,我们都往前走吧,别回头了。
苏晚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袋子上,洇出个湿痕:我……我明白了。
她转身跑了,背影在夕阳下显得很单薄。
林砚舟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路口,心里轻轻叹了口气。有些告别,虽然晚了点,但终究是来了。
陈曦从办公室走出来,手里拿着块蔓越莓饼干:味道不错,就是有点甜。她递给林砚舟一块,尝尝
林砚舟接过,放进嘴里,确实很甜,甜得有点发腻。
砚舟,陈曦看着他,都过去了。
林砚舟点点头,笑了笑:嗯,都过去了。
夕阳落在他们身上,把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一起,像幅温暖的画。林砚舟知道,他的新生活,才刚刚开始。那些迷彩服上的沙粒,那些关于过去的回忆,都将被阳光晒暖,变成生命里最珍贵的底色。而前方,有更值得珍惜的人和事,在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