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雾锁青石巷 > 第一章

第一章
雨夜来客
民国二十六年的雨,似乎比往年来得更缠绵些。
沈砚之把最后一扇窗的插销扣好时,檐角的铁马又发出一阵叮当声。他抬头望了眼天色,铅灰色的云团像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青瓦之上,仿佛下一秒就要倾轧下来。
先生,前厅有位客人求见。管家福伯的声音从走廊那头传来,带着被雨水打湿的黏腻感。
沈砚之转过身,指尖还残留着窗棂上的凉意。他身上那件月白色长衫的袖口微微卷着,露出一截清瘦的手腕。这个时辰了可知是何人
说是姓苏,从南京来的,带了封信。福伯垂着手,目光落在自己沾了泥点的布鞋上,看那样子,像是赶路来的,浑身都湿透了。
沈砚之沉吟片刻。南京来的客人,这几个字在这年头总带着些不寻常的意味。他接过福伯递来的干毛巾擦了擦手:请他到西花厅吧,我去换件衣裳。
西花厅的炭盆烧得正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松木香。苏姓客人坐在梨花木椅上,正低头绞着湿透的衣角。他约莫二十七八岁年纪,一身藏青色中山装被雨水浸得发深,头发凌乱地贴在额前,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是藏着两簇跳动的火苗。
沈先生。见沈砚之走进来,他立刻站起身,动作急得带翻了脚边的铜盆,清水泼了一地。
苏先生请坐。沈砚之示意他不必多礼,自己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不知深夜到访,有何见教
那人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层层打开,里面是一封用蜡封好的信。他把信推到沈砚之面前,指尖还在微微发颤:这是……是周先生让我交给您的。
周先生沈砚之的指尖触到信封时,明显顿了一下。这个称呼让他想起三年前在北平见过的那位考古学家,周明远。他们曾在琉璃厂因一方汉代铜镜相识,后来周明远去了南京博物院任职,便断了联系。
拆开信封,里面是几张泛黄的宣纸,上面用蝇头小楷写着密密麻麻的字。沈砚之越看眉头皱得越紧,最后当他看到末尾那句青石巷三号地窖,务必妥善保管时,指尖猛地收紧。
周先生他……
周先生在上个月就失踪了。苏姓客人的声音带着哽咽,日本人占了南京后,博物院的人都在想办法转移文物。周先生负责的那批青铜器,据说藏在一个秘密地点,可他突然就不见了。这封信是他失踪前托我保管的,说若是他出了事,就把信送到您这里来。
沈砚之沉默地盯着信纸,炭火噼啪作响,映得他脸上光影不定。青石巷,这个地名他并不陌生,就在城南那片老城区里,据说那里的房子还是明清时候留下来的,一条条巷子像迷宫似的缠在一起。
沈先生,那人忽然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周先生说,只有您能看懂这信里的意思。那些文物不能落在日本人手里,那是咱们祖宗留下来的东西啊!
