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度天,我要开空调,被婆婆阻止。
他们一家都欺负我,把我气回娘家后,他们当晚就因为热射病进了医院。
01
四十度的毒日头悬在天上,像一个巨大的、燃烧的铁锅,要把整个世界都烤化。
客厅里,没开空调。
风扇吹出来的风都是滚烫的,糊在脸上,像无数只湿热的手,黏腻又恶心。
汗水顺着我的额角流进眼睛里,一阵刺痛。我身上的真丝睡裙湿透了,像第二层皮肤一样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狼狈的曲线。
我婆婆,正襟危坐在沙发上,手里摇着一把蒲扇,气定神闲。
她每一下摇扇,都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那眼神扫过我被汗水浸透的头发,带着一丝轻蔑的快意。
我胸口憋着一团火,比窗外的太阳还燥。
妈,我开会儿空调吧,我有点头晕。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但舌头已经开始发麻。
婆婆的蒲扇停了。
开什么空调这才几月份她的声音干巴巴的,像被太阳晒裂的土地,你就是矫情!我们那时候,大夏天挺着肚子下地干活,谁吹过空调不都这么过来了。
又是这套说辞。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的腥甜:妈,时代不一样了。现在四十度,新闻上都说,高温天气容易中暑,很危险。
危险我看你就是懒,就是想花钱!她把蒲扇往茶几上重重一拍,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林凡赚钱多不容易,你以为钱是大风刮来的一点都不知道节俭!娶了你这么个败家媳妇,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这句话,像一根烧红的针,精准地扎进我心里。
我笑了。不是温顺的、讨好的笑,是冷笑。
我站起身,走到空调前,拿起遥控器。
你干什么!楚夜依我告诉你,你敢开一下试试!婆婆猛地站起来,浑浊的眼睛里全是怒火,她几步冲过来,想抢我手里的遥控器。
我侧身躲过,毫不犹豫地按下了开机键。
滴——
空调出风口翻开,一股陈旧的灰尘味涌出,随即,清凉的风开始吹散这一室的闷热。
世界,终于有了一丝可以喘息的缝隙。
反了你了!你这个女人!婆婆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的鼻子骂,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长辈!你……
长辈我打断她,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冰块砸在地上,长辈就可以倚老卖老,把自己的儿媳妇往死里折腾吗
我直视着她的眼睛:妈,我再说一次,今天四十五度。我不是在跟你商量,我是在通知你。我要开空调,因为我快中暑了。你要是心疼电费,可以回你自己的房间,那里没空调,冬暖夏凉,最适合您老人家节俭。
你……你这是在赶我走她气得嘴唇都在哆嗦。
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我走到沙发旁,拿起手机,拨通了我老公林凡的电话,并且按下了免提。
电话很快接通,林凡懒洋洋的声音传来:喂,老婆,怎么了
林凡,我的声音冷得像冰,你妈,为了省一个月几十块的电费,四十五度的天不让我开空调,骂我矫情败家。现在,她正指着我的鼻子,说我不孝。
电话那头沉默了。
婆婆的脸色瞬间变得青白交加,她没想到我会来这么一出。
几秒后,林凡懦弱的声音响起:老婆,你别生气,妈也是为了我们好,她老人家节俭惯了……你多担待一下。
担待我笑出声,林凡,你是在开玩笑吗是我快热死了,你让我担待你妈的节俭,是建立在我的命上吗
哎呀,没那么严重吧……
没那么严重我走到窗边,拉开窗帘,让那刺目的阳光照进来,那你现在从你那有中央空调的办公室里出来,到太阳底下去站一个小时,你再告诉我,严不严重。
林凡不说话了。
我继续说,声音不大,却足以让电话两头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林凡,这套房子,首付是我爸妈出的,房贷我们两个一起还,我的工资卡,每个月还完房贷,剩下的钱,都交给你妈当生活费。我自问,对你,对这个家,仁至义尽。
楚夜依,你……婆婆想说什么,被我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我对电话说:现在,我给你两个选择。第一,你马上回来,把你妈接走,送到她喜欢的,不用开空调的老房子里去。第二,我们离婚。这房子卖了,首付和我的还贷部分还给我,你带着你节俭的妈,过去你们的好日子。
老婆!你别冲动!不就是开个空调吗开,开!妈,你让夜依开,电费我出双倍!林凡的声音急了。
晚了。我冷冷地说,这不是电费的问题,这是人的问题。林凡,我没时间跟你耗。给你十分钟,做出选择。否则,下午民政局见。
说完,我直接挂了电话。
整个客厅,死一般寂静。
只有空调的冷风,温柔地吹拂着我的皮肤,带走一身的燥热和黏腻。
婆婆呆呆地站在原地,那张刻薄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惊慌失措的表情。她张了张嘴,那句骂惯了的反了你了,却再也说不出口。
我走回沙发,坐下,拿起桌上的水杯,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
02
十分钟,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婆婆从最初的惊慌,慢慢变成了色厉内荏的愤怒。她坐回沙发,离我最远的一角,蒲扇摇得虎虎生风,嘴里不停地小声咒骂着,无非是没良心、白眼狼、迟早遭报应之类的陈词滥调。
我充耳不闻,只是看着手机屏幕上的时间一分一秒地跳过。
第八分钟,门锁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
我以为是林凡回来了。
门被猛地推开,撞在墙上发出一声巨响。冲进来的是我那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姑子,林静。她身后,跟着我那不苟言笑的公公。
妈!怎么了林凡说楚夜依要翻天了林静一进门,高八度的声音就刺破了客厅的清凉。
婆婆像是见到了救兵,眼泪唰地就下来了,指着我,话都说不囫囵:她……她要赶我走!还要跟林凡离婚!
