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是前朝赫赫有名的活阎王,据说他审过的犯人,听见惊堂木响都能吓尿裤子。
我娘更是江湖上闻风丧胆的毒罗刹,一根绣花针能让大象跳三天踢踏舞。
你说这凶神恶煞的两口子,怎么就养出我这么个讲道理、重证据、心慈手软的……老实判官
因为我断案太依法办事,太不给权贵面子,得罪了京里的大人物,被一纸调令,发配到了这兔子都不拉屎的平安县。
上任那天,师爷老钱看着我的眼神,充满了怜悯,仿佛在看一只即将被群狼撕碎的小绵羊。
大人,他捋着几根稀疏的山羊胡,声音发颤,咱平安县,水浅王八多,遍地是大哥。您…多加小心。
1
屁股刚沾上县太爷那把硬邦邦的椅子,惊堂木还没捂热乎,第一个案子就带着浓重的血腥味砸了过来。
城南王屠户,死了。
不是一般的死法。
是被人生生塞进了他自己那台半人高的铸铁搅肉机里,活生生搅成了……十斤上好的猪肉馅。
报案的是个赶早集的老汉,买了王屠户家的特价肉馅包子,一口下去,嘎嘣脆,嚼出了半截带着纹身的手指头。
现场那叫一个惨烈。
臭气熏得仵作老张吐得胆汁都快出来了,才哆嗦着汇报:大…大人…致命伤…找不全了…都…都混馅里了…初步看,是活着…被…被搅的…
师爷老钱脸比死人还白,捂着嘴干呕:凶残!太凶残了!定是江湖仇杀!或是…妖邪作祟啊大人!
我皱着眉,翻开了随身携带、快被我翻烂的《大胤刑律》,一脸实诚:
老钱啊,办案要讲证据,不能瞎猜。妖邪作祟刑律里没这条罪。仇杀动机呢证据呢总不能因为死得惨就说是仇杀吧万一凶手只是…想省点买肉钱呢
可…可这…老钱指着堂下盖着白布、渗出可疑暗红色液体的木桶(里面装着那十斤证物),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我合上律法,正色道:传令!将昨日黄昏至今晨,所有在王屠户肉铺方圆一里内出现过的人,无论男女老少,贩夫走卒,乞丐流民,全给本官‘请’来县衙问话!一个都不能少!
啊!老钱眼珠子差点瞪出来,大人!方圆一里!那得…那得好几百号人啊!
嗯,我点头,表情无比诚恳,带着点为民请命的悲悯,本官最是公道,绝不冤枉一个好人,也绝不放过一个坏人。这叫…广撒网,多捞鱼。刑律哪条哪款说不许这么干了没有吧
衙役们腿都快跑断了,哀嚎声从城南响到城北。
县衙门口,乌泱泱挤满了人,哭爹喊娘,怨声载道,比菜市场还热闹。
青天大老爷!我冤枉啊!我就路过撒了泡尿!
大人明鉴!我昨晚在怡红院快活,根本没出城!
大人!我拉肚子,茅厕都出不来,哪能去杀人啊!
我端坐高堂,慢条斯理地翻着师爷登记的花名册,时不时抬头看看下面人头攒动的盛况,仿佛在欣赏什么美景。
一个多时辰后,我指着花名册问老钱:老钱,人都到齐了
老钱擦着瀑布汗:回…回大人,除了…除了城西的李二狗,他老娘来告假,说是昨夜突发恶疾,高烧不退,下不来炕了。
我眼睛唰地亮了。
哦突发恶疾下不来炕
正是,那老婆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我放下名册,拿起惊堂木。
啪——!!!
一声脆响,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堂下瞬间鸦雀无声。
我朗声道:诸位乡亲受惊了!本官已查明,真凶,就是这告假未到的——李二狗!
轰——!
堂下瞬间炸开了锅!
李二狗那个赌鬼
他借他仨胆儿也不敢杀人啊!
大人!您不能冤枉好人啊!
师爷老钱也懵了,结结巴巴:大…大人!何…何出此言啊证据…证据呢
我一脸这不明摆着吗的理所当然,指着花名册,声音清晰无比:
师爷你看,本官说要‘所有人’到场。别人,都来了。就他,李二狗,没来。
这说明什么
说明他心里有鬼!不敢来见本官!
刑律虽未明言‘不到场即凶手’,但逻辑上,是不是这个理儿本官最讲道理,最重逻辑了。
来人!我一挥手,气势十足,去城西,把李二狗‘请’来!他若敢反抗,就是拒捕,罪加一等!按律,可当场格…呃,可‘适当’使用武力!
