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寒衣劫 > 第一章

寒食节御柳台下,父亲坠亡在我面前。
他临死塞给我半截蜡烛:里面有铁屑……别碰御赐品……
验尸时,我剥开他紧攥的拳头——掌心残留着博陵侯府特供的金粉。
当夜,侯府马车意外撞翻父亲棺木。
我潜入侯府作坊,发现御赐蜡烛内芯灌满铁屑,遇热即爆。
更惊悚的是,防火配方竟是我替父亲研制的。
刑场上,博陵侯笑着点燃我身上的裹尸布。
寒食节的轻烟,就该散入我们五侯家。
1
柳台血
长安的寒食节,活像一锅烧沸的滚油,泼在了这座千年帝京的每一寸砖缝里。东风野得很,卷着御沟边千万条垂柳的金绿枝条,疯癫癫地抽打着空气,发出呜呜的尖啸。漫天飞絮,白蒙蒙一片,粘在人汗津津的脖颈上、新换的春衫上,又黏又痒,甩不脱,拂不去。真应了那句诗,春城无处不飞花。可这花絮之下,是满城呛人的烟火气、蒸腾的汗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铁锈味儿,固执地钻进我的鼻腔。
我爹李正,一个在钦天监底下管着观风测影、兼带着督查寒食新火传递这等细务的九品小官,此刻正佝偻着背,在那座临时搭起、高得让人眼晕的御柳木台上,仔细检查着明日清晨天子亲赐给五侯勋贵的传世蜡烛。他那身洗得发白的青色公服,在风里单薄得像片柳叶。
阿爹!我仰着脖子喊,声音淹没在台下人山人海的喧闹里,当心脚下!
风太大,卷着尘土和飞絮扑过来,迷得我眼睛生疼。我使劲眨了眨,再睁开时,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高台边缘,一个穿着侯府豪奴服色的魁梧身影,正背对着台下汹涌的人潮,极其隐蔽地、却又带着一股凶悍的蛮力,狠狠撞向我爹的后腰!
爹——!
我的尖叫撕破了喉咙,眼睁睁看着父亲的身影如同断了线的纸鸢,在高高的木台边缘猛地一晃,然后直直地坠落下来!时间仿佛被拉得极长,又短得令人窒息。那抹青色的影子,裹挟着木屑和尘埃,沉重地砸在离我不到三步远的夯土地面上。
砰!
沉闷的响声不大,却像一柄重锤,狠狠砸碎了我眼前所有的色彩和声音。世界瞬间褪色,只剩下那片刺目的猩红,从他脑后汩汩涌出,迅速在干燥的黄土地上洇开,像一朵狰狞而绝望的花。
人群炸开了锅,尖叫、哭喊、推搡……混乱的声浪排山倒海般涌来。我手脚并用地扑爬过去,膝盖重重地磕在冰冷坚硬的地上,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尘土的气息,呛得我几乎窒息。我哆嗦着,颤抖的手拼命想去堵住父亲后脑那个可怕的伤口,可温热的血还是源源不断地从我指缝间涌出,怎么都止不住。
爹……爹!你看着我!看着我啊!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泪混着脸上的灰土,又咸又涩。
父亲的眼皮艰难地掀开一条缝,浑浊的瞳孔里映出我惊恐绝望的脸。他的嘴唇剧烈地翕动着,喉咙里发出可怕的咯咯声,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每一次呼气都喷出带着血沫的气息。他用尽全身残存的气力,那只沾满血和泥污的手,痉挛着、摸索着,死死攥住了我按在他伤口上的手腕。那力气大得惊人,冰凉的指尖几乎要嵌进我的皮肉里。
他枯槁的手掌艰难地、颤抖地摸索进自己胸前那早已被血浸透的衣襟深处。摸索着,掏着……终于,他掏出了一小截东西——半根婴儿手臂粗细、裹着明黄锦缎的蜡烛头!那锦缎被血染得暗红,触手一片黏腻湿冷。
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将这半截染血的蜡烛,连同他那只冰冷颤抖的手,一起死死地按进我同样冰冷颤抖的掌心!那蜡烛硬硬的棱角硌得我生疼。
……他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喉咙里嗬嗬作响,拼凑着破碎的音节,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血沫里艰难地挤出来,……里……面……有……铁屑……
他涣散的目光死死地、焦灼地钉在我脸上,仿佛要将这最后的警示刻进我的骨头里。
……别……碰……御……赐……品……逃……快……逃……
最后一个逃字,耗尽了他胸腔里所有的空气。那死死攥着我手腕的力道,骤然消失了。他眼中的光,如同燃尽的烛火,瞬间熄灭。那只压在我掌心的手,无力地滑落下去,在染血的尘土里,留下几道扭曲的指痕。
爹——!!
我扑在那具迅速冷却的身体上,撕心裂肺的哭嚎冲破了喉咙。世界在我眼前崩塌、旋转,只剩下掌心那半截冰冷、黏腻、带着父亲生命最后温度与警示的蜡烛,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灵魂都在颤抖。
2
金粉劫
药铺后间那扇薄薄的木板门,勉强将前堂伙计碾药的枯燥咚咚声隔开些许。屋里光线昏沉,只有角落一盏孤零零的油灯,豆大的火苗在穿堂风里不安地摇曳,将墙壁上那些奇形怪状的药材影子拉扯得如同幢幢鬼魅。浓得化不开的药味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的死亡气息,沉沉地压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滞涩的痛楚。
我爹李正,静静地躺在临时拼凑起来的两条长凳上,身上盖着一块刺眼的白麻布。布下勾勒出的轮廓,僵硬而陌生。
药铺的张伯,我爹生前不多的几个老友之一,佝偻着背站在一旁,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异常灰败。他手里捏着一块半湿的粗布,不时抬起袖子,用力抹一把通红的眼睛,喉咙里发出压抑的、沉闷的哽咽。
寒衣丫头……张伯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砂纸磨过木头,衙门……刑部衙门派来的仵作……刚走……唉,只粗粗看了两眼,说是……说是意外失足,高台跌落致死……他顿了顿,浑浊的老眼里翻涌着巨大的悲愤和无力,让……让咱们自己料理后事……
意外
这两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针,狠狠扎进我的心窝。眼前瞬间闪过高台上那个凶悍撞向我爹后腰的豪奴背影!那绝不是意外!