公公的脸色黑得像锅底,锐利的眼睛像刀子一样刮在我身上。
林静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我面前,双手叉腰,居高临下地质问:楚夜依,你发什么疯我妈这么大年纪,你说赶就赶你有没有一点孝心
我抬起眼皮,看着她那张和我婆婆有七分相似的刻薄脸孔:你问她,她做了什么。
做什么不就是没让你开空调吗林静的声音更尖了,你至于吗为了几十块电费就要死要活的我们林家怎么娶了你这么个金贵的少奶奶!我哥赚钱养家,你在家吹着空调享福,还不知足
我气笑了,慢悠悠地站起身,走到她面前,个子比她高出半个头,气势上就压倒了她:第一,今天四十五度,会热死人。第二,这房子首付我爸妈出的,房贷我占一半,我的工资还完房贷,剩下的全给了你妈。你搞清楚,到底是谁在养谁
你……林静被我堵得哑口无言,脸涨成了猪肝色。
一直沉默的公公终于开口了,声音沉闷又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够了!一家人,吵吵闹闹像什么样子!楚夜依,你作为儿媳,让着长辈是应该的。为了一点小事就闹离婚,是想让我们林家被人看笑话吗
爸,这不是小事。我转向他,目光没有丝毫退缩,这是在漠视我的健康,我的人格。如果孝顺就是要我逆来顺受,把命搭上,那这种孝顺,我做不到。
就在这时,林凡终于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
他一进门,看到这三堂会审的架势,头都大了。爸,妈,小静,你们怎么都来了老婆,别生气了,有话好好说嘛。
他走到我身边,想拉我的手,被我躲开了。
好好说我看着他,眼里的最后一丝温度也消失了,说什么说你妈想热死我说你妹妹污蔑我吃白食还是说你爸让我为了林家的面子,就该忍气吞声
哎呀,他们也是关心则乱……林凡还在和稀泥,试图打哈哈过去。
够了。我打断他,声音不大,却让整个客厅瞬间安静下来。
我看着林凡,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林凡,我刚才在电话里说得很清楚了。现在,当着你全家人的面,我再说一遍。我们,离婚。
林凡的脸瞬间白了。
婆婆第一个跳起来:离就离!谁怕谁!离了你,我儿子马上就能找个比你好一百倍的!又听话又会生!
林静也尖声附和:就是!你以为你是谁啊离了我哥,看谁还要你!
公公冷哼一声,别过脸去,一副你自取其辱的模样。
他们一家人,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把我围在中间,用最恶毒的语言,宣判我的死刑。
而我的丈夫林凡,就站在墙的另一边,张着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只是用一种哀求的眼神看着我,希望我能退让,能顾全大局。
我忽然觉得无比可笑。
这就是我爱了五年,嫁了两年的男人。这就是我曾经以为可以托付一生的家庭。
我没再理会他们的叫嚣,转身走进卧室。身后,是婆婆和林静更加得意的咒骂,夹杂着林凡无力的别说了、少说两句。
我迅速从衣柜里拿出几件常穿的衣服,把我的证件、钱包、钥匙塞进包里。
当我提着包走出来时,客厅里的咒骂声停了。
他们都看着我,眼神里有错愕,有轻蔑,但更多的是一种看好戏的得意。他们不相信我真的敢走。
我走到玄关,换上鞋。
楚夜依!你今天要是敢走出这个门,就永远别回来!婆婆在后面声嘶力竭地喊。
我没有回头,握住门把手,拉开门。
砰的一声,我把他们所有的声音都关在了门后。
世界清静了。
门内,死寂了片刻。
随即,传来林静幸灾乐祸的声音:妈,你看她那样子!走了好,走了清净!看她能去哪儿,过两天没钱了,还不是得哭着回来求我们!