沈砚之抽回手,指节被捏得有些发红。他看向窗外,雨还在下,敲打着芭蕉叶发出沙沙的声响。你叫什么名字
苏文谦。
苏先生,今晚你先在我这里住下。沈砚之站起身,明日一早,我们去青石巷看看。
第二章
青石巷秘踪
第二天雨停时,天刚蒙蒙亮。
沈砚之和苏文谦各乘一辆黄包车,往城南而去。越靠近老城区,街景越发萧索,偶尔能看到墙上贴着的日文告示,被人用石头砸出一个个破洞。
沈先生来过这里苏文谦掀开车帘一角,看着外面纵横交错的巷子,忍不住问道。
小时候常来。沈砚之望着熟悉的青石板路,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我外祖父家就在这附近,不过已经很多年没来过了。
黄包车在一个岔路口停下。眼前的巷子比别处更窄些,两侧的高墙爬满了爬山虎,墙头上探出几枝蜡梅,枝头还挂着昨夜的雨珠。巷口的石碑上刻着青石巷三个字,字迹已经模糊不清。
三号在哪边苏文谦四处张望着,巷子里静得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
沈砚之指着左侧的岔路:这边走。
青石巷的房子大多是黛瓦粉墙,门楣上雕刻着精美的花纹,只是多年无人打理,显得有些破败。三号院的门是两扇朱漆木门,上面的铜环已经生了绿锈。沈砚之用手推了推,门纹丝不动。
锁着呢。苏文谦试图从门缝往里看,要不要找开锁匠
沈砚之摇了摇头,他蹲下身,仔细看着门楣上的砖雕。那是一幅松鹤延年图,只是仙鹤的一只翅膀似乎有些不对劲。他伸出手,轻轻按了按仙鹤的翅膀,只听咔哒一声轻响,门锁竟然开了。
您怎么知道……苏文谦惊得睁大了眼睛。
周先生的信里,第三页画了个小小的记号。沈砚之推开门,他总爱搞这些弯弯绕绕。
院子里长满了杂草,正屋的门窗都用木板钉着。沈砚之径直走到东厢房,按照信上的提示,在炕沿下摸索了片刻,果然找到一块松动的砖块。取下砖块,里面是一个铜制钥匙。
地窖的入口在西厢房的角落,盖着块厚厚的青石板。两人合力掀开石板,一股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沈砚之点燃带来的马灯,昏黄的光晕照亮了陡峭的石阶。
我下去看看,你在上面守着。沈砚之提着马灯,一步一步往下走。
地窖不大,约莫十平米见方,里面堆放着十几个木箱。沈砚之用马灯照了照,箱子上都贴着标签,商晚期
饕餮纹鼎西周
青铜爵……每一个标签都让他心头一震。这些都是国之重器,难怪周明远会如此慎重。
当他看到最后一个箱子时,忽然皱起了眉头。那个箱子上没有标签,锁也不是博物院常用的样式。他试着用钥匙去开,却发现根本不对。
怎么了苏文谦在上面问道。
你下来吧,带工具了吗
苏文谦提着工具箱走下地窖,看到那个特殊的箱子时,也愣住了。这锁是德国产的,不好开。他拿出几根细铁丝,小心翼翼地拨弄着锁芯。
就在锁即将打开的瞬间,外面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两人对视一眼,迅速吹灭马灯,躲到木箱后面。
地窖的入口被掀开,几道手电筒的光柱扫了进来。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有人走了下来。
动作快点,藤田少佐还在外面等着呢。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带着明显的东北口音。
急什么,这地方藏得这么深,肯定没人发现。另一个声音回答,是本地话。
沈砚之的心沉了下去。竟然是汉奸带着日本人来了。他悄悄摸出藏在袖中的短刀,这是他出门时顺手带的。
找到了!都在这儿呢!有人喊道。
手电筒的光落在那些木箱上,接着传来撬锁的声音。沈砚之与苏文谦交换了个眼神,趁着他们注意力集中在木箱上的瞬间,猛地从后面扑了上去。
沈砚之的短刀精准地刺入那个东北口音的后心,苏文谦则用工具箱砸向另一个人的脑袋。变故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等剩下的两个日本人反应过来时,同伴已经倒下了。
枪声在狭小的地窖里响起,震得人耳朵发聋。沈砚之拉着苏文谦躲到木箱后面,子弹打在箱子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怎么办苏文谦的声音带着颤抖。
沈砚之看着那个没打开的神秘箱子,忽然有了主意。他摸到箱子旁边,用苏文谦的工具猛地撬开了锁。箱子里并没有青铜器,而是十几个用油布包着的长条形物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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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扯开油布,里面竟然是几支步枪!
拿着!沈砚之扔给苏文谦一支,自己也抓起一支,冲出去!