一股冰冷的恨意,混合着巨大的悲伤,猛地冲上我的头顶,烧得我眼前发黑,手脚却一片冰凉。我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嘴里尝到一股浓郁的铁锈味,才勉强压下那股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嘶吼。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半截蜡烛坚硬的棱角隔着衣料硌在怀里,像一块燃烧的冰炭,时刻提醒着我父亲临终那血淋淋的警示。
我深吸一口气,那混杂着药味和死亡气息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我一步步挪到长凳边,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昏黄的灯光下,父亲的脸被白布盖着,只露出一个僵硬的、失去所有生气的轮廓。我伸出抖得不成样子的手,指尖触碰到粗糙冰冷的白麻布边缘,猛地一颤,几乎要缩回来。
爹……我低低地唤了一声,声音破碎得连自己都听不清。泪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滚烫地砸在冰冷的手背上。我闭上眼,狠狠心,一把掀开了盖在他脸上的布。
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暴露在昏光下,毫无血色,透着死气的青灰。额头和脸颊上凝固的血污和擦伤,像丑陋的烙印。我的视线模糊一片,强忍着剧烈的眩晕和呕吐感,强迫自己去看,去记住每一处伤口。
我的目光,最终落在他那双僵硬的手上。那是双常年与文书、仪器打交道的手,指节粗大,掌心有薄茧。此刻,它们死死地攥着,保持着临死前最后挣扎的姿态,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呈现出一种僵硬的青白色,指甲缝里塞满了黑红色的泥土和凝固的血块。
张伯在一旁重重地叹了口气,别过脸去,不忍再看。
爹……让女儿……再看看你……我哽咽着,声音抖得厉害。颤抖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绝望,轻轻覆上父亲冰冷僵硬、紧紧握住的右手。我小心翼翼地,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试图将那因死亡而僵硬如铁的手指掰开。
冰冷,僵硬,仿佛焊死了一般。我用尽全身力气,指甲几乎要折断,才勉强将他的拇指和食指撬开一丝缝隙。一股混杂着血腥和泥土的怪异气味从指缝间逸散出来。我屏住呼吸,借着油灯昏黄跳动的光线,凑近了去看。
掌心的纹路被污血和泥土糊住了大半,一片狼藉。但就在那一片污浊之中,在靠近无名指和小指根部的位置,几点极其细微、却异常刺眼的金色粉末,顽固地粘附在皮肉褶皱的缝隙里!
那金色……不是普通的黄铜色,也不是廉价的金箔色。它异常纯净,带着一种只有最上等的、经过反复淘洗提炼的黄金才有的、内敛而沉甸甸的光泽。即使在这样昏暗的光线下,即使沾着污血,那点点的金色依旧固执地闪烁着,刺痛了我的眼睛。
我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冻结了!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冻得我牙齿都咯咯作响。
博陵侯府!
整个长安城,谁不知道博陵侯崔家那是真正的钟鸣鼎食之家,累世的簪缨门阀!他家特供的金粉,专用于府内器物装饰、女眷妆容,甚至……是府中作坊某些特殊工艺的添加物!那独特的色泽和纯度,长安城的金匠行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我爹,一个九品的微末小吏,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为什么会死死攥着博陵侯府特供的金粉!
寒衣丫头你怎么了脸怎么白成这样张伯察觉到我的异样,担忧地凑过来,浑浊的老眼顺着我的目光,也落在了那几点微末的金粉上。他显然也认出了那东西的来历,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剩下满眼的惊骇与恐惧。
就在这时——
砰!
药铺那扇并不厚实的后门,毫无征兆地被人从外面一脚狠狠踹开!巨大的力量让门板猛地撞在墙上,发出震耳的爆响,震得门框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凛冽的夜风裹着外面街道的湿冷气息,呼啸着灌进这间本就阴冷的小屋,瞬间吹灭了角落里那盏唯一的油灯!
黑暗,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吞噬了一切!
啊!张伯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
我的心脏骤然缩紧,在黑暗中猛地回头,只看到门口逆着外面微弱的街灯光芒,矗立着几个高大魁梧、轮廓模糊的黑影!浓重的压迫感如同实质的巨石,当头压下!
3
夜撞棺
什么人!张伯嘶哑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带着惊怒和恐惧。
门口那几个黑影沉默着,如同冰冷的石雕。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皮靴踩在门槛上发出的轻微摩擦声,在死寂的黑暗里显得格外刺耳。一股浓烈的酒气混合着马匹的汗骚味,随着夜风猛地灌满了小小的后间。
我的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黑暗中,我的手本能地、死死地按住了怀里那半截冰冷的蜡烛。父亲的警告、那几点刺眼的金粉、还有此刻门外不速之客带来的凶悍气息……所有线索瞬间在脑海中炸开,指向一个令人窒息的答案——博陵侯府!
李正……李正的尸首,是在这儿吧一个粗嘎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毫不掩饰的轻慢,像在询问一件无关紧要的货物。说话的是为首的那个黑影,身形最为魁梧。
你们……你们想干什么!张伯的声音在发抖,却还是强撑着挡在了停放尸体的长凳前,官爷说了是意外!尸首我们自会安葬!不劳……
安葬那粗嘎的声音打断张伯,发出一声短促而刺耳的嗤笑,侯爷心善,念在同僚一场,特命我等来帮忙料理后事,送李大人……‘体面’上路!
体面两个字,被他咬得极重,充满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恶意。
不……不用!我们自己能……张伯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粗暴地打断。
少废话!抬走!那粗嘎声音厉声喝道。
沉重的脚步声瞬间响起,几道黑影如同饿狼扑食,带着浓烈的酒气和风,猛地撞开挡在前面的张伯,直扑向长凳!