婆婆冷笑一声:哼,让她滚!最好死在外面!不用管她!
我站在电梯口,听着门后传来的声音,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我只是掏出手机,按下一个号码。
喂,妈,我今天回家住。
03
电话那头,是我妈温柔的声音,带着一丝担忧:依依怎么了是不是受委屈了
只这一句,我强撑了半天的坚冰外壳,瞬间碎裂。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不是委屈,是终于回到安全港湾的释然。
妈,我马上到家。我吸了吸鼻子,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正常。
挂了电话,我走进灼热的空气里,拦了一辆出租车。车里的冷气开得足,吹在我被汗水浸透的皮肤上,激起一阵战栗。我看着窗外扭曲的街景,那个我生活了两年的家,像一个巨大的蒸笼,被我远远抛在身后。
打开家门,我妈正围着围裙站在门口,看见我狼狈的样子,眼圈一下就红了。她二话不说,从鞋柜里拿出我最喜欢的毛绒拖鞋,又一把接过我手里小小的行李包。
快进来,一身的汗。我给你熬了绿豆汤,冰在冰箱里。
客厅的中央空调无声地运转着,将整个世界都变得清凉宜人。我爸坐在沙发上看报纸,见我进来,推了推老花镜,眉头紧紧皱起:怎么回事林凡那小子欺负你了
我换好鞋,一头扎进沙发里,把脸埋进柔软的抱枕,深深吸了一口气。那股熟悉的,带着阳光和淡淡花香的味道,让我紧绷的神经彻底松弛下来。
我妈端来一碗冰镇绿豆汤,用勺子轻轻碰了碰我的胳膊:先喝点解解暑,别中暑了。
我坐起身,一口气喝了大半碗。冰凉甘甜的汤水顺着喉咙滑下,浇灭了我心底最后一点燥火。
我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从婆婆不让开空调,到林凡一家人的嘴脸。我说得很平静,没有添油加醋,也没有哭哭啼啼。
可我妈听着听着,眼泪就掉了下来。她拿着纸巾,一边擦眼泪,一边骂:这叫什么人家!四十度的天啊!这是要把我女儿的命拿去省电费吗造孽啊!
我爸听完,把报纸重重地拍在茶几上,发出一声闷响。他站起身,在客厅里来回踱步,最后停在我面前,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怒火:离!明天就离!我去找律师!这房子,首付是我们出的,一分钱都不能便宜了他们!我楚家的女儿,不是给他们这么作践的!
对!离!我妈也抹干眼泪,斩钉截铁地说,依依,你别怕。有爸妈在,天塌不下来。咱们不受这个气!
看着他们义愤填膺的样子,我心里最后一点犹豫和不舍也烟消云散。我点了点头,声音清晰而坚定:好,明天就去办手续。
那一晚,我洗了个痛快的热水澡,换上了干净柔软的睡衣,躺在我从小睡到大的床上。房间里空调的温度刚刚好,被子是妈妈刚晒过的,带着太阳的味道。没有咒骂,没有指责,没有那种令人窒息的压抑。我一夜无梦,睡得无比踏实。
第二天一早,阳光明媚。我爸已经联系好了律师,我妈做了一桌我最爱吃的早餐。我们一家三口,正准备吃完饭就去民政局。
我的手机突然尖锐地响了起来,屏幕上跳动着林凡两个字。
我皱了皱眉,直接按了挂断。可没过几秒,电话又响了。一连三次,执着得像是催命。
我爸说:接!开免提!我倒要听听他还能说什么屁话!
我按了接听和免提,放在桌子中央。
电话那头传来的,不是林凡懦弱的声音,而是一阵嘈杂的、属于医院的背景音,和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听起来是护士:喂请问是楚夜依女士吗是林凡的家属吗
我心里咯噔一下:我是,怎么了
您好,您的丈夫林凡,还有他的父母林国栋、赵秀娥,妹妹林静,四个人因为重度热射病,今天凌晨被邻居发现,紧急送到了我们医院抢救。现在四个人都在ICU,情况非常危险,需要家属马上过来!