衙役们如狼似虎地扑向城西。
不到半个时辰,李二狗像条被抽了筋的癞皮狗,被两个膀大腰圆的衙役拖了回来。
他脸色惨白如纸,裤裆湿了一大片,浑身抖得跟开了震动似的。
没等上夹棍,他就瘫在地上,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嚎得撕心裂肺: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是…是王屠户那狗日的!他…他欠我十两银子的赌债,赖着不还!昨儿晚上我去要债,他喝醉了,不但不给钱,还…还辱骂我老娘是娼妇!我…我一时气昏了头,就…就把他推进那搅肉机里了!我没想杀他啊!我就是想吓唬吓唬他!谁知道那机器开关是开着的啊!呜呜呜……
轰!
真相大白!堂下又是一阵惊呼。
师爷老钱目瞪口呆地看着我,眼珠子都快掉地上了,仿佛第一次认识我。
我满意地点点头,拿起朱笔,在判决书上龙飞凤舞。
看,本官就说嘛,老实人断案,讲的就是一个…逻辑清晰,证据链完整。
李二狗,过失杀人,手段残忍,影响极其恶劣!按《大胤刑律·刑律篇·卷七》,判斩立决!秋后执行!押下去,好生看管!断头饭按律例给他加个鸡腿,本官请客!
衙役们拖着瘫软如泥的李二狗下去了。
师爷凑过来,声音都飘了:大人…您…您真是神了!
我谦虚地摆摆手:哪里哪里,依法办事,依法办事而已。哦,对了,那桶‘证物’…找个风水好的地方,深埋了吧。留着怪影响大家胃口的。刑律没规定证物不能埋吧
2
李二狗的案子刚消停没两天,城东的赵员外又蹬腿了。
这老头一死不要紧,仨儿子为了争他留下的那对据说价值连城的前朝御赐青花梅瓶,直接闹上了公堂。
老大赵甲,一脸忠厚,拍着胸脯:爹临终前拉着我的手,亲口说‘老大,这对瓶子,传给你了!’天地良心,诸位族老可作证!
大哥,空口无凭!爹白纸黑字写的遗嘱在此!‘吾之二子赵乙,忠厚勤勉,特将青花梅瓶一对传之!’看见没还盖了爹的私印!族老们也都按了手印的!
老二赵乙,冷笑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卷泛黄的纸。
老三赵丙更绝,直接抱着其中一个梅瓶不撒手,脸红脖子粗地吼:放屁!爹早把这对瓶子给我了!另一个在老大老二手里!他们想吞了我的!大人!您看,这瓶子底还有爹当年亲手刻的‘丙’字!
三人吵得唾沫横飞,互相指责对方造假、不孝、贪财,公堂变成了菜市场,眼看就要上演全武行。
大人!您要为我们做主啊!
大人!他们伪造遗嘱!
大人!瓶子是我的!
我听得脑瓜子嗡嗡响。
师爷老钱愁眉苦脸,小声道:大人,此案棘手啊!需细查遗嘱真伪,寻访见证族老,比对笔迹印章,还要请古董行家来鉴定瓶底刻字…
我摆摆手,打断他:太麻烦了。效率太低,不符合本官‘为民解忧’的宗旨。本官最是公平,讲究一碗水端平,绝对公平。
我走下高堂,围着那三个眼红脖子粗、像斗鸡一样的儿子转了一圈。目光最终落在老三赵丙死死抱在怀里、仿佛抱着命根子的那个梅瓶上。
你说,我指着那瓶子,语气平淡,这瓶子,是你爹临终前亲手给你的
赵丙猛点头,抱得更紧了:是是是!千真万确!爹最疼我了!
哦。我应了一声,脸上没什么表情。
然后,在所有人——包括师爷、衙役、旁听百姓以及赵家三兄弟——惊骇欲绝、仿佛见了鬼的目光中,我猛地伸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夺过赵丙怀里的梅瓶!
高高举起!
大人不可!那是御赐之物啊!师爷老钱魂飞魄散,尖叫出声。
砰嚓——哗啦——!!!
一声清脆刺耳、仿佛银子掉进心窝子里的碎裂声,响彻整个公堂!
价值连城(至少他们认为是)的前朝御赐青花梅瓶,在我脚下,变成了一堆五彩斑斓、形状各异的碎瓷片。
时间仿佛凝固了。
堂上堂下,死一般的寂静。
老大赵甲和老二赵乙的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里蹦出来,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拳头。
老三赵丙更是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直接瘫软在地,发出了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嚎叫:
我的瓶——子——啊!传家宝啊!御赐的啊!大人你…你毁了我赵家根基啊!我跟你拼了!