你们敢!我目眦欲裂,压抑了一整天的悲愤和恐惧在这一刻轰然爆发!黑暗中,我凭着感觉,猛地扑向离我最近的那个黑影,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小兽,狠狠撞在他腰侧!
唔!那人猝不及防,被我撞得一个趔趄,闷哼一声。但我的力量在他们面前实在太过渺小。另一只粗壮如铁钳般的手瞬间抓住了我的肩膀,狠狠一甩!
滚开!小娘皮!
巨大的力量将我整个人甩飞出去,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药柜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剧烈的疼痛让我眼前一黑,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了位,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柜子上几个药罐被震落,哗啦一声摔得粉碎,浓烈苦涩的药味瞬间弥漫开来。
寒衣!张伯的惊呼声充满了绝望。
我挣扎着想爬起来,肩膀和后腰疼得像要裂开。黑暗中,只听到沉重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还有……尸体被从长凳上粗暴拖拽下来,砸在地上的闷响!
爹!我嘶声尖叫。
嘿,死沉死沉的!一个黑影抱怨着。
别磨蹭!弄到车上去!侯爷等着复命呢!粗嘎的声音不耐烦地催促。
脚步声杂乱地向外移动,伴随着拖拽重物的摩擦声。
不——!放下我爹!我挣扎着,不顾一切地再次扑上去,手指胡乱地在黑暗中抓挠,只扯到一片冰冷的衣角,瞬间又被甩开。我跌倒在地,手掌按在冰冷的碎瓷片上,尖锐的刺痛传来,却远不及心头的万分之一。
拦住她!粗嘎的声音命令道。
一个黑影留了下来,像一堵墙挡在门口,彻底隔绝了我扑向父亲的路径。他抱着胳膊,冷冷地俯视着在地上挣扎的我,如同看着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
你们……你们还有没有王法!张伯的声音带着哭腔,徒劳地质问。
王法门口那堵墙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侯爷的话,在这长安城,就是王法!他的声音冰冷而残忍,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扎进我的耳朵,小丫头,奉劝你一句,老实点。再敢闹,小心连你一起‘体面’了!
门外街道上,传来沉重的马蹄踏地和车轮碾过石板路的辘辘声,由近及远,迅速消失在浓稠的夜色里。
门口那堵墙最后瞥了我一眼,眼神里充满了警告和漠然,然后转身,大步流星地追了出去。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重新笼罩了这间充满药味、血腥味和死亡气息的小屋。只有我和张伯粗重而绝望的喘息声,还有……我掌心血珠滴落在冰冷地面上的轻微啪嗒声。
爹……爹……我瘫坐在冰冷的地上,手掌的伤口火辣辣地疼,却远不及心中那被生生剜去一块血肉的剧痛。眼泪早已流干,只剩下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干涩和一股翻江倒海的腥甜。博陵侯府!崔家!他们不仅夺走了我爹的命,连他的尸身都不放过!他们要毁尸灭迹!他们要抹掉一切痕迹!
那几点刺眼的金粉……那半截藏着铁屑的御烛……像毒蛇一样噬咬着我的神经。
不!绝不行!
一股从未有过的、混合着绝望和疯狂的力量猛地从身体深处涌起。我猛地抬起头,望向门外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博陵侯府的车驾……他们要把我爹的尸首弄到哪里去他们想怎么体面!
我挣扎着爬起来,顾不得肩膀和后背的剧痛,也顾不得掌心的伤口还在流血。我跌跌撞撞地冲到门口,冰冷的夜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长街空寂,只有远处几点飘摇的灯火,哪里还有马车的影子
丫头……丫头你要去哪张伯追出来,一把拉住我的胳膊,老脸上全是泪痕和恐惧,那是博陵侯府啊!那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魔窟!你爹……你爹他……我们斗不过的!认命吧!
认命
这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心上。
我猛地甩开张伯的手,动作大得牵动了伤口,疼得我倒抽一口冷气。我死死盯着张伯,一字一句,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的味道:张伯,我爹不能白死!他的尸首,我也绝不会让他们糟蹋!就算是龙潭虎穴,我也要去闯一闯!
话音未落,我转身就冲进了茫茫的夜色之中,朝着博陵侯府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狂奔起来!夜风在耳边呼啸,冰冷的空气呛入肺里,带来尖锐的疼痛。掌心的伤口每一次握紧,都带来一阵钻心的刺痛,但那痛楚反而让我更加清醒,更加疯狂。
博陵侯府!崔胥!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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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烛芯寒
博陵侯府的后巷,像一条蛰伏在阴影里的毒蛇,狭窄、幽深,弥漫着一股常年不见阳光的阴冷霉味,混合着垃圾腐败的酸臭和某种……难以形容的、油脂与金属混合的、焦糊的怪味。我紧贴着冰冷潮湿、布满滑腻青苔的高墙,像一只壁虎,在浓重的黑暗里艰难地挪动。肩膀和后腰被撞伤的地方,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闷痛,掌心被瓷片划破的伤口,在粗糙的墙面上摩擦,更是火辣辣地钻心。但我死死咬着牙,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墙内,就是博陵侯府那庞大得令人窒息的府邸。高耸的围墙隔绝了一切,只有几处角楼檐角狰狞的兽吻,在稀薄的月光下投下张牙舞爪的阴影。
父亲……他的尸首,会被带到哪里那辆马车……我一路追着车轮印痕,最终消失在这条后巷深处。侯府太大了,像个巨大的迷宫。绝望像冰冷的藤蔓,一点点缠绕上我的心脏,越收越紧。
就在我感觉快要被这黑暗和窒息压垮时,一阵极其轻微、却又异常清晰的咔哒声,伴随着低低的抱怨,顺着风飘了过来。
……真他娘的晦气!大半夜的,还得伺候个死人……
我的心猛地一跳!声音的来源很近,就在这堵高墙的另一面!
……可不是!侯爷也真是……直接丢化人场烧了不就完了非要先拉回这鬼作坊……
……你懂个屁!那姓李的骨头硬,临死说不定还攥着什么要命的东西!侯爷是怕……得搜干净!