两人借着木箱的掩护,朝着入口处开火。那两个日本人显然没料到他们有枪,一时被打懵了。沈砚之趁机拉着苏文谦冲出地窖,反手将青石板盖了回去,又用旁边的石磨压住。
往这边跑!沈砚之拉着苏文谦拐进旁边的小巷。身后传来日本人的叫骂声和枪声,子弹嗖嗖地从耳边飞过。
青石巷的迷宫此刻成了最好的掩护。沈砚之凭着儿时的记忆,在巷子里七拐八绕,终于甩掉了追兵。当他们气喘吁吁地站在秦淮河畔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那些文物……苏文谦望着城南的方向,满脸懊恼。
会有办法的。沈砚之望着河面上的薄雾,周先生把信交给我,绝不会只是让我看一眼那些青铜器。他摸了摸口袋里那张被汗水浸透的信纸,忽然想起上面还有一行用朱砂写的小字,当时以为是不小心蹭上的,现在想来,或许另有深意。
第三章
朱砂秘语
回到沈府时,福伯正急得在门口打转。看到两人平安回来,他悬着的心才落了地,只是当他看到沈砚之胳膊上的伤口时,又忍不住念叨起来。
先生也是的,明知外面不太平,还往那种地方跑。福伯一边用烈酒消毒伤口,一边不停地叹气,这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跟老夫人交代。
一点皮外伤,不碍事。沈砚之忍着疼,目光却落在桌上的信纸上。苏文谦正用放大镜仔细看着那些朱砂字迹。
沈先生,您看这里。苏文谦指着其中一处,这不是蹭上去的,像是故意写的。
沈砚之凑过去看,那些朱砂小字确实排列得很有规律,像是某种密码。他忽然想起周明远曾跟他说过,古代的文人喜欢用拆字法传递秘密。
把纸笔拿来。沈砚之铺开宣纸,按照那些朱砂字的顺序写下来,然后逐个拆解。‘明’字拆成‘日’和‘月’,‘远’字拆成‘辶’和‘袁’……
两人忙了整整一个上午,终于把那些朱砂字拆解重组,得到了一串地址和日期。最让他们震惊的是,最后赫然写着除夕,玄武湖,交接。
除夕还有半个月。苏文谦掐着手指算,周先生是想在除夕把文物转移出去
可现在文物还在日本人手里。沈砚之的眉头紧锁,他们既然找到了地窖,肯定会把文物运走。
说不定还没运走。苏文谦忽然站起身,刚才在地窖,他们只撬开了一个箱子就被我们打断了。也许……
不可能。沈砚之摇头,日本人不会那么大意。他们现在肯定已经把文物转移了。
就在这时,福伯匆匆走进来:先生,外面来了个卖花姑娘,说是给您送兰花的。
沈砚之有些诧异。他素来不喜欢花草,除了书房里那盆文竹,府里再无其他绿植。让她进来吧。
卖花姑娘约莫十五六岁年纪,梳着两条麻花辫,穿着蓝布棉袄,手里提着个竹篮,里面放着几株墨兰。她看到沈砚之时,眼睛亮了一下,然后从篮子底下摸出个小纸条递过来。
是周先生让我来的。她的声音细若蚊蚋,警惕地看了看四周。
沈砚之接过纸条,上面只有一行字:文物暂存鼓楼教堂,速取。
周先生还说什么了苏文谦急忙追问。
姑娘摇了摇头:他只让我把纸条送到,别的什么都没说。对了,他说您看到兰花就该知道,是自己人。说完,她提起篮子匆匆离开了。
沈砚之看着那几株墨兰,忽然想起周明远最爱的就是墨兰,说它生于幽谷,不以无人而不芳。
鼓楼教堂。苏文谦在屋里踱来踱去,那里现在是难民收容所,日本人看管得很严,怎么进去
沈砚之走到窗边,望着外面街面上巡逻的日本兵:越是危险的地方,往往越安全。我们得想个办法混进去。
三天后,沈砚之和苏文谦穿着神父的黑袍,走进了鼓楼教堂。沈砚之的法语说得极好,几句寒暄下来,就赢得了神父的信任。
最近日本人查得紧,经常来这里搜查。神父叹着气,领着他们穿过挤满难民的大厅,说是要找什么……文物。
沈砚之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四周。教堂的穹顶很高,阳光透过彩色玻璃窗洒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角落里有几个穿和服的日本人在巡视,目光警惕地扫过每一个人。