他作势要扑上来,被衙役死死按住。
我淡定地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一脸解决问题的坦荡和为民除害的轻松。
哭什么嚎什么本官这是在帮你啊,老三。
我指着地上那一堆在阳光下闪着光的碎片,语气无比诚恳,像是在陈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你看,现在这堆碎片,理论上,就是你爹‘给’你的那份遗产。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至于另一个梅瓶,我转头,目光平静地扫向抱着另一个瓶子、吓得面无人色的老大和老二,在你们俩手里,对吧你们俩,谁要
老大赵甲和老二赵乙的脸,瞬间由白转青,再由青转紫。他们看着怀里那个完好的瓶子,此刻感觉像抱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又像抱着一颗随时会爆炸的轰天雷!
大…大…大人…我…我不要了!赵甲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对对对!大人英明!大人神断!赵乙反应更快,点头如捣蒜,我们…我们兄弟情深!不分彼此!另一个瓶子…我们…我们平分!平分!
我满意地点点头,仿佛做了一件大好事。
这就对了嘛。兄友弟恭,和和气气,多好。
本官断案,最重实际效果。你看,现在多公平,一人一份实物遗产。
老三,我看向地上还在抽噎的赵丙,语气温和得像在哄孩子。
你爹给你的‘遗产’在地上,自己捡起来吧。一片都不能少哦,少一片就是藐视公堂,损毁‘证物’,按律…是要打板子的。
至于你们俩,我又看向赵甲赵乙,抱着你们那个瓶子,赶紧滚回家去,好好商量怎么‘平分’。再敢来公堂吵闹,影响本官办公,本官就把另一个也砸了,让你们仨兄弟一起抱着碎片回家,天天对着哭!
三人如蒙大赦,连滚爬爬,互相搀扶着(主要是搀扶瘫软的老三),拖着哭腔,跌跌撞撞地跑出了县衙,比被狗撵的兔子还快。
师爷老钱看着满地的碎瓷片,心疼得直抽抽,嘴唇哆嗦着:大…大人…这…这可是御赐…就算不是真的…也值不少钱…
我弯腰,随意捡起一块巴掌大的、带着青花纹饰的瓷片,对着门口透进来的阳光仔细看了看。
御赐假的。我语气平淡地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啊!老钱彻底懵了。
釉色浮艳,火气太重;胎质疏松,叩之声闷,毫无清越金玉之音;青花发色轻佻,毫无前朝官窑的沉稳大气。我把瓷片随手丢给老钱。
也就骗骗外行和你们这些不懂行的。赵老头精着呢,真货早八百年就藏到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犄角旮旯了。这三个傻儿子争个赝品还差点打破头,蠢到家了。
本官一眼就看穿了。砸了清净,省得他们以后为了个假货再闹出人命官司,浪费朝廷资源。
这叫…防患于未然,源头化解矛盾。刑律鼓励官员维护地方和谐稳定,减少讼累,对吧
师爷老钱捧着那块冰凉刺骨的碎瓷片,看着我那张写满老实人办实事、本官都是为了你们好的真诚脸庞,感觉自己的世界观碎得比地上的梅瓶还彻底。
他默默地把碎瓷片揣进怀里,喃喃道:值…值不值钱的…留个念想吧…
3
花瓶案的余波还没散尽,一桩更狗血、更挑战人神经的案子又送到了我案头。
城南柳树屯的寡妇柳氏,被村里几个德高望重(自封的)的族老联名告了。
罪名是不守妇道,与人通奸,败坏族里风气,有辱祖宗颜面。
按他们柳氏一族的族规,要浸猪笼!
柳氏被两个粗壮的村妇押上堂时,披头散发,衣衫凌乱,脸上还有几道血痕,哭得梨花带雨,嗓子都哑了,只会反复磕头喊冤:
青天大老爷!民妇冤枉啊!民妇守寡三年,清清白白!是…是他们!是柳三爷和柳五爷!他们想强占我家那三亩靠近河滩的肥田!我不肯,他们就污蔑我!求大人做主啊!
那几个族老——为首的柳三爷须发皆白,拄着拐杖,一脸道貌岸然;柳五爷尖嘴猴腮,眼神闪烁——则义愤填膺,唾沫横飞:
大人!休听这淫妇狡辩!有人亲眼看见她夜里窗口有男人影子晃悠!
对!还有人闻到她身上有陌生男人的汗臭味!