作坊搜干净化人场!
一股冰冷的杀意瞬间冲上我的头顶!他们果然是要毁尸灭迹!就在这侯府里面!
我屏住呼吸,像只狸猫一样,手脚并用,循着那抱怨声传来的方向,在狭窄肮脏的后巷里又潜行了一段。终于,在一处堆满了腐烂菜叶和破筐的角落,我停了下来。眼前,紧贴着高墙根部,赫然有一个半人高的……狗洞!
洞口被几块破烂的草席半掩着,散发着难以言喻的恶臭。但此刻,这恶臭的洞口,却成了我唯一的希望。
里面低低的说话声还在继续,似乎就在这洞的不远处。我强忍着呕吐的欲望,毫不犹豫地拨开那些沾满污秽的草席,手脚并用地钻了进去!
一股更加浓烈、混杂着油脂、松香、金属粉末和某种焦糊味道的热浪扑面而来,差点将我掀翻。眼前是一个极其宽敞、但低矮压抑的空间,光线昏暗,只有远处几个大炉灶口透出暗红的火光,将巨大的、投在墙壁和屋顶上的影子拉得扭曲变形,如同群魔乱舞。空气灼热而污浊,弥漫着呛人的烟雾。
这里……就是侯府的作坊制造御赐蜡烛的地方
我缩在墙角一堆巨大的、散发着松油味的木桶后面,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出胸腔。借着炉灶口微弱跳动的火光,我终于看清了不远处的景象。
两个穿着侯府短褂、围着油腻皮围裙的粗壮工匠,正骂骂咧咧地将一具盖着白布的僵硬躯体,从一辆简陋的板车上拖下来!那身形,那轮廓……正是我爹!
其中一个工匠粗暴地掀开白布一角,露出父亲惨白僵硬的脸。另一人则不耐烦地开始翻检父亲身上那件早已被血污浸透的破烂官服口袋。
妈的,穷鬼!兜比脸还干净!翻检的工匠啐了一口,一脸嫌恶。
手上呢侯爷说重点看手!另一个提醒道。
那工匠抓起父亲冰冷僵硬的手,粗暴地掰开手指,凑到旁边一盏挂在木柱上的昏暗风灯下仔细查看。
指甲缝里有点泥巴……好像……好像有点黄澄澄的东西看不太清……他嘟囔着。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金粉!他们果然在找那金粉!
管他呢!反正待会儿全烧成灰,啥也剩不下!另一个工匠不耐烦地摆摆手,赶紧的,抬后面柴房去!等这边御烛封箱的活儿完了,就扔化人炉!手脚麻利点!
两人不再细看,重新用白布草草一盖,一前一后抬起我爹的尸身,骂骂咧咧地朝着作坊更深处、光线更暗的地方走去。
柴房……化人炉……他们要烧了他!
冰冷的恨意如同毒液瞬间流遍四肢百骸!我死死盯着他们消失的方向,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伤口里,用尖锐的疼痛强迫自己冷静。现在冲出去,只是送死!我必须找到证据!父亲用命换来的证据!那半截蜡烛里的铁屑!
我的目光在混乱、闷热的作坊里急速扫视。巨大的熔蜡铁锅在炉火上咕嘟冒泡,粘稠的蜡油翻滚着;旁边是堆积如山的松脂块、成桶的香料和颜料;更远处,靠近作坊内侧光线最暗的地方,整齐地码放着数百个明黄色的锦缎礼盒——正是用来盛放御赐蜡烛的!
几个工匠正小心翼翼地将一根根已经凝固成型、粗如儿臂、裹着华丽金箔的蜡烛,用明黄的绸布包裹好,再装入那些锦盒中。动作一丝不苟,神情肃穆,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
御赐品……父亲临死警告我不要碰的东西!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划过脑海!我强压住狂跳的心脏,趁着那两个抬尸的工匠消失在深处,趁着其他工匠都专注于手头封箱的精细活计,我像一道贴着地面的阴影,悄无声息地朝着那堆码放好的御烛锦盒潜行过去。
作坊深处堆放着大量杂物,巨大的木箱、成捆的油布、废弃的模具……我借着这些障碍物的掩护,屏住呼吸,一点点靠近。空气里那股焦糊的金属味似乎更浓了些,源头似乎就在……那些正在封装的蜡烛附近
终于,我潜行到了离封装区最近的一堆巨大木箱后面。这里光线更暗,但也能更清楚地看到那些工匠的动作。一个工匠正打开一个锦盒,拿起一根刚刚裹好金箔的御烛,准备用明黄绸布包裹。
就在这时,旁边另一个负责给蜡烛底座烙印御赐标记的工匠,似乎被炉火烤得有些昏沉,手一抖,那根沉重的烙铁竟没有落在蜡烛底座的木托上,而是嗤地一声,烫在了蜡烛本身靠近底部的金箔上!
一股白烟瞬间冒起!
哎呀!作死啊你!拿蜡烛的工匠吓得魂飞魄散,低声怒骂。
被烫的金箔立刻卷曲、融化了一小块,露出下面一小截蜡烛的本体。就在那烙铁烫过的地方,蜡烛的本体……竟然呈现出一种诡异的、不正常的暗灰色!而且,那暗灰色的蜡质里,似乎还嵌着许多极其细小的、反光的不规则颗粒!
铁屑!
父亲的话如同惊雷在我耳边炸响!……里面有铁屑!
那工匠慌忙用袖子去擦烙铁留下的痕迹,试图掩盖。但就在他擦拭的瞬间,我借着炉口跳跃的火光,看得清清楚楚!那暗灰色的蜡烛内芯里,密密麻麻,嵌满了无数芝麻粒大小的、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铁屑!
我的血液瞬间冻结!
原来如此!这就是御赐蜡烛的秘密!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不,是败絮其内!灌满了要命的铁屑!一旦点燃,蜡油融化,铁屑暴露在火焰的高温下……后果不堪设想!轻则烛火噼啪爆裂,烫伤贵人,重则……铁屑遇热飞溅,引燃帷幔,甚至……爆炸!