整个餐厅,瞬间死寂。
我爸和我妈脸上的怒气凝固了,变成了震惊和错愕。
我握着手机,大脑一片空白。热射病四个人,全进了ICU
他们昨天在我走后,竟然真的为了那点可笑的自尊和电费,不开空调,在那个四十五度的蒸笼里待了一整夜
电话那头,护士还在焦急地催促:喂楚女士您在听吗情况真的很紧急,您快点过来吧!
我爸最先反应过来,他从我手里拿过手机,对着话筒,声音冷得像冰:我们不是他家属了,我们今天正要去办离婚。他们家里的事,你们联系别人吧。
说完,他直接挂断了电话。
我看着我爸,他脸上的表情说不出是愤怒还是讥讽。他把手机放回我面前,一字一句地说:自作自受。我们吃饭,吃完饭,该办什么办什么。
04
我妈夹了一筷子小笼包,放进我碗里,手却在微微发抖。餐桌上的气氛,从早晨的轻松明快,变得凝重而诡异。我爸那句自作自受,像一块巨石沉在水底,压得人喘不过气。
爸,妈,我放下筷子,用餐巾擦了擦嘴,我们去医院。
我妈愣住了,看着我:依依,你……
我爸的眉头拧成一个川字:去干什么去看他们死没死他们把你当牲口一样折腾的时候,可没想过你是个人!
正因为我是个人,我才要去。我迎上我爸的目光,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林凡在法律上,还是我丈夫。他和他全家都进了ICU,医院联系不上任何别的亲戚,只联系了我。我如果不出现,将来会有数不清的麻烦。我不想因为他们,再给我和你们的生活,留下任何一点污点。
我顿了顿,看着我爸妈震惊的脸,继续说:我去,不是为了尽什么夫妻情分,也不是为了同情他们。我是去解决问题的。我要亲眼看着这件事的结局,然后干干净净地抽身。我不能让他们这家人,死了,还要脏了我的下半辈子。
我爸沉默了。
他盯着我看了很久,眼里的怒火慢慢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带着欣慰的审视。
最后,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站起身:走,我跟你一起去。你妈在家等消息。
不,我也去。我妈站了起来,眼神无比坚定,我女儿要去面对那群豺狼,我必须在她身边。
医院ICU的走廊,白得刺眼,空气里全是消毒水的味道,冰冷又呛人。
抢救室的红灯亮着,像一只不祥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们。
我们三个人坐在冰冷的塑料长椅上,和周围焦急哭泣的家属格格不入。
我们没有表情,没有眼泪,甚至没有交谈。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一个小时,两个小时……
我爸去缴费窗口预交了一笔费用,回来时脸色铁青:医生说,多器官衰竭,情况很不乐观。
我点点头,表示听到了。
我妈握着我的手,她的掌心很凉。
三个小时后,抢救中的红灯,终于熄灭了。
一个穿着白大褂、神情疲惫的医生走了出来,他摘下口罩,扫了一眼我们:你们是林凡的家属
我爸站起身:我是他岳父。
医生眼里闪过一丝同情,然后是职业性的冷静和麻木:对不起,我们尽力了。四位患者因为长时间处于高温密闭环境,导致严重的热射病,送来时已经出现了多器官功能衰竭。经过三个小时的全力抢救,最终还是没能挽回他们的生命。死亡时间,上午十一点三十七分。
整个走廊,安静得能听见头顶日光灯的电流声。
我妈的手猛地抓紧了我,指甲嵌进了我的肉里,传来一阵刺痛。我爸的身体晃了一下,靠住了墙壁,才勉强站稳。
而我,只是静静地站着。我没有哭,甚至没有一丝难过的感觉。
我只是觉得,胸口那团从昨天开始就一直憋着的火,那股被侮辱、被践踏的恶气,随着医生的话,终于,彻底地散了。
我长长地、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那口气,带走了我过去两年婚姻里所有的黏腻、燥热和恶心。
我看着医生,声音清晰得连自己都感到惊讶:医生,死亡证明什么时候可以开
05
医生询问的目光,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剖开了我平静的伪装。我爸妈的震惊,我自己的麻木,都在那句死亡证明后,凝结成了新的现实。
我成了寡妇。
一个在结婚纪念日还没到之前,就克死了一家四口的寡妇。
葬礼办得简单又潦草。
林家没什么正经亲戚,来的都是些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和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街坊邻居。灵堂设在殡仪馆最小的告别厅,四张并排的黑白照片,表情各异,却都透着一股死气沉沉。
婆婆那张刻薄的脸,在相框里显得愈发尖酸。公公依旧板着脸,仿佛死后还在生全世界的气。小姑子林静,照片选的是一张精修过的艺术照,噘着嘴,很不服气的样子。
而我的丈夫,林凡,照片里的他憨厚地笑着,一如我当初爱上他时的模样。
我穿着一身黑色的连衣裙,站在最前面,手里捏着一张干净的纸巾,适时地擦拭着并不存在的眼泪。我爸妈一左一右地扶着我,像两尊门神,隔绝了所有探究和怜悯的目光。
作孽啊,一家人走得这么整齐……一个大妈压低了声音,满是惋惜。
我早就说老赵家那个婆娘太抠门了!你看,把自己全家都抠进去了吧!另一个声音带着幸灾乐祸。
那她儿媳妇可怎么办啊年纪轻轻的,就守了寡……
你懂什么!我听说那房子是女方家出的首付,这下好了,人没了,房子清净了!这小寡妇,怕是在被窝里偷着乐呢!