她走路那腰扭的!屁股晃的!一看就不是正经寡妇!
必须严惩!浸猪笼!以儆效尤!正我族风!
师爷老钱凑过来,眉头拧成了疙瘩,声音压得极低:大人,这种风化案最是难缠。没有捉奸在床,全凭人言可畏。按律…若苦主无法证明其清白,族里有权按‘乡规民约’处置…这…这柳氏怕是…
我皱起了眉头,一脸的不赞同:难断谁说的本官最讲证据,最重…妇道人家的名节清白!岂能任由他人污蔑
我站起身,走到公堂中央。目光锐利如刀,缓缓扫过那几个群情激奋、仿佛代表了人间正义的族老,又落到地上那绝望无助、瑟瑟发抖的柳氏身上。
你们,口口声声说她通奸我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是!族老们异口同声,气势汹汹。
好!我点点头,脸上露出一种终于找到解决办法的郑重其事。
通奸之罪,按《大胤刑律·户婚篇》及本县补充条例,需有‘淫具’为证,或‘体证’确凿。然此案,物证全无,人证皆为捕风捉影。
为了彻底查清真相,还柳氏一个清白,或者…落实她的罪名,做到绝对的公平公正,让尔等心服口服,也让围观百姓做个见证…
我清了清嗓子,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宣布重大决定的威严,响彻整个公堂内外:
本官决定!采用最古老、最权威、最直接有效的验贞之法!
来人啊!
取上等朱砂三钱!雄黄粉五钱!三年以上壁虎尾十条!速速研磨成细末,用无根水(露水)调和!
现场调制——‘守宫砂’!
调制好后,
我目光如电,扫视全场:
给堂上所有告状的族老!点!
给这位柳氏!点!
还有!我猛地抬手,指向堂外围得水泄不通、看热闹看得津津有味的百姓,所有围观此案、年满十二岁以上的男女!有一个算一个!都给本官点!
男的,点在左臂内侧!
女的,点在…嗯,尔等自知之处!(我故意含糊了一下,效果更佳)
本官亲自监督!现场点砂!三日后,升堂复验!
若砂褪色,便是破了身,行了苟且之事!褪几个点几个!褪多少,认多少罪!按律严惩不贷!
若砂不褪,便是清白的!凡诬告、构陷者,反坐其罪!该浸猪笼的浸猪笼,该打板子的打板子!
此法,古已有之,载于《博物志》,绝对公平!本官最是循规蹈矩!尔等可有异议!
死寂。
绝对的死寂。连根针掉地上都能听见。
刚才还叫嚣着要正族风、浸猪笼的族老们,脸瞬间像开了染坊——红转白,白转青,青转紫,紫转黑。
柳三爷手里的拐杖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捂着胸口,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白眼一翻。
噗通!
这位德高望重的老族老,直挺挺地晕了过去,口吐白沫。
大人!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啊!柳五爷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鼻涕眼泪糊了一脸,老朽…老朽年逾花甲,行将就木…这…这成何体统!祖宗颜面何存啊!使不得啊!
是啊大人!这…这有辱斯文!有伤风化啊!其他族老也慌了,纷纷跪下。
我们…我们不告了!不告了总行了吧!
对对对!柳氏…柳氏定是清白的!是我们…是我们老眼昏花,听信了小人谗言!看错了!都是误会!误会!
族老们瞬间乱了阵脚,七手八脚地去抬晕倒的柳三爷,互相拉扯着,连滚爬爬,像一群被开水烫了的蚂蚁,眨眼间就跑得无影无踪,连掉在地上的拐杖都顾不上捡。
堂上只剩下还在发懵、没反应过来的柳氏,以及堂外同样石化、表情精彩纷呈的围观群众——尤其是那些刚才还起哄喊浸猪笼的闲汉们,此刻一个个面如土色,捂着胳膊或者某个不可描述的部位,悄悄往人群后面缩。
我走到柳氏面前,脸上带着本官为你主持公道的欣慰笑容,伸手虚扶了一下。
看,柳氏,本官说过,最重证据,最讲规矩。
现在,没人告你了。你的清白,保住了。
拿着本官的判词(一张盖了印的白纸,证明她无罪),回家去吧。好好种你那三亩水田,若再有人敢因此事欺辱于你,直接来县衙击鼓!本官为你做主!