博陵侯崔胥!他竟敢在御赐给天子、分发给五侯勋贵的蜡烛里动手脚!他疯了吗!不……他一定有更大的图谋!用这种手段制造意外,铲除异己还是……
巨大的恐惧和愤怒攫住了我,让我几乎喘不过气。就在这时,那个负责烙印的工匠,大概是心虚,左右张望了一下,见无人注意,竟然偷偷拿起旁边一个不起眼的陶罐,用一根小刷子,蘸取了罐子里一种粘稠的、近乎透明的液体,小心翼翼地涂抹在刚才被烙铁烫坏、露出铁屑内芯的那一小块蜡烛破损处!
那液体……好熟悉的气味!带着松脂和几种特殊矿石粉混合的、略微刺鼻的味道!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那是我……是我去年冬天,为了帮父亲整理一份关于防火涂料的古籍残卷,根据上面残缺的配方,反复试验,最终瞎猫碰上死耗子才弄出来的一种东西!当时只是觉得它涂在木头上能延缓燃烧,还有点粘性,就随手把配方和一点成品塞给了父亲,让他看看有没有用……
那东西,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成了掩盖这致命蜡烛内芯的补丁!
寒意,彻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蔓延到头顶,冻僵了我的四肢百骸。父亲……我的无心之举……竟然成了博陵侯罪恶的帮凶成了掩盖这足以焚毁一切的滔天阴谋的补天石!
5
裹尸布
作坊深处那扇腐朽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的声音,像生锈的锯子在拉扯我的神经。两个工匠骂骂咧咧的抱怨声由远及近,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和拖拽重物的摩擦声。
……真他娘的晦气,柴房那破门轴,差点夹了老子手!
少啰嗦,赶紧把这死鬼弄进炉子!烧干净了事!这鬼地方,阴气森森的……
柴房!他们要动手了!要把我爹扔进化人炉!
巨大的惊恐瞬间压倒了发现防火配方秘密带来的寒意。我爹!他们马上就要把他烧成灰烬!连最后一点念想,最后一点翻案的证据,都要被彻底抹去!
不行!绝对不行!
一股近乎疯狂的力量猛地从身体里炸开!我像一支离弦的箭,不顾一切地从藏身的木箱后面窜了出去!肩膀撞开一个废弃的木架,发出哐当一声巨响,也顾不上会不会惊动远处的工匠。
谁!
什么人!
那两个刚走到作坊中央空地的工匠被这突如其来的响动吓得一哆嗦,猛地回头!
就在他们回头,视线被吸引的瞬间,我的目标只有一个——那辆停在他们身后几步远、上面盖着白布、轮廓僵硬的板车!
爹——!我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喊,用尽全身的力气扑了上去!整个人重重地砸在冰冷的板车上,双臂死死地抱住了白布下那僵硬冰冷的躯体!脸颊贴上粗糙的白麻布,冰冷的触感下,是更冰冷的、毫无生机的硬度。巨大的悲伤和绝望瞬间将我淹没。
哪来的疯女人!
抓住她!快!
两个工匠反应过来,又惊又怒,立刻扑了上来。粗壮的手臂如同铁箍,狠狠抓住了我的胳膊和后领,试图将我拖开。我像一头濒死的母兽,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死死抱住板车,双脚在地上乱蹬乱踹,指甲在他们手臂上抓出血痕!
放开我爹!你们这群畜生!放开他!我尖叫着,涕泪横流,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崔胥!崔胥你不得好死!你害死我爹!你不得好死——!
我的哭喊和打斗声,在这原本只有低沉劳作声的作坊里,显得异常刺耳。远处正在封装御烛的几个工匠也被惊动了,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惊疑不定地望了过来。
堵住她的嘴!一个工匠气急败坏地低吼。
混乱!推搡!怒骂!我的头发被扯住,头皮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但我就是不松手!死也不松手!混乱中,不知是谁用力过猛,猛地将我向后一拽!
刺啦——!
盖在父亲身上的那块白麻布,被我的挣扎和他们的拖拽,生生撕裂了一大片!冰冷的空气瞬间灌入。
就在这混乱不堪、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住的瞬间——
咣当!
作坊那扇沉重的、通往内府方向的大门,猛地被人从外面推开!
一股更强的、带着庭院花木清冷气息的风猛地灌了进来,瞬间冲淡了作坊里污浊闷热的气流。门洞大开,外面庭院檐下悬挂的气死风灯明亮的光线,像舞台的追光,精准地投射进来,照亮了门口那个骤然出现的身影。
一身玄色织金的常服,身形颀长,负手而立。面容在灯影下显得有些模糊,但那份久居上位的、不怒自威的压迫感,却如同实质的寒潮,瞬间席卷了整个嘈杂混乱的作坊!
所有的声音,所有的动作,在那一刻,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扼住,戛然而止!
时间仿佛凝固了。
抓着我的工匠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松开了手。我失去支撑,踉跄着跌倒在冰冷的板车旁,后背重重撞在车辕上,疼得我倒抽冷气。我挣扎着抬起头,散乱的头发黏在满是泪水和汗水的脸上,透过模糊的视线,死死盯住门口那个身影。
博陵侯!崔胥!
他站在那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可怕。那双深邃的眼睛,如同两口千年寒潭,没有丝毫波澜,缓缓扫过一片狼藉的作坊,扫过地上撕破的白布,扫过板车上暴露出的那具穿着破烂官服的僵硬尸体,最后……落在了狼狈不堪、如同困兽般死死护在板车旁的我身上。
那目光,冰冷,漠然,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审视,仿佛在看着一件微不足道的、碍眼的垃圾。没有惊讶,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令人骨髓发寒的平静。
侯……侯爷!那两个工匠吓得魂飞魄散,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小的……小的该死!惊扰了侯爷!是这……是这疯女人突然闯进来……
崔胥没有理会他们。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锁定在我身上,停留了足足有三息之久。那三息,漫长得像一个世纪,压得我几乎无法呼吸。
然后,他终于开口了。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温和,却清晰地传遍了死寂的作坊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扎进所有人的耳朵里。
寒食佳节,本是祭扫怀远、禁火冷食的肃穆日子……他的语调平缓,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李正大人……不幸失足罹难,本侯亦是痛心。正欲为其操办后事,使其早日入土为安……他的目光转向板车上父亲的尸身,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惋惜。
……奈何其女李寒衣,哀痛过度,竟至失心疯魔,闯入我府中重地,扰乱秩序,惊扰亡灵……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冰面开裂,更……妄图污蔑本侯,攀咬勋贵!