我听着这些窃窃私语,垂下的眼帘遮住了所有的情绪。
偷着乐
不,我没有乐。我只是觉得,压在胸口两年的那块巨石,终于被一把看不见的手搬开了。我甚至能听到自己骨骼都在舒展的声音。
律师是我爸找的,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精明干练的中年男人。他坐在我对面,将几份文件轻轻推了过来。
楚女士,节哀。根据我国《继承法》规定,由于您的丈夫林凡先生,以及他的第一顺位继承人,也就是他的父母均已过世,而他的妹妹林静也已身亡,您作为林凡先生的合法配偶,是目前唯一的法定继承人。
他顿了顿,语气平淡地像在念一份天气预报:您将继承林凡先生名下所有的婚内财产,以及……他父母和妹妹的所有遗产。因为他们死亡时间相近,无法判断先后,遗产都将由林凡先生继承,最后,再由您继承。
我的目光落在文件上。
那套我和林凡一起还贷的房子。婆婆和公公在乡下的老宅。以及,一张我从未见过的银行存单清单。
看着那一长串的零,我差点笑出声。
为了省一个月几十块的电费,宁愿热死。却在银行里存着七位数的存款,一分都舍不得花。这是何等的荒谬,何等的讽刺。
他们用一生的节俭,为我铺就了一条通往财富自由的康庄大道。
签完字,走出律师事务所,阳光正好。我抬头看着天,那颗昨天还想烤死我的毒日头,今天看起来,竟有几分可爱。
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了中介,把那套蒸笼一样的房子和乡下的老宅,以低于市场价百分之十的价格,打包挂了出去。要求只有一个:全款,尽快。
中介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个悲痛欲绝、急于逃离伤心地而失去理智的可怜寡妇。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一秒钟都不想再跟那个地方有任何瓜葛。
钱到账的那天,我做的第二件事,就是去市中心最贵的地段,全款买下了一个两百八十平的大平层,顶楼,带一个巨大的露台。
我做的第三件事,是找来全城最好的装修公司和暖通工程师。
我的要求很简单,我指着空旷的毛坯房,对设计师说,给我装一套最好的中央空调,要能精准控温到每一间房,要绝对静音,要风感最舒适的那种。钱,不是问题。
三个月后,我搬进了新家。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的万家灯火。我穿着丝绸睡袍,光着脚踩在冰凉的大理石地板上。
手里拿着中央空调的总控遥控器,我按下了开机键。
滴——
一股清冽、干净、带着青草香气的冷风,从看不见的出风口,温柔地拂过我的全身。
我把温度设定在22摄氏度。
然后走到酒柜前,开了一瓶八二年的拉菲,为自己倒了满满一杯。这瓶酒,是在清理林凡家遗物时,在床底下找到的,他大概是准备送给哪个领导,结果一直没送出去。
我晃着杯中醇厚的红色液体,走到露台。晚风微醺,城市的喧嚣被隔绝在窗外。
我看着远方的霓虹,轻轻抿了一口红酒。
眼角,有一滴液体滑落。
不知道是悲伤的眼泪,还是喜悦的泪水。
或许,都不是。
那只是一个被关在蒸笼里太久的灵魂,终于在清凉的空气里,舒展开来时,流下的一滴,甘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