柳氏如梦初醒,看着我,又看看那张轻飘飘却重如千斤的判词,眼泪再次汹涌而出,不过这次是劫后余生的狂喜。她砰砰砰磕了好几个响头,哭喊着青天大老爷!活菩萨!踉踉跄跄地跑了。
师爷老钱的下巴已经彻底脱臼,合不上了。他指着堂外,又指指我,半天憋不出一句完整话:大…大人…您…您这守宫砂…还没…
我坐回椅子,端起凉透的粗茶喝了一口,慢悠悠地说:
守宫砂那玩意儿本官五岁就知道是骗小孩的了。点上去的朱砂,别说三天,三个时辰就能被汗冲掉一层皮。
但对付这些满嘴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想用‘风化’吃人的老棺材瓤子,还有那些看热闹不嫌事大、跟着起哄架秧子的闲汉…
就得用他们最相信、最害怕的‘规矩’。
这叫…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攻心为上。
律法哪条规定了不能用‘古法’吓唬人,达到惩恶扬善、维护正义的目的了没有吧
效果多好。兵不血刃,清静平安。
师爷老钱看着我平静无波、甚至带着点老实人又干了件利国利民好事的满足表情,彻底服了,五体投地的那种服。他默默捡起地上柳三爷掉落的拐杖,喃喃道:
大人…您这判官当的…平安县,以后怕是真的要‘平安’了…
就是…可能…会平安得…有点瘆人…
4
点砂风波的威力是巨大的。一时间,平安县风气肃然,别说通奸诬告了,连邻里吵架都少了一大半。毕竟谁也不想被请去县衙点那劳什子守宫砂。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没过多久,一队鲜衣怒马的京中钦差,带着一股肃杀之气,抵达了平安县。
据说是朝中几位德高望重的御史联名上奏,弹劾平安县令(也就是我)滥用酷刑(指吓晕李二狗)、荒诞判案(指砸瓶子和点砂)、藐视礼法、有辱朝廷体统!
奏章写得那叫一个慷慨激昂,字字泣血,把我描绘成了个十恶不赦的酷吏加疯子。
为首的钦差姓崔,官拜大理寺少卿,一张国字脸绷得紧紧的,眼神锐利如鹰,端坐在县衙正堂主位,不怒自威。
沈大人,崔钦差将那份厚厚的弹劾奏章啪地拍在案上,声音冰冷,这些指控,桩桩件件,骇人听闻!你有何话说!
我恭敬地躬身行礼,脸上依旧是那副老实巴交、甚至带着点委屈的表情。然后,我示意师爷老钱。
老钱立刻捧上来三大本装订得整整齐齐、字迹工工整整的卷宗,恭敬地呈给崔钦差。
钦差大人明鉴。我的声音平稳而诚恳,下官断的每一个案子,都严格遵循了《大胤刑律》及地方补充条例,所有程序合法合规,证据链完整清晰,口供画押齐全,绝无半点疏漏。
我上前一步,亲自为崔钦差翻开卷宗,指着上面清晰的字迹和按着红手印的地方,一一解释:
李二狗杀王屠户案:人证(所有被传唤的数百名百姓证词摘要及签名画押)、物证(那半截手指的仵作验状及封存记录、搅肉机作为凶器的勘验记录)、凶犯口供(李二狗画押的完整供词)俱全。人证物证相互印证,形成完整闭环。下官依《刑律·贼盗篇》‘故杀人者斩’之条,判其斩立决,秋后执行,程序合法,量刑适当,何来‘滥用酷刑’下官可未曾动他一根手指头,他是自己吓招供的,卷宗里写得清清楚楚。
赵家争产案:下官察言观色,发现兄弟三人争执焦点在于无法分割的特定物(梅瓶),且情绪激动,矛盾随时可能激化升级,危及性命及地方稳定。遂依据《户婚篇》‘凡分财产,务令均平’及地方补充条例‘县令有权调解民事纠纷,维护和睦’之精神,采取‘实物分割’方式平息纠纷,效果显著(三人当场和解离去)。且事后查明(卷宗附有古董行家鉴定文书及真品寻获记录),所砸确为赝品,真品已被赵员外生前藏匿。下官寻回真品,登记造册,暂存县库,待其家属达成一致后再行发还。此乃保护真正遗产,避免无谓争端,何来‘荒诞’难道任由他们兄弟为假货自相残杀才不荒诞
柳氏通奸案:下官接到报案,苦主柳氏喊冤,指控族老诬告谋产。然族老仅凭人证(无直接人证,皆系传闻)指控,证据薄弱。为彻底查清真相,震慑诬告之风,保护无辜妇孺(此乃朝廷倡导之‘妇节’),下官灵活运用古书记载之‘验贞古法’,以无实际伤害之方式(点朱砂),使诬告者自露马脚,心生畏惧,主动撤诉。兵不血刃,化解矛盾,保护了弱势百姓。此乃善用古法智慧,维护律法尊严与社会公序良俗,何错之有难道非要等到无辜妇人被浸了猪笼,才算不荒诞