最后四个字,如同重锤砸下!
此等行径,悖逆人伦,亵渎圣恩,更是……藐视我大唐法度!崔胥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般的威势,来人!
在!门口阴影里,瞬间闪出四名全副武装、眼神凌厉如鹰隼的侯府侍卫,手按腰刀,杀气腾腾!
崔胥的目光再次落回我身上,那眼神,冰冷得如同在看一个死人。他缓缓抬起手,指向我,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主宰生死的冷酷威严:
将此疯妇拿下!剥去其身上这身不吉利的血污孝服……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地上那块被我撕扯下来的、沾着父亲血迹的白麻布,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其细微、令人毛骨悚然的弧度。
……给她换上这块‘孝布’!明日午时,就在这府中刑场,以惊扰亡灵、污蔑勋贵、亵渎圣恩之罪……他微微停顿,每一个字都如同丧钟敲响。
……施以‘焚刑’,以儆效尤!
焚刑!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浑身冰冷,如同坠入万丈冰窟!剥去孝服……换上裹尸布……活活烧死!就在这侯府之内!明日午时!
不——!我发出绝望的嘶吼,挣扎着想爬起来,崔胥!你颠倒黑白!你不得好死!那蜡烛里的铁屑!那防火的……
堵上她的嘴!崔胥冰冷地打断我,眼中寒光一闪。
一块散发着汗臭和油腻味的破布,被一个侍卫粗暴地塞进了我嘴里,堵死了我所有的控诉!紧接着,几双铁钳般的大手死死地抓住了我的胳膊,将我整个人粗暴地提了起来!我的挣扎,在他们面前,如同蚍蜉撼树。
有人粗暴地撕扯着我身上那件早已脏污不堪的素麻孝服!布帛撕裂的声音刺耳无比!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住我的身体。紧接着,那块沾着父亲血迹、冰冷粗糙、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白麻布,被硬生生地裹缠上来!一层,又一层!如同巨大的、肮脏的茧!
视线被麻布遮挡,只剩下模糊的光影。我像一具木偶,被那些侍卫粗暴地拖拽着,离开了弥漫着蜡油和焦糊味的作坊,朝着侯府深处那未知的、黑暗的刑场拖去。
裹尸布紧贴着皮肤,那上面残留的、属于父亲的血腥味和冰冷,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我即将到来的命运。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我的心脏。但更深的,是那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恨意!
崔胥……博陵侯……好狠!好毒!不仅要杀我爹,毁尸灭迹,还要用裹尸布将我活活烧死,彻底堵住我的嘴!用最残酷的方式,将我们父女一起化为灰烬!
父亲……女儿无能……女儿救不了你……连自己……
绝望的泪水无声地浸透了裹缠着脸颊的麻布。然而,就在这无边的黑暗和绝望之中,一个冰冷坚硬的触感,透过层层裹缠的麻布,硌在了我的胸口。
是那半截蜡烛!
父亲用命塞给我的、藏着铁屑秘密的御烛!它还在!它没有被搜走!
一丝微弱到几乎熄灭的火苗,猛地在我死寂的心底重新燃起!
6
烬余声
天光惨白。
博陵侯府深处,一片特意清理出来的空地上,青石板缝里还残留着昨夜雨后的湿痕,反射着冰冷的光。临时搭建的木台,简陋而冰冷。台子中央,一根粗大的木桩深深钉入地下,桩身上缠着几圈粗糙的麻绳,还带着新木的毛刺。
我,李寒衣,被那几圈粗糙的麻绳死死地捆绑在木桩上。身上,裹着的正是昨夜那件沾着父亲血迹、冰冷粗糙、散发着死亡和绝望气息的白麻布——它此刻成了我唯一的囚衣。麻布缠得很紧,从脖颈一直裹到脚踝,只勉强露出半张脸,让我能够呼吸,能够……看到眼前的一切。
空气里弥漫着寒食节特有的、冷冽的草木灰气息,还有……一股浓重的、令人作呕的油脂味。那是泼洒在木台四周地面上的助燃物。几个穿着侯府侍卫服色的彪形大汉,面无表情地抱着手臂,站在木台四角,如同石雕的煞神。
台下,稀稀拉拉站着一些侯府的下人、管事,还有一些闻讯赶来的、依附于博陵侯的官员和豪绅。他们的眼神各异,有麻木,有好奇,有畏惧,更多的是一种事不关己的冷漠。像在等待一场与己无关的、无聊的闹剧。
午时三刻到——!一个尖利的声音拖着长调响起,刺破了这片压抑的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木台侧后方。
博陵侯崔胥,在一众侍卫和心腹管事的簇拥下,缓步登上了木台。他依旧是一身玄色织金的常服,衬得他面如冠玉,气度雍容。只是那眼神,比这寒食节的晨风还要冷冽几分。他的目光淡淡地扫过台下,最后落在了被绑在木桩上的我身上,如同看着一只待宰的羔羊,或者……一堆即将化为灰烬的垃圾。
他的嘴角,甚至勾起了一抹极其浅淡、却足以冻裂灵魂的弧度。
崔胥走到木台中央,离我只有几步之遥。他停下脚步,负手而立,目光平静地扫过台下众人,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每一个角落,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从容和冷酷的悲悯:
诸位。他缓缓开口,声音如同冰珠落在玉盘上,寒食禁火,本为追思介子推之高义,肃穆清心。然此女李寒衣,父丧失心,疯癫成魔,竟敢趁夜擅闯侯府重地,毁坏御赐贡物,更污言秽语,攀咬本侯,亵渎圣恩,惊扰亡灵安宁……其行悖逆,其心可诛!