神父,我们想找个安静的地方祷告。沈砚之用法语说道。
神父指了指西侧的小礼拜堂:那里平时没人去,你们可以去那里。
小礼拜堂里空荡荡的,只有几排长椅和一个破旧的忏悔室。沈砚之走到忏悔室前,敲了敲木板壁。按照周明远信里的提示,三长两短。
里面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我的孩子,你有什么罪过
我弄丢了祖先的遗产。沈砚之回答。
忏悔室的门被打开,里面坐着个白发苍苍的老神父。他看到沈砚之,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周先生等你很久了。
周先生他……
他就在后面的地窖里。老神父站起身,推开忏悔室后面的暗门,快进去吧,日本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来。
地窖比青石巷的那个大得多,里面不仅放着那些青铜器,还有十几个大木箱,上面贴着故宫博物院的封条。周明远正坐在一个木箱上,用放大镜看着一块甲骨。
砚之,你可算来了。看到沈砚之,他激动地站起身,眼眶都红了,我就知道你能看懂我的信。
周先生,您不是失踪了吗苏文谦惊讶地张大了嘴。
那是我故意放出的消息。周明远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日本人一直在找这批文物,我要是不藏起来,怎么能把它们安全转移出去
沈砚之看着那些文物,忽然明白了:您是想把这些都运出南京
对。周明远的目光变得坚定,北平、南京都落了日本人手里,这些文物绝不能让他们抢走。我联系了上海的地下党,他们会安排船只,把文物送到重庆去。
可怎么运出去沈砚之问道,现在城门盘查得那么严。
除夕那天有庙会,日本人会放松警惕。周明远指着地图上的玄武湖,我们从这里坐船,沿秦淮河到长江,再顺流而下到上海。
沈砚之看着地图,忽然想起一件事:我外祖父以前在秦淮河上有艘画舫,或许可以用上。
那就太好了!周明远喜出望外,有画舫掩护,日本人肯定不会怀疑。
就在这时,上面传来老神父急促的声音:日本人来了!快藏好!
周明远迅速合上暗门,把沈砚之和苏文谦推向旁边的储藏室:快进去!千万别出声!
储藏室里堆满了杂物,沈砚之透过缝隙看到几个日本兵走进地窖,为首的是个戴着金丝眼镜的军官,正用生硬的中文问周明远话。
周先生,这些箱子里装的是什么
都是些教会的旧书。周明远镇定地回答。
那军官显然不信,示意手下打开箱子。当看到里面果然是些泛黄的书籍时,他皱了皱眉头,又让士兵搜查其他地方。
沈砚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看到那个军官的手已经摸到了储藏室的门把。
第四章
画舫夜话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外面突然传来一阵骚动。一个日本兵匆匆跑进来,对着军官说了几句日语。军官的脸色变了变,立刻带着手下离开了。
没事了。周明远打开储藏室的门,额头上全是冷汗,刚才是城西的军火库被炸了,日本人以为是游击队干的,都赶过去了。
沈砚之走出储藏室,看着那些安然无恙的文物,长长舒了口气:看来我们的运气不错。
不是运气。周明远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那是地下党的同志们为我们争取的时间。
接下来的几天,沈砚之开始着手准备画舫的事。他的外祖父已经过世多年,画舫一直停泊在秦淮河畔的一个偏僻码头,由一个老船夫看管。
当沈砚之找到那艘名为听雨轩的画舫时,不禁有些唏嘘。画舫的雕梁画栋虽蒙了层灰,却依旧能看出当年的精致。老船夫见了沈砚之,浑浊的眼睛亮了亮,颤巍巍地握住他的手:沈家少爷,您可算来了。这船我天天擦,就怕您哪天真要用。
张伯,这次确实要麻烦您了。沈砚之看着船身,能下水吗