我指着卷宗上每一处细节,引经据典,逻辑严密,说得滴水不漏。
卷宗里,那些在弹劾奏章里被描绘得惊世骇俗的行为,全都变成了依法灵活处置、高效化解矛盾、保护弱势群体、维护地方稳定的漂亮政绩。
崔钦差翻看着那字迹工整、条理清晰、引律精确到令人发指的卷宗,又抬头看看我那张写满赤诚、耿直和被冤枉的委屈脸庞,一时语塞。他想反驳,却发现卷宗里确实挑不出任何程序上的硬伤。
这…崔钦差的眉头拧成了疙瘩,额角隐隐有青筋跳动。
我适时地补充,语气更加诚恳,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努力憋的):
大人,下官是个老实人,就认死理,只懂按规矩办事。或许…是下官太过耿直,断案手法不够圆滑世故,让某些习惯了‘和稀泥’、‘看人情’、‘收受好处’的乡绅族老…乃至京中的某些大人们…觉得碍眼了
他们告我,下官理解。但下官一片丹心,天地可鉴!只为陛下分忧,为黎民请命!若因依法办事、保护弱小而被构陷,下官…下官…
我用力眨了眨眼,试图挤出点忠臣蒙冤的泪花,可惜演技不太过关,只挤出点眼屎。
崔钦差看着我那老实巴交又正气凛然、还带着点笨拙委屈的样子,再看看那三本挑不出任何毛病的铁案卷宗,最终,所有的质疑和怒火都化作了一声长长的、充满无力感的叹息。
他合上了奏章,也合上了卷宗。
罢了…罢了…崔钦差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仿佛瞬间老了十岁,沈大人…你…你…‘依法办事’,‘很好’!‘颇有古风’!
本官…会如实回禀圣上。你…继续在此地…‘好好干’!最后三个字,他几乎是咬着后槽牙说出来的。
崔钦差带着他的人马,几乎是逃也似地、灰溜溜地离开了平安县,连顿便饭都没敢吃,生怕我再给他整出什么古法验案来。
师爷老钱看着钦差远去的烟尘,又看看我书架上那本被翻得起了毛边的《大胤刑律》和旁边一本不起眼的、封面空白的小册子。
他实在按捺不住强烈的好奇心,指着那空白册子,小心翼翼地问:大人,恕小的多嘴,那…那本是…
我随手拿起那本空白册子,随意翻开。
里面密密麻麻,全是蝇头小楷,记录着各种匪夷所思的案例和手段:
《论如何在不违反律法的前提下,合法合理地逼疯犯人、气死讼棍、吓退刁民、恶心上官之实操案例汇编(平安县特别版)》。
落款处还有一行小字:爹娘心法,儿需谨记。老实做人,灵活做事。
我啪地合上册子,对师爷老钱露出一个老实人特有的、腼腆又憨厚的笑容:
哦,这个啊。
家母‘毒罗刹’亲笔手书的《江湖整蛊大全与心理威慑精要》,还有家父‘活阎王’毕生心血所著的《刑讯攻心术与律法漏洞三百六十讲》。
二老怕我太老实,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官场上吃亏,特意让我带着,当…‘参考书’,偶尔翻翻,启发思路。
本官断案,向来是讲规矩、依律法的,我拍了拍那本厚厚的《大胤刑律》,笑容无比真诚,只是在‘参考’前人经验,寻找更‘高效’、更‘和谐’的解决方案时,思路会稍微…开阔那么一点点。
依法学习,触类旁通嘛。不犯法吧
师爷老钱看着我的笑容,又看看那本空白的参考书,默默后退了一步,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那本《大胤刑律》。他抬头看了看平安县晴朗得有些过分的天空,突然觉得后背有点发凉。
他觉得,平安县的平安,以后大概会是一种让所有牛鬼蛇神都闻风丧胆、绕着走的平安了。
5
钦差风波刚过,一个更离奇、更惊悚的案子,像一块巨石砸进了平安县这潭死水。
城北义庄,丢了一具尸体。
不是普通的尸体。
是三天前从邻县移送过来的一具无名女尸。据说发现时死状极惨,面容被毁,全身布满诡异的紫色瘀斑,当地仵作验不出死因,也不敢深究,就草草移送到我们这平安地界了。
就在昨夜,看守义庄的老王头被人打晕,那具女尸…不翼而飞!