他的话语,如同无形的枷锁,一层层套在我的身上,也套在台下所有人的认知里。每一句疯癫,每一句亵渎,都像淬毒的鞭子抽打过来。
国法森严,不容亵渎!家规整肃,岂容冒犯崔胥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之威,目光如电,直刺向我,为儆效尤,亦为告慰其父在天之灵,今日,于此肃穆寒食之期,行焚刑!
焚刑二字出口,台下响起一片压抑的、倒抽冷气的声音。几个胆小的妇人甚至别过了脸。
崔胥不再看我,仿佛多看一眼都是玷污。他微微侧身,对着旁边肃立的侍卫长,轻轻一颔首。那侍卫长立刻躬身,双手捧过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支火折子,还有一个……粗陶的小碗,碗里盛着半碗粘稠的、近乎透明的液体!
那是我熟悉的、带着松脂和特殊矿石粉混合味道的液体!我瞎猫碰上死耗子弄出来的防火涂料!崔胥竟把它拿了出来!
我的心脏骤然缩紧!他想做什么!
崔胥优雅地伸出手指,用指尖轻轻蘸取了碗里一点粘稠的液体。然后,他缓步走到我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那眼神,冰冷、嘲弄,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残忍戏谑。
他沾着粘稠液体的指尖,慢条斯理地、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温柔,轻轻涂抹在我裹尸布外露出的那半张脸颊上。冰凉的触感滑过皮肤,留下粘腻的痕迹,带着那刺鼻的气味。
可怜……崔胥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情人间的呢喃,只有近在咫尺的我才能听清,每一个字都淬着剧毒,你爹骨头硬,到死还想着护住你这点骨血……可惜啊,蠢。
他的指尖沿着我的脸颊,缓缓滑到脖颈,那粘稠的液体带来一阵滑腻冰冷的触感。他以为他发现的秘密能扳倒本侯以为他那点小聪明弄出来的‘防火’玩意儿,真能护住什么他的声音里充满了赤裸裸的讥讽和快意,本侯今日就用你亲手‘弄’出来的东西,送你们父女……干干净净地上路!
这寒食节的轻烟……崔胥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宣告般的冷酷和傲慢,清晰地回荡在刑场上空,如同死神的吟唱,就该干干净净地……散入我们五侯家!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猛地向后退开一步!
点火!侍卫长厉声喝道。
台下一名手持火把的侍卫,脸上带着一丝麻木的残忍,大步上前,毫不犹豫地将手中熊熊燃烧的火把,猛地戳向我脚下堆积的、浸透了油脂的干柴!
轰——!
橘红色的火焰如同被压抑了许久的凶兽,瞬间腾起!灼热的气浪夹杂着浓烟,扑面而来!
火!滚烫的、带着死亡气息的火焰,贪婪地舔舐着浸透油脂的干柴,发出噼啪爆响,迅速向上蔓延!浓烟滚滚,刺鼻的焦糊味瞬间充斥了鼻腔!灼热的气浪炙烤着我的脚踝、小腿,裹尸布迅速变得滚烫!皮肤传来被灼烧的剧痛!
唔——!我痛苦地扭动着身体,被堵住的嘴只能发出绝望的闷哼!眼泪瞬间被高温蒸干!视线被浓烟和火光扭曲!
台下响起一片惊呼和下意识的退后声。崔胥站在几步之外的火光边缘,玄色的衣袍被热浪掀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睛,冷漠地映照着熊熊燃烧的火焰,映照着我痛苦挣扎的身影,仿佛在欣赏一出精心安排的戏剧。
完了……真的完了吗
不!父亲!我不能死!真相不能埋没!
就在这生死一瞬的剧痛和浓烟中,就在火焰即将吞噬我小腿的刹那,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闪电劈开了绝望的黑暗!那半截蜡烛!那藏在我胸口、裹在层层麻布里的、灌满铁屑的蜡烛!
还有……崔胥刚才涂抹在我脸上的防火涂料!那东西虽然挡不住大火,但或许……或许能给我争取一瞬间的机会!
求生的本能和滔天的恨意,在这一刻压倒了所有的恐惧和痛苦!被反绑在木桩后的双手,手指在绝望中爆发出最后的力量!我拼命地、不顾一切地在身后粗糙的木桩上摩擦着紧紧捆缚手腕的麻绳!粗糙的木头毛刺深深扎进皮肉,带来钻心的疼痛,但这点痛比起脚下的烈焰,又算得了什么!
麻绳!该死的麻绳!快断啊!
火焰已经窜上了膝盖!裹尸布开始焦黑、卷曲!皮肤被灼烧的剧痛让我浑身痉挛!浓烟呛得我几乎窒息!视线一片模糊!
台下崔胥冷漠的脸在火光中晃动……父亲坠亡时血泊中的脸……那几点刺眼的金粉……烛芯里密密麻麻的铁屑……
呃啊——!我喉咙里发出一声困兽般的嘶吼!
嘣!
一声轻微的、几乎被火焰爆裂声淹没的断裂声响起!
手腕上传来骤然一松的感觉!麻绳!终于被磨断了!
就是现在!
被束缚的双手瞬间获得了自由!在浓烟和火焰的掩护下,在台下所有人都被大火吸引目光的瞬间,我用尽残存的、最后一丝力气,猛地将手探进裹尸布紧缠的胸口!不顾滚烫的麻布灼烫着手臂的皮肤,不顾浓烟呛入肺腑的窒息感!
指尖触碰到那冰冷坚硬的棱角!
抓住了!
我猛地将那半截裹在染血锦缎里的蜡烛抽了出来!它暴露在灼热的空气和火光中!
下一秒,在崔胥似乎察觉到异样、微微蹙起眉头投来冰冷目光的瞬间,在台下侍卫尚未反应过来的刹那——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手中那半截冰冷的、沉甸甸的蜡烛,如同投掷复仇的标枪,狠狠地、精准无比地砸向了崔胥的脚下!
砰!