没问题!张伯拍着胸脯,上个月刚换了新的桐油,别说秦淮河,就是开到长江里去也稳当。
沈砚之让张伯偷偷检修画舫,又托福伯采买了些绸缎、灯笼,把船装饰得如同要去赴宴一般。苏文谦则负责联络地下党的人,确定除夕当晚的接应路线。
除夕前一天,周明远带着几个博物院的老伙计来到沈府。他们都是自愿留下来护送文物的,年纪最大的已经六十多岁,背有些驼,却依旧精神矍铄。
沈先生,这些都是跟着我多年的弟兄。周明远指着众人,都是信得过的人。
沈砚之看着他们布满老茧的手,那是常年抚摸文物留下的痕迹。他忽然觉得肩上的担子重了许多,这些不仅仅是冰冷的青铜器,更是一代人的心血与执念。
除夕夜,南京城笼罩在一片诡异的寂静中。往年此时该有的鞭炮声、欢笑声,如今都被日本人的戒严令压了下去。只有秦淮河上的画舫,还挂着零星的灯笼,像散落的星辰。
听雨轩缓缓驶离码头时,沈砚之站在船头,望着岸边巡逻的日本兵。他们穿着厚重的军大衣,缩着脖子,对这艘装饰华丽的画舫并未多加留意。
都准备好了周明远从船舱走出来,递给沈砚之一杯温热的米酒。
嗯,按照计划,子时在玄武湖与接应的船汇合。沈砚之接过酒杯,抿了一口,米酒的温热顺着喉咙滑下去,却驱不散心底的寒意。
船舱里,几个老伙计正借着灯笼的光,小心翼翼地给青铜器裹上软布。这些在地下埋了千百年的器物,此刻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仿佛也在静静等待着什么。
苏文谦忽然从外面跑进来,脸色有些发白:后面有艘巡逻艇跟上来了。
沈砚之的心猛地一沉:让张伯把船往芦苇荡里开,尽量放慢速度。
巡逻艇越来越近,探照灯的光柱扫过画舫。沈砚之示意众人躲进内舱,自己则和周明远站在船头,装作赏景的样子。
船上的人,干什么的扩音器里传来生硬的中文。
我们是商会的,出来赏灯。沈砚之扬声回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巡逻艇靠了过来,几个日本兵跳上画舫,为首的是个留着八字胡的军官。他的目光在船舱里扫来扫去,最后落在沈砚之身上:你的,什么身份
在下沈砚之,做点小生意。沈砚之从怀里掏出早已准备好的名片,上面印着恒昌商行总经理的字样。
军官接过名片,用手指弹了弹,忽然笑了:沈先生听说过。前几年在北平,你可是帮过我们不少忙。
沈砚之的心头一紧。他确实在北平与日本人打过交道,那时是为了赎回一批即将被倒卖出国的文物,没想到会被认出来。
都是过去的事了。沈砚之不动声色地回答。
这些箱子里装的是什么军官的目光落在船舱角落的木箱上。
是给朋友的年货。周明远抢先回答,一点土特产,不成敬意。
军官显然不信,拔出军刀就要撬开箱子。沈砚之的手悄悄摸向腰间的短刀,只要他一动,旁边的苏文谦就会立刻打翻桌上的油灯。
就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几声枪响。军官的脸色变了变,对着对讲机说了几句日语,然后狠狠瞪了沈砚之一眼:走!
日本兵匆匆离开,巡逻艇也调转方向,朝着枪响的地方驶去。
是地下党的人。苏文谦松了口气,他们引开了巡逻艇。
沈砚之望着巡逻艇消失的方向,心里清楚,那些同志很可能再也回不来了。他对着黑暗中的芦苇荡,深深鞠了一躬。
子时,玄武湖面上飘着薄薄的雾气。一艘不起眼的货船静静泊在湖心,看到画舫的灯笼,立刻亮起了三短一长的灯光。
是自己人。苏文谦激动地喊道。
两船靠近,众人开始小心翼翼地转移文物。老伙计们虽然年纪大了,动作却麻利得很,不一会儿就把所有箱子都搬到了货船上。
砚之,我们该走了。周明远握着沈砚之的手,这些文物,就拜托你了。
沈砚之愣住了:周先生不和我们一起走
我还有些事要办。周明远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博物院还有些资料没来得及转移,我得回去看看。
可是现在城里太危险了!