更邪门的是,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有人惊恐地发现,那具本该躺在冰冷停尸板上的女尸,竟然走回了她最初被发现的地方——城北乱葬岗的一个新坟坑边!直挺挺地站在那里!身上还换了一套崭新的大红嫁衣!脸上盖着块白布!
一时间,女尸复活、厉鬼索命、红衣凶煞的谣言像瘟疫一样传遍了平安县,人心惶惶。
师爷老钱这次脸不是白了,是绿的,说话都带颤音:大…大人…这…这怕不是人力所为啊!定是…定是妖邪…
我瞪了他一眼:老钱,跟你说多少次了,办案要讲证据!刑律里没有妖魔鬼怪!
话虽如此,看着案卷上描述的直挺挺的站着、大红嫁衣,我心里也犯嘀咕:这凶手,玩得挺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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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老钱、仵作老张和一队强作镇定的衙役,我们赶到了阴森森的乱葬岗。
那景象,确实诡异。
一具穿着刺目红嫁衣的女尸,笔直地立在一个挖了一半的坟坑边。
晨风吹过,嫁衣下摆微微飘动,盖脸的白布也轻轻晃动,仿佛随时会掉下来。
衙役们远远站着,不敢靠近。
仵作老张腿肚子直转筋。
我深吸一口气,本着老实人胆子大的精神,戴上娘亲特制的百毒不侵天蚕丝手套(看着像普通白布手套),亲自上前。
先检查站立原因。果然,尸体背后靠着一根削尖的木桩,巧妙地卡在腰部和坑壁之间,远看就像自己站着。嫁衣是新的,针脚粗糙,像是赶工出来的。
然后,我掀开了那块盖脸的白布。
嘶——!
饶是我有心理准备,也倒吸一口冷气。
女尸的面容果然被利器划得稀烂,皮肉翻卷,根本无法辨认。但更引人注目的是她裸露的脖颈和手臂上,那些大片大片、呈现诡异深紫色的瘀斑,像是皮肤下面渗出的墨汁,在惨白的肤色衬托下,格外瘆人。
老张!过来验!我喝道。
老张哆哆嗦嗦过来,拿着工具,半天不敢下手。
我皱了皱眉,等不及了。想起小时候娘亲为了让我防身,逼着我辨认过无数种毒物和解药…
我凑近那些瘀斑,仔细闻了闻,又小心地用银簪(娘亲给的,能试百毒)轻轻挑开一点皮肉观察。
不是尸斑…我喃喃道,脑中闪过娘亲手札里记载的一种罕见毒物,这颜色…这皮下出血的状态…像是…‘紫河车’
紫河车老张一愣,随即脸色大变,大人您是说…那个传说中产自南疆、能让人血液凝滞、皮肤发紫的剧毒
没错。我点头,指着女尸指甲缝里一点几乎看不见的暗红色粉末,你看这里,还有细微残留。凶手是在她死后才毁容、换衣、搬运尸体的。目的…恐怕是为了掩盖她真正的死因——中毒!而且是这种罕见的南疆剧毒!
移尸、换衣、伪装站立…搞这么大阵仗,凶手想掩盖的,绝不仅仅是下毒这么简单!我眼神锐利起来,这具尸体本身,或者说她的身份,才是关键!老钱!
在!老钱一个激灵。
立刻派人去查!最近几个月,县里乃至邻县,有没有失踪的年轻女子!特别是…可能接触过南疆事物,或者…即将出嫁的新娘!
衙役们领命而去。
我则蹲在尸体旁,继续仔细检查。在剥开那件粗糙的红嫁衣内衬时,我的手指在内侧一个不起眼的接缝处,摸到了一小块硬硬的、缝在里面的东西!
小心地拆开线头,取出来一看,竟是一块半个指甲盖大小、被血浸透又干涸的碎布片!上面似乎还绣着一点极细微的金线!
这是…我心中一动,将碎布片小心收好。
回到县衙,衙役的回报印证了我的猜测:邻县半月前,曾有一户姓周的小康之家报官,说他们家即将出嫁的女儿周小莲,在出嫁前三天突然失踪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周小莲…我沉吟着,拿出那块带血的碎布片,对着光仔细看那点细微的金线,老钱,去找最好的绣娘来辨认!
绣娘很快被请来,只看了一眼,就肯定地说:大人!这是‘金鳞锦’的线脚!错不了!这种料子金贵得很,咱们平安县,只有两家铺子有卖!一家是城东的‘锦绣阁’,另一家…是…是县尉王大人家开的‘金缕衣’!