一声闷响!
蜡烛砸在崔胥脚边坚硬的木台上!包裹的锦缎在撞击下破裂开来!
里面的东西暴露无遗——暗灰色的、劣质的蜡块,以及蜡块断裂处,那密密麻麻、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无数芝麻粒大小的铁屑!
御烛!台下眼尖的人失声惊呼!
铁屑!里面全是铁屑!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惊呼声、质疑声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整个刑场!
崔胥脸上的平静和冷酷,在那一刻,如同精美的瓷器面具,骤然出现了裂痕!他的瞳孔猛地收缩,死死地盯着脚边那半截断裂的、露出狰狞铁屑内里的蜡烛,再猛地抬头看向我,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丝……被当众戳穿伪装的狼狈与暴怒!
你——!他勃然变色,伸手指向我,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震惊而扭曲!
然而,他的怒斥还未出口——
异变陡生!
那半截蜡烛断裂处暴露在空气中,又被地面残留的、正在熊熊燃烧的火焰热浪猛地一烘烤!
蜡块边缘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融化、变软!
而那些密密麻麻嵌在蜡芯里的细小铁屑,在骤然接触到高温的瞬间——
噼啪!噼里啪啦——!
一连串密集的、如同炒豆子般的爆裂声猛地炸响!无数细小的铁屑在高温下瞬间变得炽热通红,如同被激怒的蜂群,带着灼人的火星,猛烈地、疯狂地向着四面八方飞溅开来!
首当其冲的,正是站在蜡烛旁边、猝不及防的博陵侯崔胥!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骤然划破了刑场的喧嚣!
几点炽热的铁屑火星,如同死神的亲吻,精准地、狠狠地溅射在了崔胥那张俊美无俦、此刻却因震惊和暴怒而扭曲的脸上!尤其是……他的右眼!
我的眼睛!我的眼睛——!崔胥猛地捂住右眼,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骨头,痛苦地、踉跄地向后倒去!指缝间,瞬间涌出暗红的鲜血!那张总是从容不迫、掌控一切的脸上,此刻只剩下极致的痛苦和无法置信的惊恐!
侯爷!
保护侯爷!
快!快灭火!救侯爷!
台下一片大乱!侍卫们惊恐地蜂拥而上,手忙脚乱地去搀扶惨嚎打滚的崔胥。原本肃杀的刑场,瞬间变成了混乱的漩涡。
绑在木桩上的我,脚下是仍在燃烧的火焰,浓烟熏得我视线模糊,但崔胥那凄厉的惨嚎,如同天籁,穿透了火焰的噼啪声和人群的混乱。
就在这时!
圣——旨——到——!
一声尖利、高亢、极具穿透力的宣喝,如同九天惊雷,猛地炸响在博陵侯府的上空,瞬间压下了所有的混乱和喧嚣!
刑场入口处,人群如同被无形的巨斧劈开!一队盔甲鲜明、手持长戟的禁卫军,如同钢铁洪流,肃然列队而入!禁卫簇拥之下,一位身着绯红宫袍、手持明黄绢帛、面白无须的内侍监,神色冷峻,步履沉稳,踏着满地狼藉,一步步走上高台!他手中那卷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明黄绢帛,如同定海神针,瞬间让混乱的刑场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凝固在那卷代表着至高皇权的圣旨上!
内侍监冰冷的视线扫过混乱的现场——熊熊燃烧的木桩,被烧得奄奄一息、裹着染血裹尸布的我,满地飞溅的铁屑,还有……那个被侍卫搀扶着、捂着眼睛痛苦嘶嚎、满脸是血的博陵侯崔胥。
他的眼神没有半分波动,只是缓缓展开了手中的明黄绢帛,用那特有的、毫无感情却穿透力极强的尖细嗓音,清晰地宣读:
门下:朕闻寒食飞花,本怀忠烈之思;御柳传烛,当秉肃穆之心。然有博陵侯崔胥,世受国恩,位极人臣,不思报效,反生豺狼之性!阴结作坊,以铁屑灌充御烛,图谋不轨,其心可诛!构陷忠良,残害钦天监属官李正,致其身陨;更欲焚杀其女,灭口销赃,凶残暴戾,人神共愤!此獠不除,国法何在天理何存着即——
内侍监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斩下的铡刀:
褫夺崔胥博陵侯爵位,废为庶人!查抄家产,一应涉事人等,交由三司会审,严惩不贷!钦此——!
不——!假的!是假的!陛下!臣冤枉!冤枉啊——!崔胥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魂魄,仅剩的左眼瞪得几乎裂开,发出野兽般绝望的嘶嚎,疯狂地挣扎着想要扑向圣旨,却被禁卫死死按住。
内侍监冷冷地瞥了一眼状若疯魔的崔胥,如同看着一堆污秽的垃圾。他收起圣旨,目光转向被绑在木桩上、几乎被烧得昏死过去的我,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
李寒衣……他顿了顿,似乎在确认我的名字,忠良之后,蒙冤受屈,其志可嘉。陛下有旨,着你……承袭父职,入钦天监。望尔……秉公持正,不负君恩。
承袭父职……入钦天监……
这几个字,如同温润的甘泉,流过我被火焰炙烤、被浓烟熏燎得干裂疼痛的心田。身上的灼痛依旧剧烈,裹尸布紧贴着烧伤的皮肤,带来阵阵钻心的痛楚。脚下,火焰已经被迅速赶到的禁卫扑灭,只留下焦黑的木炭和缕缕青烟。
我艰难地抬起头,透过被泪水、汗水、烟灰模糊的视线,望向刑场入口的方向。混乱的人群被分开,几个穿着刑部皂隶服色的人,正小心翼翼地抬着一具覆盖着崭新白布的担架,穿过人群,向着我这边走来。
那白布下僵硬的轮廓……是父亲!
他们……把爹送回来了……
一直死死绷紧的、支撑着我不倒下的那根弦,在这一刻,终于彻底崩断。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灰烬和血污,冲刷而下。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被抽空,眼前一黑,我再也支撑不住,彻底失去了意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