危险也得去。周明远望着南京城的方向,那里还能看到零星的灯火,那些资料和文物一样重要,都是咱们民族的根。
沈砚之知道劝不动他,只能从怀里掏出那方汉代铜镜,那是他们初识时一起鉴定的那件。这个您拿着,说不定能用上。
周明远接过铜镜,揣进怀里:放心,等抗战胜利了,我在南京博物院等着你们,咱们再一起研究这些宝贝。
货船缓缓驶离时,沈砚之站在船头,看着听雨轩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雾气中。周明远的身影一直站在船头,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第五章
雾散天明
货船沿着秦淮河顺流而下,两岸的芦苇在风中摇曳,像无数双挥动的手。沈砚之靠在船舷上,看着水中的月影被船桨打碎,又慢慢聚拢。
沈先生,您说周先生能平安吗苏文谦递过来一件大衣,夜里的江风带着寒意。
会的。沈砚之接过大衣披上,像他那样的人,命硬。
话虽如此,他心里却清楚,周明远此去,九死一生。但他更明白,在这个年代,有太多人选择了这样的路,他们或许平凡,却像黑暗中的微光,汇聚起来,就能照亮前行的方向。
船行至长江口时,遇到了几艘日本巡逻舰。幸好有地下党的人接应,他们换上了渔船的装扮,混在鱼群中,才得以顺利通过。
抵达上海时,已是元宵节。外滩的万国建筑在夜色中亮着灯,只是门口多了些荷枪实弹的日本兵。沈砚之他们把文物暂时藏在法租界的一个仓库里,等待下一步的转移指令。
日子一天天过去,沈砚之每天都会去仓库看看那些青铜器。阳光透过仓库的天窗照进来,落在饕餮纹鼎上,那些古老的纹路仿佛活了过来,在光影中流转。
三月的一天,苏文谦匆匆跑回来,手里拿着一张报纸。沈先生,您看这个!
报纸的角落里刊登着一则消息,说南京博物院的一位老职员,在转移资料时被日本人发现,为了保护资料,与敌人同归于尽。报道里没有提名字,但沈砚之看到随身携带的汉代铜镜完好无损时,眼眶瞬间红了。
他走到仓库中央,看着那尊最大的青铜鼎,忽然想起周明远说过的话:这些文物,是咱们民族的骨头。
是啊,骨头断了,还能再接上;只要骨头还在,民族就不会灭亡。
接下来的几年里,沈砚之和苏文谦带着这批文物,辗转于上海、香港、昆明等地。他们躲过日本人的搜查,穿过枪林弹雨,把文物完好无损地送到了重庆。
当他们把青铜器交到重庆国立博物馆时,馆长握着他们的手,激动得说不出话。那些在地下沉睡了千年的器物,此刻在山城的阳光下,泛着愈发温润的光泽。
抗战胜利的消息传来那天,沈砚之正在整理周明远留下的那些资料。他忽然看到其中一页的空白处,用铅笔写着一行小字:待从头,收拾旧山河。
字迹有些潦草,像是匆忙间写就的,却透着一股不屈的劲儿。沈砚之放下资料,走到窗边,看着远处庆祝胜利的人群。他们举着灯笼,唱着歌,脸上洋溢着久违的笑容。
沈先生,我们该回南京了。苏文谦走进来,身上穿着崭新的中山装。
沈砚之点了点头:回去看看。
回到南京时,已是深秋。青石巷的老房子大多还在,只是墙上的弹孔触目惊心。沈砚之走到三号院门口,门楣上的松鹤延年砖雕依旧,只是仙鹤的翅膀已经断了一半。
他推开门,院子里的杂草已经长到了膝盖高。西厢房的地窖入口敞开着,青石板斜斜地靠在旁边。沈砚之走下去,地窖里空荡荡的,只有角落里还残留着几个木箱的印记。
周先生要是能看到这一切,该多好。苏文谦的声音有些哽咽。
沈砚之没有说话,只是从怀里掏出那方汉代铜镜。阳光从地窖口照进来,落在铜镜上,反射出一道明亮的光,照亮了角落里的一块石碑。
石碑上刻着几个字,是周明远的笔迹:文物归仓,山河无恙。
沈砚之把铜镜放在石碑上,转身走出地窖。外面的阳光很好,照在青石板路上,暖洋洋的。远处传来孩子们的笑声,清脆得像檐角的铁马。
他忽然想起民国二十六年那个雨夜,苏文谦浑身湿透地站在西花厅,眼神亮得像火苗。那时的雾很大,似乎永远不会散去。可如今再看,雾终究是散了,天,终于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