县尉王大人主管一县治安捕盗的副手
我眼睛眯了起来。事情变得有趣了。
查!重点查‘金缕衣’!查王县尉!特别是他家里,最近有没有异常!我沉声下令。
调查结果令人心惊。
周小莲失踪前,曾去金缕衣取过她订做的嫁衣!
而王县尉的独子王衙内,是个有名的纨绔,好色成性,曾多次纠缠周小莲未果!
周家报官后,案子正是由王县尉亲自督办,最后以疑似与人私奔草草结案!
更关键的是,在王衙内常去的一处别院后花园新翻的泥土下,挖出了属于周小莲的几件首饰和…一小包没来得及用完的、暗红色的紫河车毒粉!
铁证如山!
当衙役们冲进王家别院时,王衙内还在醉酒酣睡。王县尉则面如死灰,试图反抗,被李嬷嬷一个不小心绊倒,摔掉了两颗门牙。公堂之上,面对如山铁证,王衙内吓得屎尿齐流,全招了。
他觊觎周小莲美色,求欢不成,便在其嫁衣上涂抹了剧毒紫河车。周小莲试穿嫁衣后毒发身亡。王衙内慌乱之下,伙同其父,毁尸灭迹,抛尸邻县。后又怕事情败露,听闻尸体被移送平安县,便铤而走险,导演了一出女尸复活的闹剧,企图将此事引向鬼神之说,混淆视听!
案子告破。
王县尉父子依律判处斩刑。
周家老夫妇捧着女儿残留的遗物,在堂下哭得肝肠寸断。
师爷老钱看着我平静地写下判决,终于忍不住,问出了憋了很久的问题:大人…您…您还懂验尸辨毒
我放下朱笔,拿起那块带血的碎布片,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吃饭喝水:
哦,这个啊。
家母‘毒罗刹’,怕我被人下毒暗算,从我五岁起,就逼着我背《万毒谱》,尝百草(当然是处理过的),辨千毒。这‘紫河车’的味道和症状,算是比较有特色的。
至于这针脚布料…我指了指那本空白的参考书,家父‘活阎王’说过,魔鬼藏在细节里。凶手再狡猾,总会留下破绽。找出来,钉死他。
依法办事,细节为王嘛。
老钱看着那本参考书,又看看我,彻底沉默了。
他觉得,自己这辈子可能都理解不了老实人这三个字在沈大人身上的深刻含义了。
他只知道,平安县的夜空,今晚格外晴朗,连乱葬岗的磷火都显得格外安宁…
6
活尸案之后,老实人判官沈青天的名号,以一种极其复杂的方式,响彻了周边州县。
百姓们私下称我沈青天,因为我确确实实为他们伸了冤,尤其是那些无权无势的平民。
但更多的官员和乡绅,则暗地里叫我沈瘟神,因为我所到之处,总能挖出些让他们寝食难安的腌臜事,用最合法的方式,把他们搞得灰头土脸甚至人头落地。
平安县,也真的进入了一种诡异的平安状态——路不拾遗未必。夜不闭户够呛。但至少,杀人越货、栽赃陷害、欺男霸女这类恶性事件,绝迹了。
毕竟,谁也不知道那位笑眯眯的老实人县太爷,下次会掏出什么古法或者律例来招呼你。
就在我以为可以在这平安之地继续老实地为官一任时,一匹来自京城的八百里加急快马,踏碎了县衙的平静。
传旨太监尖细的嗓音在县衙大堂回荡:
…平安县令沈昭,屡破奇案,靖安地方,才干卓异…特擢升为刑部提刑司主事,即日赴京上任!钦此——!
师爷老钱喜忧参半地看着我。
我跪着接旨,脸上依旧是那副老实巴交的表情,心里却门儿清:
京里的某些大人物,终于坐不住了。把我这尊瘟神调进京城,是想放在眼皮底下盯着还是想…借刀杀人
我摩挲着袖中那本温热的空白参考书,感受着爹娘留在字里行间的关爱。
京城
好啊。
正好去见识见识,那吃人不吐骨头的高墙永巷里,藏着多少需要我这个老实人,去依法清理的牛鬼蛇神。
臣,沈昭,领旨谢恩。
起身时,我对老钱露出一个熟悉的、腼腆又憨厚的笑容:
老钱啊,收拾收拾,咱们…进京。
依法,闹他个天翻地覆去。
老钱看着我的笑容,抱着他的《大胤刑律》,狠狠打了个寒颤。他仿佛已经看到,京城的上空,正有一片写着老实人三个大字的乌云,滚滚而来…